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仲尼不语:孔子忘了说的话
- (英)周国正
- 6110字
- 2023-04-21 19:31:45
上编
第一章 仲尼身世
1.孔子身世
研究孔子的人固然不能脱离自己的限制,其实孔子也不能脱离自己的限制;所谓知人论世,要了解孔子的思想,就不能不先对他的出身、成长和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有一定了解。
1.1 孔武有力的孔子
按《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载,孔子的祖先是宋人,因为受到政治迫害才迁居鲁国。孔子父亲叫叔梁纥,是有名的勇士。据《左传·襄公十年》记载,他和友军一起进攻偪阳的时候,守军设下陷阱,先把外城城门打开,等鲁军涌入后立刻把城门放下。鲁军被困在外城内城两道城墙之间的瓮城之内,进退不得,成了瓮中之鳖。这个时候叔梁纥大发神威,把落下的城门再抬起来,让鲁军可以退出去。你想想,整扇城门都可以抬起来,他的体力多么惊人!当时鲁国的主帅孟献子大为赞赏,夸他“有力如虎”!鲁襄公十七年时,鲁国被齐国进攻,叔梁纥又以寡敌众,夜袭齐师,来去自如,逼得齐军无功而退,其勇猛可想而知。
孔子大概遗传了爸爸的基因,所以也生得很高大,《史记·孔子世家》说他“长九尺有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虽然古代的尺比现代要短,但孔子也一定很高,否则人家不会叫他“高个子”;有人推算过,当时的九尺六寸大约相当于今天的一米九一。孔子不仅长得高,而且还应该虎背熊腰,非常威武。何从知道呢?孔子有个学生叫子路,年纪和孔子差不了多少,与孔子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子路个性率直,脾气火爆,连孔子都敢顶撞,《史记·孔子世家》及《论语·雍也》记载,有一次,孔子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因为这女人声名狼藉,子路立刻就拉下了脸;《论语·卫灵公》又说,孔子在陈国被人围困,几乎饿死的时候,子路竟然出言讥讽。子路是个好勇斗狠的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有一段记载很有趣,孔子自己讲,自从收了子路做弟子之后,就再听不到别人用难听的话骂自己了。为什么呢?因为谁对孔子不敬,子路就对他不客气。
子路的为人和孔子威武不威武有什么关系呢?首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说,子路成为孔子弟子之前,是个自以为天下无敌,到处找人比试的人,而其中一次挑战的对象,竟然就是孔子(“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想想看,如果孔子只是个文弱书生,那打败他有什么光彩?甚至可以说是胜之不武,由此可见孔子一定是个值得一斗的人物。有人可能觉得《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所记未必可靠,国学大师钱穆就是这样看的,不过,钱穆在谈到战国纵横家苏秦、张仪时曾经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他认为苏秦、张仪的故事,虽不可信,编造故事之心理背景则可信。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态度去看子路和孔子那个故事。
不过,即使不相信《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也应该相信《论语·公冶长》中孔子自己所说的:“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1一般而言,当我们说某某人比自己更如何如何的时候,自己在这方面也一定也要有相当本事,譬如说,“他气力比我还大”,那么自己气力也一定相当大,如果手无缚鸡之力,那么“气力比我还大”这句话就成了笑话了。所以当孔子说“由也,好勇过我”的时候,意味着孔子自己也是相当勇猛的。正是这样,才会出现子路向孔子挑战这故事,无论这故事是真是假。
