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秋。
军定山以东,嘉临江畔…
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扒开芦苇从,探头往外小心张望。
他头上绑着条发黑的红头巾,脸庞上挂着几道发黑发紫的污迹,让人不清到底是干涸的血迹还是烂泥。
蓬头垢面的形象让人看不清此人长相,唯独一双乌黑细长的眼眸中,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冷漠。
他趴在地上,利用草丛的缝隙观察着远处正在四处扫荡的人群。
那里除了近百名利州军的禁军士兵外,还有大量民夫。
这些民夫比禁军士兵更加卖力,几乎不会放过每一个可能的贼人藏身之处。
其中个别人还会一边搜索,一边大喊着让红巾逆贼,出来偿命…
显然驱使民夫们参与搜捕军方目标的,不仅仅是赏银和权势,还有仇恨…
眼见有一队民夫正在笔直地朝藏身处靠近,年轻人料想自己今日恐怕在劫难逃。
刚准备提刀出去拼死几个顽固不化的愚民,却突听远处传来阵阵尖啸声!
随后,数百名头裹红巾的贼人从西面的山林里突然杀出!
“不好!红巾军叛匪杀来了!快逃!”
“救命啊!红巾恶鬼们又活过来了!”
“怎么会!?匪首刘福不是已经被张相公擒杀,只剩一个匪首之子在逃么?”
正在搜捕年轻人的人群,被突然杀出的红巾军吓得四散而逃。
有些人下意识的就往官兵所在的河岸边跑去。
但更多脑子清醒的人,则是宁可跳进情况不明的芦苇荡中,也不敢往官兵的方向奔逃。
果不其然,带队的宋将在看到出现的数百名红巾军后,立刻紧张地下令所有人龟缩组成箭阵,并大声喝令企图逃过来的民夫往两边散开。
眼见呼喊无用,他毫不犹豫的直接下令射杀敢于冲阵之人!
随着跑在最前面的几个倒霉蛋被箭矢无情射杀,其他人才反应过来这些官兵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的性命,慌忙往两侧逃去…
领头的宋将,这才稍稍松了半口气,然后如临大敌地躲在士兵的身后,观察着前方出现的那群红巾贼兵。
按理来讲,宋军之中的弓弩兵比例高达六七层,最擅长对付缺少甲胄的贼兵才对。
仗着优秀的装备,一百名禁军即便是对付上千名造反的泥腿子也不在话下。
为什么会对眼前这数百红巾贼兵,如此忌惮么?
因为和一般贼兵不同,造反的刘福和最早追随他的红巾军起义军班底,原本同样也属于西军的一份子!
也就是说,在贼首刘福都已经死了的情况下,还敢出来和正规军玩命的这数百名悍匪,很大可能来救援他们“少主”的刘福老班底!
属于前西军的一份子,正规军出身。而且还是利州军的同僚。
而利州军,是不久前从沔州边军系统中分离出来的,几乎是整个南宋近百万禁军中,最能打的军队。
这些人的战斗力,和普通的泥腿子反贼有着本质的区别。
加上刘福利用摩尼教教义(该教派已于明朝消亡,不涉及议论现实宗教),对这群人进行了洗脑和武装,使得他们在作战时变得悍不畏死。凭借几千人便搅得巴蜀不得安宁,从北边的利州一路打到了成都府。
最后朝廷急调沔州军名将都统张宣,亲帅边军入川平叛,加上刘福起事仓促导致无法有效约束军队和裹胁的暴民,红巾军到处作孽,根本不得民心。
刘威才得以将刘福快速击败,枭首示众。
那么问题来了,刘福身为宋将,为什么要在只动员了数千人的情况下,选择仓促造反呢?
仅仅因为他是摩尼教教徒,学造反学得脑子瓦特掉了么?
实际上,这一时期的西军,因为受到前任主帅吴曦十年前造反的影响,正在遭遇朝廷持续的清算和打压。
吴曦,是南宋名将吴玠吴璘兄弟的后人。
南宋初期,自失去关中之后,汉中和外五州,也就是蜀口,便成了大金国南侵的主要方向,承受的压力一点都不比江淮防线少。
吴玠兄弟之于西川(南宋定义为巴蜀+蜀口地区)的重要性,完全可以用力挽狂澜来形容,保全了南宋的半壁江山。
比之岳飞等中兴四将的功绩犹有过之。
吴阶也是继秦桧等少数人外,少有的几个活着时被册封的异姓王爵的存在。为吴家在西川的地位,奠定了无可取代的根基。
但因为西川和朝廷之间的政治隔阂,以及历史遗留问题,所以无论是西川政治,还是西军很大程度都游离在以宋廷为核心的军政体系之外(后面会随剧情慢慢详说)。
随着吴曦脑抽般在开禧北伐关键时候造反,不仅玩死了自己和背后的家族,还间接害死了最后的主战派宰相韩侂胄。
叛乱被平定后,西军开始遭受史无前例的打压。
这也为后面西军主帅(制帅,安抚使)尽是些敢自毁长城的作妖之辈,提供了政治基础。
而刘福和他那帮人原属于吴家嫡系的沔州军系统,还是从这支强悍的边军中,被分化出来扔进新成立的利州都统司进行整编重组的那部分,因此也成了这种背景下的受害者…
当然,拥有着长达千年造反经验的专业户摩尼教,也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积极作用。
言归正传,且说那数百名红巾军出现后,并没有对官兵发动进攻。
而是在一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带领下,径直来到距离官兵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双方隔着普通弓弩的射程外的距离,相互对峙着。
很显然,这些人来此只是为了找回自家少主,领头的男子完全无视前方的宋军,朝着附近大喊道:“少将军!你可在此?我带兄弟们来找你了,在的话就赶紧出来吧!张宣那狗贼的爪牙,在后面追的紧呐!咱得抓紧时间逃命去咯!”
