• 望北楼
  • 丁甲
  • 12587字
  • 2023-06-07 15:56:13

第二章 瞄准猎物


天气近来怪异,还未到端午,已烘得路人短衫薄裙。叶世文从公寓下来,迎面一阵热浪,泼在手臂每个毛孔上。快步赶到车旁,趁交通监督员闪现之前入了咪表。

一身薄汗,叶世文坐进车里,手提电话便响了,他立即接起:“元哥。”

“昨晚你没事吧?”

叶世文脑内闪过那个肤白发长的女人。

“没,地头蛇嘛,飞不上天也晓得遁地,哪有这么容易束手就擒。”

“衰仔。”杜元笑了,“你没事就行,大伯叫你下个礼拜三回来祖屋。佛诞,你知道他老人家最重视的。”

“下个礼拜三?”叶世文语气犹豫,“可能不行,我答应了我爸要去跟人谈事。”

“什么事?”

“来来去去,不就是那些有钱人的交易。”叶世文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摩挲半天,冷笑一声。

他去年下足功夫,花费数月摸清了这个来亚国人的底细。甚至发现好些年前自己也照屠振邦吩咐,替这个来亚国人办过事。从那之后,屠振邦半退休,他回冯家,来亚掮客继续在金钱游戏里驰骋。

海城确实太小了。相遇都是重逢,却已更换模样与身份。

半年前他安排两个像模像样的兄弟在对方女儿学校附近派彩页、赠小旗,才搭得他那位虔诚信教徒老婆上钩,巧遇曾慧云。

富豪乐善好捐,慧云体联正好为他们打通积德渠道。钱怎么来的?不重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哪管刀下亡魂多少?

人世间是是非非,大多不追究来路,只顾去处。

杜元沉默几秒,看来这次数目不少。冯敬棠摆阔摆惯了,现在由奢入俭难,肯定贪性成瘾。

“需要我帮忙的就开口,你回冯家一向受气,还要看他们母子脸色。”

“怎么会呢?说到底我也是他的种。”

杜元提醒:“你不要对冯敬棠太尽心尽力了,他真的重视你,不会你妈的生辰死祭他都不来。”

混过油麻地的杜师爷,义字当头,难忍这等重利薄情?叶世文听完只觉得好笑,不想应和:“算啦,元哥,不讲这些了。”

“那你下个礼拜来不来?大伯说你认祖归宗就不记得他了。”

“什么叫认祖归宗?我是在元村上契的,拜过菩萨天公,关云长二哥见证。”叶世文言辞恳切,“我是屠振邦的人。”

“算你有良心,记得来。”杜元先挂了电话。

叶世文舒了口气。


烈日当空,前挡风玻璃透热透光,于车内切割大块暗影,阴阳交织。海城地产商多数迷信,且能“通灵”——因填海而绵延的陆地上,处处无敌海景,楼价逼近炼狱——不是用冥币估计很难买得起。

海城人技多不压身,风水命理头头是道。什么财需有源,煞必用制,青龙高盘,白虎低伏,师奶阿伯信手拈来。

此刻,午时。支藏丁火,阴渐盛而阳始衰,百鬼躁动。待日落,待群星,待月色报幕。

叶世文待不了了,他现在就要去“抓鬼”。


晚上九点,程真一个夜班女侍应打算撤了。

内环区酒桂坊,T-top酒吧。男男女女,于舞池内极力扭动水蛇腰、水桶腰、水泥腰——那截腰身,仿佛嵌满钢板,每个动作硬得似初登月球的宇航员。

他们对羞耻无感,对夜色入迷。扭成一片海景,人浪叠叠,音乐鼓噪。

“喂,阿真,孖八那台客,学生仔扮老成,”同事丽仪在更衣室外问程真,“兑一半水他们都饮不出来啦,有钱不赚?”

“怎会不赚?我今晚有事,塞钱进你口袋了,你去吧。”

程真剥下半身裙,两条细白的腿套入阔身牛仔裤,边推门出来,边用手指勾着球鞋后跟:“赶时间啊。”

“那我今晚去你那区啦。”丽仪根本不会与她客气。她比程真大三岁,娇嗲性感,倚着门框发问,“约了男人?”

程真瞥见丽仪锁骨上扑粉也遮不住的印:“你觉得有可能吗?我哪有你受欢迎?”她手指在颈间点点,“再嘬多两分钟,可以造条佛珠了。”

丽仪拢起衣领,脸色多了些不寻常。长睫轻眨,又掩饰过去:“杜师爷胃口大,你不懂。”

“懂了岂不是要与你姊妹相称?我不敢。”

这次轮到丽仪笑了。程真摆摆手,又穿过走廊往吧台去。她从后门走,经云咸街过,上了海城区专线小巴。

这一区,昼与夜在窗外闪烁繁华,不受四季干扰。和风流行的年代,外国货Logo格外细致、利落,少了俗而泛滥的霓虹艳灯。蓝色温柔,白色纯洁,连个马桶品牌都显得像坐在云端如厕——上帝般的感受。

程真落座倒数第二排。待前面乘客已经稀稀落落,在红棉道纷纷下车,她才开口:“今晚这么早?”

