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每次想起那天的经历,田小米都会不寒而栗。
叶琴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整理头发,抽空瞥一眼女儿,“小米,赶紧收拾!不能吃早饭啊!要空腹做检查的!”
田小米蜡黄的脸蛋泛起一层红晕,勾着头低声道,“知道了妈妈!”
田琨把一碟面包片,两只水煮蛋,两杯牛奶摆在餐桌上,边摘围裙边说,“小米,爸给你带了全麦面包、水煮蛋和牛奶。牛奶加热了,装在保温杯里,检查完记得吃啊?”
“知道啦爸!”田小米扎好辫子,拿起餐盒和保温杯,提着书包转身进了卧室。五分钟后出来,身上的校服换成了一件蓝色连衣裙。
叶琴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边喝牛奶边打量女儿,顿了顿,想说什么又咽回去,看老公一眼。
田琨默默起身,接过女儿的双肩包帮她背好,随手拍拍女儿的脑袋,“小米,上午检查不完的话,让妈妈帮你续假。如果检查完,去学校时记得把校服套上。啊?”
叶琴沉着脸拎起小坤包,抓起车钥匙,“小米快走!一会该堵车了!”
小米眼睛红红的,看着爸爸点点头,跟在妈妈后面慢腾腾往外走,马尾辫垂头丧气耷拉着。
田琨立在楼门口,和女儿隔着车窗挥了挥手,看着车尾消失在拐角,他的心突然莫名急跳几下。他一惊,神思瞬间有些恍惚。扭头环视左右,初生的阳光白得耀眼。马路上,小汽车、自行车、摩托车、路人汇成一股川流不息的河流,消无声息匆匆而过。他急忙摇摇头,低头看看脚尖,再抬头,面前的一切恢复了熟悉的模样。经过一夜的休整,人们又满血复活,走出各自的栖身之处,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奔波。
田琨呆立片刻。那一霎的感觉很异样。他预感有事即将发生。但不知是什么。他有过类似的经历。
田琨家是一套八十多平米的二手房,一楼,结婚那年两家凑钱买的。在城中村改造项目规划区域,马上要拆迁了,谈好返还的两套楼房在新城开发区,还没交房。下半年,全家要搬去老城区父母家过渡一年半载。那是一栋独门独院的老院子。
小米歪头看向车窗外,叶琴不时扭头看女儿一眼。心想,如果是个儿子,陪着去医院的活儿就是丈夫的了。话说回来,如果是儿子,怎么会得那种病呢?唉!现在的孩子可真不让人省心!尤其是女孩子!
刚八点,母女二人就进了省医院大门,挂号处已经排了几条长龙。
“天呐,怎么这么多人?”叶琴不停埋怨。
好不容易挂了号,到专家门诊一看,过道两侧的长凳上坐满了人,门口还立着几位。听见脚步声,纷纷转头看过来。小米小脸通红,头垂在胸前闪进卫生间,好久才出来,又躲到过道另一头,靠墙立着玩手机,不时朝这边瞥一眼。
叶琴急得直跺脚,一会儿跑去门口张望一下,边嘀咕,“怎么这么慢啊?”
她看看门边的牌牌,老专家名叫夏吉祥。她想打电话找关系加个队,犹豫再三,放弃了。15岁的女儿来看妇科,熟人知道了,万一传出闲话还得了!
两个小时后,终于轮到田小米了。专家夏吉祥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小米心里轻松了点。
夏专家的眼神越过眼镜框瞅小米一眼,“小姑娘,怎么了啊?”
小米的脸更红了,求救般看向妈妈,叶琴赶紧过去关了门。
“我女儿前天去游泳馆游泳,回来后下面就不舒服,痒得难受,越来越痒……”
夏专家面无表情默默在纸上写着什么,片刻抬起头,用下巴示意帘子后面,“脱了裤子,上去!”
小米明白过来,心跳得擂鼓一般,双腿打颤。
叶琴拖着女儿转到帘子后面,来撩女儿裙子,小米弯下腰两手按着,嘤嘤哭泣起来。
“哭什么?快点!好多人等着呢!”穿白大褂的实习生看起来比小米大不了几岁,斜眼瞪着她。
小米仰面躺在手术床上,一条腿赤裸裸,另一条腿腕挂着粉色三角裤,紧咬下唇双目紧闭低声啜泣。耻辱感淹没了她,身体像被掏空了似的,快要窒息了。
化验结果要等两个小时才能出来。小米躲在院里树荫下的椅子上低头流泪,叶琴不停走来走去接打电话。
“小米,妈妈单位有要紧事要去处理一下,你等着把化验单拿上,找那个专家老奶奶开药,好不好?”
小米没回答。
“小米乖,听话啊,妈妈真的有急事!忙完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小米“哇”一声哭出声来。
叶琴“啧”一声,不耐烦地低声道,“哭什么哭?那专家老奶奶说了,是进了脏东西感染了,没什么大事啊!怕什么呀?”
