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天荡
- 宋金逐鹿2:鏖战川陕
- 许韬
- 11373字
- 2023-03-31 11:11:52
越州府衙,赵构君臣的暂驻地,一场激烈的廷辩正在进行中。
此次廷辩缘于一个好消息:韩世忠在长江阻击金军,数战告捷,并且将十万金军全部赶进了建康东北的一处死水湾——黄天荡。
韩世忠捷报初至,赵构阅后十分欣喜,对群臣道:“金人南下以来,诸军都望风奔溃,韩世忠也不例外,去年一退淮阳,再退沭阳,三退盐城,竟无一战,而全军溃散。今年他见杜充兵败,便退守江阴,朕以为他又要远遁避战,不料他几个月以来大造舰船,精心备战,如今竟然断敌归路。虽然未有大捷,却也屡屡得手,令金军损兵折将,来年倘若继续治理军务,训练士卒,金人再南下时,或许可求一次大胜!”
群臣纷纷贺喜,只有吕颐浩神情严峻,若有所思,赵构便问道:“吕卿有何事要奏?”
吕颐浩道:“陛下,如今已是四月,天气越来越暖和,而金军被困于大江南岸,身上穿的还是冬衣,如此捂下去,必生疾病。且金军虽号称十万,但能战者不过五六万,其余都是些裹挟北去的平民百姓。韩世忠军队只有八千余人,就能在大江之上挡住数万金军精锐北归之路,倘若我江南大军趁敌穷蹙,合兵北上,与韩世忠夹击困于南岸之金军,或可全胜。臣请陛下御驾亲征!”
王绹也兴奋起来道,“金军被困于黄天荡,十万余人,一日下来,要消耗多少粮草!且金人南下数月,掳掠甚多,一个个归心似箭,军无斗志,此时乘隙而攻,定可重创敌军!”
范宗尹竟一时忘了朝堂礼仪,径自走到都堂正中,半是奏对,半是自言自语,道:“兀术率领的这路金军,乃是金国精锐中精锐。一旦覆没,不仅江北挞懒、陕西娄室,甚至北面的粘罕和银可术都将无力南侵,而且辽国在大漠势力尚存,对金人有灭国之恨,听闻金国大败,岂有不乘虚进攻的道理?河北、河南、山东原本我大宋故土,百姓无不痛恨金人,只是慑于金军铁骑淫威,不敢反抗而已,一旦听闻王师大胜,必将蜂起割据,以待我大军北伐。如此看来,以一战而鼎定天下,非此而何?”
范宗尹说完这番话,朝堂里顿时热闹起来,群臣议论纷纷,有些人甚至还喜极而泣,伏在地上,拜完了赵构,又往北连连跪拜二帝。
赵构也意识到了形势的微妙,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倘若将这支深入江南的金军主力一举歼灭,其功绝不亚于延续晋朝正朔百年的淝水之战,甚至更胜一筹!
“今日朝堂,倒颇像宣和年间从辽国手里得了幽云十六州时的景象呢。”一个冷冷的声音发出来,与朝堂内众人的高亢情绪颇不相宜,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赵鼎。
赵鼎是群臣中唯一坐着的人,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沉稳气度,众人见了,颇为惭愧,便也陆续坐了下来。
吕颐浩听了这句话,心里颇为光火,当年道君皇帝与金国海上结盟,夹攻辽国,收复幽云十六州,以为百世奇功,后来才证明这不过是千古奇耻的开端而已。如今赵鼎把群臣要歼灭金军主力于黄天荡的想法比同于道君皇帝收复幽云,让人既震恐,又极不舒服。在吕颐浩看来,这根本就是胡乱比方。
原本吕颐浩颇为欣赏赵鼎的沉稳劲,但此时见他端坐于凳上,一副天下昏昏唯我独醒的样子,不禁心生反感,便道:“元镇何出此言?”
赵鼎道:“两个月前,周望因太湖一战重创金军,得意忘形,不以斥堠为信,专信道听途说,以为金人已经从临安、秀州退兵,急令张俊和辛企宗派兵赶去,争收复之功,结果二将率兵兴冲冲去收复失地,差点与金军劲旅碰个正着,多亏二人见机得快,赶紧躲到山上,才避免了一场无备之仗。今日韩世忠报捷,敌军穷蹙,似乎可以一战而胜,但万一所报不实,圣驾亲征时突遇敌军冲突,交战不利,如何是好?”