后排男人交叠胸前的手松开,架在程真椅背:“怎么,碍着你发达了?”

“凌晨四点前收工的女侍应,你见过?”

“又不是第一次见。”

男人笑了,气息略重,轻洒在程真肩上。她缩了缩肩,往后探看,细眉挑起:“咦?你不是吧?搭小巴穿老西,公务员冻薪而已,需要下班兼职做保险?”

程真想起今日下午房东给她致电。一分钟内道尽所有艰难困厄:官方出台救市政策,达官贵人首遭冻薪,业委会要求降物业管理费,他们两夫妻每月餐费补贴全减。

一句讲完:加租。

“你这张嘴从来都讲不出好话。”

“想听好话?给钱咯,讲到你厌都行。”

“银行应该摆在你门口,劲过貔貅吸财。”男人从裤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到程真面前,“呐,拿着吧。”

程真直接夺过,毫不犹豫打开,露出钞票真容,当着男人的面开始逐张清点。

“需要这样?不信我?”

“人情是人情,钱银要分明。”程真点完数,挂了抹笑在嘴角,这张素来平静的脸灵泛起来。终于像个二十二岁的女人。

“多谢啦,德叔。”

洪正德四十出头,商业罪案调查科高级警察。国字面孔,阔嘴狮鼻,些许眼纹不减威风,俨然一副精明模样。车内禁烟,他却无视标识,掏了包新开的骆驼,晃出一支给程真。

“要不要?”

“纪律部队带头违法?”

“不要就算。”

程真见洪正德打算收回烟盒,眼珠眨出狡黠的光:“这么久没见,就给我一支?好小气。”

洪正德怎会不知程真本性,整包抛给她:“拿去,拿去!”

“祝你早日升官发达换老婆。”

“老婆就不换了,线人怕是要换。”洪正德眼神一敛,“刑事部有个伙计见完叶世文就失踪了。”

那双锐眼在程真脑海闪过。她手上动作一滞,又故作轻松回应:“那你去抓他啊。”

“无凭无据……不如你帮我去陷害他,这样我就有理由抓他了。”

“你不要找我。”程真轻嗤,“他们没人性的,万一我死了怎么办?”

她不愿趟这种浑水。

“以后清明重阳,我会亲自为你上香。”

程真剜了洪正德一眼。

“讲笑而已。”洪正德的目光随车身移动,掠过摩利臣山道沿街的灯饰铺面,“我在上九龙总部得知,那包东西没了。不过是一包珍珠粉,我上司想吓一吓人,找个机会进去搜场子。他们竟然连验都不验就丢掉。手脚这么快,肯定有内应。一听说这单案移交给其他部门,刑事部有些偷懒的兄弟立刻五点准时收工,相约去打牌……”

“行了行了,停!”程真做了个暂停手势,“我只是兼职'邮差',帮忙送'信',知道越少越安全,你有什么话还是留着跟你那群手足讲吧。”

他们只交易,不交心。

“你觉得我做这种事可以跟同僚分享?”

“那你也不要和我分享。”

“自私!”

“多谢!”

洪正德拨了拨头发,有点无奈。想起许久前在监狱见过曹胜炎,低声问一句:“你没去看过你爸?”

程真嘴角僵住。一头长发罩在薄肩瘦臂,二十多度气温瞬间寒凉如水。她抿了抿唇,齿关一咬,摆明嚼下心酸,扬眉笑了:“我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嘛,哪会有老豆?”

“他有问起你同珊珊的近况,其实他很后悔的。”

“现在算什么?夜间心声栏目?”程真笑得越来越虚,像在脸上生出一副苍白面具,镶骨嵌髓,难辨真假,“你这声音确实可以去应征电台主持人,专讲鬼故事。”

她不想听。恨比爱更让人有骨气。

洪正德闭嘴。眼见程真把挎包拉链拉好,准备下车的态势,他转而旁敲侧击:“最近杜师爷那边怎样?”

“他做正经生意好多年了,规规矩矩,你又不是不知道。”程真半垂着头,望了眼手表,“如今世界和平,没有新案子,要靠你们帮忙翻旧账?”

“我们在配合反腐,世道太差,官商勾结很正常。”

“例如——报纸上登的大型数码港项目?”

“衰女,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你入了那个公司的股票啊?这么帮腔。”程真头也没转,往后摊开五指,比了个money的手势,“你想知道多少?你话事。”

洪正德恨不能一掌打在面前这颗小小头颅上,泄一口闷气。他掏出钱包,摆了两张大金牛在程真手中,“帮我留意杜师爷,我不信他会金盆洗手。”

“这个价,我最多帮你留意一个月,不包证据。”

“两个月!”

