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章高元高兴得从一堆克虏伯野炮的弹药箱上跳下来,在他脚打滑的那一瞬间亲兵扶住了他。他把望远镜交到亲兵手里,眼前百步以外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他忖度着再有个把多时辰,徐邦道、李仁党他们也该赶到了。“贼娘!到时候要这些猛滋的好看!”他低吼了一声,看了看天,头顶仍然是大片的低云,蓝天还在远处。他心里突然一紧,抽出腰刀插在雪地里。
“我再说一遍,没老子的命令,不准随便用开花炮弹。”
“标下明白了。”都司贾君廉叉手道。
“来人!”章高元喊到。
一个一直守候在他身后的士兵把手里的缰绳往同伴手里一递,飞身来到他跟前。
“你骑马,”章高元对他说,“往牵马岭方向去迎李协台。遇到他时只说奉我的将令,让他往盖平城移动,催他要快!”
“嗻!”士兵站起身,牵了自己的牲口跳了上去,打了一鞭,那马腾了两步,蹿了出去。
“来人!”章高元继续喊。
又一个传令兵跑过来。
“你去,往蓝旗厂方向去迎徐军门。嗯~”章高元低着头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似乎还要说什么。当兵的见他话似乎没说完,便一直在原地站着。就这么过了一小会儿,章高元见当兵的竟然还在,眼睛一瞪:“怎么?还不去?等着领赏吗?”
当兵的吓得一激灵,爬起来牵着马跑了。
日本人的进攻,打得中规中矩,层次分明。前两轮的进攻,西段因为章高元临时把李世鸿安排到侧翼,要在日本人进攻最激烈时和闫武义的骑兵从龙王庙抄袭日军后方。但章高元在日军的两轮攻击过程中没有看到效果。等到天全亮了,日本人不是傻瓜,西段这么大个口子要是都发现不了,还打什么仗!
他又踱了两步,招了个传令兵到跟前:“去!去李抚标那里,说我说的,龙王庙那一块他要有机会就赶紧,嗯,”他摸了摸下巴,“没机会不要勉强。不必死等,叫他赶紧把人撤回来!快去!”
“嗻!”
章高元吩咐完,眼睛定定的盯着前方,又看了看天。
应该来得及。李世鸿要是······无论哪一头赶上趟,他章高元一颗心就能落地。
东洋人那边也很安静。
从望远镜里隐约可以看到对方的指挥官的影子。像一颗钉子一般杵在雪地里。
章高元背在身后的手在袖子里箕张得绷直又紧紧捏拢,再张开,再捏拢。
好在手头还有几门炮,几十发开花弹。尤其那两门快炮(美制格林转管机枪。),应该够东洋人喝一壶。李世鸿、李仁党和徐邦道这三路人马,随便哪一路人马能立刻出现在眼前。他真的就有底气了!嗨!章高元现在像一个把身上最后一个铜板都压了下去之后的赌徒才会生出的焦虑。
“杨军门呢?”章高元问道,“谁知道杨军门在哪里?”
“杨军门好像一直在河边屯子里督战呢!”
“去!去把杨军门请来!”
他回头望了望,身后还有十几个传令用的骑兵牵着马、跺着脚、缩着脖颈围成一团站在那里。那是他手头全部的,可以调用的人。
“小崽子!能打到吗?”章高元把手搭在他身边一个士兵的肩膀上,手指指着对面只是一个黑点的那个日军指挥官。
当兵的难为情的笑了笑。
“娘的,傻笑个啥?!”章高元瞪了他一眼,丢了条装着皮质弹药盒的要带给他:“放开打。”
“赏个屁!这么远!”当兵的嘴里嘟囔了句,一边卸半扇猪一般把枪从肩上卸下来。他吃了快四年的粮,打靶最远没超过一百五十码。何况他至今也没换算出一百五十码是多远。这回瞅着对面那个人,看上去比自己平时打的小铁片靶子还小得太多太多。他两个手指捏住表尺卡笋,心里完全没谱。
“军门,这么远,标尺装定多少呢?”
“五百。”章高元一只手指舔了舔口水,伸到空中停了一小会儿,收手在当兵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自己举起了望远镜,道:“装四百吧!一两百发子弹,你自己试着来!”
当兵的忙慌了一会儿,把子弹塞进了枪膛。他把枪夹在腋窝里,寻了棵树杈把枪架在树杈间,手拢在嘴边哈了哈气。章高元的眼睛离开目镜又瞅了他一眼。当兵的赶紧把枪顶住了,“啪”一颗子弹飞了出去。
章高元没再看当兵的,咧了咧嘴道:“老子还以为脑壳里是个实心呢!继续。”
当兵的又打了一发。
“打!贼娘!”
当兵的于是索性也不等章高元下令了,一枪一枪朝那个黑影子打过去。
原本设想的时候,章高元并不认为西边这一块缺口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他肚皮里被信心填得满满的。
这个李世鸿在搞什么鬼?!
既没听到厮杀声从龙王庙那边传来,又没见他按自己刚下的命令回防!
眼见得太阳升得挺快,马上要抬头才看得见了,援兵的影子都没有。
娘的,连个报梦的也没有!
他不踏实的心里越发不踏实了。
有些事不能往坏的方面想,越想就越觉得真。真的是自己想得太美了?现在讲什么都没用,谁也帮不上他。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单,仗打到这个时候凸显的压力仿佛不是在现实的战场上,而是集中在他想到东洋人要是攻击他这个方向的那一刻。
那真是命里注定。
他拟定的战术当年在淡水连法国佬也被他收拾过!
可要是对面那位真瞧出了他防线的罅隙,要是······唉!
