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

流离失所的人们刚刚接受只存在了三十七年的隋朝(581—618年)人的身份,便很快被时代的洪流裹挟,成为新鲜的唐人。这个新立的国家完全继承了统一南北朝的隋帝国的疆域、帝都、人才,甚至生活传统。除了众所周知的唐皇室和隋皇室之间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唐太宗李世民还娶了隋炀帝杨广的女儿杨妃,杨妃为李世民生下了吴王李恪、蜀王李愔。而隋炀帝的皇后萧氏在唐贞观四年(630),李世民破东突厥后,也被迎回长安。宇文士及、封德彝、萧瑀、裴矩等隋朝的重臣,此刻也成为唐初的重臣。这些隋臣势力庞大,一度影响了唐太宗李世民的立储——杨妃的儿子吴王李恪,一人身兼杨隋、李唐和独孤氏三家之血脉,一度无限接近大唐帝国的皇位。

但这些出入唐代宫廷的达官贵人,只是帝国表面的势力,在他们的身后,则是曾经影响中国数千年历史进程的“门阀士族”。唐初士族延续南北朝士族门阀的辉煌,主要有四个地域集团,并各有所“尚”,也就是说,为了保证某种血统的纯净或某种利益的一致,婚娶都有固定的对象:山东士族尚姻娅,江左士族尚人物,关中士族尚冠冕,代北士族尚贵戚。李唐起自关中,唐政权中关陇士族最强,左右着唐初的政局,贞观朝大臣房玄龄、魏徵、李勣都争相与山东士族联姻。士族势力的强大,对皇权不利,唐太宗尤其不能容忍山东士族凌驾于自己所属的关陇士族之上。为此,他命高士廉等刊正姓氏,修撰《氏族志》,以李氏皇族为首,外戚次之,山东士族被降为第三等。李氏成为唐帝国第一大士族门阀,唐长安皇族宗室人口至少在三万人,到了开元、天宝中,宦官五千人至一万人,宫女约五万人,官奴婢约三万人,工匠乐户三万人至四万人,皇室及其服务人口大约十五万人。

有唐一代,李氏皇朝不断地抬举庶族,消弭士族对帝国的影响力,但收效甚微。河北崔、卢、李、郑等大族仍然坚持传统的家门风教,在婚姻上自矜高贵,这一点颇似欧洲的贵族。

△唐五学士图|南宋|刘松年(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画作描绘唐学士陆元朗、孔颖达、李玄道、房玄龄、苏勖五人燕居文会时的情景。

1910年5月的一个上午,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Edward Ⅶ),这个有着“欧洲之伯”(Uncle of Europe)称号的国王出殡,在送葬的队伍中,有九位欧洲国家的帝王,五位等待继位的王储,四十多位皇室贵胄,七位皇后(其中三位是执政,余为帝王遗孀)。他们代表了几十个国家,但他们大都是亲戚,有着错综复杂的血缘关系。人们常用“蓝血”(sang bleu)来形容欧洲贵族,“蓝血贵族”源自西班牙王室。古老的西班牙人认为贵族身上流淌着蓝色的血液。那时古老的卡斯提尔(Castilla)贵族宣称自己的血统最为高贵、纯正。贵族常自豪地挽起袖管,展示自己雪白的小臂上清晰可见的蓝色静脉血管,这与肤色黝黑的摩尔人(Moro)大不相同。他们不从事体力劳动,所以肤白如雪,贵族由此显示自己与“劳动者”的根本区别。

台湾历史学家陈弱水曾经撰文,就《太平广记》卷三三二收录的《唐晅》(出自唐人陈劭《通幽记》)来探究唐代士族的婚姻与血统。《唐晅》的开端,是对唐家和张家婚姻状况的简单叙述:

唐晅者,晋昌人也。其姑适张恭,即安定张軏之后,隐居滑州卫南,人多重之。有子三人,进士擢第。女三人,长适辛氏,次适梁氏。小女姑钟念,习以诗礼,颇有令德。开元中,父亡,哀毁过礼,晅常慕之,及终制,乃娶焉,而留之卫南庄。

文中的唐晅是晋昌人,晋昌唐氏为中古陇西名族,崛起于十六国时期的凉州地区,远祖唐瑶是李暠建立西凉的重要支持者,后来在北魏、北齐、北周、隋朝政权,都有此族人士担任高官。在唐代初期和中期,晋昌唐氏仍然活跃。志怪小说集《冥报记》作者唐临(任官于高祖至高宗朝)和中宗朝宰相唐休璟,都出身这个宗族。至于张家,《唐晅》说张恭是安定张軏之后,张軏应是前凉政权的创建者张轨,张轨乃安定乌氏(今甘肃平凉)人,他和他的子孙在公元4世纪以姑臧(今甘肃武威)为中心,统治河西走廊七十多年,在当地拥有庞大的势力。

这些士族,只跟与自己有着同样显赫家世、历史的望族通婚,甚至连皇族都不屑一顾。《旧唐书》卷一四七《杜佑传·附杜悰传》记载,元和九年(814),宪宗为长女岐阳公主选驸马,“令宰臣于卿士家选尚文雅之士可居清列者。初于文学后进中选择,皆辞疾不应,唯悰愿焉”。宪宗选尚公主,士族子弟都以有病为借口推辞,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出唐代士族骨子里的骄傲。

然而,这些骄傲得连皇家婚姻都不愿接受的士族,在唐末遇到了数千年间罕有的打击。屡次科举均以落第告终的黄巢,以极其惨烈的手段报复了那些没有接受他的士族。据记载,当黄巢的军队进入长安的时候,“居数日,各出大掠,焚市肆,杀人满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杀之”,而且就在入宫前一天,“黄巢杀唐宗室在长安者无遗类”(《资治通鉴》卷二五四)。

天祐二年(905)二月,唐王朝的终结者朱温对李唐宗室诸王大开杀戒。他命心腹蒋玄晖邀请昭宗之子德王李裕、棣王李祤、虔王李禊、遂王李祎、景王李祕、祁王李祺、琼王李祥等九人,在洛苑的九曲池旁摆下酒宴,将九王一一灌醉,然后用绳子勒死,尸体则扔进九曲池里。同一年,谋士李振——撒马尔罕安国人,同时是一位连续不第的士子——对朱温说:“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朱温笑而从之,于滑州白马驿(今河南滑县境内),一夕尽杀左仆射裴枢、静海军节度使独孤损、右仆射裴贽、右仆射崔远、吏部尚书陆扆、工部尚书王溥、守太保致仕赵崇、兵部侍郎王赞等“衣冠清流”三十余人,投尸于河,史称“白马之祸”。

李振因此事被唐人视为“鸱鸮”(古书上指猫头鹰,传说它闻到人快死了就开始叫,被认作不祥之鸟)。李振也作为后梁的大臣而荣耀一时,直到后唐庄宗李存勗灭梁,他变节投降,但不被接纳而身死。

纠结着流品、科名、门第、婚姻、血统的士庶之争,在唐末绵延的杀戮中得到解决,士族的辉煌时代也随着大唐王朝的消亡逐渐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