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过往小事

我们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人,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参与者、见证者,更是获得者和收益者。远的不说,就说吃吧。形容现在的生活好,就说每天吃得像过年似的。殊不知,过去的年却大非如此。说实在话,我十几岁之前就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可并不是如孔老夫子所讲的,他到齐国听了“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的那样。我的不知肉味,是基本没吃过肉。真正让我“开戒”,知道肉味的,是我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暑假期间。这件事至今难忘,是因为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那时,我们家虽然吃“商品粮”,但所供远远满足不了所需。所以,一到放假,我父母就让我去大姨家干活,一方面为大姨家挣劳动工分,另一方面节省了我家的口粮,“上山下乡”一举两得。

这年暑假,我照例又到大姨家劳动,准备第二天回家上学。当夜,大姨家所在生产队的一头老驴死了,宰杀以后,我大姨家分到半斤肉。她赶紧煮了煮,她家留下一半,第二天给我一半,用报纸包了又包,让我带回家交给父母,并一再嘱咐我路上小心。

大姨村里有一位同学也要到镇上上学,我们就一起结伴同行。由于路程比较远,又是步行,所以我们趁天气不太热就赶紧出发了。

太阳刚一出来,它的光芒就像下火一般洒满大地,田里的庄稼卷起了枯萎的叶子,病恹恹地垂着头,毫无生机。路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一脚踏上去,就像踩进了积雪一样,整个鞋就陷入坑中,尘土水一样灌进鞋子。我们没有走到一半的距离,就感到筋疲力尽,肚子里早上吃的红薯稀饭所产生的热量已经荡然无存了,又饥又渴,看着蜿蜒远去的漫漫回家路,心里充满了无奈和渺茫。我们拖着无力的双腿来到路边的土崖下乘凉。炽烈的太阳在淡淡的云间穿行,当云彩遮住太阳的时候,我们感到了一丝丝凉意,片刻间,太阳又无遮无拦,热浪顿时扑面而来。我多么想让云彩停下来,挡住太阳,好让太阳永无出头之日呀!这时,同学说道:“我们生产队的驴死了,把肉分给社员们了。你大姨家人口多,会分很多肉的”。停了一会,问道:“你大姨就没有给您家分一点”?我自豪地说“给了,给了一半呢!”我从上衣兜里拿出来炫耀一下,就赶紧放回去了。

我们又坚持往前走去。这时,太阳偏西了,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了,但我们离家还有一半的路程呢。饥渴难耐,我们蹒跚着来到树荫下。同学又提起肉的事情来了,说道:“这个时候又饥又渴,你把肉拿出来我们俩看看,兴许能解馋又止饥”。并引经据典地说了曹操望梅止渴的故事。我无奈,又加之自己心之所至,就从兜里掏了出来,小心的把报纸一层一层地揭开,一个如拳头般大,黑黢黢的疙瘩呈现出来了,我们俩谁也不说话,傻愣愣地盯着。半晌,他好像又回到了现实一样,提议道:“我们稍微尝一点点吧?”我明显感到他把“一点点”说得特别重,以强调仅此而已,但我断然回绝,毅然决然地又包了起来。

地面热浪滚滚,我们俩再也没有勇气跨出树荫一步,好像离开树荫,就是去赴汤蹈火一般。他又

说道:“你就再掏出来咱俩看看,反正我又不会吃,你怕什么?”在得到他的保证后,我又把驴肉掏了出来,打开,驴肉显得更黑了。我们一边翻来覆去地看,一边鉴赏评判。他贪婪地盯着我手上的肉,说道:“这个时候,要能吃上中午饭该多好,那怕是像早上的红薯稀饭也行”。我附和道:“大热天,离家还有这么远,肚子里一点食儿都没有,咋走?”停了一会,他小心试探道:“要不,咱稍撕一点肉,只尝尝味就行”。我犹豫了,心想,这么大一块肉,尝一点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再说,同学比我大,在地里干活经常帮助我,我不能太小气了,就勉强同意了。于是,我给他撕一小块,自己也吃一小块。我可能吃得太快了,根本就没有吃出有什么味,同学说他也有同感。但终究是肉,肉的香味是抵挡不住的,我又忍不住给他撕一点,我也吃一点。不知不觉,手上的驴肉所剩无几了,我这才幡然悔悟,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制止道:“不能再吃了,再吃就吃完了,回家还怎么交代?”说完,我赶忙包了起来。

不知道是吃了肉的原因,还是精神的原因,我们俩奋然冲出树荫,轻快的向家走去。走着走着,我忽然恐惧起来,心想,带着吃得仅剩一大口的肉,回家如何向父母解释清楚?我拿着手里的肉,就像拿着一个烫手的火炭儿,放在手里也不对,扔了也不对,左右为难,不觉眼泪流了下来。同学也替我的窘境担起心来了,并感同身受的为我分析道:“你把这一点驴肉拿回家,你父母肯定认为你在路上偷吃了,免不了引火烧身,挨一顿打骂。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吃光算啦,就当没有捎驴肉这件事哩。再说你们两家离得这么远,一时半会儿不会见面,等时间长了,这件事儿也就过去了”。我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与其留下一点肉成为我“犯罪”的把柄,还不如“销赃灭迹”万事大吉。于是,我们又来了一次最后的疯狂,平分秋色,大快朵颐起来。

半年后的一天,父亲突然把我叫到他面前,表情十分严肃地问道:“暑假你从大姨家回来,你大姨是不是让你捎回一包东西?”我一时莫名其妙,茫然地答道“没有呀!没有”。父亲又说:“你再想想,到底有没有?”呀!我恍然大悟,是驴肉事件。“罪行”终于败露了。事已至此,我只能承认了,心想,后果无非是非骂即打,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于是我作出一副凛然而又无所谓的表情说道:“不就是一点驴肉吗?我吃了,多大的事儿!”父亲望了我一会儿,缓缓说道:“当你吃肉的时候,心里有什么感想?”我反感地说:“什么都没想”。父亲不愧是传道授业解惑的高中语文老师,这时,他的职业素养充分体现出来了。他说:“在你吃肉的时候,想没想过,如果这块肉拿回家,全家就能吃一顿丰盛的午饭,从中也可以体会到你大姨对咱家的一片关爱之情;在你吃肉的时候,想没想过你的父母和三个弟弟在一口一口地下咽着粗茶淡饭?”我沉默了,一种深深的悔恨慢慢涌上心头,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郑重地向父亲写了

一篇深刻检查。

这件小事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但我一直记忆犹新,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