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书出自一位研究进化40年的科学家之笔,更准确地说,笔者研究的是进化历史中相当新的一段历史——我们人类的进化史。这也意味着,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个古生物学家。

但作为一个古生物学家,我同样认为我们无法孤立地去解读人类的进化历史,仿佛有一些特定的规定仅仅适用于我们这些两脚兽;无法不去研究其他生物是如何进化的、无法不去参考能为认识人类进化带来启发的相关知识。

相反,尽管我的科学研究成果大多与人类的化石研究相关——并且我承认,我们进化的历史从某个特定阶段开始,出现了某种新的、决定性的要素,那就是文化和科技的发展——但我坚定地认为,进化的形式只有一种,它适用于世间所有的生物。因此,更准确的说法是,本书由一个古生物学家写成,但其中谈到的是进化的整体概念,只是这本书确实对我们人类的进化历程展现出了浓烈的兴趣。

更进一步来说,在人类古生物学这个学科中,有一种非常错误的理念——我们人类的进化被视作一个例外情况,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准则,即把人类古生物学看作类似医学与人类学的学科(这两门科学只研究人类这一个物种),而不是类似生物学和古生物学的学科(这些科学研究所有的生物,包括现在的和过去的)。直到进化历史的尾声为止,我们人类的情况都不是一个例外(或者说并不比其他物种更为特殊)……尽管如今规则确实有所改变。

在古生物学中,有一部分工作涉及对生命历史的描述,以及讲述已经发生的进化事件。这一部分的古生物学纯粹是叙事性的,我们采用讲故事的方法来介绍。本书也有讲故事的成分,其中讲到了35亿年以来的生物进化历程,但同时也不忘探索它背后的解释。

面对任何一个历史事件,我们都不免会自问,这件事是否注定会发生,或是否注定会以这种形式发生;还是说恰恰相反,此事也有可能根本不会发生,或完全以另一种形式发生?很明显,同样的问题也适用于生物进化学。在一开始是否注定就会出现生命?在最后是否注定会出现一个拥有智慧并掌握技术的物种?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否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不过确实需要很多时间:35亿年)?在我们自己的进化历史中,多少因素是出于偶然,多少因素又是注定的必然?

这些疑问带来的哲学思考对每个人都至关重要。如果我们发现,如科幻小说家描述的那般,宇宙中遍布着各种生命,有许多星球都发展出了与我们相类似的文明,我们会怎么想?如果归根到底,我们的情况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人类根本算不上是宇宙的中心,反而只是无足轻重、泯然众生的边缘一角,我们又该怎么想?

相反,如果科学家最终得出结论,在地球之外的星球上几乎不可能有生命存在(因为生命诞生的条件很苛刻,满足全部条件的概率微乎其微),但一旦在地球上(唯一真正有可能让生命诞生的地带)出现生命,最终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与人类类似的某种生物,我们又该怎么想?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在地球上进化,但我们注定会走到这一步吗?

在第二种假设中,人类重新成为宇宙的中心,尽管我们的星球位于银河系的边缘,围绕着一颗不起眼的黄色恒星转动,而这个星系也和宇宙中我们能观察到的上亿个其他星系并无差别。

在这种假设中,尽管有哥白尼(他提出地球和其他行星一样绕着太阳转动)和达尔文(他提出我们和其他物种一样进化)的学说,我们人类的地位依然是独一无二的。

也许有朝一日,我们能够回答这些问题。据说在几年内我们就将知道在我们的星系中是否有其他星球存在生命迹象了,我们未来甚至有望能和外星人取得联系。但截至目前,我们依然只能局限于通过研究地球上发生过的进化历史来回答上述问题。

而这恰恰是一个古生物学家的工作。

我希望我在本书中阐明了自达尔文以来,科学家们对这些问题以及其他相关问题的回答中最根本的要点,其中有些理论还很新。我在书中列举了所有在相关学术研究历程中举足轻重的著作,这些作品也都非常值得一读。我相信,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些科学讨论,阅读科学经典著作的效果要优于翻阅相关的专题杂志文章,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论文”。我也希望能在我写的这本书中尽可能地提供相关的知识,帮助大家更好地解答这些问题。