“一个月。”

“一个半月!”

“一个月。”程真站起,侧身向洪正德交代,“做完这次我不会再帮你。杜师爷是笑面阎罗,让他知道我串料给你,以后你见我只能去香槟大厦,劏房凤窦,先付后食。”

板间房楼妓尚算好归宿。最怕就是尸骨无存。

“这次算我优惠给你,从明日开始计时,今晚当是赠你的。”

她快步走到车门边,小巴已经停下。门一开,程真便闪身下车,随即融入人群,像一尾狡猾的鱼。洪正德倚着车窗,大喊一声:“喂——你赠什么啊!”

程真回头:“赠你晚安啦!”

时缓时急的人群化作溪泉,她的黑发在风中摆动柔软弧度。是鱼鳍,是鱼尾,是逆流而上的那抹生命,在这个都市流淌。


半个钟后,程真从长沙弯道转入福华街。这里路灯虽悬得不高,但瓦数太低。钨丝嗤嗤响了几声,暗黄铺落在地,团着大片大片的模糊,连石砾形状也分辨不明。

她转过弯,挎包内钥匙随脚步晃出声响。哗啦,哗啦,清晰干脆,听得出街巷静谧。

“程真。”

两个字,半秒钟,猛地闯入耳膜,先抑后扬,充满试探。

倚在墙边的人,蓝衫黑裤,宽阔肩线勾出无边无际的危险。

那双眼又再次瞄准猎物。

程真脚步只滞了一秒。几乎是瞬间反应,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立即后转,沿来路撒腿狂奔。恐惧自腰脊而上,短促阵麻冲入头皮。洪正德讥笑过她天生适合作奸犯科,皆因每次逃命至上。

似乎合情合理。

还未跑到转角,一只大手自身后抓紧程真手腕。猛地一扯,右肩磕上石灰剥落的水泥围墙。神志未清,程真双手已被粗暴反钳身后,压制所有反抗,整个人抵在墙上。

痛楚与低呼齐齐袭来,她喊了一声:“啊!”

“不准叫!”声音从头顶传来,阎罗王恐怕也比此刻的叶世文温柔。

程真两道细眉紧拧,胸口被挤得喘不过气:“放开我!”

“跑得挺快,”叶世文俯身凑近,“惯了做贼?”

“你是不是点错相啊?先生,我不认识你的!”

叶世文用力掰着程真手指,她痛得频频抽气。这个姿势投降得太彻底,只能先哄他松懈。

三十六计,认输上计。

“文哥,文哥,给条生路……”

“现在认得我了?”

叶世文空出另一只手,开始搜身。程真扭动躲避,后悔今日没带刀出门。

“认得,当然认得,怎么可能不认得呢,化成灰都认得!文哥,可不可以先松手?”音调柔柔弱弱,程真煞白小脸透着哀求,“求求你,我的手快断了,好痛……”

叶世文轻嗤一声。还以为是个江湖女侠,原来不过是只矮脚小猫。

脚背突然被球鞋狠狠碾踩,力道之大,叶世文松了警惕,直接受袭。程真使劲向后仰头,撞得叶世文撤离半步,随即转身,这个孱弱小贼骤变奸狡狐狸。眼尖手快,目露凶光。

她探手到叶世文腰间,左右滑过口袋,被他抬手一挡。扯住她右手手腕往反向掰紧,程真既惊且痛,提膝朝男人胯间狠狠顶去。

“这么阴毒!”

叶世文立即护裆,保住那寸千金不换之地。

长指一握,程真膝盖落在叶世文手上。下一秒,叶世文呼吸收紧。程真已扣着他的喉颈,拇指嵌入半寸在颈动脉处。

短短交锋,以这个拍案叫绝的动作片定格。互相钳制,殊死挣扎。


叶世文确认B仔清白之后,审了那群脸色惨淡的侍应两个钟头。欢场中人无真话,撒谎比撒尿更流畅。他不着急,让傻强逐个策反——讲吧,包庇无用。再不讲,大家一齐死,出了门,全城没一个场肯再收你们。

“文哥最憎二五仔。”

“没了这份工,下个月房租你找谁借?”

“难道又要你阿妈周游各区去轮平安米,与年过七十的落魄耆英争那几口慈善打赏?义气不能当饭食。”

罗力不愿再看麦笑琪脸色,第一个站出来捅破这层义薄云天:“昨晚程真来替Maggie的班。”

叶世文走后,麦笑琪气得眼泪直流:“你连阿真都出卖,你还是不是男人!”

“万一我失业,谁给你钱买楼?”

“讲这么好听,你一直不肯和我登记结婚,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妈在背后搞事?三十岁的人了,还什么都听你妈的!”