吕颐浩顿时语塞,他有九成把握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但赵鼎偏偏拿那一分风险说事,而这一分风险又事关皇上安危,吕颐浩知道照这样争论下去,赵鼎一人就能把满朝文武辩得落花流水。
但吕颐浩无论如何也不愿与这样的机会失之交臂,便字斟句酌道:“元镇言之有理,但之所以请皇上亲征,并非要皇上以九五之尊,亲冒矢石与金军交战,乃是因为江南诸军,各自为战已久,如今要围堵金军主力,须得同进共退,相互配合,不如此绝无成功之理!试问号令诸军,威慑众将,舍皇上其谁?如今兀术主力被困黄天荡,又正值春尽夏至,金军备感不适,铁骑亦无从驰骋,此时还不瓮中捉鳖,更待何时?”
众臣听了纷纷点头,赵鼎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唱反调似的,慢条斯理地道:“御驾亲征,岂是小事!自古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不要说粮草辎重,就连皇上的驻跸之地都不太平,前日就有个叫王念经的妖人,在信州作乱,一时间聚集数万人,不到半月就蔓延到了饶州,如不及时翦除,还不知要闹到何种地步;杜充军败,麾下众将大都成了流寇,四处作乱,这边还未收拾干净,前面王燮手下的溃军又在各地劫掠。吕相,如今不是太平盛世,乃是江山社稷存亡之秋也!东南半壁,尚在我手,只因皇上坐镇在此,使得巨盗妖孽不敢有觊觎之心,倘若贪天之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到时谁能收拾残局?”
吕颐浩见他强逞三寸不烂之舌,专拣皇上在意的事来说,不禁深疑其心,对赵鼎之前的敬慕之意瞬间荡然无存,当下冷笑一声道:“如今正是君臣一体,勠力杀敌之际,元镇却尽说讨巧中听的话,倒显得满朝文武当中,就你一人牵挂皇上安危似的,此非为臣之道也。”
赵鼎涵养再好,也经不起这般讥讽,脸上顿时红出一片,声音也不似先前沉稳,道:“吕相,这是哪里话!赵鼎今日若要随波逐流,大可跟着众人一道起哄,之所以坚称不宜贸然进兵者,全是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
赵构见两名相处甚为融洽的重臣莫名其妙地动了肝火,便打圆场道:“二位爱卿不必争了,亲征也罢,留守也罢,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而已。朕看韩世忠所奏,不似有伪,此等战机,倘若眼睁睁地误了,今后朕还如何勉励众将奋勇杀敌?只是江南刚被金军蹂躏,人心动荡,不要顾此失彼才好。”
吕颐浩见赵构有出征之意,不禁大喜,便看也不看赵鼎一眼,道:“陛下所虑极是!臣请陛下先下诏亲征,以激励人心、鼓舞士气,并责令江南诸将并力进军,绝不可坐视韩世忠以区区八千人独挡金军十万之众!”