我自认非常幸运,能够在我从业的40年以来始终满怀激情地参与关于进化理论的这些探讨,我希望将这些时刻与读者们共享,因为这些学术讨论还不怎么为大众所知。在达尔文的时代和20世纪中叶的新达尔文主义时代,人们曾经以为关于进化的基本问题已经全部盖棺定论。看起来一切都已经阐述清楚了,后来的研究者们在这个进化生物的国度中已经算姗姗来迟者(我出生在DNA双螺旋结构被发现之后的一年)。当我完成我的大学学业时也一度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但幸运的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这一代的研究者依然有幸参与了许多重要的讨论,甚至在有些议题的探讨中做出了自己的贡献。那是生物学和地理学的光辉时代,因为在那个时代,地理学上重要的板块构造学说同样尚未完成;而板块构造学是关于地球的科学研究的重要综合理论,其重大意义等同于进化论对生命科学的重要性,但它的诞生比进化论晚了一个世纪。

能够在这些荣耀的时刻亲身参与其中,与这些科学界的巨人们并肩共行,我们这一代是多么的幸运!

在开始解释本书的各个章节之前,我首先要明确一点,那就是本书不会去辩论进化事实的存在,因为对一个科学家来说,质疑这一点是荒谬的。进化的真实性不容置疑,而在生物学和古生物学研究已经达到如此高度的今天,我也不觉得还有必要花很多时间去证实进化的真实性[1]

我们会在第一天的课程中学到,科学不会去问“为什么”(或“为了什么”)这样的问题,但读者您肯定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前不久我曾听一位宇宙学家在一场公众演讲中宣称,鉴于科学不会回答“为什么”这类的问题,因此提出这些问题是没有意义的,也不应该去提问。但实际上我们人类自从能够应用理性以来就一直在问“为什么”的问题,因此在我看来,不让人类个体去提出这样的问题是违背人性的。而且当然了,这位宇宙学家自己也在接下来的演讲中就“我们为何会在这里”这一问题分享了自己的观点。

本书的创新之处在于我不仅为读者提供所需的知识信息,同时我也坚信,具备科学的认知比在无知的情况下或基于教条主义的基础能更好地回答这些哲学问题。在本书中,我也会为大家介绍进化生物学中的重大发现,让大家了解在这一行中最优秀的科学家们实现的研究成果。因此,在这场探索答案的旅程中,我们不乏同行的伙伴。

同时,我也不会躲在一边,而是会说出我自己的看法,但要记住——选择权始终在读者您自己的手中。

请将我想象成您的一个朋友,将本书想象成我们之间的一场漫长的对话,在其中您可以提出问题,而我会基于我们目前对进化的全部认知来尽力作答。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会坦诚告诉您目前哪些议题的答案还存在争议,并向您介绍当今学界仍然存在的分歧,因为这场演出尚未结束。事实上,在科学界,这场演出永远不会结束,而在进化的领域,现在正是音乐响起的时刻。因此,对于一位科学老将来说,还能有精力随着音乐起舞可谓一大幸事。

我们共同开始的这场探寻之旅需要付出相当的努力(我不会否认这一点),与朝圣之旅有异曲同工之处,因此我将本书的各个章节称为“天”。我相信其中的每一章都能在一天之内一口气读完,就像朝圣之旅的一个个阶段(尽管有些天的时间会比较长,就像是攀登险峰)。我在此感谢您愿意花时间与我在旅途中相伴,并希望这场旅程最终会让您感觉不虚此行。

本书将分为两大部分,各部分的篇幅大致相同。第一部分是“物种的进化”,而第二部分叫作“人类的进化”。两个部分的标题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一天的课程对本书最重要的几个议题做了一番综述。这一天的课程从研究人文历史的特性开始。我们的历史只是一系列事件的简单集合(事情一项接着一项发生),还是具有某种倾向性?是否有些情况也许会与现在截然不同?同样的问题也适用于生命的历史,即进化本身。从达尔文开始,我们了解了推动进化发展的主要驱动力叫作“自然选择”,但关于自然选择是如何起作用的,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统一教义,相反,在同属于达尔文派的学术领域内,不同专业的生物学家之间——当然,还包括古生物学家,即生物学的历史分支的科学家——反而有许多有趣的争论。

