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力尚孱弱 山路险且长
无力登高峰 驻足山麓间
高歌伴乐尽 心意曲中藏
喜得闻志者 鹏程万里翔
赞歌诗第一百五十九
四月十六日。星期五。
风很大。东京的春天,干燥的风刮得猛烈,让人不太愉快。灰尘甚至袭入房间,桌子上粗糙不平,脸上也都是灰尘,心情也很郁闷。写完这个,就去泡澡吧。我感觉灰尘都悄悄进到背里了,真是受不了。
我要从今天开始写日记。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最近度过的每一日,都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感觉。人的人格是在十六岁到二十岁塑造的,好像是卢梭[1]还是谁说过这句话,或许是这么回事。我已经十六岁了。一到十六岁,我这个人就哗啦一声发生了变化。其他的人不会注意到,因为这是所谓的形而上的变化。实际上到了十六岁,山、海、花、街道上的人、蓝天,都会看起来截然不同。我也稍微开始了解恶的存在,能模糊地预感到这世上实际存在很多困难的问题。所以,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很不痛快,变得非常易怒。据说一旦吃下了智慧的果实,人类就会失去笑容。以前我很擅长在恶作剧里故意做出一些愚蠢的失败,来逗笑家里所有的人,但这段时间,我开始觉得这种出洋相的行为很愚蠢。扮丑角逗人笑,是卑微的男人才会做的事情。上演一出滑稽好戏,让别人喜爱自己,那种孤独感让人无法忍受。空虚。人要更加认真生活才是。男人如果想着如何要让别人喜爱自己什么的是不行的,男人应该努力获得别人的尊敬。这段时间我的表情异常凝重。因为太过凝重,哥哥终于在昨天晚上向我提出了忠告。
“进,你变得特别稳重了不是吗?突然上了年纪呢。”(昨天)晚饭之后,哥哥笑着对我说。
我深刻考虑了以后,这样回答道:“困难的人生问题,有很多。我从今以后要战斗下去。比如,关于学校的考试制度等。”我正要开始说,哥哥忍不住笑了起来。
“知道了哦,也不用像这样每天沉着个脸铆着个劲吧。这段时间看着也稍微瘦了些。等会儿我给你念马太第六章[2]。”
很好的哥哥。四年前他进了帝大的英文系,但是还没毕业。留过一次级,但哥哥并不在意。哥哥不是因为脑子不好使所以才留级的,我认为这绝对不是哥哥的耻辱,哥哥是出于正义之心才留级的。一定是这样。对哥哥来说,学校什么的太无聊了,每天晚上他都彻夜写着小说。
昨天晚上我让哥哥给我读了马太第六章的十六节以后的内容,那是非常重要的思想。我羞耻于自己现在的不成熟,脸红了。为了不忘记这么重要的内容,所以我要在这里把这份教导抄写下来。
“你们在禁食之时,不可像那伪善的人一样,脸上带着愁容。他们把脸色故意弄得难看,希望人们知道他们在禁食。我是在告诉你们:他们已经得了他们的赏赐。你禁食的时候要梳头洗脸,不叫人看出你禁食来,只叫你暗中的父看见。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
很微妙的思想。比起这个来,我简直是单纯得不像话。马大哈、多事鬼。反省,要反省。
“用微笑完成正义!”
