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将安铭臣忽略不计,那黎念最近一周的生活称得上很清闲。今天下午原定是和Ada一起逛街,明天睡觉、做瑜伽、整理衣帽间,后天好友婚礼前去捧场,大后天以后连安排都没有。
Ada是黎念的经纪人。已婚,有一个四岁的女儿莉莉。Ada长相很是温婉,交际手腕却很是了得。黎念当初与她一拍即合,亦伴亦友的关系已经保持了一年多。知道黎念已结婚的人用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而Ada身在其列。
Ada到商场的时候,黎念已经一个人在顶层的甜品店里待了许久。她无聊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幻想和安铭臣离婚后的生活。其实他们目前这个样子和陌生人也没什么两样。但只要那张结婚证还有效,黎念就觉得头顶总是阴魂不散。
安铭臣不按常理出牌已经成了常态,他一个人随性而为,四处招惹桃花绯闻,却又不肯成全她跟她离婚。假如是想借此利用大众言论羞辱她,可他却又将他俩已婚的事实按照约定掩饰得那样好。
黎念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提出离婚的时候,安铭臣淡得出奇的反应。他就像是已经预料到,所以连给个表情都吝啬,只是嘴唇动了动,说了四个字,这不可能。
后来她就毅然决然地搬家离开了他们的婚房。以往安铭臣总是圈禁她的活动范围,那一次他却没有拦住她。
再后来的后来,他在娱乐版块的出镜率简直和她一样高。媒体报道他的女友一个接一个,许多都和明星有关,美人如花,姹紫嫣红,没有什么固定标准。
两个人都在默契地无视对方。黎念对他秉承的理念是,独木桥和阳关道,他先选一条,剩下的给她走就好。
昨晚的事情给黎念留下了一点儿阴影,因此今天一直都兴致恹恹。下午两人一起看电影,Ada给她评论演员演技时,她竟然在座位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Ada正逼近她的脸,很好奇地研究她:“你昨晚干吗去了,我都可以看到你的黑眼圈。”
“……”拒绝回答。
Ada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了三个字:“安,铭,臣?”
“……”黎念把手里的杂志搁在脸上,仰头当作没听见。
“原来真的是啊。”Ada未语先笑,低声说,“你那个见不得光的丈夫又怎么招惹你了?”
黎念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您别提他了。”
“可我现在兴致好高,就想说说他。”Ada笑眯眯地凑近她的耳朵,小声说,“强取豪夺,虐恋情深。这么好的题材,我要是上报给公司,保准会是一周都停歇不了的八卦。”
黎念就当没听见。
“你说安铭臣为什么不乐意离婚呢?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的行为特别诡异,特别符合失恋后欲语还休因爱生恨的表现。如果他厌烦你,肯定是巴不得离婚。如果他以捉弄你为乐,也就不会这么忍让你。你对他的态度真是差到不能再差了,他也没怎么在意。好不好再自虐一点儿啊。”
黎念面无表情:“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他三观不正阴险叵测性格分裂心理变态,他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听您这口气是想给我们说和吗?可我就是讨厌他,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你再怎么帮他掩饰我也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
“我没别的意思,我就觉得你天天为了离婚这点事儿失眠我于心不忍。而且我总觉得你俩站一起多般配啊,男的俊女的美。”Ada看黎念面色越来越不豫,叹口气举起手,“好了好了不提他了,我们看电影。”
黎念忽然记起,这话似乎安铭臣也曾经说过。在他们结婚半年,黎念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婚之后,安铭臣有次被她惹得似乎是真的动了怒,他将她强制按在客厅的墙壁上,因为力道过大,旁边的花瓶甚至被他甩到了地上。黎念的后背贴着冰凉的墙壁,一阵头皮发麻地提防着他,可他却只是压制着她,眸子眯起来,抿着唇不说话。
