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亲戚们收拾好母亲的被褥,整理好病床,捧着花篮去了地下的太平间。
解剖到中午十二点才结束。参加解剖的助教给母亲的遗体穿上了白色的寿衣,纳入了白色的木制寝棺。我在一旁袖手旁观,目睹了整个入殓的过程。
“寝棺里还要放入什么东西吗?”一位助教来问我。
到底要放入什么东西呢?我这才意识到,弥留之际来探望母亲的人很多,但没有人告诉我她的后事的具体操作,于是我把亲戚们叫进解剖室,询问他们寝棺里到底应该放入什么东西。
“在这种地方什么也没必要做,下一步才是最重要的事。”舅舅说道。
看来在这里是什么也不需要做了,最后大家决定先将寝棺运到姐姐家。
母亲的寝棺一运到姐姐家,大家就立刻忙碌起来。人是走了,但后事的各种各样的意见和做法却令我感到惊讶。我之前一直抱有的“人死如灯灭”的想法显然是太不谙世事了。这才刚开始,剩下的事必须由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动手才能完成。
我和司机抬着母亲的寝棺进了里头那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准备安放的寝棺又被调整了方向。
“死者的头得朝北。”舅舅说道。
可是这个房间的北面在哪里,我还真搞不清楚。
安置完毕之后,寝棺的盖子再次被打开,只见母亲遗体的口鼻和耳朵里都塞着洁白的脱脂棉。接下来是扶起遗体用温水清洗。
“支起身体……”舅舅吩咐道。
我挽起衬衣的袖子,将双臂张开形成支撑,托住了母亲的背部。母亲的遗体已经呈死后的僵直状态,背部僵直不能打弯,而且渗出了黑色的血斑。年过半百的母亲有些发福,但临终前体重却只剩下不到一百斤。可是人死后却特别沉,我托了五分钟,我的胳膊就感到有些撑不住了。我心里想得简单:等他们用毛巾擦完母亲的手脚,这个流程就该结束了。
“这是给遗体化妆,要拿化妆品来。”舅舅向姐姐吩咐道。
可这些讲究我一窍不通。我的爷爷奶奶在我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参加过葬礼了,因此,我对葬礼的那些规矩和细节一无所知。
从姐姐手里接过化妆工具,舅舅正对着母亲的脸端详了片刻,然后双手合十行礼。他的双手蘸了蘸化妆水,将其涂抹在母亲的双颊上。
“这是赴黄泉之旅,必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能去极乐世界啊!”舅舅像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那双粗糙的蘸着乳液的手在母亲的脸上涂抹着。
父亲和哥哥认真地用毛巾蘸着温水为母亲擦拭手脚,其余的人围成一圈跪坐在一旁,凝望着母亲化妆后漂亮的遗容,反复地吟唱着“南无阿弥陀佛”。
“漂亮了,漂亮了呀。”舅舅口中反复吟唱般念念有词,用粉扑将白粉扑在了母亲的脸上。母亲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现在扑上薄粉、涂上口红之后,反而呈现出一种与生前不同的静态之美。
我现在手臂酸麻,因为一直支着一条腿席地而坐并且托着母亲的背,我的脚踝也酸疼不已。我不禁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替换一下。此刻舅舅正面露悲伤地为母亲涂着腮红,父亲和哥哥正弯着腰,趴在寝棺上为母亲剪手脚的指甲。姐姐和亲戚们手持念珠,用手帕擦着眼泪,不停地祈祷着。这间点心厂里的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四个男人围着母亲的遗体为她擦洗手脚并化妆。每个人都仿佛被神鬼附身一般,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