之前躲芦苇荡中那年轻人看清来人面容,认出是自己堂兄刘威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刚准备出去却又停住了身子,只见他思索片刻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比拳头略大的东西,找了块浅水区的大石头用力抬起一点点,将那东西小心压了进去。
等到细细将附近的环境铭记在心中后,年轻人才大笑着跳出了芦苇荡,朝着前方喊道:“兄长!刘坤在此,劳您费心前来搭救了!”
刘威见着刘坤,忙带着人迎住他,在他身上一阵细细检查后,才欣喜地说道:
“好!好啊!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的!”
刘坤眼中目光微微一闪,反手拉住刘威的手道:“兄长,此地不宜久留,我等还是赶紧先逃去汉中吧,我父亲曾交待…只有到了秦岭我们才有活路,那里会有人接应…”
刘威狠狠望着另一边的官兵,道:“可叹叔父一世英雄,竟落得如此下场,我恨不能杀了张宣那狗贼,便是折了这身皮肉也是值得!”
“兄长心意,感激不尽。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让张宣的狗头在他脑袋上多留一段时间又有何妨,我们走!”
“好!你既然有这份心,我们迟早能报了这个仇,就让张宣那狗贼多活几天吧!”
刘威说到这,突然凑到刘坤耳边,压低声音问道:“对了,叔父身边有一至关重要之物,据说可以号令天下各地圣教教众…当时兵败随乱军中溃散于山林之时,我隐约记得当时你跟在叔父身旁,他可有交待你那是何物?”
刘坤不动声色的回道:“兄长说什么糊涂话,若我父亲真有那种东西,怎会不拿出来用呢?况且我父亲行事一向大方,你我二人又是他最信任的子侄,如果真有那种宝贝,我们兄弟难道会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么?”
刘威心中依旧犯着嘀咕,但他刚才确实没发现刘坤身上带了东西,即便真有那东西,应该也在兵荒马乱下遗失了吧。
加上眼下逃命要紧,于是刘威吆喝一声带着人马匆匆往北边逃去…
临了,被红巾老卒们护在中间的刘坤,转头望了眼嘉陵江的方向,用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低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
直到威胁真正解除,那穿着绿色官服的宋军将领才长舒了口气。但紧接着,他又皱紧眉头,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坐视朝廷逆贼逃跑的行为,有些不妥?
于是猛地抽出佩刀,朝刘坤等人逃跑的方向大叫道:“贼兵已为本官所败!众将士还不赶紧随我追杀刘坤,刘威二贼呐!”
“…”
“是…田芳大人…”
“特么的,前面的那几个夯瓜皮!追那么急,是赶着投胎去还是想颠死本官啊!?”宋将朝着前方大骂了一句后,不紧不慢地跨上马背带人往北边追击。
口中还愤愤不平地吐槽着:
“那帮可怜虫,可不会顾及什么狗屁的胞泽之谊…死干净了才好…”
“不过得亏了刘福那没脑子的瓜皮真出来当靶子,让我巴州田家总算证明了立场…这招高啊,真的高…”
“唉,说到底,都是吴曦那蠢物惹出来的祸事,累得咱这些将门子弟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呐…”
……
时光荏苒,五年转瞬而过。
被后人喷成智障的宁宗赵扩终于薨毙了。
宋理宗赵昀闪亮登场。
世人本以为赵扩已经足够离谱,在位三十年几乎没有什么个人主张,处理政务的水平就像个啥也不懂的社恐宝宝。
对于大臣的意见,只会隔着奏折默默点头,或者弱弱地批复上一句“居然还能这样么?”
如此柔弱的性格,成功培养出了韩侂胄和史弥远两代权臣。
但赵扩好歹为人谦逊好学,除了没事炼个丹参悟下岐黄之术外,没啥不良嗜好。加上是根红苗正的皇室嫡系子弟,在后宫势力和宗族势力的支持下勉强还能维系朝堂的平衡。
此外,他还利用韩侂胄彻底清算了秦桧系的余孽,给羸弱弱的南宋政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顺便压制住了崛起的理学派对于社会价值观的冲击。
总体来说,当得起一个宁宗的评价。
而赵昀是什么人呢?
他也算是宗氏之后,不过到了他那一代已经出了五服之外,在成为皇帝之前,他不过是绍兴地区一名小小的县尉之子。
唯一的特长,是御女有道。曾创下过在后宫夜开十三女的惊人纪录,并且几十年如一日,对比道乐此不彼。
你说他是廖毐转世,都有人信。
可如果说他有成为明君的能力,恐怕连狗都摇头。
就这么一个人,居然被史弥远通过宫廷政变强行扶上了帝位,可想而知接下去的大宋朝将会多离谱和荒唐…
他最大的“功绩”,可能就是纵容理学兴起了吧,因此那理宗的谥号,也算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