他们的一侧是宽敞的落地窗,暮色时分,万家灯火,安铭臣微微偏了头,通过玻璃的反射看着他们之间暧昧至极的姿势,她紧握的双手,紧绷的线条,以及她只及他耳垂的身高。他看了良久,最后箍住她的腰身,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也看过去,他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起,轻柔到让人陡生不安:“黎念,其实你和我很般配。”
黎念却一直没觉得她和安铭臣之间能有什么契合之处。她最大的美梦就是和安铭臣一辈子没了任何关联,最大的噩梦就是安铭臣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黎念已经做了无数次假设,奢望能有一个机会,让自己再回到两年多前的原点。
那个时候她的人生轨迹里还没有安铭臣三个字。她按部就班地本科毕业,有一个比她大三岁的从小一起长大的暧昧异性朋友路渊,有自己的计划和生活。以前的二十年一直都风平浪静,偶尔有波澜也总是很快平息,她甚至因此自诩自己冷静而且理性,连父母去世都可以把悲伤和怀念深深埋在心底,表面古井无波,可以客观而且妥善地处理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任何事。
两年半前的夏天,安铭臣毫无预兆地空降在她面前。
那个时候黎家正处在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商业危机中,家族掌权者的男人们面容个个都愁云惨淡。家中找不到人,他们一直都东奔西走在银行和公司之间。女人们也都是十分忧愁,因为正值夏季新品发布,她们却不敢再提去大肆购物。
黎家的传统向来都是女子用于联姻,男子担当大任。在那一个月里几乎所有适婚又未婚的女子都被紧急安排出去相亲,甚至包括她刚刚离异的三十岁的大表姐。
黎念觉得可笑又可悲,她自己却也不能幸免。因为路渊的身体因素,他们两人的事一直都被长辈压制和反对。而那个时候黎念又刚刚和路渊大吵一架,索性真的就听从家中意见赌气去相亲。
她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安铭臣。
假如让除去黎念以外的女人列举对安铭臣的第一印象,那她的词汇里八成都是褒义词。安铭臣的皮相英俊清朗,嘴角常常有一点儿淡淡的微笑,幽默不失风度,谈吐兼具深度与广度,举手投足间修养绝佳,他将自己的世故与深沉隐藏得恰到好处。
可惜这些优点黎念全都没看到。她和他的第一面就糟糕透顶。安铭臣的眼睛一直放肆地游移在她身上,见到她有些别扭地坐下来,嘴角甚至还牵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黎念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后安铭臣的第一个动作。他单手撑着下巴瞧着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里,两腿交叠,另一只手轻轻敲点着沙发的扶手,话中带着十分的自信,也带着十分的漫不经心:“黎小姐。”
这样的态度几乎让黎念恼火得立刻要抬腿走人,却被安铭臣捉住手腕按回到了沙发里,他的表情依旧十分傲慢,却说出了让黎念不可置信的话:“黎念,逃跑可不能解决问题。你知道你现在身不由己。”
“你什么意思?”
她一头雾水的表情明显让安铭臣惊讶了一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嘴角的讥诮意味更浓:“你的叔伯们没有告诉你吗?如今黎家需要你来当和亲公主来解决企业问题。而我呢,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那根救命稻草。结婚是你家里人的意思,虽然我和你的性格对联姻来讲都并不可靠,但他们不介意,所以想要我帮忙的话,你就得嫁给我。”
他只给了她五秒钟的时间来消化这件对她来讲意义无比重大的事,随即又慢悠悠地说下去:“我知道你有个喜欢的人叫路渊,只可惜他没那么大能耐帮你。正好我也有个谈了两年的女朋友,如此扯平了。两天内我会把我的私事处理干净,也希望你和那位路家公子能断得干净。”
末了,他又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不过,你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嫁给我,如果你能抗住家里的压力的话。”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平气和又理直气壮,就好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自然轻松,仿佛笃定了她没有办法反抗。而黎念带着满腔的愤怒和疑惑回家,却没想到事实真的就和安铭臣说的一样。