我想出来了一句好格言。写到纸上,贴到墙上吧。啊啊,不行。马上就那样“想为人所知”地贴到墙上,我可能是个很严重的伪善者,必须好好注意。有说法说人格是十六岁到二十岁决定的,现在真的是关键时期。
一是为了帮助我统一混沌的思想,二是成为我日常生活反省的资料,还有一个是作为我青春令人怀念的记录,把十年、二十年后,我一边拧着浓密的胡须,一边偷偷读着、暗自嬉笑的画面作为目标,就从今天开始写日记吧。
但是,也不能太严肃,不能过于“稳重”。
用微笑完成正义!很爽朗的句子。
以上就是我日记的开卷第一页。
接着我想再稍微写一下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但是天啦,灰尘太多了,都哗啦啦地跑到嘴里来了,实在难以忍受。去泡澡吧,回头再慢慢写。可是我又突然意识到,什么嘛,没有谁把你当回事嘛。这么一想就很灰心。谁也不会读的日记,装腔作势地写了,也只会留下寂寞的滋味。智慧的果实让我明白了愤怒,还有孤独。
今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和木村一起去吃了红豆。不,这个明天再写吧。木村也是个孤独的男人啊。
四月十七日。星期六。
风停了,但是早上阴沉沉的,中午稍微下了点儿雨,然后又一点点地放晴了,夜晚月亮出来了。今晚先重读了一下昨天的日记,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实在是拙劣,脸都红了。十六岁的烦恼,一点儿也没在书写里表现出来。文章不仅不流畅,而且本人的思想是很幼稚的。实在是没办法。现在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为什么我会在四月十六日这个不上不下的日子开始写日记呢?我自己也不清楚。不可思议。之前我就想着要开始写日记了,可能是前天哥哥教给了我一个妙语佳句,因此兴奋地下定决心,好,就从明天开始。十六岁的十六日,马太第六章的十六节,这些都不过是偶然的巧合。因为无聊的巧合而觉得高兴,那可真是太不像样了。再考虑得深入一些吧。对了!我懂了一些了。秘密并不在于十六日这样的日期,而是存在于星期五本身吧。我是在星期五这样的日子,可以神奇地进行深入思考的男人。从以前开始我就有这样的习惯。(星期五)是让人心里感到非常发痒的日子,这一天对基督教来说是非常不幸的日子[3],因此在国外是不吉利的日子,似乎是被人厌恶的。我虽然不会特别效仿外国人那样迷信,但也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度过这一天。对啊,我是喜欢这一天的。我大概有喜爱不幸的倾向。一定是这样的。虽然似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这却是重大的发现。这种憧憬不幸的毛病,可能会在将来,形成我人格的主要部分。这样一想,不知怎的令人有点儿不安,感觉没什么好事会发生,净想到一些无聊的事情。但是没办法,这就是事实——发现真理,必定不会与人快乐,智慧的果实是很苦的。
那今天就必须来写木村的事情了,其实我是不愿意的。简单来说,我昨天对他佩服得简直五体投地。木村是学校出了名的不良少年,留了好几次级,应该已经十九岁了。我迄今为止没有跟他好好讲过话,昨天放学回来的路上,却被木村拽着去吃年糕小豆汤,吃着红豆,我们第一次交换了人生观。
出人意料的是,木村很爱学习。他在读尼采[4]。因为哥哥还没有教过我任何尼采的事,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很是惭愧。我虽然讲了《圣经》,还有芦花[5],也没能比过他。木村在生活里充分践行自己的思想,所以才厉害。根据木村的说法,尼采的思想是和希特勒[6]有所联结的,至于联结的原因,木村为我做了各种各样哲学上的说明,但我却一个也没弄明白。木村确实很用功。我觉得这个朋友很了不起,想和他更深入地交流。他来年就要考陆军军官学校了,这也和尼采主义有关系吧。不过,据说陆军军官学校非常难考,可能考不上。
“还是放弃吧。”我小声地这么一说,木村目光炯炯地瞪了我一眼,眼神很可怕。为了不输给木村,我也要多用功了。我那个时候决定,要记一千个英文单词,然后从头开始学习代数和几何。虽然我敬佩木村思想的高深,但是不知为何,却不想阅读尼采。