那他章高元只有拼死一搏,绝不苟活。
他章高元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以一勇匹夫的姿态战死沙场,于战局无半点裨益,一想到这些,他心里着实不甘。
也不知打了多少发,章高元突然“嘿”了一声:“好像摸着边了!”他在镜子里捕捉到对面的那个人似乎很细微的动了下,“就找这个打!打中了老子重赏!”
章高元这会儿似乎忘了别的,而在专心玩一场他完全把握的游戏。
他收起望远镜,揉了揉酸胀的眼睛,两只手撑压在竖在雪地里的腰刀刀头上,压得下面那只手心产生出让他咬紧牙的痛感·····
“走了?”
“早走了!”被问的人往杨寿山离开的方向望了望,“你当军门是来专门看你的么!”
“嗨!”说话的人背靠着结成冰的胸墙滑下来,一屁股坐在踩碎的小树枝铺的地上,“老子吃了这么多年的粮,第一次跟提督军门离这么近!”他把枪抱在怀里,“嘿嘿,妈妈的,害得俺刚才放枪的时候照门都没打开!”
“你要多谢哨官不在,不然少不了要请你吃几鞭子!”
“喂!他刚才是和咱说话了吧?!”一个大点的兵杵着枪,左手搭在枪口上。他也往杨寿山走开的方向望了望,“老天爷!真站跟前,搭膀子说上了几句,他娘的,还真的以为是在发梦!”
“老子那会儿只想尿尿!”另一个当兵的腼腆的笑了,道:“但是看着真的是军门站身后,心里头倒是怪踏实的。”
“是这话!这娃子不是猪脑髓!大人今天为啥穿着黄马褂?那不就是让俺们都知道他也在战场么!六爹你说是么?”
“嗯嗯~~”四爹衔着根旱烟管吧唧着嘴,手里不停地划着火镰,含糊的应着。他身旁蹲着一只断了只胳臂的小猴子,那猴子仔细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直到那锅烟燃起了一缕青烟,六爹才把烟嘴从嘴里拿下,用手抹了抹上面的口水,从怀里踅摸出半根苞谷,猴子把那只好手搭在他膝盖上,充满期望的看着六爹。六爹又掰了半截递给了猴子,把另一半又收进怀里。
“省着点吃!没了!”他摸了下猴子脑袋,“这样死了也好找。”
“恁说个甚?!”
猴子急忙的把苞谷抓在手里,歪着脑袋就啃。
叫六爹的理都没理会生气的那个人,捡起掉在地上的几粒还完整的玉米粒儿放进自己嘴巴,用门牙细细嚼了几下,瞥了眼那人,把嚼碎的玉米粒吐在手心里,摸着猴子脑袋说到:“俺们这位大人,嘿!你们是没看过他身上!是死人堆里打过几回滚的!对穿的窟窿都两三处!不信去问问嵩武军里那些老人,看看俺王六爹说的话中不中!”
“那他咋不在嵩武军里,还跑到俺们这里来了?”
“嘿!你问俺,俺去问谁?”猴子舔干净了六爹手里的玉米碎,六爹拍了拍巴掌,往烟锅里舀了点烟丝,打着火,吧嗒了两口,用他那只又糙又大的拇指轻轻往烟锅里摁了摁,紧了紧烟,“当官的事是俺们这些扛长枪的能知道?”
“老家伙,你就是把军门夸成朵花,军门也听不见。扯那些不相干做什么!唉!肏他妈的!这时候要有哪个发善心的菩萨担过来一担热腾腾的大葱猪肉包子和米粥,嘿!”说话的人吸了口口水,“老子死在这里也值了!”
“是这话。娘的,说的俺也饿了。老子宁愿做个饱死鬼,也不想天天在这里挨冻!”
“你这小王八说话好没道理!难道是老子要拍这军门闻不到味的屁?”六爹生起气来,“东洋人打到这里来难道是杨军门的罪?”
“得了!”有人往中间一横,在念叨包子的家伙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吵个鸡巴!妈的!别再提杨军门,也别再提包子了!”
“嘭!”“啪啪!”一个当兵的伸出脑袋望了望:“他娘的!也不知道这炮打到人没有!”
这炮声刚过,他突然看到远处树林里闪现一片微弱的红光,紧跟着一阵呼啸,他把脖子往筑墙下一缩:“日!”
“蠢卵!”旁边的哥们儿大笑,“有本事你继续看!”他袖着手,抱着枪靠筑墙蹲着,冲一当兵的嘴巴一努,道:“那年熊家老二咋死的?记得不?”
“说出来这些小鳖孙非得吓尿裤子!”接话的说到:“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半个脑袋没了!”
一个当兵的手发痒,去拨猴子手里的苞谷。猴子愤怒的对他呲着牙,发出“咝咝”的声音。
“手欠得很!恁莫碰它!”六爹一把把那当兵的手打开,道:“挨了咬别怪没跟你打招呼!”
“欸!你们看!”有人指着杨寿山去的方向,“好像是军门!”
围子里的人都望了过去。
的确是杨寿山。
不过他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带着两个骑兵打着鞭子一路踏着雪就过去了。
“哎哟!这么急!像是有啥事!”
“就你他妈的最聪明!关恁啥事!”有人骂道:“对面安安静静的,准是在憋坏屁。他肯定是去章军门那边。”
“喂!有没有腿脚勤快点的,去寻些树枝来拢堆火烤烤总比扯这些咸淡好得多吧!”
“捡柴火?”有人白了他一眼,“这哪里有柴火!哨官发现人不在,回来不挨顿鞭子俺跟恁姓!”
“嘭!”“啪!”两发炮弹在河边淮军阵地左近炸开。另外几发却没打过河,打在正当面河南岸的一个屯子里。
“怎么回事?!”章高元习惯性的喝问了一声,举起望远镜往爆炸的地方望过去。
“日本人啥时候把炮移到了那屯子里?!”章高元愤然道。
没人回答他。没人可以回到他。
他在望远镜里那一片灰蓝色的空气里搜索。
又是一阵炮声。
他却在那片灰色天幕接近地面的部分里辨出了炮烟。
啊!这帮杂种!