谁扬言过情比金坚?明明黄金至软。伤心女人的眼泪最终都会变成钻石——又冷又硬。

叶世文遣了徐智强去T-top查人。

“程真二十二岁,中三肄业,哈,比我还差,我起码念完中五。”徐智强见叶世文没反应,收起笑,“住水埗区福华街,几年前就在T-top卖酒了,据说她是因为袭警认识杜师爷的。”

“袭警?”叶世文挑眉,想起那张苍白的脸,“瘦得像晒干咸菜一样,她有本事袭警?是不是被陷害的?”

“T-top阿威讲的。反正袭警那次杜师爷是去保她,就算是欠了杜师爷人情,所以才一直留在T-top。她不过是个侍应,没什么特别的。但人很勤力,估计是因为长得不够靓怕卖不出酒水。”徐智强复述着别人的话,“况且杜师爷的女人不是她。”

“是那个靓女呐——”他在胸前比了个弧度,“我是杜师爷,我都中意这款啦!”


叶世文盯紧眼前的程真。

两个人终于近距离,面对面。月光亮得离谱,根本照不穿这条瘦窄巷子内的剑拔弩张。一个俯身,一个仰头,尝试以视死如归的眼神制服对方。

可惜未果。

“那包粉是谁安排的?”

“什么粉?”程真嘲讽,“糯米粉、胡椒粉,还是沙河粉、陈村粉……啊——!”

她的手腕关节传来钝痛。

“你说呢?嘶——”

他的颈侧已被指甲划破。

“你放手。”

“你先放。”

“你放不放?”

“你放我就放!”

“我看你是想死了!”

“那你肯定走在我前头!”

“你以为你打得过我?”叶世文手劲又重了几分。

程真痛得眼眶湿润,流转英勇就义的光:“也没见你赢啊!”

叶世文耐心有限。这个女人顶多算清秀,与靓字无缘,月下盈泪也勾不动他的怜香惜玉之情。

“死八婆,信不信我拧断你的手?”

“不妨试试,看谁更快!”

“啪嗒”一声。性命攸关之际,二人同时望向左边。只见一名补习归来的学生妹,校裙齐膝,衫领洁净。在灯下被程真与叶世文惊着,失手打翻一盒铭记烧鹅濑——是程真楼上黄姨的女儿张欣园。

“真,真真姐……”张欣园紧张得舌头打结,却仍有几分法治社会赋予的胆量,“喂,你,你最好放开她!长沙弯道上面有巡逻警察,你不要乱来啊!我大叫一声,他们冲进来,很快的,三分钟都不用!”

这是公然恐吓。

叶世文听罢,脸上多了点犹疑,却无畏惧。他见来人认得程真,压低音量开口:“叫她走。”

程真嘴角弯弯:“叶世文也会怕?”

“你猜我掐死她需不需要三分钟?”

程真的手腕已痛得有点失去知觉。她不过是仗着自己在杜元酒吧打工,赌叶世文不会轻易下手,但张欣园……

“她是无辜的,你不要乱来。”

“从这里拖去后巷那个唐楼,都不用三分钟。”叶世文眼神敛光,“这里是水埗区,不是渤湾。你猜是我的人来得快点,还是警察来得快点?”

程真忍下不忿:“阿园,你先回家吧。”

“真真姐……”

“听话,快点回家温书。”

张欣园音量拔高:“你是不是被威胁了?”

叶世文锐眼半眯,手指掐紧程真腕关节。

她深吸一口气,万分不甘,咬牙切齿:“他是我男友。”

张欣园瞠目结舌,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游走:“但是,你掐住他喔!”

“这种叫情趣。”程真愤懑抬眼,迎上叶世文轻佻目光,“男人就是下贱,你越用力他越刺激。”

叶世文嘴角扬起,人与影彻底笼罩程真,盯紧她逐渐慌乱的眼。真要玩刺激,他考虑奉陪。

张欣园呆了。好奇与害羞的种子,经这副猴急画面浇泼,在这个十八岁女孩的心内疯狂滋长,蔓延所有窥探欲望。她竟移不动脚。

叶世文无视程真眼内警告,侧头去问:“还不走?今晚不用做功课?不如别看了,加入我们——”

张欣园跑得无影无踪。跑之前受惊过度,还踩了饭盒一脚,剩那袋汁液横飞的烧鹅濑滩在原地。

“你松手。”

“你先。”

“我数到三。”

“幼稚园大班在读吗?还数数!”

程真率先放手。右腕失去钳制,似被用锤开凿骨缝,痛从深处冒出。叶世文也不好过,指腹一抹,颈上带血。

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赢。东窗事发来得太早,二人卸下蛮力,薄汗加身。此时此刻,有种荒诞的轻松,徜徉在这条无人途经的断头路。

程真倚在墙边,斜斜抬眼,一副耍赖模样。

叶世文也倚着墙。一番闹剧后,他竟然烟瘾犯了:“有无烟?”