所有这一切将我们带到了一片未被开垦的广阔地域——无人问津的荒地——但同时,我们在这里可以听到许多生物学家和非生物学家的声音,因此它也是一块所有人都能涉足的地盘。


在第二天的课程中,我们将着重介绍自19世纪以来的新智力活动——所谓的“科学”,此前被称为自然哲学——究竟包括哪些内容,科学给自身设置的界限又在哪里——很明确,即科学实验的边际在何处。

在科学的研究方法中,关于实验科学的内容更容易理解,顾名思义,实验科学是指在控制条件的前提下开展实验,来观察自然界的种种现象。物理学是我们常举的一个例子。人们常说,其他实验科学甚至会妒忌物理学中的数学公式具备的简单和优雅。

但这种说法对我并不适用。我对过去的历史,也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更感兴趣,因此我成了一个古生物学家。

在历史科学中,情况与自然科学不同,因此研究的方法也不同。我们不会在过去发生的事件中寻找历史的法则,就像寻找物理法则那样(比如重力法则),而是会寻找规律、重复性、类似性、模式性。一言以蔽之,寻找历史的规律。

尽管如此,历史科学和实验科学也有重要的共通之处:古生物学家和考古学家发现的遗迹(历史发现)在某种程度上就等同于物理学家、化学家、地理学家和生物学家在田野调查和实验室中实现的观察和所做的实验。

在第二天的课程中,我们还介绍了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进化理论的内容。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理论,理解起来应该没有太大困难。关于进化,还存在其他的理论,但只有达尔文的理论被证实是正确的。

此外,我想在前言中阐明自己的立场。作为一位科学家,我信奉所谓的“自然客观原则”,即认为物质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在我们这个领域中,这条原则就意味着进化并不是遵循着某个计划按部就班地发生的,而是对迄今为止持续不断在起作用的某些外部因素的回应,同样的说法也适用于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和地理学。在这些科学中,科学家要研究的各种现象背后也不存在目的或意图。比如,地壳的变动可以用板块构造学来解释,但它不是为了实现某个早已存在的计划;而我们不要忘记,生物进化的变化是与大陆板块的移动紧密联系的,两者相伴而舞,我们无法在不考虑地理学的前提下孤立地理解进化。既然大陆的板块移动不是有计划地发生的,那么生物的进化也不可能有什么预设的计划。

这里,我们要做出自己的第一个重大决定:是愿意接受科学的研究方法,完全放弃大自然具有计划性的想法,改用物理法则取而代之,还是坚持反科学的信仰,坚信宇宙之中自有一个宏大的计划存在,一切都会按照这个计划按部就班地发生,绝不偏离方向?对后者来说,重点是要了解这个宏伟的计划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读者恐怕只能去别处寻找答案了。

我希望您会选择站在科学的一边。


在第三天的课程中,我们会探讨一些核心问题。生命究竟包括什么?如何定义生命?生命是如何从地球上诞生的?我们的出现纯属运气,还是某种不可避免的结果?这场探索将会带我们超越地球的范畴,进一步研讨在我们的星系中,在其他星球上生命是否是常见的,以及如果存在生命的话,它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呈现?是简单的细菌,还是更复杂的细胞?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也会说出自己的看法。尽管目前几乎所有人都已认可外星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同时还在继续探索太阳系以外的星系(离我们最近的比邻星距我们仅四五光年之遥)存在生命的可能。我们希望很快就能知道答案,同时不要忘记,就在我们自己的太阳系中,也还不能完全放弃在火星,尤其是在木星的冰冻卫星“欧罗巴”上存在生命的可能性的观点。


终于,在第四天的课程中,我们开始讨论化石,从多细胞生命体的起源开始,探讨从它们那里发展出的动物(以及植物和真菌)。这一步是否花了很长时间?还是说时间相对较短,过程也还算简单?

动物的两大重要特性是有性繁殖和死亡,因此我们自然有必要研究有性繁殖究竟有什么好处。事实非常有趣,但代价也很高昂,也许是生命最高昂的代价之一。


第五天的课程讲的是我们常说的“征服陆地”,并一直讲到恐龙的灭绝和哺乳动物的胜利。如果5亿多年前,脊椎动物没有从海洋来到陆地,陆地上是否会成为昆虫、蜘蛛、蝎子、蜈蚣、蜗牛、蛞蝓、蚯蚓和其他小型无脊椎动物的天下?而如果恐龙没有灭绝,哺乳动物是否仍会是小体型、默默无闻的夜行性动物?