众臣纷纷附和,范宗尹道:“往年将士见了金军逃之不及,如今人人皆敢力战,此乃上天见皇上励精图治,刻意眷顾我大宋,愿陛下修德养性,不负天意,则上天必不辜负大宋。”见赵鼎脸色难看,便加了一句:“元镇所论,亦是谋国之言。”
赵构嘉纳其言,乃下诏亲征,并命尚书省以黄榜将韩世忠捷报奏折发布朝廷内外。
宋廷调兵遣将之际,黄天荡内的金军正陷入一片混乱,走在前面的船只左转右转一两天之后,终于发现无路可走,立即慌里慌张地开始掉头。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后面的船只看情形不对,也跟着掉头。水湾狭窄,有些船只横在水面上,堵住了通道,叫骂声不绝,有些船只之间甚至发生了械斗。
兀术得知大军误进了死水港,不禁大惊失色,又听说前军有人械斗,便立即传令,所有船只一律不得掉头,后军改前军,马上驶出死水港。
韩常率部最后一个跟着进了黄天荡,此时突然得令要回头杀出去,知道事情有变,便命部下掉转船头驶回江面,刚到出口,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宋军上百艘大船围成扇形,活像一只张开的血盆大口,将出口紧紧堵住。韩常手下辽东军号称打仗不怕死,可是见了这阵仗,也都吓得裹足不前。
韩常命人擂起战鼓,令前军奋勇上前,于是排在最前面的十几艘战船驶出黄天荡,向宋军大船冲去。
宋军阵中成队驶出几艘大船,船头上各立着一名健硕的士兵,手持一根带铁链的长钩,由两名持盾牌的士兵保护,双方靠近时,这些士兵掷出长钩,分别挂住金军战船的头尾,然后同时发力猛拽,只听“哗啦”一声,偌大的船只竟然像条死鱼般翻了个身,倒扣在江面上,许多金军士兵连喊都来不及,就沉入水底喂了鱼虾。
金军还没看懂宋军的战法,已经稀里糊涂被打翻了十几艘船,宋军之前吃了韩常的亏,因此下起手来尤其狠,掉落水中的金军士兵都不予施救,会游泳的一律用箭射杀,金军见了,无不胆寒,无论战鼓擂得多响,再也不敢向前划了。
韩常无奈,只得停止进攻,并派人飞报兀术。兀术听了前方战况,也没了主意,倘若是陆上作战,再困难的情形,他好歹都能想出些对策,但在水上,却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天黑了下来,宋军并不进攻,只是胸有成竹地守在江面上。兀术远远听到宋军那边传来欢声笑语,而自己这边数万人一片死寂,不由得心中郁闷,晚饭也没心思吃,只是立在船头四处张望。
清踪过来,递给他一杯清茶,兀术看清踪面色平静,完全不在意目前处境,便沉声道:“若宋军攻来,我军不能抵挡,你当如何自处?”
黑暗中只听清踪幽幽地道:“此处虽是死水港,但芦苇连天,景致极美,真到那一刻,清踪当自沉于此,就此与江风清水做伴,亦无不可。”
兀术听她说得如此轻松,不禁吃惊,道:“你是南朝子民,回去也就罢了,何须葬身于此?”
清踪发出一声轻笑,道:“我都成了番军首领的女人,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兀术傲然道:“南军纵然占着优势,但想就此吃掉我数万雄师,却还没修炼出那么好的爪牙!”
清踪不语,过了一会儿,指着芦苇荡深处道:“那边似乎有人家。”
兀术仔细看了看,除了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但知道清踪说话稳当,便问:“何出此言?”
清踪道:“家父极爱郊游打猎,以前经常带我深入芦苇荡射野鸭,无论多偏僻的芦苇荡深处,竟然都住有人家,大约是水土丰茂之故吧,且出入十分方便,只需一叶扁舟足矣。”
兀术眯着眼看了半天,虽然知道清踪不打诳语,但仍难以相信会有人住在此地。
正说着,传令兵过来禀报:粮草清点完毕,够大军三十日之用。
兀术心里一震,阴沉着脸道:“传我帅令,明日饱飨将士,重金募选勇士在前开路,全军随后突围!”
次日,金军各部挑选的一千名死士分乘二十艘战船趁着西风大起,直冲宋军船阵而去。宋军早已准备好金军要做困兽之斗,不待两边靠近,便箭如雨下,射得金军抬不起头来。金军借着顺风,也射箭回击,两边互有损伤。
双方甫一接近,宋军使出老法子,又拽翻了金军领头的几艘船。但随后船上的金军有了防备,专门派人防备铁钩,并有神箭手专射宋军持铁链的健卒,射翻几个人后,宋军没人再敢立在船头。金军乘机靠近宋军大船,搭起云梯,往宋军船上爬。
