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仓促一梦

多斯拉克海一片名为拉札的半荒芜旷野上,大片的牧场与丘陵填充其间,正是拉札林人的定居地。这种生性平和,以牧羊和农务为生的民族始终被多斯拉克人所不屑,被他们轻蔑地称为“羊人”。

一个人口密集的拉札林人城镇坐落在这里一条流向奴隶湾的大河旁,只不过如今却完全被马蹄和多斯拉克战士变为了另一种模样——大地被撕裂,裸麦和扁豆都被踩进泥土,插在地上的亚拉克弯刀和箭支经过鲜血浇灌,成了新的可怕作物。拉札林人的死尸中间点缀着濒死的马儿,它们抬头对着来往走过的人嘶鸣。

尚未死去的伤者有的呻吟、有的祈祷。大批拿着重斧,专替伤者解脱的“贾卡朗”穿梭其间,从亡者和将死之人身上收割下数不清的人头。跑在他们后面的是卡拉萨中还没长成女人的小女孩,她们从尸体上拔取箭枝,装进提篮,以备马背上的战士们再次使用。最后则是削瘦饥饿但凶猛的狗群,它们闻闻嗅嗅,永远跟随卡拉萨。

丹妮莉丝身后跟着长长的一串人走过镇子,在一座无窗的方形神庙前找到了卓戈——这个卡拉萨部落的卡奥首领、丹妮莉丝的丈夫、同时也是她的日和星。

在他身边,是一堆人头,叠得比他还高。他的上臂插了一枝羊人的短箭,赤裸的左胸一片血红,像是泼洒了颜料。他的三个血盟卫悉数在场。

卓戈胸膛上所受的伤势丹妮莉丝刚才已经听乔拉·莫尔蒙说过了,是他与奥戈卡奥父子战斗时留下的。亚拉克弯刀所留的伤口虽然很长,幸而割得不深;他的左边乳/头不见踪影,一片血淋淋的皮肉垂在胸前,活如一块湿润的破布。

看着丈夫身上的伤口,丹妮莉丝突然想到了当初在韦赛里斯被加冕的那场庆祝命名的宴会上,奥戈父子曾与她的丈夫并肩而坐、把酒言欢的场景。

但那是在维斯.多斯拉克,在圣母山的阴影下,在那里,每位草原马民都是手足兄弟,一切纷争都被搁置一边。到了大草原上就不一样了。

奥戈的卡拉萨原本正攻击这座城镇,却被卓戈卡奥打了个措手不及。她不知羊人初次从龟裂的泥墙上方,看到卓戈卡拉萨的马匹扬起的烟尘时,心里作何感想。或许有几个年纪较轻、天真愚昧的人当真以为,天上诸神究竟听见了绝望之人的祈求,为他们派来救赎了吧。

而卓戈卡奥的卡拉萨要攻击这座城镇的目的和奥戈一样,都是为了掳掠这些羊人奴隶。但论及根本,卓戈乃是为了丹妮莉丝才这么做。

在他们还没离开维斯·多斯拉克时,受铁王座雇佣的刺客意图刺杀丹妮莉丝。虽然最后失败了,但仍然令卓戈大怒。这位卡奥于是当即决定要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孩子,带着所有的马背战士乘船渡过充满“毒水”的大海,让那片日落国度成为自己儿子的礼物。

为了有足够的黄金购买能装下数万人和更多的马的大船舰队,卓戈必须要花上很长时间掳掠数以十万计的奴隶出售给奴隶湾的各大城市。而他们的第一站,就是这个拉扎林人的镇子,足以为他们提供上万名奴隶。

丹妮莉丝的侍女扶着她下马,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的身体愈发沉重笨拙,上下马都需要他人协助。

她跪在卓戈面前,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伤口附近因沾染血液而变色的完好肌肤。“我的日和星受伤了。”

“这是擦伤,我生命中的月亮,来自奥戈卡奥的血盟卫。”卓戈卡奥说。“为此我杀了他,也杀了奥戈。”他扭扭头,发辫上的铃铛轻声作响。“你听到的是奥戈,还有他的卡拉喀佛戈,当我杀他的时候,他是卡奥。”

多斯拉克的男人把头发扎成发辫,只有在战斗中被击败时,他们才会剪去头发。他们也会在发辫上系上铃铛,以纪念胜利。这些铃铛大多数都需要从被杀的敌人头上获得。所以在这个马背上的民族中,发辫和铃铛是一个战士勇武的象征。

