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生命支点

我的生命支点

总有年轻人期期艾艾地问我:“您的生命支点是什么?”

“支点”非常重要。阿基米德说过,给他一个合适的支点,他就能撬起地球。那么,生命支点也足以撬起整个人生,具有终极信仰的意义。

我的生命支点是:大悟、大爱、大美

大悟就是摆脱一切名位羁绊和利益诱惑,把它们全都看成是空虚的假象,于是生命也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那些假象,看起来堂皇风光,其实只会把自己推入一条轨道,按入一个模式,不再是独立的生命。而且,为了争夺,还会伤害其他生命。如能真正摆脱,便是大悟。

大悟之后,一派轻松:飘若云絮,重若昆仑;毫无权势,却得大雄。

悟,一字已可说清,为什么还要名之为“大悟”呢?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看穿,而是把一系列世代的传统、朝野的共识、辉煌的话语、尊长的追求都看穿了,不留暗角,不留盲区,彻彻底底。

大悟好像具有整体的挑战性,其实并不,因为它把挑战也看穿了。所以,这种大悟常常表现为会心一笑,而不是不屑一顾。由于看穿的范围很大,很容易伤及上上下下很多人的心态和生态,因此常常看穿而不说穿,要说也只是点到为止,让人家自己慢慢去悟,即使不悟也不着急。如果为了让别人悟而言辞滔滔,本身就没有悟。

再说大爱。

在“爱”之前加一个“大”,说明此爱不局限于一个人、一家人、一伙人、一国人,而是没有边界的。而且,也不是报答性的爱、感恩式的爱,而是无缘无故的爱、不求回应的爱。这种大爱,是人生在世,天然地对同类产生真诚的好意,并由此而良性传染。即便是最悲观的人,也会因为体验过这种大爱而不后悔活此一遭。

世人有言,爱是排他的,那显然是小爱,而且是小爱中的自私之爱、提防之爱。

投入大爱,是一种自我改造和自我提升。一个人不再是一个人,陌生的天地不再陌生,寂寞的街道突然变得有心,拥挤的人群突然变得有情,远方的荒山突然变得有灵。大爱,因改变自己而改变世界,以此作为生命的支点,正是最好的选择。

建立了这个支点,那么,世间一切散布仇恨、宣扬争斗、崇尚铁血、仰仗威势、夸张胜负、计较输赢、鼓荡民粹的观念和行为,就会看得一清二楚,并断然拒绝于自己的生命系统之外。大爱,是一种干净的信仰。

还要说大美。

美,不仅仅在于外貌、环境和艺术。美的概念非常宏大,蔡元培先生提出过“以美育代宗教”,正表明了一种信仰指向。

美能成为信仰吗?能。

中国近代以来,很多智者在进行国际比较后发现,中国缺少真正的宗教信仰,因此试图设定一种替代物。当时除了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外,还有陈独秀的“以科学代宗教”,梁漱溟的“以伦理代宗教”,冯友兰的“以哲学代宗教”,孙中山的“以主义代宗教”,沈从文、朱光潜的“以文学代宗教”,等等,可见各自都希望中国民众去信仰一种他们认为的“好东西”。但他们却未必明白,一说“宗教”,就必须达到终极关怀、灵魂重建、生命回归的高度。相比之下,蔡元培的提法比较靠谱,因此被学界记住了。

其实,与宗教信仰最靠近的,恰恰就是美和艺术。想想欧洲文艺复兴,也就是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等艺术家让美与宗教相融,凭此开辟了人类的一个新时代。人们常常认为,他们让宗教更美了,其实,他们在提升宗教信仰的过程中又创造了一种信仰,那就是美的信仰。例如,我这个与欧洲宗教没有太大关联的人,为什么在面对贝多芬、莫扎特、巴塞罗那圣家族大教堂的时候,每次都神魄俱夺、长久沉迷,而且可以无数次反复?这就是投身了美的信仰。

历来总有人把美看成是工具性、手段性的存在。这一点,连中国的老祖宗也不同意。刘勰在《文心雕龙》的开篇就说,天玄地黄、日月垂丽、山川焕绮、虎豹威武、泉石激韵,大自然都在天天做美的文章,那又何况有心智的人呢?中国古人认为,大自然产生这些美,都是“天道”。既然是“天道”就要信仰,并在这种信仰中,投入“天人合一”的创造。

人创造美,其实也就是借由感觉系统,创造一个更高贵、更自由、更愉悦的内心世界。与理念系统、权位系统相比,人的感觉系统最敏感、最共通、最难欺,因此美的创造也就更入心、更普世、更无争。在这样的创造中,人的生命被肯定、被拔擢、被共鸣,能够更完满地实现终极关怀的全部效能。因此这美就大了,称之为“大美”。

我和妻子,不管承受着多大的伤害和喧闹,只要看到一角明代飞檐、半截北魏残碑、几排灿然银杏,就会浊气全消,欣喜莫名。这很不符合社会逻辑,只能让美的信仰来解释了。因为只有信仰,才有那么神秘的阻断之力、吸附之力、转移之力。

大悟、大爱、大美,三位一体,三足鼎立,作为支点非常稳当。三者之中,大悟是起点,大爱是光照,大美是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