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病房前,田琨把病历和化验单揣进兜里。他在思考,如何开口和女儿交流那天的经过。他这个做父亲的,必须为女儿讨回公道。
病房里有三四个同学,围在女儿床边说笑,手里拿着课本和笔记本。女儿面色红润,笑逐颜开。
田琨心里轻松了一大截。就这样过去吧。只要女儿身体恢复,学习、生活步入正轨,那一段经历不提也罢。
但是,田琨总觉得心里慌慌的,有些不踏实。一想起女儿经历的屈辱,心揪成一团,又扎了根刺,疼得窒息。他想把病历和化验单扔了,转念一想,还是悄悄收藏起来吧。至于为何这么做,他不敢深究。但愿再也不要看见这些东西,但愿再也不用提起那些揪心事。
又一周后,田小米出院了。第二天就去了学校。上课前,常老师占用五分钟时间,在教室里组织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还用班费给小米买了一束花。大家热烈鼓掌,说动听的祝福语,一起合唱雪绒花。马晓娟和欧阳雨跑上前拥抱田小米,郑重道声“对不起”。大家心潮澎湃,热情洋溢。常老师说,这样的活动在整个学校都是史无前例的。
田小米虽然感觉欢迎会有些过于隆重和刻意,但想到常老师一番好意,同学们满腔热忱,也就释然了。毕竟,她还是个孩子。
田小米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状态。在医院半个多月,落下不少功课。她一直都是勤奋好学的学习委员兼英语课代表,学习成绩从来没下过第三名,她要迎头赶上。
不久,田小米觉察到了异常。无论到哪里,教室、图书馆、操场、体育场……到处都能遇见异样的眼神,窃窃私语的嘴巴。好多人有意无意呈现出的神态,在明白无误地提醒,大家怀疑她,嫌弃她,并且津津乐道,念念不忘。
田小米走在街上,乘公交车,逛商场……都会遇见肆无忌惮上下打量的眼睛。刚开始,她以为是自己过于敏感。当她看见图书馆桌子上一摞前段时间的报纸时,全明白了。报纸上连篇累牍刊登了那件事和一些讨论文章,配有她大幅照片!
以前时常找她补习功课的同学,不再来麻烦她;她一进教室,三五成群交头接耳的小团体,立即四散而去,个个表情复杂;以前经常一起乘公交车上下学的马晓娟、欧阳雨,不再和她结伴同行,公交车上遇见了,也装不认识。
她们俩以前都是她的好朋友啊。
两人时常闹点小矛盾,每次都是小米从中劝和。现在,两人却变得亲密无间,空前团结,说不完的知心话。
小米找她俩谈心,开诚布公问她们为什么疏远自己,欧阳雨低眉垂眼不出声,马晓娟挤出笑脸,说,“没有的事啊!小米!你敏感了!”说完,两人挽起手转身离去。
同桌尹小兰是个性格内向的女孩子,以前常被同学欺负,学习成绩很一般。田小米主动要求和她做同桌,帮她复习功课,保护她不受欺负。现在,尹小兰也不大和她说话,大概怕再次沦为被人欺辱的对象。
只有班长翔宇一如既往。班务依然找她商量,有不明白的数学题拿来一起讨论,放学陪她走到公交站,默默目送她远去。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洞悉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她被全校同学孤立了。
孩子们是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有趣话题的。更何况是青春期的孩子们很敏感的话题,加之还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处心积虑推波助澜。
田小米渐渐失去了活泼,没了笑脸,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她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去过道塞上耳机听音乐。她努力让自己坚硬起来,对一些不怀好意的眼神和言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忍耐。她相信,时间会抚平伤痕,冲淡痛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学习成绩很快赶了上来。
有件事令小米很是宽慰,爸妈的关系好像缓和了些。妈妈不再冷着脸出进进,主动做家务,饭桌上关照一下女儿和丈夫。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小米没敢向爸妈透露丝毫。
田小米提前结束了懵懂的青春期,迅速成熟了。她想,忍耐!忍耐!马上就要中考了,很快就可以脱离这个环境,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早晨,田小米一推开教室门,教室里立刻安静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小米感觉不对劲,脚步没停,径直走到座位坐下。书包却怎么都塞不进桌仓,歪头一看,两只破鞋塞在桌仓里。身后传来嗤嗤嘲笑和窃窃私语。
田小米一把拽出破鞋,高高举起,大喊,“这是谁干的?有意思吗?”双眸冒着怒火,扫视一张张兴奋得变了形的脸。回答她的是哄堂大笑、怪叫和敲击桌椅的“乒乓”声。田小米跑出教室,一扬手,两只破鞋打着转飞出去,落在院子里。
田小米返身站在讲台上,凛然扫视台下,不哭不闹。起哄的同学大大意外了,瞠目结舌望向她。
“某些同学!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在座的好多同学都被人无中生有欺负过,孤立过!那种滋味好受吗?今天欺负我,谁能保证下一个被欺负的不会是你?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吧!可悲可叹!”