如您所见,本书中存在大量的思维实验,我们可以坐在一把扶手椅上静静地思索。我个人觉得这些思维实验十分有趣,归根结底,所有的科学理论难道不都是从某个坐在扶手椅上想出来的思维实验、从“如果……会怎样?”这个假设开始的吗?

在第五天的课程中,我们还会介绍一个对于理解进化来说至关重要的概念,那就是物种的分类。如果分类明晰,整个物种的全貌就会清楚很多;但如果分类搞错了,就很容易蒙蔽人或令人陷入混乱。近几十年来,生物学中开始使用一种新的分类系统,肯定会使您大吃一惊,因为它和传统的分类,也就是您过去可能学过的生物分类方法完全不一样。您可以这样想象:在新的分类中,鱼和爬虫不再作为生物学的分类存在。它们的名字从动物学的教科书中就此消失。


第六天的课程探讨的是一个始终困扰我们的重大议题——进化是否具有进步性?在本书学习到这个阶段时,我们应该已经对生物学和古生物学都有了很多了解,有充足的信息可以来应对这个已经困扰我们一段时间的问题了(这也是课时最长的一天,篇幅近40页,但我希望读者能从这堂课中有所收获)。

如果我们从35亿年以前、从地球上生命起始那时开始回顾,看着生命是如何从仅有细菌开始一直进化到今天这个地步的,那么现有的证据可以证明,生物在进化过程中存在复杂性增加的倾向。但如果在5亿年以前就已经存在的不同动物之间做比较,那这个进步性的问题就显得不那么明确了,在现代社会中,生物进化常常不可避免地会被拿来与科技的进化相比,在后者的情况中,我们会认为毫无疑问地存在进化的进步性,但我们会在这一天的学习中看到,在这一点上也仍有疑义。

最后我们还将探讨智力——以及脑容量——是否是衡量进步的直接标准;以及最重要的,神经系统的发展是否是动物进化或者至少是哺乳动物进化的主要标志。

在这里,您需要做出另一个重要的决定,那就是判断进化——即地球上的生命的历史——是否具有一个主旋律,即复杂性的不断增加。

认为“进化”就是“进步”的同义词的学派被称为“进步主义者”或“方向主义者”,他们和目的论者是不同的。目的论者当然也认为进化是呈直线地向着(不断的)进步而前进的,但进步主义者将其归因为自然法则,而不像目的论者那样,将其归因为某种宇宙层面的大计划、某个具有超自然特征的终极目标。


第七天的课程是本书第一部分的最后一个章节,重点探讨所谓的“趋同演化”现象。

进化在本质上是趋异的,这样才能解释生命丰富多样的形式和化石记录显示的多线进化趋势,其中大部分的生物最终会走向灭绝(想想达尔文的那棵树)。一种新的生命体出现(如同一种进化上的生物设计,是过去前所未见的),随后以此为基础延展出多种生命形式的大爆发,这在古生物学中被叫作趋异适应。趋异适应是进化创造力的体现,是生命杰出的创造,时不时地就会出现。任何一个在地理上广泛分布、形式多样、数量众多的生物群体都来自某种趋异适应,是过去曾经发生过的某个生物多样性大爆发的产物。

但在进化过程中,相反的案例也在不断增加,那就是趋同适应性,也就是说,同样模式的生命结构不断地重复出现,仿佛至少在这个星球上,生命的可能性就被局限在了一个固定的数目之内,因此所有的发展最终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回归到这些仅有的模式之内,仿佛进化在发展过程中抄袭了自身。

我们现在就来看一个例子。蝙蝠在黑夜里会使用超声波定向并狩猎昆虫,这种机制被称为“回声定位”。海豚在黑暗的海洋中巡游时,也采取了同样的定位机制,尽管海豚和蝙蝠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更令人吃惊的是,还有两种鸟类(两者之间也没有相互关联)在黑暗的洞穴中飞行时,也会使用回声定位。这仿佛是在说,如果要在没有光线的环境中全速前进,不管是在空气中还是在水中,回声定位这种适应性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只要这种适应的对象是鸟类和哺乳动物,或与之类似的生物。

如果趋同演化在生命的历史中占据了主导地位,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进化的发展,包括人类自身或某种与之类似的生物的发展,都是可以预测的。

这里出现了需要读者您来决定的下一个抉择:您认为进化从整体上、从大方向上来看,其发展趋势是不可避免的吗?进化是否注定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情况?