而卓戈卡奥的发辫一直垂到大腿,从未被剪过一次。这代表着他从未被击败。

这个高大的男人有着古铜色的肌肤和优美的体型,他所领导的卡拉萨是整个多斯拉克海上最庞大的一支,有着四万多的多斯拉克战士,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以及所有骑马能够到达的地方,他们战无不胜。

远在西方海岸边的潘托斯总督们为了维持与卓戈之间的和平,曾联手送给他一座有着九塔群顶的宫殿。而之所以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会嫁给他,也是因为在伊利里欧总督的介绍下,韦赛里斯·坦格利安希望用自己的妹妹从他手上换取一万名骑马战士,好让他有能力回到维斯特洛去争夺铁王座。

韦赛里斯和丹妮莉丝这对兄妹在他们家族于维斯特洛的王朝覆灭时被偷偷送到了布拉佛斯,因此免于被屠戮的命运。

但除了血统之外一无所有的二人在东方大陆上的生活却绝对称不上值得回忆,除了最开始居住在布拉佛斯的红门大宅中且有老威廉爵士照顾他们的那段时光以外。

兄妹在九大自由贸易城邦之间不断游历和寻求帮助,但韦赛里斯却因为其对王位的痴迷和身无分文的现状被取了一个“乞丐王”的称号。

由于长期遭受到生活的压力和外界的羞辱,韦赛里斯变得愈发色厉内荏,并且对他从未得到过的“天生王权”愈发狂热。于是丹妮莉丝理所应当地成了哥哥最近水楼台的出气筒。

韦赛里斯开始将母亲的死怪罪到丹妮莉丝头上,就像泰温将妻子的死怪罪到提利昂头上一模一样。他毫无顾忌地乱发脾气,甚至以坏脾气为荣,将此作为他是真龙传人的证据。每当丹妮莉丝惹他生气,他就称之为“唤醒了睡龙之怒”。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就在她嫁给卓戈卡奥之后。

她从未奢想过像商品一样被哥哥卖给卓戈之后,自己竟然会被这个男人如此用心地对待。

两个人的婚姻是如此的幸福与值得珍视,甚至卓戈开始主动向妻子学习了一些她家乡的语言——维斯特洛的通用语。当然,这前提是丹妮莉丝一直就在向自己的侍女学习着多斯拉克语。

而当卓戈带领着整个卡拉萨与刚刚成为卡丽熙(卡奥之妻)的丹妮莉丝回到多斯拉克人唯一的城市——维斯·多斯拉克,并在城中举行宴会时,迟迟没能等来自己预想中一万大军的韦赛里斯于醉酒状态下冲动地违背了多斯拉克人关于在圣城内绝不可见兵刃和流血的禁令,甚至还以丹妮莉丝腹中孩子的性命作要挟,逼迫卓戈卡奥尽快给他那一万骑兵——这被他视为是“购买”丹妮莉丝的价钱。

而对于此般行为的回应,卓戈卡奥给了他梦寐以求的黄金王冠——只不过不是以他期待的方式。

卓戈用融化的滚烫黄金直接浇在了韦赛里斯的脑袋上,这当场就烧死了“睡龙”。

丹妮莉丝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在眼前,却没有因亲生哥哥死亡而感到任何的悲伤。“真龙不怕火。”她只是突然意识到韦赛里斯并非真龙。

“无人能抵挡我生命中的太阳。”她跪在卓戈面前,脑中回忆着丈夫的每一个敌人倒在他面前的样子——如果韦赛里斯能算做其中之一的话。“他是骑着世界的骏马之父。”这是圣城中由前任卡奥的妻子们做出的预言,丹妮莉丝腹中的孩子将成为骑着整个世界的骏马。

这时,一名战士骑马而至,翻身下鞍,愤怒地用多斯拉克语对哈戈讲了一大串话,由于速度太快,丹妮莉丝听不懂。高大的血盟卫沉重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向卡奥。“这是马戈,贾科寇的卡斯部众。他说卡丽熙抢走了他的战利品,一个应该让他骑的羔羊之女。”

卓戈卡奥转向丹妮莉丝,脸上的表情凝重而坚毅,但那双黑眼睛里却流露出疑问。“我生命中的月亮,告诉我实话。”他用多斯拉克语下令。丹妮莉丝用卡奥的母语,简练而直接地说出事情经过,好让他了解清楚。

马戈所言确是实话。丹妮莉丝骑马走在镇上时,耳边一直充斥着被多斯拉克战士凌虐的女人的哭喊声。她不是不知道这就是这个民族的做事方式,她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做一定会惹得有人到卓戈面前告状。