程真想起那包洪正德送的骆驼:“没。”

“你不食的?”

“不食。”

叶世文回视程真。个子不高,头发细软,五官透着一股隐约稚气,没比刚刚那个学生妹年长多少。上翘唇珠毫不可爱,反而像带了抹嘲弄在脸。不知想笑话谁。几缕长发浸汗,覆在她颈侧,随喉管高高低低,于脉搏之上招展无限倔强。她居然敢单枪匹马与自己狠斗一轮,看来罗力说得对。

“程真硬过猪头骨,又奸险狡猾,文哥你要小心。”

小心?小心她会虎口脱险,还是小心她的情色陷阱?她哪有色相可言。

“谁安排你去的?”

“冯世雄。”

程真毫不犹豫,把冯世雄供出。早在被制服那刻,她已想到这个答案。

叶世文笑了:“你知不知道,冯世雄跟我是什么关系?”

“知道,他是你表哥。”程真也笑,“利字当头,亲兄弟都会自相残杀,一个表弟算得上什么。”

“你当我傻的?进警局的人是他。”

“你当他傻的?他爸是冯敬棠,慧云体联董事局主席,大慈善家啊。”程真依着洪正德的话说,“他肯定不会出事的,他想害你而已。”

叶世文简直想捶墙大笑,这个女人讲大话的本事超出想象。

“你这种人能认识冯世雄?”

“我这种人?”程真挑眉,“冯世雄可以有你'这种'亲戚,怎么就不能认识我'这种'人?”

“你帮冯世雄做事,你猜杜师爷会不会有意见?”

反正那是一包唬人玩意,洪正德也说丢了。

程真笃定:“无凭无据,你猜杜师爷信不信?”

“你怎知道无凭无据?”

“连警情通报都没有,你想害我,没这么容易。”

叶世文不搭话。他直接拿起手提电话,拨出号码,当着程真面前,叫了一声:“元哥。”

程真盯紧叶世文。

“听说你酒吧里面,有个女侍应叫程真?”叶世文抬眼扫视周围的旧楼,又把目光放在程真身上,“我见到她与海城中区那个瘦骨仙警察在城东旧街吃糖水——”

程真双眼圆睁。

“就是每月都要扫你场一次的那个,姓许的,要不要我帮你去抓?我看这个程真应该串通警察很久了,奸夫淫妇,一边食一边喂,人赃俱获。”

“喂,你乱讲什么!”程真急了,伸手去抢手提电话。无论再假,由叶世文嘴里说出,杜元肯定先信三成。

叶世文痞笑躲开。程真才看清,电话根本没拨出去。

“不是说无凭无据,杜师爷不会信吗?急成这样,原来你也知道杜师爷最憎卧底?”

她才顿悟叶世文并非为报复而来。

“大晚上你不去快活,守在这里,不会想找我吃宵夜吧?”

难得她有些审时度势的聪明。

叶世文单刀直入:“你帮我做一件事,上次那摊子事,我可以考虑不与你计较。”

程真诧异:“如果我不肯呢?”

“你觉得你有得选?”

叶世文懒洋洋挺起腰脊,站得笔直。昨夜剧情本应如他所愿,待杨坤铨与冯世雄酒足饭饱,各搂一名风月佳人出南门,各路狗仔队现身,争拍今日的头版头条。

是程真乱了自己计划。误打误撞,又完成一半。

况且他的仇家要出手,凭一包粉?还放不到他身上?未免太小儿科。程真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冯世雄还是杨坤铨,都无所谓。她敢私下替人“送信”,可见并不忠于杜元。

收钱办事,推卸责任,还有一张不起眼的脸,这个女人很好用。

“你现在就通知家属,去北水镇帮你收尸。”叶世文抬腕看了看手表,“这个钟数的路况,一个钟吧,去到尸体应该还是热的,甚至不需要惊动杜师爷。海城日日都有人死,多你一个不多。”

程真身上的汗被吹至半凉。

叶世文衣领在打斗中泛起皱褶。歪了,松了,袒半侧胸膛,透无穷体力。他像一头盛年的兽。他若铆足了劲,自己确实会死。

程真犹豫半天,语气往地底里沉去:“我只帮一次。”


深蓝色西装的新闻报道员话音刚落,镜头便转接到人群中去。画面晃动几秒,似乎摄影师被人撞着,然后凭扎实马步又扛稳了长枪短炮。

“冯总,请问你对杨坤铨私德败坏而引咎辞职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特写过分离谱,恨不得捅到冯敬棠人中上。

“这次是其个人行为,与整个协进会无任何关系。我相信警察秉公执法,会给公众一个明确的交代。”

内环区1号大道,立地玻璃幕墙,倒影熙攘攒动的人。他们着各色马甲,持硕大的麦克风与摄影机,挤成半圆,水泄不通。

不问出个所以然来,怎回去向总编交代?好歹也要套得几句擦边球,摘头去尾,添油加醋,在销路上力压众同行一头。

“听闻你与他过从甚密,你之前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吗?”