宋军早料到了这一招,不给金军贴身肉搏的机会,只见令旗一挥,一声号响,宋军大船一齐向后退,搭了半截的云梯连着上面的金军全都掉入水中,几十名已经爬到宋军船上的金军士兵,立刻被团团围住。即便是以一敌十的勇士,也经不起这般围攻,很快便被剁成肉酱,宋军将他们头颅割下来,抛向江中。
金军得了死命令,不敢回头,继续划船追击宋军。宋军大船扬起风帆,疾驶而去。金军紧追不舍,韩常在后面督战,刚察觉不妙,只见两翼的宋军大船突然合拢,立即将那追击的十几艘金军船只退路截断。
兀术站在楼橹上远远地观战,不觉心头发凉,知道这一千名死士已无生还之理,正在犹豫大军要不要继续突围时,韩常的传令兵已到,告知宋军严阵以待,找不到破绽,再攻下去只会徒增伤亡。
兀术便令暂停进攻,全军退入黄天荡。宋军船大吃水深,怕进了黄天荡搁浅,也不追击,只是严丝合缝地围在外面。
如此被围了十来日,金军无计可施,粮草日渐消耗。兀术急得心里冒烟,但在诸将与大军面前,不得不做出神闲气定的模样,一面暗中派人到处探路,一面又派出使者请求韩世忠让道。
韩世忠回射了一封书信到金军使者的船上,使者带回来呈给兀术。兀术打开看时,只有短短一行字: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
兀术无可奈何,看这口气,韩世忠定是见胜券在握,摆起谱来,此事兀术本来也没做指望,不过徒增一分烦恼罢了。
出去探路的士兵回来报告道:“昨晚巡哨的士兵发现,黄天荡的芦苇深处隐隐有灯火,似乎有一个小村庄。”
兀术惊讶道:“果不出清踪所料!本帅即刻亲自去探访一下,或可找到脱困之路亦未可知。”他便准备带二百名全副武装的亲兵过去看看,并让清踪一道同去。
清踪看了看后面跟着的两百名如狼似虎的士兵,对兀术道:“殿下这般阵势去见十几户乡野村民,意欲何为呢?”
兀术道:“本帅不是张扬之人,但此等乡野之民,不见我军容威仪,恐怕不能服帖恭顺。”
清踪道:“殿下可曾听过项羽的故事?当年项羽垓下被围,穷途末路,最后凭借英勇,杀出重围。至阴陵时,见一岔道口,正犹豫不决间,一乡间老农经过,项羽便粗声问道:‘老头,这哪条路是大路?’老农瞅了他一眼,指了指左边,于是项羽率军直奔左路而去,结果陷入大泽,被汉军追上,兵败自刎。”
兀术不禁心中一凛,他是极聪明之人,立即领会清踪所指,心中却有几分不服气,道:“项羽有勇无谋不假,后人以讹传讹,编排出个老农来败坏他,却是十分可笑!”
话虽如此,兀术还是听了清踪的话,将那两百名亲兵留下了,只带了随从二十余人一道前往,临走又听韩常的建议,命随从带了一千两银子。
一行人顺着极窄的水道行驶了大半日,到岸后,见一条羊肠小道,在密密芦苇丛中延伸到不知何处。众人下马步行,又走了大半日,路才宽敞起来。随即见一大片空地,蓦然映入眼帘的是十几个大草垛,中间点缀着二三十间农舍,都是泥墙茅顶。虽然农舍简陋,却修葺一新,丝毫不觉穷困。村子里头,鸡鸣狗吠之声相闻,几股炊烟从农舍中袅袅升起,仿佛外头的刀光剑影与这儿毫不相干。
众人看着这世外桃源直发愣,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不知不觉间,竟发现十几步外好几个孩童围观这群不速之客,眼神中只有好奇,一点不见恐惧。
兀术见了此情此景,暗暗庆幸听了清踪建议,倘若数百士兵涌入这么个小村庄,煞风景不说,这些村民远远听到动静,只怕早就逃到芦苇荡深处去了。
几个村民簇拥着一位老者迎了过来,那老者大概由于长年劳作之故,面色黧黑,满脸皱纹,但身子骨还颇硬朗,既不拄拐,也不需人搀扶,步履沉稳地走到离访客几步远,略施了个礼,也并不搭话,只是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兀术等人。
兀术还礼,一字一顿道:“本帅领兵自北方而来,不料大军误闯芦苇荡,打扰之处,还望海涵。”
那老者道:“此处不是什么芦苇荡,而是黄天荡,方圆几十里,只有一个出入口。将军兵马受困,尚能从容四处探访,非有安邦定国之才不能如此,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兀术听了,心中暗喜,一则此地名黄天荡,正暗合大金的国号,冥冥之中,似乎昭示大金国运不应就此衰败;二则听这位老者说话腔调,绝非本地人,倒更像北地口音,对兀术一行也没有什么敌意。
清踪也听出老者非本地人,便问道:“老伯是何方人氏?何以在此居住?”