她被她那些所谓的叔伯们出卖得很彻底。从样貌到品行,甚至包括她往年的体检报告资料,都被极度高效地送到了安铭臣的手中。当然她的手中也有一份他的,可却是寥寥无几的一段话,只关于他创业的辉煌史。
安铭臣,明安集团掌权人安迈的独子,二十四岁独自创建瑞尔。接下来的几年里瑞尔发展就像是一头迅猛的猎豹,规模和实力增长之快让业界侧目。而外界对安铭臣本人的评价也极高,舆论评说他手腕强硬,杀伐果断,冷静沉稳,极有远见。
黎念扫了一眼,就把这张纸撕得粉碎。
被出卖的人往往都是在交易成功时才知晓真相,黎念亦然。她是在又三天后才知道了一周前发生的事,她的叔伯们早在之前就已经衣冠楚楚又小心翼翼地对安铭臣提出了条件。
安铭臣的回答是:“你们的条件太高了,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答应的,就算答应了我也无法保证。但你们可以选择让黎念不嫁。”
可安铭臣是那两个月里唯一一个肯坐下来谈条件的,即使是城下之盟,黎家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黎念终于明白了安铭臣讥诮笑容的潜在含义。他牢牢掌握对方犹豫和贪婪的程度,毫不吝惜地抛出手中合适的诱饵,毫不怀疑自己已稳操胜券,所以才有资格笑容满面。
而她真的就像是古代那些和亲的女子,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那些被迫葬送的情感和自己对未来的规划与梦想,在所谓的利益面前,总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安铭臣很快就和那位与他交往了两年的女友分了手。他的姿态相当决绝洒脱,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冷淡得不带一丝留恋。
黎念偶然有幸观看了那次分手场面,在双方当事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情况下。
她距离他们并不算近,只看得到他们的嘴唇在动。静谧的咖啡厅里,安铭臣对面的女子一直在哭,低低的声音像蜜蜂的嗡嗡声一样绵延不绝。而他却恍若未闻,只是低下头慢慢喝着咖啡,表现足够冷淡,连一方手帕或者一张纸巾都没有递过去,连眼神都是那么漫不经心。
那个凉薄的表情印在黎念的脑海里,很久都挥之不去。那样英俊得精雕细琢的一张面孔,在她眼中却分明像个魔鬼。她一想到这个人即将成为她的丈夫,她就突然感到一阵的毛骨悚然。
她那一天的心情难以言喻。晚上的时候给路渊打电话,却被告知对方已关机。第二天早中晚打了三次,得到的回应却和头一晚一样。
她想要去找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软禁在了家里。家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多重安保,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监视着她。
黎念还从没见过黎家上下有这样团结过。她的这些亲人们为了把她成功转交,真算是下足了血本。
她整整半个月没能迈出大门一步。黎念绝食抗议,最后被人强制按住被迫输入葡萄糖。她又试图逃跑,却发现黎家所有的财力大概都用在了雇用防止她逃跑的警卫上。
家中所有的人轮流开导她,全都被她拒之门外。她没法联系上路渊。家里的电话已经被掐掉,她的手机被没收,网络连接也被掐掉,她被看管得跟个犯人差不了多少。
半月以后安铭臣来看望她。他在她面前微微弯下腰,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黎念冷冷地看着他,冷声说:“我依旧不喜欢你。你既然这么想娶妻,为什么不去娶我的叔叔们。我很讨厌你。”
安铭臣被她最后两句话逗笑,好半天才止住笑意:“你的叔叔们可没有你漂亮。就算是和亲也要有诚意才行,你们家可没有比你更漂亮的了。”
黎念再次重申:“可我不喜欢你。”
“那有什么关系。”安铭臣又笑了笑,“喜欢和不喜欢又不会一成不变。你还想指望那个半残废的路渊吗?他只因为我几句话就懦弱地不敢再和你来往,这样的人你要来还有什么用呢?”
黎念微微睁大眼,继而怒不可遏:“原来是你!”
“没错,是我捣的鬼。”安铭臣依旧在淡淡地笑,说话间不以为意,“我说过让你两天内和路家公子断干净,但你没及时掌握主动权,那么只好我出手。实话讲,我甚至都没有说几句话路渊就很痛快地默认了跟你分手。你们的关系不是号称十分牢固吗?我这么说你是不是很失望?”