以上《史记》和《论语》有关孔子、子路的一言一事是互相呼应的,都显出了孔子是个高大勇武的人,高大是天生的,但勇武却是要通过锻炼才能达致的,孔子自己肯定也努力锻炼过。
我们都听过“士大夫”这个词,一提起“士大夫”,很多人就会想到那些打恭作揖、吟诗作对的文人;其实春秋时代的士大夫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首先是武士,然后才是文士,他们所受的六艺教育“礼乐射御书数”是文武兼备的。孔子弟子中,子路以勇武知名,这不用说,即使不以勇武出名的冉有、樊迟,在战场上也都非常勇猛。《左传》记载,鲁哀公十一年时,鲁国被齐国进攻,以左、右两军对抗,左军的统帅是冉有,樊迟当副手,同乘一辆战车;当时齐、鲁两军之间隔着壕沟,鲁军要跨过壕沟才能进击,不过鲁军怕危险,迟疑不进。樊迟就对冉有说,我们的军队是有攻击能力的,他们之所以不敢越过壕沟,只是对你没有信心而已;于是冉有就身先士卒,策马驱车冲过壕沟,鲁国军队看见主帅这样勇敢,士气大振,也跟着冲过去直入敌阵,把齐人打得溃不成军,连夜撤退。根据《史记·孔子世家》,冉有、樊迟立下大功之后,他们的上司季康子问,本事是学回来的还是天生的?冉有说,是跟孔子学的2 ;所谓名师出高徒,可见孔子不仅能文,而且能武。
1.2 身世不明的孔子
关于孔子的家世,《史记·孔子世家》提到,孔子是叔梁纥和颜徵在两人“野合”而生的(“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什么是“野”?就是粗野、不文明的意思,例如《论语·子路》说“野哉由也”(子路这个人很粗野);《论语·雍也》中有“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过于质朴会流于粗陋,过于雕饰会流于虚浮);所以“野合”可以理解为不符合一般程序,有违当时礼法的结合。如何不符合?如何有违?《史记》却没有说清楚。孔子的父亲是鲁国勇士叔梁纥,母亲叫颜徵在,这一点历来没有争议,不过,他们在什么情况下结合却语焉不详。
而且,为什么《史记》的作者司马迁要特别表明孔子是“野合而生”呢?首先要知道,司马迁对孔子是非常尊崇的,对一个自己尊重敬佩的人,为什么要标明他这种身份?有人觉得,英雄莫问出处,一个人出身如何,是他父母的事,和这个人没什么关系,野合而生又如何?要注意,这其实是现代人的观念,古人绝不是这样看的,在古代宗法制度下,人不是以个人的身份存在,而是以某个家族成员的身份存在的,一个人出身如何,他在家族中地位如何,就决定了他的身份。就以家族承继权为例,甲、乙两人都是某某的儿子,如果甲是正室所生,乙是妾婢所生,那有继承权的就只会是甲,不会是乙;甲、乙的地位不是由他们自己所决定,而是由他们生母的身份所决定的。
孔子是司马迁最敬重的人,要把一个自己最尊重敬仰的人说成是“非正常产物”,司马迁的内心可能也有过一番挣扎。我们可能觉得,作为一个秉笔直书的史官,司马迁有责任把事实写出来,这固然正确;但我们也很容易想到,作为原材料的历史事实可能很多,写成历史的时候一定要有所筛选淘汰,司马迁把孔子这非正常身份写下来,显然觉得是不能不写。为什么不能不写?很可能一是因为这关乎当时最受人重视的身份问题,不能不记;二是这事在当时可能广为人知,已经成了关于孔子割舍不了的一部分,不能不记下来。
东汉王肃所编的《孔子家语》对叔梁纥和颜徵在如何成婚有比较清楚的说明:在和颜徵在结婚之前,叔梁纥已经有了正室,但生了九个,都是女儿,和妾侍虽然也生了一个儿子,但脚有毛病,所以才再向颜家求亲。颜徵在嫁给叔梁纥的时候,叔梁纥已经上了年纪,颜徵在担心对方年纪大而生不了孩子,所以去附近的尼丘祈祷求子,孔子之所以名命为“丘”,就是因为尼丘这个地方;由于孔子已有一个哥哥孟皮,他是排行第二的,所以叫仲尼,尼也与尼丘有关;而孔子三岁的时候父亲就死了。
这样的话,不正常的地方又在哪里?原来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婚姻的首要目的是传宗接代,如果夫妻年纪相距太大,生育不易,婚姻最重要的任务就难以完成,这一段婚姻就会被视为“不正常”“有违礼法的”,张守节《史记正义》、司马贞《史记索隐》对此都有说明,有兴趣者可以参看。