今天是星期六。我在学校一边听修身课[7],一边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窗外开得那么好看的樱花,大部分都已经凋落了,现在只有红黑色的花萼不怀好意地留在枝头。我考虑了很多。前天我说“有很多困难的人生问题”,又说漏嘴“比如关于学校的考试制度等”,虽然被哥哥识破了,但我这段时间的忧愁,可能并不是别的什么,只在于来年的一高[8]考试。啊,讨厌考试。人的价值,仅仅凭借这一两小时的考试就被迅速决定,实在是很可怕,是冒犯神的事情,考官都会去地狱吧。哥哥是在高看我,说着没关系,中学读了四年去考就能通过的,可我自己一点自信也没有。但我实在厌烦了中学生活,就算明年一高没过,我也打算赶紧升入哪里的某个有希望的大学预科。接下来,我得树立一生不变的目标,向前迈进,但这是个困难的问题。到底应该如何是好,我完全不清楚,只会哭丧着脸,感到为难。虽然从小学开始老师就告诉我们“要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没有比这更敷衍的话了吧。我不明白这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是在捉弄人,完全不负责任。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也一点点明白这世上生活的艰辛了。就算是中学的老师,他们背地里的生活好像也是很凄惨的。漱石[9]的《少爷》里,不也是这样一五一十地写着的吗?有借高利贷的人,也有被夫人大声指责的人吧。甚至有像人生失败者的可怜老师,学识看起来也没有很出色。这样无趣的人一直一直重复着无关紧要的、高大上的训导,自己毫无根据却喋喋不休,所以我们才厌恶起学校来。至少,如果能教授更加具体的切身方针,对我们该有多大的帮助哇。如果老师能不加修饰地讲出自己的失败经验等,我们一定会深有感触,但他们却总是啰唆地重复着尽人皆知的道理,权利和义务的定义呀,大我和小我的区别什么的。今天的修身课尤其无聊。讲到英雄和小人的话题,金子老师只是一个劲儿地赞美拿破仑[10]和苏格拉底[11],痛骂市井小人的卑微凄惨,这样根本无济于事。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拿破仑和米开朗琪罗[12],在小人物日常生活的苦闷中,应该也有令人尊重的东西。金子老师的话,总是如此以偏概全,一点儿也不像话。这样的人,实为俗物。啊,老师被学生同情可算完了。真的,这个人迄今为止,什么都没有教给过我。而我来年必须决定选理科或文科了!事态紧迫,简直事关重大。我很迷茫,不知如何是好。我在学校迷迷糊糊听着金子老师没有内容的教学,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去年分开的黑田老师了,这种怀念的感觉令人心焦。那位老师确实是有点什么区别于人的东西的。首先就是很能说会道,男子气概十足,做事干脆利落,可以说他是整个中学尊重的对象。某次英语课时,老师安静地翻译完《李尔王》[13]的章节,冷不防地开了口,语调突然变化,仿佛咬牙切齿般说了些话,总之,就是用了一种很粗鲁生硬的语调。因为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开了口,所以我们大家都吃了一惊。
“就此告别吧,真是变化无常。实际上教师和学生的关系什么的,是很靠不住的。如果教师退职了,自那之后就会成为他人。不是你们的错,是教师之错。实际上教师什么的就是笨蛋。男的也好女的也好,都是不明事理的家伙。跟你们说这样的事是我不对,但我已经无法忍受了。教员室的氛围,真的是没文化、自私自利、不爱学生。我已经在教员室努力了两年了,坚持不下去了。在被辞退之前,我就自己请辞了。就在今天,这个时间,都结束了。虽然可能不能再与你们相见,但我们从今往后一起发愤图强吧。学习是很美好的事。似乎有的人会觉得代数和几何等科目的学习,毕业以后就派不上任何用场了,大错特错。就算是植物、动物、物理、化学,在允许的时间内就应该尽力学习。对日常生活起不到直接作用的学习,才能在将来完善你们的人格。不必炫耀自己的学识。学习知识,然后满不在乎地忘掉就好。记住不是重要之事,重要的是培养。所谓文化,不是记忆大量的公式和单词,而是胸怀宽广。也就是知晓热爱之事。在学生时代不用功的人,从进了社会起,就必定是个残酷的利己主义者。学问什么的,是可以在记忆的同时就忘掉的东西。即便全部忘掉,在你用功训练的深处,仍会留下一把沙金。就是它了,十分宝贵的东西。务必要学习,而且,不能急着硬让学问直接有益于生活。从容不迫地,成为真正被培养过的人吧!我想说的只有这些。我不能再和你们在这间教室一起学习了。但是我会一生难忘你们的名字的,你们也要偶尔想起我来。这是男人与男人间,简短而平凡的告别。潇洒上路吧。最后我祝愿你们健康。”老师脸色稍微发青,没有一丝笑容地向我们鞠了躬。
此刻我想扑向老师放声哭泣。
“敬礼!”班长矢村略带哭腔地喊了口令。六十个人肃穆起立,发自内心地向老师敬了礼。
“不用担心这次的考试。”老师说完这句话,才露出了微笑。
“老师,再见!”留级生志田小声说道,然后紧接着六十名学生异口同声道:“老师,再见!”