但我们在这里还没有谈到人类的案例,还没有开始探讨人类,或至少是某种与我们高度相似的生物,是否可以预测一定会出现。我们会在本书的第二部分探讨这个议题。


如此这般,我们来到了第八天和第九天的课程,其中探讨了人类的进化。地球上的人类是否是孤独的存在,与我们最近的亲属只有黑猩猩和倭黑猩猩?自始至终,是否只存在一个人类的物种并进化至今,还是说在我们的物种中曾有多个不同的分支存在,但只有我们这一支存活到了最后?在这两章中,我们将回顾灵长类生物的历史,其中包括与我们最接近的人类祖先。

在这里,读者将再次面临一个新的选择:您需要决定,人类进化的路径是否是直线型的,也就是说,向着一个方向笔直地前进,还是有多种分支分布的,就像一棵树,甚至是错综复杂的,仿佛一簇茂密的灌木丛,尽管如今只剩下了其中的一支?

我相信,人类进化历史是直线型还是如喷泉一样呈树状发散、没有主线,对于解答相关的哲思来说,答案会是不一样的。

在第九天课程的末尾,我们还会介绍性别选择理论,达尔文曾用它来解释人类各个民族之间的差异。


在接下来三天课程中——第十天、第十一天和第十二天——我们会重点探讨动物世界的利他主义和合作精神,这是维持社会组织团结稳固的基石。尽管许多人都默认动物愿意为了同族的其他伙伴甚至是为了整个物种直至生命本身(代表所有生灵)的利益而献身,但这个概念与达尔文主义的逻辑,即生命之间相互斗争(指代生物的各个个体)、只有适应性最高的生物能够生存的理念是相矛盾的。如果没有竞争,就不存在自然选择和适应性,也就没有达尔文主义了。

那么,动物的利他主义是否与达尔文主义无法兼容?我们这样问自己。

许多进化生物学家认为两者互不兼容,因为个体所有行动的目的就是通过不管直接还是间接的方式把自己的基因尽可能多地遗传给下一代。也就是说,不追求除了个体在基因上的成功之外的任何其他成功(生物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最大化基因遗传数量这个目的),我们也可以将之称为通过基因而永存。这是我们寿命有限的生物能做到的最接近永恒的方式了。

进化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的观点则更为激进,他认为基因才是真正的主人,个体的存在都是为了复制基因而服务的,如有需要,基因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它所寄生的身体——甚至能够从远程对其他身体产生影响!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理论在传媒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但如果自私才是生物的本性,为何又会存在那么多的动物社会,其中的个体愿意相互合作?对这个问题有好几种不同的解答,我在课程中将会一一介绍。

之前的所有疑问最终自然会令我们联想到人类的情况,我们会自问:“我们是自身基因的奴隶吗?”或“基于我们的生物成功的关键,我们人类是如何进化到现在这种发达的社会的?”

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这种合作——动物之间的团结与利他主义的产生是群体间竞争的结果,而不是个体或基因间竞争的产物。生物学家爱德华·O. 威尔森是这个理论在当代最知名的捍卫者之一。根据这位进化学家的理论,个体确实会愿意为了群体的利益而牺牲,世界上存在真正的利他主义,而非隐藏着基因巨大的自私目的的虚假利他主义。有些昆虫,比如蜜蜂、蚂蚁和白蚁就能够在此基础上,构造非常复杂的社会结构,这被称为“群体选择”。根据威尔森和其他一些作者的理论,我们的社会也同样是群体选择的产物。

这一理论的黑暗面则是我们人类称道的“美德”:我们有时甚至会称颂在战争中献出生命的英雄主义行为,但是在无情的战争中,这一面只对英雄出身的群体来说才是正面的形象——因为英雄虽然牺牲了,但也曾击杀了敌人。这个群体内部认定的团结精神,对敌人的群体来说则象征着残忍无情。