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帮人在这里围着一具遗体究竟在忙活什么?是想让母亲复活吗?现在无论怎么做,她也不可能起死回生。这些人是被什么无形的神鬼附身了吗?为什么他们个个都正气凛然?难道是我遁入了狂人的圈子之中?我觉得唯有死者和我正在与他们渐行渐远。假如我身陷这个怪圈、接受这些做法,我就会和母亲一样被埋葬吧?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身陷其中不能自拔的难以名状的恐惧。他们真的是正气凛然吗?我得逃走!瞬间的恐惧使我的手从母亲的身下松开。随着一声肉体跌入寝棺的巨响,母亲朝后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过来,这才发现浑身瘫软、靠在墙边的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大家的质问声充满了怨愤。
看来我没有遁入那个怪圈。为什么非要把静卧着的遗体从棺材里托起来,进行这些仪式?逝者是不能复生的。事到如今,我们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现状。如果给遗体化妆、念经超度就能寄托对母亲的无尽怀念的话,那也太简单草率了吧?事到如今,还能再做什么呢?莫名其妙!看着围着母亲的这帮人,我的心中升起一股无明业火。我想起了那个鹌鹑蛋大小的黄色肿瘤。我想摘掉这个周围渗着红色鲜血的恶魔。为什么摘不掉它?能摘掉吗?我反复思考着,在我的视野里,鲜血不断渗出,黄色的肿瘤被血掩埋,不久,我的视野也被鲜红的血全部覆盖了。
等我苏醒过来,知道自己躺在姐姐家的一间屋子里时,已经是三十分钟之后了。我觉得头脑昏沉,便用冷毛巾擦了一把脸,漱了一下口,来到里面那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一进门,大家都好奇地回头望着我。
“我太累了。”我自言自语地说道。
入殓仪式还在进行。遗体化妆已经结束,穿着一身白色寿衣的母亲重新躺进了寝棺里,她的头上缠着白色的头巾。年轻时就皮肤白皙的母亲,经过入殓时的化妆,此时面色红润,显得更加妩媚。舅妈匆忙赶制出来的手套和绑腿已经给母亲穿戴整齐。最后,母亲手里还被塞上了那根住院时使用的手杖。
“你们准备草鞋了吗?”父亲问道。
现如今的城市里已经没有卖草鞋的了,没有一个人留意过。
“去西方的极乐世界,没有草鞋是不成的。从哪儿能搞到呢?要是在乡下的话,很快就能配齐。”我从舅舅的话里可以听出,他对必须在这里火化感到遗憾。
“想办法运回乡下怎么样?我让她回去跟大家见见面。她这个人,整天拼命干活儿,从来不休息,以后总算可以歇一歇了。”父亲这番话又把大家说得悲痛不已、泣不成声。
“那就运回老家吧。”哥哥说道。
没有一个人表示反对,不过每个人心里都感到一种同样的不安。往老家运,快的话也要过了明天的守夜和后天的告别仪式。后天是皇历上不宜出殡的日子,再推后一天就是死后的第四天了。这种大热天,大概用不了两天,遗体就会开始腐败,发出恶臭。遗体变质的话,就更对不起逝者了。从这些方面考虑,应该在今天早上火化。
“我想带她回老家。”父亲再次发话。
“有没有什么可以防腐的药品?”舅舅问我。
我曾经听说过,病理解剖的时候,有时候解剖检查一次完成不了,需要将遗体保存几天,可以将防腐剂注入遗体的大腿静脉。
“有倒是有,不知是否容易搞到。”我心里根本没有底,“总之,今天时间已晚,办不了了,明天我去问问看。”
忽然,我的后背一阵发凉,一咽唾沫嗓子就发疼,看样子是感冒了。
表哥说他打听到两三家卖草鞋的店铺,就开着车去取草鞋了。这时,姐姐的四五个邻居送来了花圈,灵堂里也渐渐热闹起来。夕阳西下,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吊唁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北村舅母从佛具店买来了头陀袋,先是装进去一文钱,然后又把母亲使用过的梳子和烟管等物品装了进去。