我真想放声哭泣。
黑田老师现在过得怎样呢?说不定出征了吧。因为他才三十岁左右。
像这样写着黑田老师的事,真让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现在已经接近深夜十二点了。哥哥在隔壁房间静静地写着小说,好像是长篇小说,听说已经写就二百页以上了。哥哥日夜颠倒,每天下午四点左右起床,之后一定会彻夜不眠。这样对身体不好吧。我已经困得不行了,现在再读会儿芦花的《回忆录》就打算睡了。明天是星期日,能睡个懒觉,星期日的快乐只有这个了。
四月十八日。星期日。
时晴时阴。今天我是上午十一点起床的。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这是当然。认为星期日就会有什么好事发生,这种想法是错误的。人生是很平凡的。明天就又是星期一了,又是一周去学校的日子。我似乎是很吃亏的性格,将现在这个星期日作为星期日来享受都做不到。隐藏在星期日影子里的星期一,它不怀好意的表情让我感到害怕。星期一是黑色,星期二是血色,星期三是白色,星期四是茶色,星期五是亮光色,星期六是灰色,然后星期日是危险的红色,理应让人失落。
从今天中午开始,我拼命学习了英语单词和代数。今天格外闷热。我穿着一件毛巾材质的睡衣,不顾自己的模样学习着。晚饭后的茶很是好喝,哥哥也说了好喝,酒的味道怕不是也是这样吧。
那今天晚上写些什么呢?没有什么要写,那就写写我的家人吧。我家现在有七个人。母亲、姐姐和哥哥、我,工读学生[14]木岛和女佣阿梅,还有上个月来的护工衫野,一共七人。父亲在我八岁的时候去世了,据说生前是小有名气的人,从美国的大学毕业之后,他身为基督徒,是当年的新知识人。比起政治家,说他是个实业家更合适——虽然晚年入了政界,为政友会工作,但只有四五年的时间,那之前是一位市井实业家。据说他进入政界以后,五六年间便耗费了大部分财产。虽然我提起财产之事很可笑,但母亲当时应该是吃了不少苦头的。父亲去世后不久,我们便从牛迂[15]的大房子搬到了现在曲町[16]的家里来。然后母亲就生病了,至今卧病在床。但我一点儿也不记恨父亲。父亲总是叫我小子、小子。关于父亲的记忆,我有印象的不多,只清晰地记得他每天早上用牛奶洗脸,似乎是个非常时髦的人。装饰在客厅的照片上,父亲也是一副端正又气派的面容。据说姐姐长得最像父亲。我的姐姐是个可怜人,今年二十六岁,终于要在这个月二十八日出嫁。长年以来,她因为看护患病的母亲、照顾我和弟弟,没能出嫁。母亲在父亲死后直接倒在了病床上,因为脊椎骨结核,已经卧病在床近十年了。母亲虽说是病人,但能言善辩、性格任性,就算雇了护工也立刻把人赶走。只有姐姐能照看好她。但今年正月,哥哥很严厉地说了母亲一通,终于让她许了姐姐结婚的承诺。哥哥生气的时候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姐姐近日就要结婚了,上个月就请护工衫野来了家里,她在姐姐的指导下开始照看母亲了。母亲虽然嘟嘟囔囔发牢骚,但似乎也已经看开,由着衫野照料了。母亲也拗不过哥哥。母亲!就算姐姐离开了家,也不要灰心丧气,为了哥哥还有我,请一定要打起精神。姐姐已经二十六岁了,太可怜了。哎呀,不行,我又说了老成的话。但是结婚乃人生大事,特别是对女人来说,也许可以算唯一的大事件。不要害臊,认真思索吧。
姐姐是令人敬佩的牺牲者,就算说姐姐的青春都终于家务和对母亲的看护也不为过。然而我认为,这长久的忍耐对姐姐来说,绝对不是徒劳。姐姐一定非常明事理,远非我们能比的。忍耐会磨炼人的理性。姐姐的眼眸这段时间十分清澈,结婚的日子将近,她也没有装腔作势地欢欣雀跃、得意忘形,十分了不起,看样子她能用平静的心境进入婚姻生活。她的结婚对象铃冈先生是个接近四十的董事,听说是柔道四段,虽说鼻子又圆又红是缺点,但应该是个好心人。我不喜欢,也不讨厌,终归是他人。但是哥哥说过,这位姐夫各方面都可以让人很放心。可能是这样吧。但是我不想受姐夫照顾,我只是一味为了姐姐的幸福在祈祷罢了。姐姐如果离开了家,家里会变得多么冷清啊!可能会像火熄灭了一样。不过我们会忍受的,只要姐姐是幸福的就好。姐姐会成为一位贤妻吧。我作为她的亲人,对这一点能负起责任、明确保证。要说谁会是最好的妻子,我能推荐我的姐姐。我们真的给姐姐添了许多麻烦。如果没有姐姐,生活不知会怎么样。可能现在我已经是个不良少年了。姐姐看明白了弟弟们的个性,然后温情养育我们长大。姐姐、哥哥和我,三个人之间有柏拉图式的深切羁绊,三人结成了神圣的同盟。而且,姐姐在理性方面优于我们,总是自然地引领着我们。我们相信,姐姐在婚姻生活中,一定能获得平静的幸福。就算被黑暗的灾难所侵袭,姐姐也有着绝对能保护夫妇幸福的尊贵力量。姐姐!恭喜。姐姐从今往后会幸福的。若干涉太多有些失礼,但是姐姐应该还不清楚夫妇间的爱是何物吧。(然而我也完全不知道,甚至连头绪也没有,也许是很无聊的事也说不定。)但是,如果这世间有夫妇之爱的话,那么姐姐一定会实现最为完美的形式吧。姐姐!请不要打破我这美好的“幻想”。