他顿时就明白那些炮的藏身处。
“喂!看见那片树林子了吗?”他指着河南岸小米寨的方向,对指挥炮队的哨官喊到:“往那打!”
哨官指挥四门野炮调整好角度,快速用填实了土的麻袋垫好缓冲坡,四门炮在命令发出之后迅速把炮弹打了出去,再装填,再次打了出去。这样打了几轮,炮兵们听到北岸的清军在欢呼,日本人的炮没有再响。
章高元脸上露出了些笑容。
“军门,你看!”一个兵叫道。
章高元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小队人马正往这边快速移过来。他急忙举起望远镜,这个时候的光线已经足够使他看清在灰蓝色天空里飘扬的那面黄色龙旗。
是李世鸿的人。
哎呀!他一屁股坐在炮弹箱上。
“搞口吃的!给老子搞口吃的来!”他嚷到。
“和尚,你来看看。”潘盈九把望远镜递到和尚手里,“是不是我看久了,眼花了?那边山坡上是不是在往下跑人?你帮我看看!”
和尚接过望远镜,把眼睛凑到目镜上。是的,能见度虽然不怎么好,河南岸东面的山上却的确是在往山下溜人。
和尚肯定了这一点。
“这个时候怎么会下这么多人!”潘盈九抢过望远镜又看了一会,失声道:“拐了(湖南话。原本是“崴”的意思,延伸为“糟了”。)!一定是山头丢了!一定是上面的人把山头丢了!”
“阿也!阿也!”他急得跛着条腿陀螺般原地打转。
“不行!和尚,你先去营口吧!”潘盈九一停,道:“我不和你一路了。我得下去一趟!”
话音一落他就拄着拐杖一瘸一瘸要下山。
“四麻子!四麻子!”他边往下出溜边喊。
“潘老爷吗?”山脚下有了回应。
“你骑马赶快去告诉章军门,说我说的,东边山上跑下来许多人!哎哟~哎哟!”潘盈久顾不上看脚下,一脚踏空,往山下滚了好几滚,幸好两只手反应快,摸着一把干茎,死死揪住了,这才停了下来。
“潘老爷!”四麻子窜上来一把扶住了他。
“你莫管我!”潘盈九一把甩开四麻子的手,“快去!我跟着就来!”
还在抓着那把干茎,手掌虽然扎了好些刺,脸也破了,潘盈九活动了下手脚,没伤着筋骨。
和尚也跟着下来了,捡起他的拐杖,扶着他下到了山脚。
潘盈九顾不得痛,在棵小树上把马缰绳解开,一只脚就踏进了镫里。可他另一条腿使不上力,马急得打着转,他的脚卡在镫里跟着转,眼看又要摔倒,他的两掖突然被紧紧夹住,潘盈久回头一看,是和尚:“和尚,帮我一下!”
和尚一手拽着缰绳勒住了马,自己蹲了下去,托起潘盈九那只脚猛地往上一抬,潘盈九总算起到了马背上。他也没顾得上说别的,调整了马首,拿拐杖在马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马负痛弹了出去,差点把他又颠了下来。他死死抱紧了马脖颈。
“怎么可能!”杨寿山盯着四麻子,“俺刚从前面回来!乱报军情的罪你吃得起吗?!”
“千真万确是潘先生让俺来通报的!”四麻子单腿跪在地上看着杨寿山。
“人杰!人杰!”
杨寿山循着声望过去,看见潘盈久趴在马背上冲了过来。他张开双臂左右晃了晃,拦住了马,马收了蹄,杨寿山一把揪住了缰绳,潘盈久一脸煞白从马背上滚下来。四麻子一把扶住他站稳了,他连身上的雪也没掸一下,道:“两位军门!凤凰山那边,那边肯定出事了!好多人都在往山下奔!”
“瘸子!你没看错吧?”杨寿山盯着他,“可不能胡说!”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我还怕自己看花了眼,让和尚又看了一遍!”
“胡说!”上面可是两千来人枪!何况仗打到现在,河正面真正的进攻才打了一轮,没听到那边有啥动静。他心里是不太相信潘盈九说的情况的。这家伙八成是大惊小怪的乱讲!章高元很讨厌这个瘸子在这个时候来多嘴,他瞪着潘盈九,怒道:“你不是本军的人,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干扰戎机?!”
这话说得很重。
杨寿山刚想替潘盈九敷衍两句,还没张嘴。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潘盈九顾不得许多,急得一迭声的嚷道“错了杀我的头!”
杨寿山沉着脸望着章高元。
“还是派个人去看看吧。”
章高元两手撑在刀头上,那样子好像刀都快被压折了。不过他铁青的脸恢复了些人样。
“你看确实了?”他那两粒藏在眼窝里,黄豆大的眼珠子盯着潘盈九,仿佛一眨眼两个眼珠子就会打到潘盈九脸上。
“我都说了,”他轻蔑地说道:“我说了,错了杀我的头。”
“俺去。”杨寿山明白潘盈九这是才想起章迂子刚才说的狠话,他那桀骜不驯的脾气出来了。冲亲兵打了个手势。
亲兵把马牵了过来。
“人杰,你是一军之······”
“恁啰嗦个啥!”杨寿山打断了潘盈九,没让他说下去,“闭上嘴!在这里老实呆着!”
“噗”一声闷响大概落在了潘盈九那匹马的跟前,雪地上钻出个洞,马惊得直直站了起来。
四麻子弯腰寻了寻,在雪里抠出枚还没凉透的枪子儿来。
“哪个?!”章高元又惊又怒,“哪个蠢杂种把枪朝这里打?!”