叶琴见女儿还在哭,伸手搂了搂女儿肩膀,“再别哭了!这么大个人了!不嫌丢人啊!妈妈忙完就来接你,听话啊!”
说完,急匆匆走了,边走边打电话。
小米渐渐止了哭,心凉透了。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优秀班干部,深受老师、同学喜欢。可今天,她的自尊被人践踏到尘埃里,承受着怎样的屈辱啊!那感觉,比身体的不适难受百倍!她多么希望妈妈陪伴、抚慰自己。妈妈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自己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尴尬和羞辱!她想给爸爸打电话,又羞于开口。
专家老奶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很多内容,怀疑、轻视、蔑视?那实习生浑身上下透着嘲笑和不屑……专家老奶奶说的话,更像是随口敷衍。自己究竟怎么了?
时间好漫长。田小米坐立不安,又盼又怕,两个小时还是过去了,妈妈没回来。小米只得躲躲闪闪挪到化验室窗口。等身边没人了,才凑到窗口,学别人的样子说了名字。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子探出头看她一眼,又回头和一女白大褂说笑,随手扔出来一张单子。
小米看见“田小米”三个字,一把抓在手里,匆匆跑到大树下,四顾无人,展开单子细看,左看右看不明就里,心想,还是要去找那专家老奶奶的。
夏专家盯着单子看两眼,盯着小米看三眼,“小姑娘,上几年级啊?”
“初三。”
“有男朋友吗?”
小米的脸红透了,哆哆嗦嗦地说,“没、没有啊!”
实习生凑到夏专家身边弯腰探头看单子。小米这才注意到,她胸前的小牌牌上写着“黎丽丽”三个字。
片刻,黎丽丽的身体“呼”一下挺直了,眼神锥子似射向小米。小米顿觉矮了一截,心慌慌的,恨不得找条地缝消失了。
夏专家对实习生黎丽丽低声说,“奇怪!处女膜完好……不过,这种情况也是有的……要不,再检查一遍?”
小米的心“咚咚”直跳,浑身的血冲上头顶,脑袋“嗡嗡”直响。
她猛地跳起来,一把抓起单子转身就跑。身后追来夏专家的声音,“哎!小姑娘!别跑啊,还要再检查……药也没开呢!”
黎丽丽追出来,“田小米,回来!”
田小米一口气跑出医院,全然不顾路人投来的各种目光。她只顾往前跑,她要赶紧离开医院,逃得越远越好。跑了好久,她停住脚步,不知身在何处。浑身发软,肚子咕咕直叫,早餐还在背包里躺着呢。她躲进一条小巷,掏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打了好几遍,妈妈都没接。
她想起包里有爸爸给的零花钱,打了辆出租车,上车跟司机说了学校名,靠在后座无声流泪。
午餐平时是在学校食堂吃的。小米没去食堂,一个人回了教室。她喝了保温杯里的牛奶,吃了鸡蛋、面包,趴在桌上胡思乱想。她身上难受,想找班主任续假,盼妈妈接自己回家。见了妈妈怎么说呢?知道自己没开药,肯定又要生气了!
吃完午饭的同学们陆续回教室休息了。同桌尹小兰捅了捅她的胳膊,“小米,你怎么没穿校服?”小米一惊,看看身上的蓝色连衣裙,竟然忘了套校服!急忙从背包里拽出校服上衣套在裙子上。
“怎么了小米?脸色这么难看?”
“没事,有点不舒服。”
“不要紧吧?去医院看了吗?”
“看过了。”
坐在右后几排的班长翔宇走过来,“田小米,没事吧?”
“哦,班长,没事,有点不舒服。我下午还想续半天假,英语课麻烦你操心一下下?”
翔宇笑道,“没问题!”
小米感到后背有股灼热感,扭头一看,坐在后排的马晓娟沉着脸低下了头。
马晓娟偷偷说过,她喜欢翔宇。
马上要上课了,是英语课。小米是课代表。她转身冲翔宇摆摆手,拎着双肩包离开教室,去班主任办公室请了假,回家了。
田小米怎会想到,这个下午,有更难堪的事等着她。
家里没人。平时在家工作的爸爸不在家,估计有事出去了。
田小米进了自己房间,把书包扔在桌上,去卫生间冲洗一番,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她想着专家老奶奶夏吉祥和那实习生黎丽丽的对话,心想,百度一下化验单上写的是什么意思吧。谁知翻遍书包都没找到化验单!她急了,把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床上仔细翻找,还是没有!