再见,去吧!平安顺遂地生活!如果此去是永别,那么便永远平安顺遂。
以上内容就是我想着跟姐姐说悄悄话的心情写下的,姐姐可能永远不会发现我这暗中向她告别的这些话。因为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日记本。但是如果姐姐看了这个,会笑我的吧。
我没有将这份告别之言直接对姐姐说出的勇气,太不中用了,让人难过。
明天是星期一,黑色之日。睡觉吧。神,请不要忘记我。
四月十九日。星期一。
大体晴朗。今天实在是很不愉快。我有了想退出足球部的念头,就算不退出,也已经对运动生厌了,今后就随便应付一下吧。那些家伙既然乱来的话,我也没办法。今天我揍了队长梶一顿。他太无耻了。
今天放学后,部员们都在操场上集合,开始了这学期第一次训练。跟去年的队伍相比,今年的队伍不论在气魄上还是技术上都远为逊色,因此在本学期,是否能和其他队伍比赛是个疑问。成员们只是都到齐了,互相之间却一点儿都不配合。是队长不行,梶没有当队长的资格。本来应该今年毕业的,但是因为他留级了,年纪最长所以当了队长。统率队伍,比起厉害的技术来说,人格魅力是很必要的。梶的人格很低劣,在练习中一味胡说些下流的段子,乱开玩笑。不仅是梶,全体成员都在乱来,吊儿郎当的,我想一个个揪住后颈给他们扔到水里去。练习结束之后,按照惯例大家去了附近的桃之澡堂洗澡。在脱衣服的地方,梶突然说了很猥琐的话。而且还是关于我的身体的。那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写下的字眼。我裸着身子,站到了梶的跟前。
“你是运动员吗?”我说道。
谁在说,算了算了。
梶把脱到一半的衬衫又穿好,“想打一架吗?喂。”他扬起下巴,露出白牙笑着说道。
我直接啪地打在了那张脸上。
并告诉他说:“如果你是运动员的话,请知耻!”
梶咚地踢了地板,“浑蛋!”说着便哭了起来。
实在令人意外。没出息的家伙。我赶紧去了冲澡的地方洗了身子。
全裸着打架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我已经讨厌运动了。虽然有“健全的肉体宿有健全的精神”这样的谚语,但希腊原文本是“如果健全的肉体里能宿有健全的精神”,似乎包含一种愿望和叹息的意味在里面。这是哥哥以前曾经说的。大概意思就是,健全的肉体里如果能宿有健全的精神,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然而现实却往往事与愿违啊。梶也有着魁梧的体格,但完全是浪费了。如果在他健全的体格里,能宿有明朗的精神就好了。
夜晚,我听了海伦·凯勒[17]女士的广播,想让梶来听听。她又聋又哑,有着这般令人绝望的不健全肉体,但也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开口说话,听得懂秘书所说的话,也能著书,最终获得了博士称号。我们对这位女士抱有的无限尊敬,应该是出自真心的吧。听着收音机的广播,有时候能听到听众们如怒涛般的鼓掌声,听众的感动直接触动我心,我不禁泪目了。凯勒女士的作品,我也读了一些。宗教的诗占了很多,可能是信仰让她重生。我深感信仰力量之强大。所谓宗教就是相信奇迹的力量。对理性主义者来说是不能理解宗教的,宗教就是相信不理性的力量。因为不合理,所以是“信仰”的特殊力量,——啊,不行,越发搞不懂了。再问一遍哥哥吧。
明天是星期二。真是讨厌啊讨厌。有句话说男子跨出家门就会有七个敌人[18],正是如此。不能有一丝疏忽大意。去学校就和进入百万敌军之中没什么两样。不想输给他人,为了胜利需要拼死努力,怎样都很受不了。这就是胜利者的悲哀吗?不会吧。梶啊,明天让我们微笑着握手言和吧。就像你在澡堂说的那样,我的身体是太白了。真是讨厌。但是我没有在奇怪的地方涂上白色香粉啊。我讨厌你这样耍我。今天晚上读了《圣经》就睡吧。
你们放心,是我,不要害怕[19]。
四月二十日。星期二。
说是晴朗,但也不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大体上是晴朗的程度吧。今天赶紧和梶和解了。我不想自己一直处在不安的情绪中。我去了梶的教室,干脆地道了歉。梶看起来很高兴。