“绝对没这回事。”冯敬棠转向问话的记者,目光笃定,“我与杨坤铨一向不甚来往,私下也不相熟。在我的信仰里,一个有家室的男人嫖娼,是要下地狱的。”

记者一时面面相觑。

“但听说他名下公司被税务部门清查,估计也让他压力倍增,才会想去风月场所缓解紧张。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大家千万不要捕风捉影,媒体要实事求是。我也希望那些应该依法缴纳的钱不要用到其他错处,做人,一定要有社会责任感。”

这番话一出,各人哗然。闪光灯又纷纷叫嚣,把冯敬棠这个指示性极强的瞬间摄下。

“那你认为他这种人,有没有官商勾结的可能呢?”

“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安排他去豪客城呢?”

“根据被捕服务员爆料,说杨坤铨有心理瘾疾,这个是不是真的?”

问题一个比一个滑稽。

冯敬棠保持微笑:“由始至终我与大家一样,知之甚少。况且他这样做,我认为最伤心的是他太太,还有他远在英国念书的儿子。”

“这样讲,他儿子会不会也是用偷税漏税的钱送出国的啊?”

“他太太杨何美凤在内环有连锁商铺,传闻是纺织大王郑先生赠予的,这件事属不属实?”

冯敬棠不再回应,点到即止。他是有心落井下石,要把杨坤铨的关系网竭力打尽。弃子一枚,又未最终达成交易,他怎会心软。

保安挤出一条通道,引着衣冠楚楚的冯敬棠离开。轿车横在路边,冯敬棠自行打开后排车门,冲各路记者颔首示意,堪比天王演唱会告别那幕。

“这么热的天气,辛苦大家了,后续消息还是等官方披露吧。”

见他坐入车内,又再冲窗外微笑。洪正德把电视关了。

“电视台为什么要将影视城选址在南郊澳?应该选在协进会,里面每一位都能角逐影帝影后。”

“哈哈!”

同僚间互相逗趣,见洪正德脸色严肃,又各自转向别处,佯装忙碌。

手提电话响起。洪正德接了,那边交代几句他便收线,站起往外走。临出门,洪正德又转过头对一屋年轻男女交代:“警局不是街市,注意你们讲出口的每个字。”

“Sorrysir。”有人小声回了一句。

洪正德驾车离开警局。

他往浅沙湾方向驶去。途径内环区正在铺设的高架桥路段,洪正德目光紧锁周围林立气派的机构部门大厦。这条路修了许多年。十八年前从警察学校毕业,恩师郑志添当时已过四十,驾驶那台白色警车沿这条窄道颠簸着往北,笑说从警之路不好走。

有些人越走越宽,有些人越走越窄。

洪正德敲开郑志添的家门。郑志添正式退休已逾八年,如今头发花白,大腹便便,逢人戏谑自己这个是将军肚——统领队伍,度量过人。

八个字成了他曾经的职业写照。

“师傅。”

“进来坐。”

二人曾经在商业罪案调查科并肩作战多年,不拘礼节,私下以师徒称呼。郑志添正摆弄着自己的新茶具,示意让洪正德坐下饮茶。

“坐下吧,杨坤铨那边如何了?这回有没有把握升职?”

离开警坛多年,郑志添念旧情,讲义气,对徒弟的一举一动关心备至。

“别说升职了,不降职就不错了。目前已经结案,他自己也认,咬死是一时贪玩,没供其他人出来。”

杨坤铨有妻有儿,顾虑太多。

洪正德有点不忿,以手撑额,对郑志添斟在青白瓷杯内的热茶兴趣寥寥。

“你都四十岁了,这种案子其实交给下面的人做更好。”郑志添一眼便知下属不甘心,“整天奔波在一线,不累吗?别临老了才发现周身病痛,得不偿失。”

洪正德舌尖抵着腮帮,没理会恩师说的话,讪讪然开口:“那晚冯世雄与叶世文也在,可惜我没证据,咬不进冯家这块肉。而且你这次给的线索,不好用,叶世文太精……”

“喂喂喂!什么我给的?别乱说,等下有人怨我干扰阿sir办事。”郑志添立即打断洪正德,又说:“阿德,我不是警察很多年了。线索这种东西,你自己应该斟酌清楚。”

“我相信你也不行?Ok,是我乱说话,我不说了。”洪正德语气懊恼。

“你看你,讲两句话就摆脸色。性格那么直,谁受得了你?况且没证据就是污蔑,疑罪从无,这个你比我懂。”郑志添捏起茶杯慢慢嘬饮,“杨坤铨小打小闹,也及不上当年曹胜炎案,你亲自跟的你最清楚。”

洪正德眼神移向别处。

“差不多就行啦。”郑志添放下茶杯,“你脾气比铁硬,挖下去只会挖穿地球,没结果的。况且已经移交给其他部门,轮不到你来操心。”

“我不信。”

“不信又如何?我看新闻,现在市民对你们的公信力越来越差,有钱人交税多,又对各项财政支出诸多意见。你拿人家纳税的钱诛人家九族,想开尽turbo冲,也要考虑油耗和油价啊。”

“问题是现在这副turbo就快烂了!”