黎念咬牙死死盯着他,几乎想把他盯出一个洞。
然而安铭臣却还是安之若素:“你想不想知道我和他交谈后,他最后说的话?”
黎念没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接下去:“他说,你和他本就不是什么男女朋友关系。你们就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友而已。”
黎念的脸颊一下子就没了血色。
她不得不再次承认,安铭臣真的十分擅长挑重点打击人。就算她不想相信这些话,可路渊一次电话也不接,也足够让她顺着安铭臣的话来开始怀疑他。
她沉默了将近十分钟,这次安铭臣竟然十分有耐心,坐在旁边沙发里一边翻看杂志一边等着她。黎念终于开了口:“到底怎么样你才满意?”
他抬起头来,微微地笑:“这次买卖我可从头到尾都没满意。我一直都在亏本和被算计,我只是在尽量捞回成本罢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又答应娶我?”
“我喜欢你,喜欢到非要私藏你不可。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黎念回应他的是一个鄙视得十分彻底的眼神。
“你不相信?说实话,我也不相信。”他低下头重新翻看杂志,说得十分不以为意,“所以我打算实验看看。”
黎念最终还是和安铭臣结了婚,尽管她十分讨厌他,敌视他,乃至有些恨他和畏惧他。
假如说路渊是支撑她执意反抗的最有效动力,那安铭臣的一句话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那半个月来她的耳朵快要被家中的用人和叔伯姑姨磨出了茧子,她被软禁的范围越来越小,让她最后都要以为自己除了答应结婚和选择自杀这两个方法外已经无路可走。
她就像是个洋娃娃,被家里人拱手送出,又被无赖人士微笑接过。一旦产生了这样的认知,她就彻底心灰意冷。
但明明是两大家族联姻,两人的婚礼却举办得十分低调简陋。安铭臣提出拍婚纱照,被黎念连续拒绝了两次。他拟定的婚宴名单,长达十几页,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到一边,眼神抵制得像是一只刺猬。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婚宴不请,婚礼不办,我只和你登记。”
安铭臣听罢一扬眉,笑得很是清爽:“这不会有点任性吗?”
任性的人不是她。颠倒黑白一向是安铭臣的拿手好戏,当一个人不要脸的时候,唯有比他更加不要脸才能制服他。这一点黎念无疑做不到。她能做到的只有狠狠瞪着他,然后咬牙切齿:“安先生,这么丢脸的事难道你还想昭告天下吗?”
“我没看出哪里丢脸,请指教。再者,即使是丢脸,那丢脸的也是我不是你。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他撑着下巴笑得温吞,“再者,你这么不乐意嫁给我,难道就没幻想过你结婚的时候路渊会像个王子一样踏着七彩云朵来抢亲吗?”
他的思路是异于常人的变态,黎念已经无力再待见他。
然而最终安铭臣却还是依言照办。没有豪华的婚礼,没有宾客没有朋友,他甚至没有告诉别人他们已经结婚。他们的婚礼过分低调朴素,只有新人一对,还是彼此茕茕孑立。
安铭臣这样破天荒纵容她无理的要求,让黎念根本摸不着头脑。她在他们那座用作婚房的别墅内愣愣地看着他走过来,然后低下头将戒指套在她的手指上,甚至都忘记了要反抗。
他低下头试图吻她的嘴角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直觉想要避开,却被困在他和墙壁之间不得动弹。安铭臣垂着眼,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我们结婚的事能瞒多久?”
黎念的回答是:“假如你不说,那就是永久,直到我跟你离婚。”
“如果你离得了的话。”安铭臣笑笑,“不过我如果真的不小心说漏嘴了怎么办?”
黎念的回答更冷了:“那是你的事,你看着办。我永远不会说漏嘴。”
安铭臣依旧淡淡地笑,略略歪了头,眯眼看向夕阳,不再说话。他身上的味道清新好闻,有沐浴后淡淡的薄荷味儿萦绕鼻尖,让黎念突然有些微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