她惊呆了,脑子里快速回想。不会是掏校服时掉在教室了吧?天哪!如果被同学捡到,看见她去看妇产科,传出去多丢人啊!女生们每个月来那事儿,都跟做贼似的互相防着。
田小米慌里慌张跑出家门,打车直奔学校。
门卫奇怪地看着去而复返的小姑娘,她解释把课本落在教室了。门卫边夸她边开门放行。小姑娘很有礼貌,见面总是打招呼问好,很招人喜欢。
第二节课是自习课。小米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班主任不在,同学们三五成群咬耳朵,不时发出窃笑,兴奋异常。她悄悄推门进去,门口的同学看见她,大喊一声,“田小米来了!”她一惊,看向那同学,同学大张的嘴巴和溜圆的双眸在泛着红光的脸上扭动着。
同学们齐刷刷看过来,目光千奇百怪。
“不好好上自习,闹什么?”学习委员的本能冒出来,她大声说。
教室里安静了一霎,突然又爆发哄笑,夹杂着口哨声,呐喊声。
田小米愣了愣,大喊,“闹什么?什么情况啊?”边快步走到自己座位,前后左右寻个遍,不见化验单。她感觉尹小兰一直盯着自己,但没问她找什么。同学们也都盯着她。尹小兰不在座位上,而是站在过道里!
“小兰,你捡到东西了吗?”小米问。
“你的化验单吗?在、在常老师手里呢。”尹小兰的眼睛躲着她,声音几乎被吵闹声淹没。
“安静!同学们,请安静!”班主任常老师来了,拍着讲台喊了好几声,教室里总算安静下来。
常老师的目光锁住田小米,斜眼上下打量,面沉似水,“田小米!跟我来!”
教室里又乱成了一锅粥。“大家别闹了,安静学习!”
常老师拍着讲桌扯着嗓子大叫,转身走出教室。田小米愣愣跟着出了门,身后追出一片哄堂大笑。
一进办公室,常老师就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指头“砰砰”捣着,“田小米!什么情况?嗯?”
田小米一看,正是那张化验单!
“我、我周天去游泳,回来后感觉不舒服……上午就是去医院检查的。”
“游泳?游泳能游出性病来?看不出来啊田小米!好学生!优秀班干部,私生活如此不堪!这是个中学生做的事吗?”
常老师目光鄙夷,屁股推着椅子往后移了一尺多,身体后仰,连珠炮似的一顿训斥。好像田小米浑身山下爬满了细菌,肮脏得不得了,她得躲远点儿。
“常老师!我没做什么啊!您怎么这么说我……”
“没做什么?没做什么能得这种病?如果不是同学捡到了化验单,大家还会继续被你蒙蔽呢!装得真好啊你!我这就给你家长打电话!”
进出的老师纷纷围过来,看看化验单,又斜她几眼,转身坐在座位上小声议论,“真恶心!还是优秀班干部呢!竟然做出那种丑事。”
小米满身是嘴都解释不清楚,气得流泪了。她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会这样?
“常老师!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常老师,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我觉得田小米同学不会做那样的事!”
数学老师李老师走过来,拿起化验单仔细瞧了瞧,说,“不对啊常老师,您看……这年龄……好像是35岁吧?这应该是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个人的化验单,小米同学拿错化验单了!”
常老师拿起单子仔细看看,“对啊,这里,好像是3……”
皱巴巴的纸片在老师们手里转了一圈,回到常老师手里时更皱了。
田小米明白过来,抢过单子仔细一看,破涕为笑,“是啊!这是35岁,不是15岁,我拿错单子了!”
化验单上那个“3”,写得太敷衍,弯弯拐拐被拉直了许多,猛一看很像“1”。
常老师脸色缓和了些,“田小米同学!你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干事怎么也这么马虎?看看你给自己惹来多大的误会!快,快去医院换化验单吧!”
李老师的女儿和小米差不多年龄,很理解女孩子的心理。“女孩子嘛,害羞,肯定没敢仔细看。快去吧小米同学。”说着拍拍小米的后背。
田小米顿觉天高云淡,身轻如燕,蹦蹦跳跳出了校门,马尾在脑后欢快地跳着舞。她打车来到医院,直奔化验室窗口。
等窗口没人了,小米才怯生生把单子递进去,“叔叔,您给错单子了!这不是我的!”
男白大褂接过单子看一眼,递给女白大褂,两人对视一眼。女白大褂拿出另一张单子递给她,说,“怎么这么粗心!拿错单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米心想,不是我自己拿的,是你们给我的啊!怎么埋怨我?看看手里的单子,清清楚楚写着“15岁”,那个“1”,利利索索的。也顾不得和白大褂们争执,拿了单子就走。转念一想,还得去找专家老奶奶和那实习生看看呢,要让她们知道,她拿错单子了。再把药开上,妈妈就不会生气了。
夏专家一眼认出了她,看看单子,脸色平和一言不发,刷刷刷又开了张单子。黎丽丽拿起来看看,递过来,微笑着说,“拿着这个,去交费拿药吧。”
小米第一次迎着两人的目光。“那……奶奶,姐姐,我怎么了?”
“啊,没什么。进去脏东西了,有些感染,吃点消炎药,洗一洗,就好了。以后注意点啊!”
小米对两人展颜一笑,蜡黄的小脸泛起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