那老者看了一眼清踪,淡然道:“举家三千里,只为鸡犬宁。姑娘既然听出我不是本地人,就不必穷究我从何处来了。”
清踪赔礼道:“老伯不愿讲,小女子岂敢穷究?不知老伯今年高寿,这个问得问不得?”
老者含笑道:“百无一用之人,却吃了二百七八十石米,可谓古今一幸民尔。”
清踪动脑子算了算,道:“老伯真是寿星,再过两三年就八十岁了吧!”
那老者略微一怔,打量了一下清踪,道:“姑娘好算功。老汉今年七十六,吃七十七岁的饭了。”
兀术在一旁听在耳里,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命随从取出带来的一千两银子,尽数奉在老者和几个村民面前,道:“我大军十余万人被困于黄天荡,如今粮草不继,军心动摇,出口处敌军逼迫甚紧,不得突围。再过数日,只恐军心涣散,诸将无力约束士卒,一旦溃散,则是玉石俱焚,好好一处黄天荡,也必将毁于兵火。本帅虽是粗莽之人,但也知道仁义之师,吊民伐罪,岂能伤及无辜?还请老先生为我十万大军指一条生路!”
几个村民哪里见过这么多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有些发直。那老者听完兀术的话,微微一哂道:“吊何处之民,伐何人之罪?”
兀术装作没听见,只是躬身请求道:“请老先生指一条生路!”
那老者沉默了片刻,道:“此事须看天意。”说罢,缓缓转身,领着几个村民回去了。
兀术皱着眉头看他们走远,转头看清踪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她:“这老者是何意思?”
清踪想了想,道:“天无绝人之路,这老伯既然说是天意,似乎没把话说死。”
兀术听了大喜,便命人将银两放在地上,等村民自己来取。旁边随从道:“殿下不需要花这么多银两,我等上前将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谅他们不敢不说!”
兀术斥道:“蠢东西!你懂得什么!”而后他恭恭敬敬地朝着老者背影施了个礼,才带着众人返回。
黄天荡内的金军已经被围了快二十天,宋军众将有些沉不住气,想率兵进去主动攻击,韩世忠摇头道:“番军虽然被困,且不习水战,但若要强攻的话,我军却无必胜把握,毕竟我军只有不到八千人。前日番军突围,被我军截断后路,那一千多人明知已无生还可能,却仍拼死力战,竟无一人投降,为围歼这一千瓮中之鳖,都死伤了我几百将士,何况黄天荡中还有敌军十万余众!”
众将便不再言语,十几天前的那场恶战,他们还记忆犹新,金军的强悍敢战,宋军将士都为之震撼。虽然宋军最终全歼了这股金军,但战后清扫战场,竟无一人欢呼,就像打了败仗一样。
只有梁红玉不以为然,道:“番军上次突围,选的都是十里挑一的敢死之士,又是置于死地,所以战斗力才那么强。之前我军与番军打了数次,也不过如此。韩常的辽东军号称虎狼之师,只是趁我不备,占了些便宜,后面再交手,他们也无还手之力了。”
众将听夫人如此说,便都看着韩世忠。韩世忠沉吟片刻,道:“攻守之势,还是大有不同。金军被我围困于此,明知十分凶险,却再也不敢强行突围,知道只要一出江面,则必败无疑。倘若我军贸然进入黄天荡,此处水面狭窄,大船运行不畅,金军亦可在两岸设弓箭手攻击我军。这样一来,我军相当于三面受敌,岂不正中番军下怀?我料番军再熬数日,粮草即将告罄,到时不战自乱,我军方可趁势进攻。入荡之事,不必再议!”
众将都钦服,便专心在江面防守,韩世忠又派海鳅快船上下游弋,随时通报敌情。
宋军在江面守株待兔,黄天荡内的金军已是人心浮动,粮草不足,强敌虎伺,进退无门,茫茫芦苇荡就像一片死海,很快就要将这十万余人生埋其中。
出去探路的小船陆续回来,都没有找到其他出口,如海、阿里、韩常等人来禀报:“粮草精打细算,也只够大军十日之用了。”
“殿下,如今之计,只能是强行突围了!”韩常道,“我辽东军愿打先锋,每日派出十拨船队,轮流攻打,死不回头。连续攻打三日,让南军疲于应战,如海、阿里再接着攻打。如此下来,十日之内,南军必然疲惫不堪。殿下再率大军总攻,到时生擒韩世忠,又有何难!”