吾友笑里藏孤独
我亦孤独返笑之
但是我和以往一样看不起梶。这没办法。梶一副思虑颇深的样子,然后十分信赖我一般低声说道:“我想着和你商量一件事。这次进入足球部的一年级新生有十五人。大家都没个正形。如果加进来太多无用的人,足球部的质量只会一味下降,我也会没什么干劲。你帮我考虑考虑。”我听来滑稽。梶在为自己辩解,想把自己的无用怪罪给新生,越发是个卑劣之人了。
“人多了也没关系不是吗?如果好好训练,那不行的人自然会累趴下,行的人就能留下来吧。”我这么一说。“那也不行。”他便大声说,空虚地傻笑了。为何不行,我不清楚。不管怎样,我对足球部已经没有从前那般的热情了。就按照你喜欢的干吧。可能会弄出个孱弱的队伍吧。
放学回家路上,我顺道去了目黑电影院,看了《进击吧龙骑兵》[20],很无聊,实在是一部没有价值的作品,亏了三十钱也让我损失了时间。不良少年木村极力推荐说这是一部厉害的杰作,一定要看,我才会满怀期待地去看的,结果什么呀,如果加上口琴的伴奏,就是和便宜发蜡的味道很合衬的电影。木村到底是觉得哪里有什么赞叹之处了?不可理解。那个人不会还是个孩子吧?如果马跑了就会高兴吧。也不能指望那个家伙的尼采了。可能是尼采牌口香糖吧。
今天晚上,姐姐接了铃冈的电话,去了银座。这就是婚前交往。两个人会认真地在银座散步,说不定还去了资生堂喝了冰激凌苏打[21]吧,也许还看了《进击吧龙骑兵》正在感动。马上就是结婚典礼了,他们还这么悠闲,还是不要这样才好。母亲刚刚还发了脾气。据说因为洗身子的金属盆里的热水太烫了,母亲就把盆子打翻了。护工杉野哭了。阿梅叮叮咚咚地走来走去,很是搅动了一场。哥哥装作不知情一直在学习。我的内心无法平静。如果姐姐在的话,便会很轻松地平息事件吧。杉野在楼梯下不停地抽泣,工读学生木岛一副哲学家的样子,用庄重的口吻在安慰她些什么,很是滑稽。据说木岛是母亲的远亲。五六年前,他从乡下的高小[22]毕业之后来到我们家,中间有一次因为征兵检查回了乡下,过了一段时间,又来了家里。因为他是近视眼,所以被判定为丁种[23]兵。他的脸上长了很多痘痘,但样貌不差,梦想好像是做政治家,但是他一点儿都不用功,是做不成的吧。在外面,他会称我的父亲为伯父。他是个没有恶意的坦率之人,但也不过如此了,可能打算一辈子都待在我家。
姐姐终于回家了,现在是十点八分。
我从现在开始要做三十道代数题。我太累了,累得想哭。一个叫作什么罗伯特的人曰,“有一障碍物常常纠缠我身,其名为正直”,而芹川进氏则曰,“有一障碍物常常纠缠我身,其名为考试”。
我想去一个没有考试的学校。
四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阴天,夜晚有雨。哪里都是绵延不断的阴暗。连写日记都变得惹人厌烦起来。今天在上数学课时,“狸猫”穿着稍有些脏污的长靴走进了教室,问这个班上有几个从四年级开始考试的人,让举起手来。我想也没想猛地就举了手,结果只有我一人举手了。班长矢村留意着没有举手,低下头,忸忸怩怩的,真是个懦弱的人。“狸猫”说,“欸,是芹川啊”,嘴角微微扬起。我很难为情,一瞬间,感觉世界都变黑暗了。
“要考哪里呢?”“狸猫”用轻视的口吻说道。
“还没决定。”我回答。我还是没有说出一高的勇气,真是难过。
“狸猫”用一只手捂着胡须哧哧地笑着。真是令人讨厌。“不过,各位也,”他一本正经地环视大家,“如果能从四年级就报考的话,那么就不要抱着试一试的半开玩笑的心态,而是带着必须考上的觉悟去考试。如果心态摇摆不定,一旦没有考上,就会落下不及格的习性,就算到了五年级再去考,也有很多考不上的。所以要慎重考虑之后再决定。”这种说法就像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一般。
我真想宰了“狸猫”。有这般没礼貌的老师的学校,我都想放火烧掉好了。不管如何,我都要在四年级之后去别的学校。还要在这样的学校待上五年吗?我的身体都要腐坏了。虽然和外语相比,我的数学成绩没有那么好,即便如此,我每天每晚都在学习。啊,我想进入一高,让“狸猫”对我刮目相看,但可能也做不到。不知怎的,我也不想学习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武藏野馆,看了《罪与罚》[24],那伴奏的音乐非常妙。闭上双眼只是听着音乐,我的眼泪就要缓缓溢出了,我想任由自己堕落了。