“噗”“噗”又是两响。
“这是哪里来的流弹?!”
“哎呀!”一个当兵的指着斜后方的盖平城叫道:“军门,你看!”
章高元和杨寿山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顿时吓了一跳!城头那座破败的城楼上不知什么时候挑出了一面旗面不大,但一眼就看得清楚的太阳旗!
章、杨二人一霎时目瞪口呆,还是杨寿山先反应过来:“糟了!老章,瘸子没胡说!”
“传令兵!”杨寿山一边往马背上爬,一边道:“都跟俺走!沿路碰到的人都叫上,跟着俺!”
“人杰兄,”章高元脸变得煞白,他一只手痉挛般抓着刀柄,说话都少了中气。他站到杨寿山的马旁,捉住他的手,“他正面还有这么多兵,城里人多不了······拜托了!”
他对当兵的喝道:“有马的,都跟杨军门去!一定要把城抢回来!”
章高元叫来一个传令兵,道:“快往蓝旗厂过来的路上寻徐军门,告诉他十万火急,今天是功是罚全在他能否赶紧到!快去!”
杨寿山翻身上了马,李世鸿刚回来的百来个骑兵也整好了队。
李世鸿把马旋到杨寿山面前,道:“杨军门,请您一路召集援兵,还是标下在前面吧。”
杨寿山点了点头。
“起!”李世鸿朝马屁股打了一鞭子。
马队成两溜纵队跟着,卷起一团团雪,往盖平城跑去。
“老贾(游击贾君廉,夺城战时战死),你骑我的马,”章高元喊道:“你也跟杨军门去召人。快去!”
贾君廉二话没说,跑到后面牵了马,一拍马屁股,自己两手一撑,从马身后跨上了马背,一路而去。
“世宝(张世宝,都司衔营官,抢城战时殉国)!叫上你的人,跟上俺!别磨蹭!”风卷着贾君廉一路的呼喊,跟把镰刀似的,把叫到的人都卷了进来。
等杨寿山赶到城下时,城下正有一队清军在往城头上放排枪,暂时压制了城投的日军。杨寿山一看认军旗,竟是李仁党的福字营!这可把他高兴坏了!
“你们李军门呢?”他骑在马上,马在一个福字营营官面前来回转。
那个营官来不及客套,只说到:“带人冲进去了!”
杨寿山一听,两只脚紧紧夹住马腹,抽出他那把“恰西克(俄式马刀,式样是俄国由高加索国家引进。杨寿山这把马刀是在新疆对阿古柏军队作战时的战利品。)”,望了望他带来的那几十个骑兵,喊了声:“灌!”
他的话音刚落,李世鸿也把腰刀抽了出来,一拍马,抢在杨寿山之前就往城门冲去。
城门是开的,可是他们这几十个人还没完全进城就停了下来。
闫武义望到对面那些黑点的时候,右眼皮一个劲儿的跳。
“喂,金满!”他说:“娘的!俺右眼皮跳的厉害。不会是老子今天要倒霉吧?”
金满以不屑带着嘲讽的眼神瞥了眼他。
在闫武义右边的恰布其克收了收缰,两脚一踢马腹,马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出横列的队伍,蒙古人才一提缰,脚一夹,来到闫武义和金满之间。
“过去点!”他的汉语很简单,但是是朝金满努了努嘴。
金满很讨厌这鞑靼的无礼,可是手却把马头一拨,闫武义也让自己的马偏了偏,让出个位置来。
恰布其克一催马,挤了进去。
“今天我在你的左边(骑兵处左边,就意味着愿意作为右边人的掩护。)。”他看了看闫武义,又看了看金满,“比他好!”
闫武义哈哈一笑,点点头。眉毛一张,朝金满吐了下舌头。
日本人的骑兵在几箭外也布好了阵,把他们的兵力也展开了。
李世鸿判断不错。
他举着旗走,的确引来了日本的骑兵。
然而本就不宽裕的人手在他走了之后更加紧巴。
好在闫武义们跟这些东洋人交过手,压根也不怵。
“瞅见没?想找回来!”闫武义站在马镫上看了看,把屁股放回了马鞍,鞭梢往对面一指,自己笑着往左右看了看。
他的话由两边的人往两边传了下去。
“揍他!”离闫武义近的几个先表了态。
“对喽!”闫武义一笑,再次踩着马镫站起身,往两边看了看,手举到了天上,往前一压,“上吧!”
骑兵排成一线,跟着他的节奏,往日本人的方向压了过去。
日本人也朝他们过来。
人和马呼出的白气越来越重,飘到马身后,融进了灰色的空气里。
马速越来越快,空气被两边拽得都快断了。
“啊~嚯!”闫武义发出一声长啸,脚后跟一夹马腹,屁股离开了鞍子,马窜了出去。
他的身后跟着起起伏伏的吆喝声,别的马跟上了他。
看得见日本人的脸了。闫武义抽出了腰刀。
今天大概要吃亏。他看清日本人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他这支主要用于斥候的马队大多都只有刀,没有配备长矛。
但是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又狂喊了一声,疾速划过的风迅速吞没了他的声音。
一个日本骑兵挺着长矛直直的朝他冲过来,闫武义却看到他被自己身边一支矛撞得往后倒撞下马去。闫武义一看,嘿!那个鞑靼正一脸得意冲自己笑呢!可他手没闲着,矛出手的瞬间,已经把刀拔出来了。
“啊嚯!”闫武义大喝一声,一把抓过另一支刺向自己的矛一拽,夹在腋下,把那个不肯松手的蠢家伙拽得近了,一刀削过去,那家伙没来得及松手,也来不及躲,更没来得及拔刀,只来得及睁圆了两只眼睛表达出惊恐就掉下了马。
“来吧!都来!”