兀术见他于困顿之中,尚有如此胆识豪情,不禁大为赞赏。如海、阿里等人也不甘示弱,纷纷请战。
众将七嘴八舌商议了半天,最后兀术道:“命韩常、如海、阿里分别为前、中、后军统帅。明日一早,韩常前军分作十队,每队攻一个时辰,昼夜不息,连攻三日,其他诸军好生歇息,静养精神。三日后,如海中军如法炮制,再攻三日,然后阿里后军再攻三日。第十日,本帅将亲率大军发起总攻,务必一战全歼南军,生擒韩世忠!”
诸将听了,都起身欢呼,将腰中刀剑拔出来,发疯般地四处乱斫,乒乓作响。
正闹得不可开交,随从过来禀报兀术道:“前日芦苇荡中的村民求见。”
兀术猛一激灵,急命诸将肃静,叫随从将村民带进来。
进来的正是前几日陪那老者出来的其中一位村民,他进了船舱,看到两边坐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将领,个个形容丑陋、面目狰狞,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要吃人的模样,这村民没见过这阵仗,紧张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兀术知他心里害怕,赶紧让人叫清踪出来,这村民见了清踪,果然平静下来,脸色也恢复正常。
兀术叫人给他搬来椅子,这村民却不敢坐,兀术也不勉强,和颜悦色地问道:“老太公身体可安好?”
村民道:“劳大帅惦记,太公安好。”
兀术又问:“冬粮足否?”
村民道:“劳大帅惦记,冬粮足。”
兀术再问:“春耕在即,种子足否?”
村民回道:“劳大帅惦记,种子也足。”
舱中诸将面面相觑,不知道主帅黄鼠狼给鸡拜年是何用意,只有清踪知道兀术是在作爱民仁义之态,以取得村民信任,不过却有点画虎不成反类犬。
“前几日,大帅问老太公可否为大军指一条生路,老太公说是要看天意,不知今日天意如何?”清踪插嘴问道。
这句话才是兀术真正想问的,见清踪问出来,便看着村民,听他如何回答。
那村民老老实实答道:“前几日大帅走后,太公便命我等几个沿着河道寻觅,一连找了三四日,昨日傍晚才找着白鹮嘴故道,就在离此十来里水路处。因芦苇极丰茂,将此水道遮得严严实实,再加上多年不用,已被淤实,大帅若派人挖通此水道,则可直通大江。”
旁边翻译将村民的话解释给众将听,诸将还未听完,便已经炸开了锅,喊喊叫叫,吓得村民不敢说话了。
兀术把眼睛一瞪,手略一挥,诸将便都坐下,鸦雀无声。他自己心中的激动丝毫不亚于诸将,此时拼命按捺住心跳,问道:“这白鹮嘴故道有多长?”
村民道:“二十余里,出口直通上游。”
兀术还不敢信实,道:“只怕多年淤积,已经板结成土,难以挖掘了吧?”
村民道:“我等开始也是这么想,就用船桨试了试,不过一顿饭工夫,就挖出几丈深,里面都是些软泥,极易挖掘。”
兀术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已经认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真可谓天不灭金,倘若这样的机会都葬送了,那只能怪自己昏聩无能。
诸将也都借着翻译听懂了村民的话,互相交换着兴奋的眼神,但见兀术绷着脸,谁都不敢像先前那样大喊大叫,于是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看着兀术,准备听他发令。
兀术命人取出一千两银子,村民看了看银子,有几分舍不得,但仍说道:“小人不敢要这银子,老太公交代了,之所以告知大军逃生之路,全是为了黄天荡中二百余口老幼的身家性命。银两前日大帅已经给了,若再敢领赏,老太公会重重责罚。”
兀术暗暗叹息,便亲自将村民送出船舱,施礼而别,回舱后立即与诸将合议至深夜。
次日,宋军在围困金军近二十日后,终于等来了金军的强行突围。韩世忠一大早听到外面鼓角声和呐喊声四起,笑着对梁红玉道:“番军终于打熬不住,出来送死了!”说罢披衣起身看舱外,远远地三十来艘金军战船列开阵势压了过来。
韩世忠披挂出舱,见各部早已严阵以待,孙世询隔着几艘船见了韩世忠,笑嘻嘻地喊道:“大哥,番军没粮了!”