我回到家什么都没学习,作了一首长诗。诗的大意是,自己现在正在黑暗的底层爬来爬去,但并不绝望。不知道从哪里射进来一束昏暗的光。但是我不知道这束光代表着什么。我让这束光落在我的手心上,却无法理解这束光的意义,只能自己一味焦虑。不可思议的光啊,我写下这样的句子,想着什么时候让哥哥也看看。哥哥真好,富有才能。按照哥哥的说法,所谓才能是对某样东西抱有异常的兴趣,并且开始沉迷于其中时显现出来的之类的东西。但像我这样,每天憎恨着、愤怒着、哭泣着,过分狂热,只会落得荒谬,而成不了才能出现的动机,反过来,却可能是无能的象征。啊,有没有谁能够清楚地定义我呢?是蠢货、机灵鬼,还是骗子?是天使、恶魔,还是俗物?是殉教者、学者抑或是大艺术家?自杀吧。我真的有了想死的心情了。失去父亲这件事,从未像今夜这样让我如此痛彻心扉,虽然平时我总是忘个干净,真是不可思议。“父亲”这一角色既伟大又温暖,我现在能理解基督徒在极尽悲伤时大声喊出“阿爸,天父哟!”的心情了。
比母爱更炽热,比大地更深沉,耸立于人之所思之上,比天空更宽广。
——赞美诗第五十二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四。
阴天。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所以就不写了。我上学迟到了。
四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下雨。夜晚,木村拿着吉他到我家来玩了,我让他弹弹看,他弹得很烂。我一直不开口,木村就说那就不打扰了,便回了家。在雨中特意抱着吉他来的人,真的是笨蛋。我感觉很累,所以早早就睡了。睡觉时间,九点半。
四月二十四日。星期六。
晴天。今天我从早上开始就逃课了。这么好的天气,去学校太浪费了。我去了上野公园,在公园的长椅上吃了便当,下午一直在图书馆。我借了正冈子规[25]全集的第一卷到第四卷,随手翻看,天黑了之后就回了家。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二。
下雨。我心情很烦躁,睡不着,深夜一点,听到了夜晚做工的微弱声音。工人在雨中无言地劳动,没有一声吆喝,只有铁锹和砂石的声音有规律地传来。明天便是姐姐的结婚典礼了。姐姐在这个家里也是最后一夜了。她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旁人的事情,如何都好。停笔。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万里无云。早上,我端坐着给姐姐行了大礼,然后就赶去上学了。在我鞠躬之后,姐姐叫了声“小进!”然后就哭了出来。母亲似乎也在房间里叫着我的名字“进、进”,但是我连鞋带都没系上就从玄关飞奔而出。
五月一日。星期六。
大体晴朗。写日记也变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起来。没什么理由,只是我不想写了,现在又突然想写了,就写。今天我让哥哥给我买了吉他。吃完晚饭,我和哥哥去银座散步,中途我稍微探头看了下乐器店的橱窗,“木村也有一把跟那个一样的哦。”我装作不经意地说。哥哥马上就问我:“想要吗?”
“真的吗?”我感觉到有些可怕,看着哥哥的脸色。哥哥一言不发地进店为我买下了。
哥哥比我要孤独十倍啊。
五月二日。星期日。
雨后天晴。虽说是星期日,我却八点就起了床,很是稀奇,起床之后马上就用布擦拭吉他。表哥阿庆来玩了,这是自他成为商科大学[26]的学生以后,第一次来家里。他穿着新做的西服,格外耀眼。
“身份不同啦。”我这么恭维之后,他嘿嘿地笑了。真是没出息的家伙。上了商大,身份就变了吗?他穿着红色条纹的衬衫,怪模怪样、装腔作势。难道没有读过“身体胜于衣衫”[27]这些话吗?
“德语很难啊,是吧。”他说。欸,这样啊。成为大学生,确实是不同了。我心烦意乱,一味弹着吉他。虽然他邀请我去银座,但我拒绝了。
我一点儿都没有学习,什么都没做。Doing nothing is doing ill.无所事事必干坏事。我可能是很妒忌阿庆,真是无耻。好好地思考一下吧。
五月四日。星期二。
晴天。今天足球部的新成员欢迎会在学校的大厅举行。我稍微瞥了一眼,就马上回家了。近段时间,我的生活甚至连悲剧也没有。
五月七日。星期五。
阴天。夜晚有雨。这是很暖和的一场雨。深夜我撑着伞,偷偷摸摸出去吃寿司,和烂醉的女服务员与没醉的女服务员两个人一起大口吃着寿司。烂醉的女服务员对我说了很失礼的话,我也没有生气,只是苦笑了一下。
五月十二日。星期三。
晴天。今天的数学课上,“狸猫”出了一个应用问题,时间是二十分钟,“谁做出来了?”