“你母亲平时喜欢抽丰收牌香烟。”父亲说道。
我一直头脑昏沉,于是赶紧趁着买烟之际出了门。第一家烟铺没有丰收牌香烟,于是我走向第二家。这时一阵寒意袭来,我浑身发冷,大概是发烧了。不巧,另一家烟铺还是没有丰收牌香烟。我继续寻找下一家。我横下心,说什么也要找到这种丰收牌香烟。走在夕阳迟迟未落的街上,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母亲脑袋里那块黄色的肿瘤。为什么我没把它摘除呢?难道根本就不应该去摘除?手术不仅没摘除病灶,反而加快了母亲的死亡。也许不做这台手术更好,可这也都是无奈之举。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一切都结束了。
这时候,令人觉得奇怪的是,现在找到丰收牌香烟的话,我大概就会得到宽恕。肿瘤没被摘除跟寻找丰收牌香烟原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尽管如此,我心里仍在想,只要找到丰收牌香烟,各种懊悔就会烟消云散。走了半个钟头,我终于买到了一包丰收牌香烟。
回到家,我按规矩剪了指甲,然后把剪掉的指甲屑用草纸一一包成小包,递给了舅舅。舅舅将其捆扎后装进头陀袋,又用纸包了三个撒上芝麻盐的饭团装进头陀袋。
这些为死者送葬的规矩,我也曾偶有所闻,不过乡下人对此都谙熟于心,而且十分讲究,其实这一点舅舅和父亲都心知肚明。舅舅在老家算得上是一位名士。每遇白事,他大概就会如此这般展示一番自己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绝活儿。可是,令我不解的是,不仅舅舅和父亲,就连哥哥姐姐也对这些规矩乐此不疲地积极响应。这种事是生者对死者做的,也许做完这些之后,我们就可以和逝者告别,继续自己的生活了吧。
我又想起刚才到处去找丰收牌香烟的情景。这一系列吊唁仪式,也许就是为了去赎我们曾经冒犯过逝者的罪。也许吊唁仪式搞得隆重一些,我们就会觉得自己得救了,被宽恕了。吊唁也许可以冲抵生者对逝者的悔意。我也想去做些什么,哪怕再给母亲打一回下手或者为她念念经祈祷一番,像哥哥姐姐那样尽一番自己的力。这样的话,我也肯定会从对母亲无尽的悔意中解脱出来,但是此刻,黄色的肿瘤和如火般鲜红的血液一下子充斥了我的整个脑袋,想起这些,我就像一个木偶一样动弹不得,只能呆若木鸡地凝视着眼前这些忙碌的人们。
过了一个钟头,表哥终于找来了一双草鞋,父亲和哥哥很高兴,赶紧给母亲穿上草鞋。头陀袋里装着三个饭团再加上那包丰收牌香烟,袋子显得满满的、鼓鼓囊囊的。至此,母亲去往极乐世界的旅程的准备工作圆满完成了。
只有亲戚们参加的守夜从八点半开始了,先是和尚念经,寝棺前摆着五个花圈,整个屋子里弥漫着线香特有的香气。至亲们围拢在母亲遗体的四周。精心装扮过的母亲手持拐杖,肩扛头陀袋,静卧在灵柩中。我手持念珠,垂首默祷,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心只想为母亲祈福,然而,我闭上眼睛,那块黄色的肿瘤就像恶魔一般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眼前躺着的仿佛不是我的母亲。现在我在为谁祈祷呢?我们为什么要对着眼前的遗体祈祷呢?眼前浮出尸斑的直挺挺的遗体能感知我们的祈祷吗?为什么祈祷?为谁祈祷?为母亲吗?可是眼前的母亲已经成了遗体。那是为了我们自己吗?所有人不都在为自己祈求逝者的宽恕吗?我悄悄抬起头窥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父亲、哥哥、姐姐、舅舅、舅母,每个人都双手合十,闭目默祷。所有人都跟着和尚的念诵,唱着经文。一整夜,木鱼声响彻整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