“那就送去维修嘛。”

“不如直接换!”

“换谁?”郑志添往后一倚,兴致满满望着洪正德,“换你,还是换上面的人?”

洪正德不做回应。他深知郑志添退休以后中庸为道,讲再多也激不起赤子之心。一个年过六十岁的老伯,收帆下锚,只受得起岸边浅浪,决不会启程入海。

他想安享晚年。

“别说师傅没提携你,再给你一次线索。我以前认识那只'眼',昨天跟我说今晚跑马地私人会所'有交易'。”郑志添转入正题,“你要不要去?”

洪正德挑眉:“来源可靠?”

“不信就算。”

“我怎会不相信你?师傅,我就知道你人老心不老,别再装作不问世事。我现在就回去准备。”

郑志添习惯了洪正德这种风风火火的做法:“哎哎哎,急什么?这次千万不要食诈糊。你去到之后切记低调行事,跑马地不是等闲之人可以去的地方,还要顾及那些马会会员的人身安全,个个都是有钱人……”

洪正德嫌郑志添啰嗦迂回,直接站起:“行啦,你教的嘛,出事就说是其他部门乱插手!”

郑志添笑了:“几十岁人,还是这么热血冲动。阿德,我有时候真的好欣赏你。”

“肉麻!我走了。”

“喝多一杯茶再走吧?”

“没心情啊!”


程真把那瓶黄道益活络油装回盒内。指腹来回摩挲手腕关节,直至药油渗透肌理,生热,微微发红,才算完事。她可能是肌腱伤了,也可能是韧带伤了。被叶世文辣手摧花,骨眼浮肿,整整三日才消。

这盒黄道益活络油还是楼上黄姨“借”的。

那晚叶世文拂袖而去,她应下这种亏本交易,心情极差。右手连钥匙都拿不稳,走在楼道内如野鬼游魂,一步一顿,在阶梯掀起细微的尘。

“阿真?”

她的拖沓引起了身后黄姨的注意,目光在程真狼狈的脸上关切一轮,停留于她微微发抖的手腕。

“怎么弄伤的?”

“扭到了。”

程真坐在黄姨家里那张藤制沙发上。稍稍侧身,避开老旧藤椅背面穿插而出的几条藤枝铁线。环视四周,与自己那处格局相似。一室一厅,一厨一浴。阳台仅供一人转身,衣物晾得层层叠叠,晒不入,干不透,霉味靠风吹。张欣园胸脯微微隆起那日,黄姨便把夫妻物件搬出,让女儿单独睡房间,甚至换了把门锁。

几十元球形门锁,钥孔幽深,有凹有凸,迂回精细得像一个母亲的心,廉价地呵护女儿自尊。

“肿得这么厉害,要立即擦油。”

黄姨从那个分辨不出原色的电视柜抽屉,取出一盒黄道益活络油。开盒之后,透明玻璃瓶身内还有大半棕色药液。

她主动替程真上药。惯做担架厂的活计,黄姨显然力大无穷,粗糙指腹碾着红肿处揉圈。程真痛得快要飙泪,龇牙咧嘴求着:“轻点,轻点,太痛了!哇,黄姨你是不是同我有仇?我何时得罪了你……”

“傻女,不用力揉它,会积淤的。”

一番蹂躏过后,黄姨终于收工。程真手腕经传统疗法“烹饪”,变得又红又热。她忍不住拿左手替患处扇风,被黄姨斜乜一眼,尴尬收回。

“不能受凉。”

“唔,知道了。”

程真才发现本应早早到家的张欣园居然不在:“阿园呢?”

“她去了九楼,快要会考了,说跟同学仔一起温书,效率高点。”

提及张欣园,黄姨常年拧紧的眉头似乎有了松懈之象。怕赞女儿显得虚荣,硬是先自贬五成。

“成绩平平,人又不聪明,最多就是考个联会大学。”

程真听罢,替她高兴:“大学生喔,鸡笼飞得出金凤凰,你应该开心。”

“唉,考得起也不知供不供得起。”

每一处花费压在她双肩,日积月累,腰椎间盘早已突出。黄姨身上也有股药油味。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怕什么。”程真见黄姨笑得苦涩,只好以毒攻毒,自行卖惨,“你们已经算好了,亲戚租给你们,三年没升过租。我那个业主已经打电话来讲加租了。”

“不是吧?就这个烂屋,都要加租?”