田小米义正辞严一番话,起到了意想不到的震慑效果,教室里安静得出奇。有人低头沉思,有人讪讪翻书,有人愣愣发呆。
跟风随大流的,本来也没什么恶意,深受触动,暗暗示好。心理阴暗者,见风使舵,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眼里、心里却闪着阴险的光,暗暗谋划着新的阴谋。
初中校园不是世外桃源,却好像是个法外之地。有些人本性中天生的恶,在这里暴露无遗。
厄运,好像和田小米较上了劲,追随而来,不摧毁她不罢休似的。
那个心怀深深恶意的始作俑者,就是田小米的“好朋友”马晓娟。
田小米是学习委员兼英语课代表,马晓娟是物理课代表。在马晓娟看来,田小米长相、身材、学习、人缘,处处胜她一筹,事事压她一头。她暗恋班长翔宇,而班长的心思全在田小米身上。她常常冷眼旁观众星捧月般的田小米,妒火中烧,表面却不露分毫,反而主动接近田小米,成了她最好的朋友。
化验单事件发生后,马晓娟欣喜若狂,扳倒田小米的机会终于来了!
那天,田小米回教室后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马晓娟的注意。她暗暗高兴。她田小米,也有狼狈不堪的时候。田小米从包里拿校服时,掉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后来,尹小兰捡铅笔时发现了,拿起一看,惊叫一声,烫了手似的赶紧扔了。后排坐着的马晓娟急忙捡起仔细察看,发现了年龄一栏的疑点,却假装不知,开始煽风点火。
她拉拉尹小兰,“天呐!妇产科?小兰!这是小米的化验单?怪不得她刚才那种神情!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快百度一下!”
一边说,一边查手机。很快,两人把各自的查询结果递给对方看,同时展示给对方吃惊的表情。
“不会吧?小米怎么会得那种病?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那种病是不是会传染啊?小兰,你坐在她旁边,不小心就会触碰到,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
尹小兰大惊失色,带出了哭音,“哎呀,怎么办啊?”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得足以让周围的同学听见。传看化验单的同学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上课铃也没能上沸腾的教室安静下来。有人高喊,“赶紧向班主任汇报去!”,大家一窝蜂涌出教室,单调的学习生活里,发生这样的有趣事儿,是多么难得,多么令人兴奋啊!
公交车上的一幕,是马晓娟深思熟虑的一步棋。被蒙在鼓里的欧阳雨完全是被她给带起来的,是真哭。而她,偷偷往眼角按了按沾了辣椒水的纸巾。
田小米终于被整得住进了医院。马晓娟一遍遍回想自己精彩绝伦的表演,兴奋得夜不能寐。班级第二名就要是自己了。稳居第一的班长翔宇的关注点就会转移到自己身上。下一步,争取当上学习委员,就会有更多机会和翔宇在一起了。
省医院专家会诊还了田小米清白。马晓娟很是失落。也更激起了她的恨意。这个田小米,还真是个打不死的小强啊!从小学到初中,还没遇上过如此强硬的对手!哼哼,你给老娘等着瞧吧!
日报社每日新闻版责编接到了一个爆料电话,说省医院发生了一起拿错化验单的意外,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严重后果,希望报社做一下跟踪报道,督促相关部门和责任人引以为戒,杜绝后患。
媒体记者闻风而动,去医院采访的,被院方轻描淡写推卸了责任;找到病房的,被田小米的爸妈挡在了门外。记者找到学校,常老师和田小米的几位同学接受了采访。所有人都客观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一连两天,媒体连篇累牍刊登了好几篇相关文章,并登出了田小米的大幅照片,被采访者都说不知道他们从什么途径搞到的照片。
有读者发表评论,说医院的病例写得龙飞凤舞,像古文,普通人根本就认不出来,能不能敦促医生,写一些人看得懂的现代文字!