谁都没有举手。虽然我感觉自己会做,但我不想像三周前的星期三那样出大丑,所以装作不知道。
“搞什么,谁都不会做啊?”“狸猫”嘲笑道,“芹川,你来试试。”
为什么指名我呢?吓得我心里扑通一跳。我站起来走过去,在黑板上写起来。两边都平方的话就简单了,答案是0。我写下:答,0。但又想着如果算错了的话,就又会像之前那样被侮辱,于是我写下:答,0吧。写完之后,“狸猫”哇哈哈地笑了起来。
“芹川啊,实在是服了你了。”他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回到自己座位上之后,他也频频看向我这边,一点儿不忌讳地说:“教师办公室里,大家也都说你很可爱啊。”全班哄堂大笑。
今天真是令人讨厌,比前段时间的星期三还不愉快,让我羞耻得都没办法和班上的同学再见面了。“狸猫”的神经大条,还有教师办公室的氛围,都令人完全无法忍受,失礼又庸俗。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干脆地决定退学。我想离开家,成为电影演员养活自己。哥哥曾经对我说,进似乎有做演员的天赋呢。我能清晰地回想起他这样说过。
但是晚饭是如下的这幅光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讨厌学校,实在不行了,我想自己谋生了。”
“学校是很烦人的地方啊。但正是一边觉得讨厌一边去上学的这点,才是学生生活的尊贵之处吧。虽然像是悖论,但是学校就是为了被人憎恨而存在的。就算我也非常讨厌学校,但是我没想过只读到中学。”
“是的呀。”
我的决定一瞬间就垮台了。啊,人生真是单调!
五月十七日。星期一。
晴天。我又开始踢球了,今天有和二中的比赛。我前半段进了两个球,后半段进了一个,比赛结果是三比三。比赛完回家的路上,我和前辈在目黑喝了啤酒。
越发感觉自己很低能。
五月三十日。星期日。
晴天。尽管是星期日,但是我心情很昏暗。春天也离去了。早上木村打来电话,问我去不去横滨。我拒绝了。下午去了神田,备齐了所有考试参考书。暑假之前我要做完代数研究(上·下),暑假的时候做平面集合的总复习。夜晚整理了书架。昏暗、忧郁。我要向山举目。我的帮助从何而来。[28]
六月三日。星期四。
晴天。从今天开始的六天是四年级的修学旅行,但我非常讨厌大家一起在旅馆睡大通铺或是成群地参观名胜,所以没有参加。
我打算这六天读小说度日。今天开始看夏目漱石的《明暗》,这是一本很黑暗的小说,这种黑暗,只有生在东京长在东京的人才懂,是无可奈何的地狱。班上的家伙现在正在夜行列车上熟睡着吧,真是天真之人。
勇者独自站立时最强大。——(席勒[29],说的吧)
六月十三日。星期日。
阴天。足球部的大泽前辈和松村前辈大摇大摆地来了。接待他们的这种行为,简直是愚蠢至极。足球部暑假的集训可能要泡汤了,真是个大事件啊,他们说着这些,神情激动。我本来就打算不参加今年暑假的集训了,刚好合我心意。但是对于大泽和松村两位前辈来说,他们的乐趣就少了一个,所以满腹牢骚。梶队长在会计上出了点问题,所以没办法从学校拿到集训的费用了。松村前辈怒气冲冲地说要免去梶的职位。总之大家都是蠢货。我只求能尽早回家。
晚上,隔了好久给母亲揉脚。
“凡事都要忍耐……”
“好的。”
“兄弟和睦……”
“好的。”
母亲的口头禅就是“忍耐”,还有“兄弟和睦”。
七月十四日。星期三。
晴天。七月十日就开始了的第一学期的正式考试,还有明天一天就结束了,接着过一个星期,就会公开成绩,然后才终于到了暑假。真高兴,确实高兴,“啊啊”,我自然而然地这样叫了出来。成绩什么的,无所谓。这个学期我在思想上迷了路,成绩可能也一落千丈,估计只有日文、汉文、英语和数学成绩是提升了的,成绩没公布前,我也没有把握。啊,马上就是暑假啦。一想到这个就微笑起来。虽然明天还有考试,但不知为何很想写日记。这段时间我完全怠于写日记了,因为生活没有什么干劲。可能是我自身没什么内容吧,不,是因为有感到深切绝望的事吧。我变得相当狡猾了。我不想把自己思考的事情随意告诉他人,我不想他人知道我现在抱着怎样的思想,只能说一句话:“我将来的目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决定了。”剩下的就不说了。明天也有考试。学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