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一

熊跃根,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自20世纪70年代尤其是自21世纪以来,人类在生殖医学和遗传工程领域的科技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在生育上面临的“不孕不育症”这一传统困境,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给女性以选择的自由:如何生育和何时生育。然而,“生育”作为女性一种独特的经验和权利,在生殖医学和生殖生育服务产业的快速发展下,面临着日益严峻的伦理挑战。生一个孩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生一个健康的属于自己的孩子,这些传统上家庭内夫妻之间或代际之间被视作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在生殖医学日益发达的当代社会里,已经变得异常复杂。比如,精子提供者与出生的孩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在某一个时候,“懂事”的孩子可以去寻找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吗?冻卵的女性在未来该如何选择值得受孕的“精子”?同性家庭抚育从精子库中选择的“精子”并将它放入另一名受孕女性的子宫里,孩子的父母到底又是谁呢?如果代孕者有一天实在想念孩子并要见孩子,同性家庭的夫妇和孩子又该面临怎样的抉择?

生育或生孩子这件事,因为关乎生命,无论对女性还是对男性来说,都是一件十分严肃而又重要的事情。在东亚社会里,尽管对成年人来说,“想要孩子”和“想要自己的孩子”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但是,在当代社会,生殖技术的发展确实可以帮助那些无力生育的夫妇或家庭实现自己的梦想。然而,今天我们决不能再简单地把生育看作是一种个体的选择自由和权利,因为生物遗传技术和生殖医学的发展拓展了传统意义上生育发生在有婚姻关系的或感情基础的异性配偶或伴侣之间的边界,这意味着,生育既是一种个体的自由和权利,也涉及人类关系的边界。“精子库”的诞生和众多选择冻卵女性的出现,使得生育变成了一种可以选择何时生、与谁生和如何生的选项。然而,正如作者在书中所呈现的案例和事实那样,实际的情形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无论人们如何看待生殖技术,技术的发展已远远超过人们观念和教养的步伐。在深受儒家文化和传统思维方式影响的东亚社会里,“生孩子”或“生育”是与家庭、与社会关系紧密嵌在一起的。作为女性或男性,都有比过去更大的自由去选择是否生育和如何生育,并通过先进的生殖技术实现传统上难以实现的欲望或人生愿望。从这个角度上说,技术的发展确实给个体(尤其是女性)带来了自由,经济独立和有知识的女性比过去有更大的自由去发展自我和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生育也早已不再是男性的霸权,并成为限制或约束女性自身发展的障碍,这的确是这个时代社会进步的表现。同时,对那些试图通过生殖技术实现生育愿望的成年人来说,生孩子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我们在为技术进步欢呼的时候,是否需要认真思考:生孩子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和家庭的愿望吗?

生育、生殖技术、自由与边界是日本学者小林亚津子这本书的四个关键词。作为人类繁衍和生存的基础,生育确实必不可少。然而,在一个日益现代化和越来越个体化的时代里,技术既是一种人类拓展生存和选择的手段,也制造着一些新的困境和自我限制。技术带来的伦理问题和复杂化的亲子关系,给人类自身活动和制度发展提出了新的考验:现代生殖技术如何与有关生命的伦理保持并行不悖?众所周知,日本是最早成功实现现代化和制度转型的东亚国家,也是一个生育率很低和人口高龄化比例很高的发达社会,很多日本年轻人尤其是女性,进入了不婚不育一族。在这种背景下,对那些不孕不育的家庭和有意保持单身的女性来说,生殖技术确实可以帮助其满足“有自己的孩子”的愿望。但是一旦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们或许在未来面对种种不可预期的伦理问题:比如孩子可能会去寻找捐精人或者质疑其父母的合法性;或者单亲母亲在生前难以解释孩子没有父亲的事实,而在去世后孩子又要面临没有亲属关系的窘境。

在今天这样一个社会变迁不断加快,人们的价值观、生活方式日益多元化的时代里,现代性已经不再简单地表现为对传统的继承,很多东西都在随着时代的进步发生融合和转变。生育既是人类繁衍和存续的一个前提,也是个人和家庭在某个阶段要面对的一个选择。生殖技术的引入,确实使得生育本身不再是一个个人和家庭内部的私人事务,而使其逐步演变成一个具有公共性的伦理问题。过去40多年来,伴随着经济快速发展和现代化进程不断加快,一方面,中国社会已进入人口老龄化和生育率下降的快速通道,与此同时,个体化程度和女性经济社会地位在不断提高,生孩子不再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事情,也不再必须是婚姻的必然产物。另一方面,精子库、冷冻卵、人工授精和试管婴儿的出现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从一定程度上可以推测,中国社会出现的低生育率态势和人口老龄化进程以及女性生育选择等方面的各种现象,与日本社会有高度的相似性。如何认识今天中国社会的家庭制度面临的转变,如何理解女性在生育问题上的选择和自由,如何保持合法合理使用生殖技术与维护个人的正当权益之间的平衡,小林亚津子教授的这本《生育的选择:生育的自由与边界》,通过鲜活的案例、严肃的思考和女性细腻入微的观察,也许会给中国读者带来很多有益的思考,并带领读者尝试在某一刻进入一种反思生育问题的伦理生活状态。

2022年10月3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