在此时,您需要再次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恐怕也是一个非常有深度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会对我们产生直接的影响。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动物与人类行为的区别,是基因与自由的真正定义。


第十三天和第十四天的课程将会探讨人类进化过程中智力、意识、符号思维能力和语言的出现。毫无疑问,这是非常重大的议题,但对此议题的两大主流解读又是相互对立的。其中一种解释是狩猎理论,或者叫作“杀手猿”理论,该理论认为类人猿从主要以素食为主的食物结构转变为以肉食为主的食谱是推动人类进化的主要驱动力(同时这也是我们人类时至今日依然具有暴力倾向的肇因,这个缺陷是我们从过去一直延续下来的)。而另一种理论则认为,人类的大脑主要是用来处理社会信息的器官,因此我们更应该在社会学中,而不是在生物环境中寻找进化的诱因。

但我们同时还需要解释动物的意识问题,以及人类的意识;我们常常假设,一部分动物具有知觉和情绪(出自主观经验)——自然包括哺乳动物和鸟类,也许还有一些其他类型的物种——两者结合起来能够成为思想。人类的思想具备以下特征:对自身的自我意识(对“我”的认知、个性、内省、反思);对他人也拥有意识的认知(知道不仅“我知道”,同时“他们也知道”);能够设想他人处境的能力(能够设身处地地想象其他人的反应)。此外,智力能力还包括:强大的记忆能力;想象力;对未来的远景和为此做出长远规划的能力(并因此愿意牺牲眼前利益来换取未来的长远收获);语言能力和符号认知能力。

对达尔文主义者来说,以下问题是一个关键:智力的产生也是自然选择驱动的结果吗?如果是,那它的效果是什么,它的作用是什么?

最后,在今天,电脑通过编程和算法能够控制如此多的事物,因此我们不得不自问(我也请您共同思考这个问题):我们人类的思想是否也是一系列算法的组合?我们是否也是算法本身?一台电脑是否有可能在有朝一日也萌生出自我意识,能够内省,有主观看法,知道自己有思想,也知道别人也同样具有思想,能够预判其他人的想法,能够用自己的意图来影响我们人类,甚至操纵人类,牺牲人类的利益来满足自身的利益,就像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的电脑HAL一样?


在第十五天的课程中,我们——我和您一起——将投身最蛮荒的领域,来探讨在宇宙中是否只会出现一种有智慧、有意识、有符号认知能力和技术能力的生物,也就是我们人类或者说类人生物。如果真的有外星生物存在,如果它们真的会到访地球,它们会在本质上和我们人类一样吗?还是说,我们眼前会出现一些全新的生物,与我们在地球上见过的任何生物都不一样,是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进化的产物,它们的出现是延续一条完全不同的进化道路产生的?这是一场大型的、刺激的思维实验,因为我们(至少在目前)没有办法真正去证实它。

由于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工作日,我们同样也会设想——在我们的思维实验中——进化是否已经完结,还是说依然有可能再次出现新的生命,与我们目前已知的生命体都截然不同?进化的未来是什么?因为如果未来是可以预测的话,我们也将有可能回答这个问题。尽管答案有可能在数年之后就能看到,因为如今我们人类已经有能力凭我们自己的意愿改变任何物种的基因组,包括我们自己的,更不要提人类活动导致的大型物种灭绝了。


在旅程的最后是终章,在这个节点上,不同的旅者将会背着各自的行囊分道扬镳,踏上不同的道路。有些人也许在“我们为何在此”这个问题上最终找到了令自己满意的解答,另一些人则带着更大的困惑打道回府……但所有的朝圣之旅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些人带回了明确的答案,另一些人则带着比来时更多的困惑踏上返程。

我在各种公开场合都曾表示过,尽管许多人会认为我们应该宣传科学是轻松有趣、毫不费力就能理解的,能够令我们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但我个人并不认为科学的普及应该以娱乐性为前提。我更相信的是,当我们学习科学时,我们不仅能了解到更多新的知识,同时这段学习的过程也会令我们变得更加聪慧。因此我更倾向于认为,科学的普及应该更有趣味性,在我看来这是比娱乐性更高的一个层级,尽管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毕竟,归根结底,我们人类都想成为更有趣的人。

最后,我希望您能够在这本书中找到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