闫武义把刀举在空中晃了一下,狂吼道。
一轮对撞,两边好些匹没了主人的牲口漫山遍野的在乱跑。
闫武义顾不得那么多。
他跳下马,一只手提着刀,一只手握着转轮枪。远的用枪打,近的拿刀劈。手枪子弹很快打光了,他用刀割了套在脖颈上的枪绳,倒提着枪管,见着日军便往脑袋上砸。
“小心!”他正杀得兴起,没听清是谁这么一喊,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已经滚到了地上。
一把刀格开了刺向他的西式骑兵矛,像是金满。是金满!
他一骨碌站起身,脑袋还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东西还有些天旋地转,他能确认的,是手枪不见了。闫武义本能的用刀在自己周围挥砍了几下。他觉得脑门上某处痛的挺厉害,摸了摸,帽子掉了,左边脑门上鼓出个手感明显的大包。
“肏他的娘!”闫武义往四周扫了眼,拄着刀叉着腿歇了口气。
日本人似乎看出了他是这支清国骑兵的头儿,闫武义才恢复些正常,又一匹马冲他冲过来。他把发辫——他娘的!留这么根东西真碍事!——绕脖颈一甩,手里紧了紧刀,可他心里知道,他手里的腰刀可拦不住那只矛的冲击力。
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在矛马上要刺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完全没有通过脑子,手一松,刀先丢了,身子一侧,竟然躲过了那一刺!他两手抓住了矛身,趁马背上那个日本兵一愣神的功夫,他身上突然冒出的一股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洪荒之力,把矛杆一带,一只脚往矛头一踩,那个日本兵一个倒栽葱,从马背上一个前滚,越过马头摔下来。他自己也被马冲刺的巨大惯性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扑在那个折断了脖颈的日本人的尸体上。
那匹刚丢了主人的马显然也有些懵,它没跑开,而是愣愣的站在不远处。
闫武义捡起自己的刀,两步赶上,一飞身骑了上去。可那畜生发了蠢性,任你踢打,它也只是前脚换后脚,脖颈晃两晃,就是不动。
闫武义被这畜生弄得有些想笑,可就在这时候,他觉得一道光朝他闪过来,他本能的一歪身子,肚皮上还是一凉,糟了!挨刀了!闫武义既没去看谁砍的也没去看伤口,而是就势身子一偏,滚下马去。
杨寿山跳下马往城门洞走,看见李仁党帽子也没了,黑汗水流在指挥着挤成一团的百来号人在放枪,和街那边远处的日军对射。
“恂如!”杨寿山喊道:“这不是个办法!不能让他们站稳了脚,要冲进去!”
“把这些破门板、椅子、凳子拿开!”杨寿山拔刀在手,环顾了一下挤在城门洞附近的士兵,道:“挤在这里,必死无疑。今天不把城里这些王八羔子打出去,俺们的下场就会跟旅顺的弟兄一个样!想活命的,都跟上俺!”
“嘿!人杰!”
“俺先带骑兵冲!”杨寿山看了眼李仁党,“恁带人跟上来!”
李仁党也拔出了刀,“你们,”他的腰刀挥了挥,“往两边靠!让杨军门他们过去!”
人群在李仁党连喝带骂声中往两边退开。
“冲!”
杨寿山上了马,混乱中李世鸿没挤上去,只好紧跟在杨寿山身后。
几十匹马鱼贯冲了出去。
对面一阵枪响,杨寿山的马往前一蹿,两个蹄子往地上一跪,杨寿山从马头上甩了出去,他在落地的时候就势一滚,马上又站了起来。他的马却倒在街心,呼哧的喘着白气。杨寿山怜惜的看了一眼,可他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一手拎刀,一手提着那把鸟头左轮拦住了一名骑兵:“你下来!”
那当兵的在冲击的兴奋中被他一喝,仿佛从幻境里吓回到现实,猛地收缰,把马勒得都站了起来。
“帮俺个忙,给它个痛快的。”杨寿山看了看他那奄奄一息的马,一踢镫,追了上去。
“李抚标!李抚标没了!”前面有骑兵在喊。
“娘的!喊啥!”杨寿山冲过那人的时候用刀背在他身后敲了一下:“跟上俺!”