但她做不到置身事外。那些女人甚至女孩们凄惨的声音让她心碎。于是她命令自己的护卫们一个个地救下了那些女人,把她们带在自己的身后,一直到刚才找到卓戈为止。

说完之后,卓戈皱起眉头。“战争就是这样,眼下这些女人是我们的奴隶,随我们高兴摆布。”“那我高兴让她们平安。”丹妮莉丝说,一边怀疑自己是否太过火了。“若你的战士要骑这些女人,请他们温柔地骑,并将她们收作妻子,让她们在卡拉萨中占有一席之地,为你们生儿育女。”

柯索向来是三名血盟卫中最残忍的一个,这时他冷笑道,“马会和羊交/配吗?”他语气中的某种元素令她想起韦赛里斯。于是丹妮莉丝转头怒道,“马和羊都是龙的食物。”

卓戈卡奥露出微笑。“看她变得多凶猛!”他说,“这都是因为我的儿子,骑着世界的骏马,在她体内,让她充满火焰。柯索,你小心......就算母亲不把你烧死,儿子也会把你踩进地底。至于你,马戈,闭上你的嘴巴,去找别的羊骑。这些人属于我的卡丽熙。”

卓戈朝丹妮莉丝伸出手,没想刚抬手臂就痛得皱眉转头。丹妮莉丝几乎可以感受他的痛苦,这些伤远比乔拉爵士形容的严重。“医者在哪里?”她质问。

卡拉萨里有两种人专事医疗:不孕的妇女和奴隶太监。草药妇人以药水和符咒疗伤,太监则用尖刀、针线和烈火。“为何无人替卡奥疗伤?”

“卡丽熙,是卡奥把无毛人遣走的。”老科霍罗告诉她。丹妮莉丝发现血盟卫自己也受了伤,左肩有一道极深的刀痕。“有很多战士受伤,”卓戈卡奥固执地说,“就让他们先接受治疗。这枝箭和苍蝇叮咬没什么两样,而这个小刀伤,只不过是另一个我可以向儿子炫耀的疤痕。”

丹妮莉丝看到他胸膛被割裂的皮肤下的肌肉和他血流如注的箭伤。“不能让卓戈卡奥等”,她朝自己的护卫之一宣布,“乔戈,找到太监,把他们立刻带来。”

“银夫人”,身后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我可以帮伟大的骑马战士疗伤。”

丹妮莉丝转头,说话的人是她解救的奴隶之一,正是她之前所解救的诸多女性奴隶中唯一一个感谢并祝福了自己的肥胖扁鼻妇人。

“卡奥不需要羊人的女人帮忙。”柯索大喝一声,“阿戈,割下她的舌头!”阿戈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匕首往她喉咙按去。丹妮莉丝举手制止。“住手,她是我的人。让她说。”

随后妇人自我介绍到她的名字是弥丽.马兹.笃尔,正是众人所处这座神庙的女祭司。

尽管卓戈的血盟卫称呼其为不受欢迎的“巫魔女”,但她还是平静地说了下去。

她说她的母亲从前就是医者,因此传给她至高牧神(拉札林人信奉的神,这一信仰教导称所有的人都属于同一群羊羔)的歌曲和咒语,以及如何调制圣烟和圣膏。她说她曾前往亚夏游历,在那里学会了许多异邦的医疗之术。月之歌者教会她分娩之歌,多斯拉克女人教会她青草、玉米和马匹的魔法,甚至还有来自维斯特洛的学士教会了她解剖人体的奥秘。

同样来自维斯特洛的乔拉·莫尔蒙爵士若有所思地询问她,“那个学士脖子上戴了什么?”这位流落他乡的骑士其实正是现任守夜人总司令——杰奥·莫尔蒙的儿子,来自北境的莫尔蒙家族。却因为贩卖奴隶而被封君艾德宣判死刑。

他没有毅然赴死也没有成为守夜人,而是与他那个来自海塔尔家族、习惯于优渥生活的妻子——他贩卖奴隶的根本缘由,一起流亡到了狭海对岸。不过在妻子投入了里斯一位贸易亲王的怀抱之后,乔拉独自成为了一位郁郁的自由骑手,在与多斯拉克人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在婚礼上被韦赛里斯招入麾下并成为了丹妮莉丝的护卫。

女祭司正确地回答了关于学士脖子上沉重项链的问题,并提到那个学士名为“马尔温”。乔拉因此告诉丹妮莉丝她所说的学士是真的,且具有受训的医疗知识。

于是,虽然卓戈的血盟卫对此仍有意见,但丹妮莉丝和卓戈本人都同意让女祭司来为他处理一下伤口。

女祭司点头应命,随后说自己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在神庙里,而且神庙内部有着强大的治疗之力。