韩世忠点点头,挥动令旗,命各军不得出击,静等金军船队过来。
转眼间,金军船队离宋军只有一箭之遥,却不像以往那样发力前冲,而是停了下来,只把鼓擂得震天响,与宋军隔水对峙。
韩世忠自觉稳操胜券,坐在楼橹上一边饮酒,一边观战。宋军也不进攻,两边隔空呐喊,倒像是在比赛谁嗓门大一样。
双方对峙了小半个时辰,金军开始向前移动。等两边船队接近时,金军船上万箭齐发,一时压得宋军伸不出头来。宋军也不示弱,持弓弩回射。双方对射了一顿饭工夫,才逐渐停歇下来。
韩世忠将令旗一挥,宋军大船如同小山般向金军船队压过去,双方这时才算真正交上了手。宋军居高临下,往金军船上猛掷铁爪,金军吃过亏后,摸出了一些门道,都手持盾牌小心防范,有的铁爪钩在船舷上,便用刀将连着铁爪的绳索砍断。金军将云梯搭在宋军大船边上,但也没有不顾一切地冒死往上爬,只是停在半路上持长枪与宋军互相攻击。
双方又战了约一个时辰,战况虽然激烈,死伤却并不多。金军逐渐往后退,宋军赶了一阵,也没有穷追不舍,仍然回到原地。
韩世忠正要回舱,只听又是一阵大哗,一支三十艘船组成的金军船队又从黄天荡里杀了出来,严永吉脑子转得快,冲着韩世忠大喊道:“大哥,番军想用车轮战法拖垮我们!”
韩世忠也醒悟过来,冷笑道:“番军班门弄斧,敢在我面前使诈,岂不知你韩七爷乃是使诈的祖宗!”当下挥动令旗,令各军从容应对,不得出击。
金军仍然和上次一样,攻得极猛,但却并不真下死力。双方你来我往攻打了一阵,又各自收兵,紧接着金军第三队也如法炮制,攻了上来。
如此轮番数次,到太阳快落山时,金军已经攻了五次,第六队攻上来的时候,双方都已经变得懒洋洋的了。金军船队驶到离宋军一箭远时,照例鼓噪呐喊,宋军大船迫近了一些,金军也不在意。直到宋军船上突然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势头之猛,远胜于前几次进攻,压得金军伏在船上动弹不得。
片刻后,箭雨停歇下来,金军抬头一看,几十艘海鳅快船正像过江猛龙般从两翼包抄,要截断其退路。正面的宋军大船也排成一列,扬起风帆,如同泰山压顶般直撞过来。
金军见此阵势,早已魂飞魄散,没有丝毫抵抗的意志,发出一声喊叫,便拼命地往后划船逃命。在宋军合围前总算划出去了七八艘,剩下的二十余艘船全成了瓮中之鳖,这些被围金军与十几日前的敢死之士相差甚远,稍稍抵抗后便束手就擒。
经此重击,金军躲在黄天荡再也不敢出来了,此时天已全黑,宋军退回原处,庆功之声此起彼伏,与黄天荡内一片死寂如冰火两重天。
诸将到韩世忠舱中庆贺,李选道:“如此极好!今日咬一口,明日咬一口,我军伤亡极小,番军却被我咬得遍体鳞伤,终有不支倒下的那一日!”
诸将都志得意满,喜气洋洋。韩世忠心里却总不踏实,觉得这盖世奇功未免来得太过轻易,但无论他如何推算,也想不出金军还能有什么脱困之道。
帐下文士许靖上前贺喜道:“大帅成就此功,一举鼎定大宋中兴基业,与古之名将并列青史,不亦快哉!”
韩世忠识字不多,只能勉强读完《三字经》,但古时名将却如数家珍,便问道:“依先生看,我若将这几万番军逼死在黄天荡,可与哪位名将并列?”
许靖道:“非卫青、郭子仪不能比!其他诸辈,纵令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不过一时之胜,岂能与安邦定国的卫长平、郭汾阳相提并论?”
