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语言策略秀(修订版)
- 吴礼权
- 2725字
- 2023-08-14 19:15:12
二、比拟:春风她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春风她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这是台湾的一首流行歌曲中的两句。1999年6月,我应邀从日本赴台湾参加由台湾中国修辞学会和台湾师范大学举办的“第一届中国修辞学学术研讨会”,会余走在台北街市时,从一家唱片店播放的歌曲中听到这么两句,加之由一位女子嗲声嗲气地唱出,韵味特足,不由你不深受感染,所以至今还记忆犹新。我相信,很多人听到这两句唱词后,都会印象深刻,长存脑海的。
那么,这两句流行歌曲的唱词何以有如此的魅力呢?这是由于它的语意表达运用了一种有效的表达策略,这策略便是比拟。
所谓“比拟”,是表达者因移情作用将物我贯通交融为一体,使无生命之物或非人类生物具有有生命之人的情状,或者使有生命之人具有无生命之物或非人类生物的特质,从而使表达增添生动性、形象性的一种语言表达策略。据此,我们可以将比拟分为两大类:一是“拟人”,即将无生命之物比作有生命之人;二是“拟物”,即将有生命之人比作无生命之物或非人类之物。
比拟表达策略中“拟人”的运用特别常见普遍,上述两句歌词即是典型的拟人表达策略运用。“春风”是一种空气流动的自然现象,它不是人,它没有“嘴”,自然不能“吻上了我的脸”,也不可能对着“我”的耳朵“告诉我现在是春天”。很明显,这是词作者因移情作用而将我的情感移注于物,从而使物我交融一体。这样的表达虽然从逻辑上看是说不通的,但却反逻辑而无理而妙,使表达生动形象,语言灵动飞扬,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人咀嚼再三,回味无穷,遐思不已,于欣赏接受中享受到无尽的审美情趣。《诗经》中有诗句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我想,听到上述两句感性的歌词,即使是不怎么敏感的人也会顿生感觉,对春天的来临撩起诸多遐想,并由“吻上了我的脸”的词句的撩拨挑逗而情不自禁,想入非非。可是,如果不以上述拟人的策略来表达,直接、理性地将其意思表述为:“春风吹在了我脸上,让我感知到是春天”,那么接受效果肯定大打折扣,要想给人留下多少印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让人深受感染自然也是不可能的。可见,拟人的表达策略作用实在不可低估。
说了上述台湾的两句流行歌曲词句之妙,这里不禁想起20世纪“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先驱者之一刘复(刘半农)的那首著名的《情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作者刘半农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位十分有个性的传奇式学者和文学家。他“原本在上海写鸳鸯蝴蝶小说,民国六年蔡元培接掌北京大学,聘他为文科教授,从此摇身一变,而成为文学革命的大将”。“民国九年携眷赴欧留学,先到英伦,后转至法国,获语言学博士,留学的动机是见北大学生傅斯年、罗家伦纷纷渡洋,唯恐自己落伍。”这首《情歌》是作者1920年9月4日作于英国伦敦。后来著名语言学家兼作曲家赵元任教授为之谱曲,于是便“成为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传诵广远,迄今未衰”。这首诗之所以成为一首传唱不已的流行歌曲,是因为作者创制了一个“她”字(是中国文字学史上“她”字的创始人),以致很多人都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把“她”误认为是作者心中的情人。其实,作者诗中的“她”是指“中国”,不是指人。“据当时与刘半农同在欧洲留学的赵元任表示:诗中的‘她’,代表赵元任和刘半农在海外日夜思念的祖国。”[5]可是,这一历史真相,当时却很少有人了知,以致还出现了这样一个有趣的历史插曲:刘半农“曾到北平女师大演讲,前排女生曾窃窃私语:‘怎么会是一个老头子!’《教我如何不想她》的主角,想当然耳,理应是风度翩翩的俊男,未免令人失望。刘半农非但不以为忤,且以‘教我如何不想她,可否相与吃杯茶。原来如此一老叟,教我如何再想他’自嘲”。[6]作者的风趣幽默可见。了解到历史的真相,我们对于这首《情歌》之所以妙传天下的因由就易于看清了。它的妙处是拟人策略运用得好,它将祖国比作“情人”,不仅使作者心中的祖国更具形象性,深切地凸显了作者对祖国的刻骨思念之情,同时也给接受者以更多的遐想与想象,扩张了诗作的审美价值。还有诗中的“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燕子你说些什么话”三句也是生动的拟人,更增添了诗作的形象性、生动性的表达效果。因此,它不能不被人传诵,不能不让人难忘。
拟人策略除了常见的将无生命之物比人外,还有将非人类生物比人的。如钱钟书《围城》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
赵辛楣一行五人同赴国立三闾大学就职,路上在金华一家叫做“欧亚大旅社”的小旅馆住宿,被店中的蚤虱咬得体无完肤,离开金华还有蚤虱跟在身上追咬不已。作者为了描写那家旅店蚤虱之多之厉害,就运用了拟人表达策略,将蚤虱随身追咬他们五人说成“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非人类生物的蚤虱竟然有了人类的情感、行为情状——“多情”、“肯远游”、“陪(人)”,表达顿然生动起来,而且形象性也特别强,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就特别深刻了。
比拟策略中的“拟物”也不少见,也有很好的表达效果。如鲁迅《忽然想到》(七)一文中有段文字说:
我还记得中国的女人是怎样被压制,有时简直并羊而不如。现在托洋鬼子学说的福,似乎有些解放了。但她一得到可以逞威的地位如校长之类,不就雇用了“掠袖擦掌”的打手似的男人,来威吓毫无武力的同性的学生们么?不是利用了外面正有别的学潮的时候,和一些狐群狗党趁势来开除她私意所不喜欢的学生们么?而几个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生长的男人们,此时却在异性的饭碗化身的面前摇尾,简直并羊而不如。
这段文字写于1925年5月,是鲁迅抨击北洋政府时代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及其总务长吴沆压制迫害学生的暴行。其中“几个在‘男尊女卑’的社会生长的男人们,此时却在异性的饭碗化身的面前摇尾”,即是运用了将人比物的拟物策略。人无尾巴,自然不能“摇尾”,鲁迅这里这样说,是将吴沆之流比作了狗,不仅十分形象生动地再现了吴沆之流在有权势的异性面前献媚取宠的丑态,而且表达了自己对吴沆之流极端愤慨之情。如果作者的表意达情不以拟物策略来进行,那么表达效果不可能这样好。
比拟表达策略的运用确实有非常好的效果,但应该遵循两项基本原则:一是要比得新颖,二是要拟得贴切。如上述将“春风”比作能吻脸、能耳语诉说的人,就比得新颖,堪称好比拟;上述鲁迅将吴沆之流拟作“摇尾乞怜取媚的狗”,拟得贴切,表达了自己鲜明的情感情绪态度,也是好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