两三匹马在日本人没来得及放下一轮排枪之前冲进了他们的行列。杨寿山手起刀落先砍翻了一个,紧跟着他的几个亲兵也冲进了日军阵地,场面立刻混乱起来。杨寿山挤在两方的人群里只要感觉是冲向自己的影子挥刀就劈,而他新换的马也替他挡住了两把刺过来的刺刀,那两把刺刀几乎同时捅进了它的身体,可怜的马拼尽了最后一点气力长啸着直起身来,两只前蹄扬起后还来不及奋力踢出去,身子一歪就倒了下来,把杨寿山一条腿压在了身下。
杨寿山一手挥刀格住冲他刺过来的刺刀,一手用左轮枪回击,趁着空把外面那只脚从马镫里甩出来,收起腿,顶着鞍子死命的蹬,马尸挪了些位置,他的脚再次蹬在马鞍上,费了大劲才把压在马尸身下的另一只脚抽了出来。可是还没让他喘上口气,一把刺刀从斜里又快又狠向他刺过来,他来不及作别的反应,只把身子一侧,刺刀刃从他脸上划过去,他眼前闪现出一片红光,可由不得他想,手里的马刀也冲来袭的方向横着挥了出去,只听一声惨裂人肺的怪叫,一个日本兵横着栽倒下来,他的一只脚从脚踝处被杨寿山刚刚那一刀齐整整砍断,血汩汩地流出来。杨寿山毫不犹豫给他补了一枪,自己趁势用刀一支,站起了身。
两边的人在狭窄的街上打成一团。
杨寿山自己也打得帽子不知什么时候不在脑袋上了,辫子也散了。他冲着一个占了上风的日本兵扣动扳机,可是只听见转轮在转,却没有子弹打出去。他倒抓着枪管,连劈带砸又卷进了战团。
自己的几个亲兵都不见了,攻向自己的日本人却越来越多。
大概看出了他是个大官,日本人也不放枪了,只跟他近身肉搏,似乎想生擒他。
打得分不清方向的时候,杨寿山突然看到李仁党他们也夹在日本兵中间近战肉搏,他心里一惊,知道这是日本人的援兵也涌进来了。他手头一缓,猛地觉得背后腰间一凉。
“完了。”
他手上的马刀却同时抡圆了往身后一扫,什么也没碰着。这个时候他背后的另一边又凉了一下,接着他觉得被人踹了一脚,仅剩的意识里感觉自己像一截木头,倒了下去,往一望无际的黑洞里倒了下去。
这下他连自刎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觉得自己一切的意识和记忆都飞快的从身体的两个洞眼窜出去,跟浩罕骑兵对冲的场景······哦!鲍四傻子扶着还连在脖颈上的脑袋······哦!那不是自己么!一大片黑影遮住了自己的视线!怎么回事?鲍四!阚大夫!他都能看到······他直觉的伸出手,可什么也抓不住。
杨寿山觉得自己离开了地面,在飞,轻飘飘的,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蝴蝶一般,偶尔还打着旋。
他到关外以后,还没见过这么刺眼却冰冷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却让他觉得比那晚站在牵马岭上还冷。
他眼睛里有无数只脚在眼前踩来踩去,却没有一点声音。他从来没经历过如此的清静,他想笑,却不知为什么笑也笑不出来。他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强光照射了,扩散,连刚才那些身影都熔在眼前这片明亮得刺眼的白光里了。他的眼皮子不听招呼······越来越冷,奇怪的是他一点发抖的感觉也没有。啊!怎么,婆娘?恁说个啥事来着?······冷!恁要说个啥?哦!回亳州?啊!对!俺是说过······今早上吗?俺这是在哪?”他感觉被人踢了一脚,杨寿山花了巨大的气力才把一边眼皮子睁开了一条缝,“哦!马死了?!······是的,是的,自己刚才好像还从马背上滚下来呢······
有人在剥他身上的黄马褂。
他的手指关节不受控的一节节在慢慢松开,他听到自己最喜欢的那把“恰西克”从手里跌到石板地上的“哐啷”声,有人在说话。说的话他听不懂,但笑他听得明白。马刀的刀尖在他身上捅了捅,紧跟着是一阵严厉地呵斥。他手指颤动了两下,他的力气再也撑不住眼皮子,于是闭上了眼······
他妈的奇了怪!还是亮!眼前的那些脚现在在那白晃晃的光亮里成了透明的······
好像有人在猛烈摇晃他,还隐约听到人在远远的“军门”、“人杰”的乱喊。他们喊的这些在他都听着耳熟,只是竟想不起······咦!怎么就黑咕隆咚了?怎么?刚才还亮的刺瞎眼的呀!怎么?那是谁?眼前什么时候站着一个很小很小的人?还那样眼熟,想不起是哪一个!嘿!那不是自己么?!怎么站在眼前?那俺是谁?!他又惊又怕。喂!那个自己看了一眼他,自顾自往黑咕隆咚里走······喂!他的背影还带着一圈光环。去哪?!······他喊,喊得肺管子要炸了也没听到声音······喂!······他没想好是不是要叫他回来······他无可奈何。怎么连自己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不听从自己呼唤的自己笑着往黑暗的深处飘飘荡荡地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变成了一个细小的光的点。
“你说什么?!”李仁党用腰刀拨开朝他刺过来的步枪枪刺,趁那家伙收不住脚,腰刀由下往上挑刺进了那个日本兵的下腹。他把那家伙推开,转过脸对跟他说话的那个兵大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杨军门阵亡了!”眼泪鼻涕在当兵的满是硝烟血渍脸上冲刷成几条浅色的沟。
“哭什么!”李仁党反手撑着刀,喘了口气:“你们还有几个人?”
“不到二十。”
“嗯嗯。把他们收拢。”李仁党似乎歇足了气,把刀在臂弯里一勒,把凝滞在刀刃上的血抹干净了,“看到吗?娘卖屄的也玩命了!大队在陆续赶来。我尼这点人撑不了多久。老子给你收拾条路,你不要怕,带人赶紧往外冲,找老章要救兵!越多越好!听到么?!”
当兵的点点头。
“那你呢?”当兵的突然觉得不对。因为他如果再带些人走,李仁党这里撑起来就更难了。
“那不是你该管的!你快去快回就是帮了老子大忙!”
李仁党不再跟他说话,提着刀走到他那百来个士兵里面,喊道:“有卵子的,跟我来!”他和福字营跟了他进城的士兵砍散了缠斗的日军,趁这些日本人往回撤,他带着人呈雁阵衔尾向堵住了城门的日军阵列扑过去,用手里的枪刺把日本人往两边逼赶。在街上的那十来个骑兵趁势平端了矛枪,趁李仁党们那股子起势,猛一夹马腹,发声喊,冲破日军的阻截,冲出城去。
李仁党带着人跟日本人缠在了一起,双方枪刺、枪托、匕首、短刀、随手拣到的任何东西,指爪、牙齿,碰撞和吼叫,几乎听不到枪声。李仁党杀红了眼,腰刀上下左右的劈刺。突然混乱的人群里“砰”的一声,他举起的刀停在了空中。李仁党很惊讶,他没看到有什么东西刺中自己,却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刺中了,滚烫。他略一低头,看见自己那件沾满了泥,快撕成碎布了的黄马褂胸前的部位正往外洇血。他抬起头正要找寻是哪个王八打了他,又是一声“砰”,他看见开枪的日本军官的同时,刀从手里滑落了,他自己也像截伐倒的树一般倒下去。
“协台中枪了!”