不过,一般认为王肃所编的《孔子家语》是伪书,内容并不可靠;而且,《史记》距离孔子的时代近,《孔子家语》距离孔子的时代远,但《孔子家语》中,对于孔子的爸爸妈妈如何结婚,孔子怎样出生,怎样取名字,什么时候成为孤儿,竟然比《史记》知道得远为清楚,其可信性就更是大有疑问了。至于张守节、司马贞,他们都是唐代人,对相隔千年春秋时代男女婚配年龄限制的见解有多可靠,也很成疑问。何况下面更可以看到《孔子家语》的说法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
按《史记·孔子世家》和《礼记·檀弓上》记载,母亲去世的时候,孔子想把父母合葬,但因为不知道父亲坟墓所在,所以做了一件很大胆的事,就是把母亲的棺柩停放在大马路中间,引人注意,直到后来一个拉车者的妈妈告诉他孔父墓地所在。按这个记载,我们可以推想到几点:第一,孔子的母亲并没有正式嫁入孔家,因为如果嫁入了孔家,那孔子就应该在孔家长大,成为叔梁纥的继承人,不可能不知道父亲墓地所在;第二,孔子的母亲也不大可能是先嫁入了孔家,但在叔梁纥死了之后才带孔子离开,因为按《孔子家语》的说法,叔梁纥特意把颜徵在娶回来,就是要生个身体健全的继承人,孔子既然负有继后香灯的使命,孔家怎会容许颜徵在把孔子带走?第三,颜徵在是一直隐瞒孔子的身世的,因为如果她告诉过孔子他是叔梁纥之后,孔子要知道父亲墓地,去父家问一下就可以了,何必要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举?《史记》说,关于孔子父亲的墓地所在,孔母是避而不谈的(“母讳之也”);为什么不说?郑玄在注《礼记·檀弓上》时有个很好的解释:颜徵在觉得羞耻,所以不告诉孔子(“徵在耻焉,不告”)。
既然这是一段露水姻缘,那么当事人大概不会到处说吧,司马迁是怎么知道的?我认为那是当时一般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令这件事大白于世的,应当就是孔子自己。我们可以按常理这样推想:
颜徵在与叔梁纥一夜情之后就怀了孕,因为没有正式婚姻关系,孔子只能在母家出生长大,对自己父亲是谁,孔子一定问过,但孔母直到去世都守口如瓶,不肯透露,这才逼得孔子使出那么极端的手段,把母亲的棺柩停放在大马路之中。把真相告诉孔子的是车佚之母,这位女士很可能就是孔母的闺中密友。孔母年少轻狂,后来珠胎暗结,我们不知道她心理上是否承受了一些压力,但向朋友倾诉,是人之常情,那位女士应该就是孔母倾诉的对象,否则她也不可能知道孔子的父亲是谁。孔子知道之后做了什么,《史记》没有清楚交代。叔梁纥出身士族,立过大功,名字见诸史册,不可能随便让一个女人葬在他旁边,若能够合葬,意味孔家先承认了孔子,然后才会承认颜徵在的妻子身份。那时候没有DNA检验技术,孔子是怎样证明自己是孔家子孙的呢?那位女士的话未必有什么说服力,因为她身份低微,儿子只是个马夫。最有力的证据应该就是孔子自己,九尺六寸的身材一站出来,高大威武,已经胜过千言万语,还不是叔梁纥的儿子吗!大概孔子那时才回到孔家,以孔为姓氏。孔子这一次认祖归宗不仅确定了自己的血统,而且还改变了自己的社会地位,成为士族。
《史记·孔子世家》的说法则是前后呼应的,在孔子将父母合葬后不久,还记载了一件耐人寻味的事:当时鲁国的权臣季氏招待士族,孔子也去参加,但在门口给季氏的家臣阳虎拦住,说:“季氏招待的是士族,不能招待您呀!”3我以前看到这里,只觉得是个孤立事件,是阳虎故意刁难孔子,原因不明。但一和孔子身份转变这件事联系起来,来龙去脉就很清楚了,阳虎这样做,未必是故意刁难,而是还未知道孔子身份已经有所转变。当时孔子刚刚认祖归宗,一般人应该还不知道,所以才会碰了这个钉子。
孔子高大威武,聪明好学,这样的人自尊心多半也很强,吃了这个闭门羹大概心里很不好过,后来他提出“必也正名乎”的“正名论”,很可能也和这件事有点关系。我们都知道“正名论”是什么,用最简单的话说,就是要求有其名者有其实,你是什么身份就要做和这身份相称的事。不过想深一层,就会发觉“正名”这个提法其实是不大准确的;就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论,比如作为君主,行为就要符合君主的身份,说的其实不是有没有君主之名,而是有没有君主之实,所以“正名论”其实是“正实论”,要求实副其名,而不是名副其实。但为什么孔子所用的术语是“正名”而不是“正实”呢?似乎可以用潜意识理论去解释:孔子那次之所以遭受挫折,真正的关键在于虽有士族之实但无士族之名,为此孔子深觉不平,令“名”在他心中留下了烙印,进入了他的潜意识,成了念念不忘的东西,《左传·成公二年》中,孔子也对君主提出这样的规劝:(作为身份表征的)器物和名位,是不可以随便借给他人的。4结果就是本来应该称为“正实”的,他都误称为“正名”了。