韩世忠平生最仰慕卫青,听许靖如此说,心中十分受用,笑容不由自主地堆到了脸上。
晚上,黄天荡里安静异常,韩世忠这边既知金军要用车轮战术,便也约束士卒好生歇息,以备来日再战。
韩世忠和夫人沉沉睡到日上三竿,直到一缕阳光照到韩世忠的脸上,他才猛然惊醒,发现已是半上午,外面依旧安安静静,预想的金军车轮战并没有发生。
他有几分纳闷,但也不太往心里去。他知道金军绝不甘心坐以待毙,在粮尽前会拼死一搏,但他已经准备好了,大不了与兀术在这片江面同归于尽。
梁红玉帮他披挂好,递过长枪,韩世忠精神抖擞地步出船舱,看众将士都自信满满,守住各处要道,心里更是豪情万丈。他登上楼橹,极目远眺,黄天荡内莽莽苍苍,显得深不可测,近两人高的芦苇将金军船只尽数遮住,只有蒸腾起来的雾气时隐时现。
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紧接着一股凉意从心底泛上来,直达咽喉,让他忍不住咳了几声。他定睛细看,黄天荡上空一片清朗明净,一只白鹭从江面掠过,直飞芦苇荡深处,身姿优雅,从容不迫。
他转头一眼看到水贼出身的李选正皱着眉头眺望,神情既疑惑又焦急,与寻常满不在乎的样子判若两人,见韩世忠正看着他,便踩着船板飞快地跑过来,路上接连撞翻了两名士兵,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大哥,情形有点不对!”李选喘着粗气道。
“有何不对,快说!”韩世忠沉着嗓子道。
李选指着黄天荡上空,道:“平时金军十多万人马困在芦苇荡内,即便不生火造饭,芦苇荡上空仍然隐隐有一团雾气。金军还有几万匹战马,即使天气不太热,但马骚味仍引得蚊虫一团团在上空盘旋,但现在这些突然都不见了!大哥你闻闻,平常哪怕不刮风,对面也会飘来一阵阵马骚味,今天却什么也闻不到!”
韩世忠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芦苇荡深处,隔着几艘船隐隐传来孙世询的笑骂声:“番狗是不是钻到泥里做王八去了?”旁边一阵哄笑。
韩世忠往后做了个手势,楼橹上的士兵立即擂起战鼓,韩世忠二话不说,从大船缒到一艘海鳅快船上,向黄天荡内进发。
李选也连忙登上海鳅船,紧随其后。其他诸将见了,都吃了一惊,但主帅直奔敌阵,下属岂有不死跟的道理?便也纷纷登上快船。一时间,二十多艘海鳅船如离弦之箭般直向黄天荡驶去。
芦苇荡内一片寂静,但大军驻扎过后的痕迹十分明显。丢弃的锅碗家什、衣物器具随处可见,几艘破船歪在岸边,两岸的芦苇都踩踏砍伐一净,要么做了马料,要么被当作柴烧,岸上好几处灶眼里冒着青烟,显然昨天还有人在此埋锅造饭。
诸将也意识到了情况诡异,一开始还担心此地有埋伏,不敢快划,这时赶着船夫拼命划船往里走,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在黄天荡深处,船队停了下来,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宽阔的水道,往西北方向一直延伸到大江。这河道毫无疑问是刚挖出来的,新鲜的软泥堆在两岸,上面甚至还有泥螺在蠕动,断剑、断刀和裂开的船桨稀稀拉拉扔在泥堆旁,显然金军为了挖通河道,什么都使上了。
韩世忠呆呆地看着这条水道,脑子一片空白,这份功败垂成的苦涩让他心如刀绞、面如死灰,从心底发出一声失望至极的叹息。然而,片刻过后,一种强烈的愤怒与羞辱感从心中升腾上来,他黯淡的眼神里透出冰冷的寒光,恶狠狠地狞笑了一声,从牙缝里只吐出一个字:“追!”
说罢,他大手一挥,命船夫向新河道驶去,回头对孙世询和严文吉道:“你二人马上回去率领大船溯水追击,追上番军前,一刻也不许停歇!”
孙、严二人领命,掉转船头疾驶而去,韩世忠自己带着二十来艘海鳅快船沿着新河道奋起直追,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长蛇在芦苇荡中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