程真无奈笑笑。

远处传来滚滚雷声,黄姨担忧地望了眼阳台未干透的衣服,又突然想起程真的热心。

“上次你送她那条裙,她不知多喜欢,想毕业那日穿回去跟同学仔合照。阿真,多谢你了。”

“你客气什么?同事买来不合身送我,我穿了也不合身,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程真拍拍黄姨的肩,示意要回家了。黄姨连忙站起:“这么快就走?不再多坐一会儿?”

“今日太累,想回家冲凉,早点休息。”程真已走到门口。

“那你要注意不要食生冷发物,不要碰凉水。”

黄姨攥着那盒黄道益活络油。她似乎想递给程真,又想到这是家中最后一瓶,犹犹豫豫,短甲在盒身来回轻刮。

穷人连做好事都无法干脆。

程真意会:“这点小伤,明日就能好,放心吧,我先走了。”

黄姨突然就急了,黯淡肤色下泛起层浅红,慌张把药盒塞进程真的挎包里:“伤筋动骨哪有这么容易好,你每晚都要自己揉一次,知道吗?”

程真没有推拒,视线落在黄姨袖口那个被旧藤椅勾穿的洞。小小的一个黑点,深似崖底,吞噬女人的青春、爱慕、子宫、乳汁、乌发、明眸、饱满肌理和单薄骨气。

这时拒绝比开口讨要更让黄姨难堪。


程真决定今晚完事回来,去街口“仁济堂”买两盒黄道益活络油。一盒留着自己用,今晚可能又要伤筋动骨,她不信叶世文会安排什么好差事。另一盒送给黄姨。

她准备出门,手提电话响起。以为是叶世文来催,程真有点不耐烦,没好气地接通:“又有什么吩咐?”

“家姐!”是程珊。

“珊珊,”程真的心情随着程珊的来电雀跃起来,“怎么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吃饭了吗?”

“早吃完啦,今日教练请了半天假,我们上到四点结束,换完衫就跟同学去吃饭了。”程珊比程真小了七岁,语调脆生生,很稚气,“家姐,八月学界体协搞体操比赛,曾校长选了我去。”

程真笑了:“这次上什么项目?”

“艺术带操。”程珊难掩得意,“我最擅长。”

“要比多少轮?”程真想起去年观赛的时候,坐到屁股发麻也只见妹妹上场两次,“不会又要坐足一日吧?”

“都要先预赛,再看下个人成绩能不能入决赛。今年团体赛取消了,都是单项奖,你一定要来看!”

“好。”

“说不定我又能赢一只手表给你。你手上那只戴了三年,该换啦。”

“这是你第一次参赛的奖品喔,我哪舍得换。”程真边讲电话边出门,视线落在左手腕际那只白底黑带的手表,忆起程珊领完奖冲自己嫣然一笑的模样。

粉蓝紧身衣,长发挽脑后。杏眼如鹿,四肢修长,母亲的貌美在程珊身上无一遗漏。

她是最好的。

程珊听见锁门声:“你要出门了吗?这么早,不是晚八到早六的班?”

“今晚有点事,要早走。先不讲了,我过几日去慧云体联找你。”

“那你要带钵仔糕给我。”

“行啦,为食猫。”

程真走到二楼,手提电话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再次响起。看来程珊有话未曾讲完,她笑:“傻猪,又想食什么?”

叶世文被嗲得皱了皱眉:“……你发什么嗲?”

程真停步,立即涌出一股不忿在胸口,语气冷淡:“有屁快放。”

“你坐街口那台77AC9过来。”

“我可以自己搭车。”

“搭小巴?等你过来宵夜都结束了。”叶世文降低音量,“今晚是对方的场,你自己进不来。”

程真不回答便挂了电话。


街口铭记刚刚迎来第一波晚客,有白领、有住家、有熟客、有新人。男男女女,喊一声老板,油烟渍过的菜牌过塑后,悬于风扇左侧。个个抬头,望着那手写改动的标价,犹犹豫豫下单,便又是一餐。

潮闷天际响雷鸣,乌云压在屋脊,将人间烟火罩紧于这处密不透风的巷角。

程真望见那辆77AC9的车身。走近后拉开车门,直接落座后排。关门声极响,驾驶位的徐智强立即往后探头。似乎不敢确定,又来来回回扭头,看多几次。

程真挑眉:“还不走?等人来抄牌啊?”

“你……”徐智强大脑盈满各类困惑,脱口而出,“小姐,你是不是上错车?我这台是BENZ,不是红鸡的士喔。”

文哥什么时候出家食斋了?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神色冷淡,教养为零,毫无礼貌,连一声“麻烦哥哥仔”都不讲。通身吊丧气场,明明盂兰节未到……

“你不是叶世文的人吗?开车啦,婆婆妈妈。”

徐智强听见名字,确认接对人。他把车驶出,又忍不住内心煎熬,侧过脸向后八卦:“你是……文哥的新女友?”

程真冷笑一声:“我是他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