“吾血之血,我扶你进去。”哈戈提议。

卓戈卡奥把他挥开。“我不需要人帮忙”,他用骄傲而坚定的语气说。他不靠搀扶站了起来,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大。鲜血自他被奥戈血盟卫的亚拉克弯刀所割去的乳/头处汩汩流下,丹妮莉丝赶忙走到他身边。

“我不是男人”(多斯拉克语中表示人的词和表示男人的词同词源同词格),她小声说,“靠在我身上吧。”卓戈伸出巨手搭住她的肩膀,她便这么扶着他朝泥砌神庙走去。三名血盟卫紧跟在后,丹妮莉丝命令乔拉爵士和她的卡斯部众守住神庙入口,确保他们出来之前不会有人来此纵火。

他们来到神庙最内部的中央大堂,微弱的光线从上方隐蔽的窗户射入,墙上烛台里插了几支火把,正在冒烟燃烧,泥地上散乱地铺着羊皮。

女祭司指着一块巨大的蓝纹石板让卓戈躺上去。等到高大男人按她说的做了之后,她拿起一把干枯的叶子洒在火盆里,房间顿时充满香烟。

“你们最好到外面等”,她对所有人说。

“我们是他血之血,”科霍罗说,“我们在这里等。”

柯索走近弥丽.马兹.笃尔。“听好,羊神的祭司,你若敢伤害卡奥,就会有这样的下场。”他抽出剥皮用的猎刀,给她亮亮锋刃。

丹妮莉丝站立一旁,当她闻到火盆中冒出的香味烟尘后,突然感受到了不可抑制的困意。

一定是怀孕吸走了我太多精力,她这样想。丹妮莉丝已经好多个晚上没有体会过不用醒来的酣畅睡眠了。她现在是那么的困,以至于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的眼睛都没意识到。

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滑动起来,就像是被雨水浇过的画。

她抬头看向前方,却发现刚刚还在房间里的血盟卫全都不知去向。卓戈躺在蓝纹石板上,却好似是一个死人般毫无反应。而刚才还平静地准备为卓戈处理伤口的女祭司此时满头肮脏头发如群蛇般凭空舞动起来,面容扭曲而夸张,简直不像是人能做出的表情。

她手上拿着的东西从药膏和葡萄酒变成了两把滴着黑色脓血的尖刀,在丹妮莉丝惊恐地目光中开始一下接一下地刺向卓戈。胸膛、腹部、下体、甚至脑袋……

丹妮莉丝好想大声喊叫,让外面守着的人赶紧进来。但用尽全身力气后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节都说不出来。

当卓戈变得像是破烂的布娃娃般千疮百孔后,女祭司带着那张夸张到恐怖的大笑面孔看了过来。

丹妮莉丝绝望地看着她手握尖刀冲向自己,同时整个神庙蓦然开始燃起熊熊大火,照得她头上狂舞的蛇发都变得温暖。

就在滴脓尖刀即将刺破自己鼓起小腹的皮肤时,腹中胎儿的一阵猛烈胎动让丹妮莉丝从这短暂的梦境中惊醒了过来。

她发出了一声用全身力气推出来的尖叫声,把房间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她的丈夫。躺在石板上的卓戈正等着医治开始,却顿时因为妻子的叫声而蹦下了石板。胸口本就泊泊流出的血液洒了一地,刺目的鲜红色让丹妮莉丝稍微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刚才那是……什么?梦?丹妮莉丝怔怔地站在原地。

作为坦格利安家族的末代血脉,丹妮莉丝也从哥哥以及其他人那里熟知了家族的历史。自然也知道四百年前坦格利安之所以从瓦雷利亚前往龙石岛,就是因为一个女孩在龙梦中预见了瓦雷利亚的灭亡。

她带着一点都没有模糊的梦中记忆抬头看向满脸疑惑的女祭司。她此时看上去是如此的专业,手上和身边摆满了各式工具,即使是血盟卫也不由得有几分相信她能为卓戈处理好伤口了。

“我的月亮,你怎么了?”卓戈来到丹妮莉丝身边,将手上的血胡乱在裤子上擦了擦后开始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绝美脸颊。

丹妮莉丝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因为梦中恶相而不住颤抖的身体。一只手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丈夫摸着自己的宽大手掌上。“没什么,我的日和星。只是我改了主意,”她的声音无比坚定。“我不想让羊神的祭司为你医治了,还是让他们找来个太监为你处理伤口吧。至于这位弥丽.马兹.笃尔,我有话要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