田小米的爸妈看了报纸,找报社理论,坚决要求停止刊登相关文章和讨论。医院也提出了抗议。事情才慢慢沉寂下来。这些事儿,都发生在田小米昏迷那两天。
没想到,昔日的田小米又回来了。田小米欢迎会上,马晓娟表现得最积极、最热情,拥抱田小米的时候还流下了眼泪。
谁都没有想到,马晓娟就是那个心怀深深恶意和恨意的人。
马晓娟一岁多点儿,父母就离婚了。三岁时,妈妈常艳带着她改了嫁。继父马林虎是市物资局供销科科长,刚死了老婆,留下一个不到两岁的儿子马晓军。
马晓娟跟了继父的姓。妈妈在家里是个受气包,继父动辄骂她,甚至动手打她。好吃的、新衣服,只有儿子马晓军有份。马晓娟只能捡马晓军的旧衣服穿,吃他剩下的饭菜。马晓军从来不叫她姐姐,叫她拖油瓶。
马晓娟像母亲,长得很标致。四五岁时,就漂亮得像个洋娃娃。小小人儿很会察言观色,讨好继父。继父越来越喜欢她,常常把她搂在怀里。她在家里的地位渐渐变了,马晓军也不敢再当着父亲的面欺负她。不知从何时开始,继父对妈妈不像以前那样凶了。妈妈对女儿竟然有了一丝说不清楚的感激。
几年后,继父成了马局长,马晓军成了个纨绔子弟。家里三口人都宠马晓娟,把她宠成了名副其实的漂亮小公主。马晓娟的妈妈,实质上依然是个受气包,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很快,上初中了。马晓娟和马晓军在同一个学校,马晓娟高一级。马晓娟学习不错,还是物理课代表。而马晓军逃课打架、寻衅滋事,是个差得不能再差的差生。每天像个保镖似的,对马晓娟言听计从。
公交车事件当天,特意没穿校服的马晓军,就是躲在人堆里带头起哄的那个人。破鞋事件,整个就是马晓军的杰作。
许多事儿,并不需要马晓娟明说,马晓军能从她的言谈表情中揣摩出意思来。只要能让姐姐高兴,姐姐就会让自己高兴。为此,他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经常有学生到图书馆借阅半个月前的报纸,特意翻出有田小米照片的版面,在上面偷偷乱涂乱写。说田小米化验单事件并非报纸上写的那样,事实是,那田小米真的得了那种病,被他的父母动用关系掩盖了真相。同学中间暗地里流传一张照片,拍的正是那张化验单,年龄栏清清楚楚是15岁。
马晓军长得人高马大,像个高中生,在学校有几个死党。喜欢打篮球,因此还结交了几个外校的男生,都是些不学无术、惹事生非的主儿。
有一次打完篮球,马晓军请这帮人喝酒,喝到舌头打结的状态,马晓军向大家透露了一些很荤的小道消息。唯恐天下不乱的一伙人兴奋了,不到处寻衅滋事,他们岂不是没了存在感?
有一天,田小米刚走出校门,众目睽睽下被几个男生堵住了去路。
“田小米,跟哥们儿一起玩去吧!”
田小米很快冷静下来,“你们是谁啊?我不认识你们!”
有个痞里痞气的男生步步紧逼,“田小米!天下谁人不识君啊?装什么纯洁!也陪陪我们哥几个呗!”
田小米步步后退,书包抵到了墙上。男生几乎要挨近她的身体了,田小米猛地推开他,高喊,“流氓!快滚开!我喊人了!”
周围的同学赶紧躲开,站得远远看热闹,眼里闪着光窃窃私语。
门口的保安发现了异常,高喊着跑过来,男生们一哄而散,转眼不见了。田小米浑身发软,蹲在地上哭了。保安扶她进了传达室,给班主任常老师打了个电话。常老师慌慌张张跑过来,把田小米搂在怀里安慰,擦眼泪。
“小米,跟老师说实话,你认识那几个男生吗?”
“老师,我不认识!一个都不认识!”
常老师奇怪了,“他们叫你的名字,好像是认识你的?”
常老师说到这里,意识到了什么。小米的眼泪更多了。学生中间传的那些流言蜚语,常老师有所耳闻。她相信田小米是个好孩子,她相信化验单事件的真相。这些校外的孩子,十有八九是听到了污言秽语。
几十年的从教经验,让常老师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果断对田小米说,“小米,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吧,让他们来接你。”
田小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她害怕了。回家的路变得异常漫长,不知那伙人会不会在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如果是人迹稀少的地方,该怎么办?刚才是在校门口,那么多学生和家长,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助!幸亏保安大叔看见了,否则,她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十几分钟后,田琨赶到了学校。半个小时后,叶琴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