“莫喊!莫喊!”李仁党奋力扳住嚷嚷他中枪的那个人的腿,另一只手去拽他的袖子,他嘴里发甜,血混着血泡子跟烧开了水一样从嘴里淌出来:“搭把手······把我拖到边上。”
这时候已经有几个兵看到李仁党倒地了,他们凑了过来,围成一个圈,把李仁党往街边拽。
两个当兵的撬开几块临街店面的铺板,大伙把李仁党搬了进去。
那是个大酒缸(北方喝便宜酒的铺子)。
酒香熏得李仁党睁开了眼。
“嘿!······”他有气无力,嘴角歪了歪,算是笑了笑,“会找地方!这里······可以。”
没有人理他。两个亲兵解开他身上的黄马褂,拿刀挑开他的棉袄扣子,把棉袄脱去一半,血从胸膛的两个洞眼不歇气地往外浸。一个亲兵哭着把一粒白药塞进他嘴里,另一个扶着他,把药粉往伤口上倒了些,用一大块白棉布撕成条,给婴儿裹襁褓一般,给他身上围了好几层。
李仁党像一团揉熟了的面团,由着他们摆布。
血流得慢了些,仍然往外浸。
大酒缸外面突然吵得很厉害,还伴着“噼啪”的枪声。
“去·····去看看······”李仁党翕动着发白的嘴皮,他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垢。
“军门!”外面的兵冲进来,“援兵来了!”
“好!好!”李仁党挣扎着撑起身子,“······谁?”
“像是张提标的人!”
“哦······张奉先吗?”
“是的,是张提标。”
李仁党的身子软了下去。张奉先来!那就意味着人枪一定不足以打垮日本人。他不明白章高元为什么还要死守在河边,不把人赶紧撤回来抢城!
“蠢!卵!”他积攒了自己全部的气力大吼一声,声音沙哑尖利,仿佛砾石从一块光滑的石板上划过。
谁也不知道军门在骂谁。
他虚弱的靠着墙喘着粗气。他的眼睛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外面街上滚下马,爬起来一瘸一瘸进了屋。
他惊讶得不行。
“你怎么······”李仁党没有气力说完一句完整的话,他叹了口气:“你来干什么!”
“我······”一看到李仁党的样子,潘盈九没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我还没死······”李仁党不再忍心责怪他的朋友,“莫拿两行猫尿折磨我好么?”
潘盈九点着头,拽着袖子抹了抹眼睛:“人杰呢?”
李仁党摇了摇头。
潘盈九在屋里四周望了望,指着靠里边的墙对当兵的道:“凿!凿开它!”
屋里几个当兵的一下子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把靠墙的酒缸挪出来,刺刀、枪托便往大酒缸的后墙上招呼。
“老子救你出去!”潘盈九对李仁党说到。
“好。”李仁党无力的笑了一下。
外面又是一阵枪声,一个亲兵扒着铺板看了看,道:”糟了!东洋人的大队来了!”
“章迂子!······”李仁党一手撑着地,想让自己挺起身来:“你,你这个······!”
话没说完,他颓然倒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张床上。
“这是哪里?”他问到。
“你莫管。”潘盈九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
李仁党笑了笑:”瘸子,没用了······”
“你莫乱想!”潘盈九眼泪又在眼眶里打着晃。
“这他妈的······”李仁党半睁着眼看了看他,“打了一辈子仗······”他歇了口气,望着天花:“······这都能错么!······这回躲不过去了,要走了。”
“不······”
“丢了那么多弟兄······”李仁党喃喃道:“我怎么有脸活!有什么脸见他们的父母妻子······”
“我······”
“你什么!”李仁党打起精神,嘴角挂着点笑意,“都追到这里来了,老子也是服了你!刚烘过的狗皮膏药都没你粘的紧······”他缓了口气,手往潘盈九这边摸索着。潘盈九抹了把泪,捉住了他那只全无肉感的手。
“瘸子,这回路远,不邀你去······不要忘了鸡酒之约······”李仁党费力地喘着气,皱巴巴的脸皮竟挤出丝笑,道:“要老子亲自······那点意思就不好意思了······”
潘盈九被李仁党的话把鼻涕都呛了出来,“哧”忍不住笑了。李仁党嘴角挣扎着咧了咧,起了一层干皮子的嘴翕动了一下,那只鸟爪般的手似乎想举起来,但终究跌落了,跌在潘盈九的手里,潘盈九隐约感觉那只手像是要握他,等他去握时,那只手只细微的弹动了一下,不动了。
“恂如!”潘盈九把这只毫无反应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紧紧抓着,似乎这样李仁党那只手的温度就不会从他的指缝里成丝成缕溜走。他的眼泪无声息地大滴大滴落在自己的手背,又顺着他的指缝流到他手中的那只干瘦的手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
“潘先生,需节哀!你先去稍作休息,我让人给将军抹身换衣。”一个身材跟截粗木桩子样的男人说道:“去,扶潘老爷到房里休息。”
潘盈九全无反应,只是呆呆的坐在李仁党的身边。两个人过来馋他时,他既不顺从,也没太反抗,眼泪却成行的往下淌。他突然凄厉的大号一声:“啊!!”