这里还要作一点补充,上文说孔母年少轻狂,其实有点开玩笑的意味,这样的露水情缘,那时候即使在不很轻狂的人之间也很可能发生,因为那是古代母系社会遗留下来的习俗。《周礼·地官司徒·媒氏》有这样的说法:“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周礼》所言可以得到其他古书的印证,《墨子·明鬼下》说:“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5现代有些少数民族也保留着此习俗;母系社会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女人生了小孩就由母家养大,一个部族就是这样繁衍延续的。不过,请大家注意,《周礼》所说的是“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意味着在其他时候是不容许这样做的。为什么呢?这里我们看到的是社会风俗转型期间的状态。我们都知道周代实行封建制,根据宗法制度决定继承权,宗法制度讲究的是血统——父系血统,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主要是由他父亲是谁所决定的,由母家养大,父系血统不明的孩子当然不容易得接受;所以这种风俗在主流社会中是被视为不大文明的,《左传·庄公二十三年》说:“公如齐观社,非礼也。”6为什么“非礼”?杨伯峻《春秋左传注》指出,这是“聚男女而相游观”的地方,“相游观”还是比较隐晦的说法,此处很可能就是男女交合的地方7,一个国君特别前去观看,当然会被视为有失身份了。
不过,虽然父系宗法制度是当时的主流文化,但社会上母系文化还有些残留,未能完全禁绝,于是就出现了《周礼》那种安排。上层阶级对这种安排虽然排斥,但对情窦初开的年轻人来说,这种“奔者不禁”的事应该很有吸引力,孔母在荷尔蒙的影响下跟着这种当时的次文化跑了出去,生了孩子,到年事渐长之后,主流文化的礼教起作用,于是思之有愧而“讳之”了。而且再想想,当时叔梁纥已经去世,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到士族之家说这是你家的儿子,这多么丢脸,弄不好还会让对方视为敲诈欺骗,孔母之所以守口如瓶,也可能有保护孔子,免他受辱的意思。
孔子幼年住在母家,未有士族身份,而孔母的家庭背景似乎并不怎么样,所以孔子少时是吃过苦的。不过正如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孔子所吃的苦头结果成为他的磨炼,既培养了他的办事能力,也令他对社会民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孔子自我剖白:“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8“贫贱”两个字现代时常连起来一齐用,例如“贫贱夫妻百事哀”,但古代“贫”“贱”是两回事,“贫”指贫穷、没钱,说的是经济情况;但“贱”所说的是社会身份,例如指平民、农奴等。贱而不损其志,可能更是一种天之恩赐,后汉光武帝刘秀虽然有帝家血脉,但家世寒微,了解民间疾苦,可能正是造就他一世功业的重要因素。
1 子路这个人比我更喜欢表现他的英雄气概,但问题是不问是非,不问场合,一味要胜过他人。
2 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
3 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
4 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5 燕国“祖”这个地方,和齐国的社稷、宋国的桑林、楚国的云梦一样,是男女聚集找寻对象的地方。
6 鲁庄公到齐国去看“社”,这是不合礼的。
7 民俗学研究指出,不少原始民族还保留着在耕地上集体性交的风俗,认为这样会提高农作物的产量。
8 我年青时身份卑微,所以很多低下的工作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