“唉!好,好,哭出来就好。”黄胜春叹了口气:“只是没身朝服给你这位朋友换上。”
“恂如还没走远,”潘盈九缓过气来,说道:“我就在这里守着吧。”
“嗯。”
黄胜春没多说话,出去把门带上了。
潘盈九抹了抹泪,守着李仁党的尸身坐了下来。
龙王庙那边,清日两军打了个五五开。日本人看清军先抢了狭窄处的小山包,没有强攻,先撤了。
金满带着几个弟兄前出到刚才厮杀的战场,先是看到了那个蒙古人,扑在几个日本兵之间。
金满把他翻了个身,蒙古人还闭着眼,一边额角上蹭掉一大块皮的地方鼓着个吓人的包。
金满正要叹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睁开了他那双细眼睛,四周看了看,看到金满时,他挣扎着坐起来,手指笨拙的在额上摸了下,一皱眉一咧嘴,把还在渗出的血珠子在手指间搓了搓,道:“哎呀妈!俺晕过了?”
他只记得一个枪托砸向自己,自己连星星都没来得及看见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看见闫武义闫爷了吗?”
恰布其克愣愣的看了他半天。
“俺问你看见闫爷,肏!”金满比划了下摸胡髭的样子,喊到,“看见他了吗?”
蒙古人仍然愣了半天,然后再反应过来,“哦!”他摇了下头,歪着嘴眉头挤到了一起。
“他怎么?”蒙古人一下爬起身。
“俺还在寻他呢!”
“俺跟你一起!”蒙古人往地上左右瞧了瞧,看到了尸堆里自己那把腰刀。
他用脚尖挑开压在他刀身上的尸体,把刀捡了起来,在臂弯里抹了抹,道:“走!”
战场不大。
七八个人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受伤的闫武义。
一看闫武义还睁着眼,金满先高兴了。
等他走近一看,看到闫武义肚皮的位置有些白花花带血的东西,呀!糟了!
他没看错。
闫武义肚皮被划开了。
金满打了个唿哨,看着恰布其克他们在往这边来,他把闫武义拖到一匹死马跟前靠着,说:“爷,恁等我下。”
金满起身在四周寻,很快,他在一个死了的,身上还算干净的尸身上翻了翻,一拨衣领,看着里面的褂子还挺白,便翻过尸身,用刀割开外衣,把那白褂子割了下来揣在怀里,又就近寻了条缠布。
金满回到闫武义身边时,恰布其克正把闫武义搂在怀里。
“把他支起来,扶住了。”金满说。
“先凑合下!”金满等蒙古人扶住了闫武义,说到。
闫武义苍白的脸上笑了笑。
金满把闫武义流出来的内脏从他的伤口塞了进去,用那白褂子捂了。可是那褂子不够大,急得他左右的望。
这时一个当兵的眼尖,紧跨两步,从一匹死马身上扯过一面旗帜,叠了两叠,递给了金满。
“爷,”金满把缠布绕到闫武义身后又接到身前,用三分力一紧,努着嘴,打了个结道:“放心!看着吓人,死不了。营口有洋人开的医院,俺们这就送恁去!”
闫武义那张灰色的脸上又淌出丝笑,咳了两声,痛得他一龇牙。
有传言说日本人进了盖平城,这让河边守在胸墙后的士兵有些慌。但马上又有人说广武军的杨军门亲自带了票人去了,大家在各哨官的斥骂、威吓、安抚下又稍微稳了些。
直到淮军阵地又零零落落挨了几发炮弹。
这些炮弹显然不是从他们的前方飞过来的。
跟着就有人喊:“杨军门死了!看!东洋人的炮都上了城了!”
有灵泛的一听清喊话的内容,二话不说,爬起身就跑。
跟着反应过来的也跟着把枪一扔,边解腰带、缠头,只要是能证明自己是个当兵的所有一切,边扔边跑,边跑边扔。
哨官、营官一开始还挥舞着刀想阻拦,很快就像被洪水冲散的烂木头,最终也裹挟在里面一起跑了。
章高元急得腰刀举起就往脖子上抹,被他的一个幕僚猴子攀树般吊在他胳臂上:“糊涂!死有何益?!”
“还看什么!”那幕僚对着章高元的亲兵怒吼道。当兵的这才反应过来,从章高元手里把刀强行夺了,几个兵架着他上了马,往营口方向奔去。
没走出十里地,章高元惊讶的看到徐邦道的兵都横七竖八倒在官道两旁。那些拱卫军士兵用一种让人说不出滋味的麻木神情看着这些败兵(听说这些人先是奉调大石桥,途中又奉命还是增援盖平。折腾了一宿。)。
他们不再服从命令。无论好言相劝、厉声喝骂甚至鞭斥。
不给早饭天塌下来他们也不管。
章高元在路上遇上了徐邦道。
一个心灰意冷的人遇上了一个精疲力尽的人。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个字也没从两人的嘴里挤出来。徐邦道的嘴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说出话来。他拱了拱手,叹了口气,章高元带着残兵过去了。
“军门,报大营的禀帖上杨军门的事这么写成么?”一个文案师爷拿着几张纸问到。
“你!唉!”章高元拿过手看了看,刚要发作,又忍了下来,道:“人家是战死的,战死的!你肚皮里那些现成的好话放着不用又下不出崽!拿几句出来,好歹为老杨多争取些荫赏,很难为你吗?!”
师爷讪讪的去了。
“贼娘!倒像是出了你的血!”章高元等师爷走后骂了句。
太阳很苍白,恹恹的还没打起精神爬得太高的时候,几个日军已经在盖平城城头换上了一面更大的旭日旗,跟进的部队在城上城下得意忘形,山呼“万岁”。
盖平县衙里一身朝服的堂尊的干瘦身子被条白绫悬在梁上,绫子白得扎眼,过堂风一吹晃晃荡荡,轻飘飘的,远远的真看不出那身袍褂里裹了一具真实的人的肉身。
城里街两旁有门有户的门楣上不知什么时候,神鬼不知都贴上了一个糨子还没干透的“顺”字。
盖平拿下之后,日本人的第一军和第二军很快就能完成连接,辽东半岛自此完全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