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苹果熟了要摘,李子熟了要摘,柿子熟了也要“摘”,等等;许多秋熟的水果都是“摘”来去也,小心对待,甚而轻拿轻放,唯恐伤着一丁一点,唯恐售卖品相不好,所以要十分轻柔地“摘”。
这被“摘”的果子,通常都是皮薄里软肉嫩的水果,是需要格外小心呵护的甜美珍馐,是不能随便摔打的果子,所以需要“摘”才能保证这种果子的完整与完好。
而这“摘”的动态表现,是指人在树下或树上,用手握住每一个果子,将其一个个摘下,再一个个放入筐里,是轻易不可随意敲打扔甩的。
但,山村山坡、山里山上,唯独有两样果子不讲“摘”而要“打”:“打果子啦”,是此时山里人晨出晚归收获这种果子时的常闻口语。
什么果子不配“摘”而要被“打”?是栗蓬栗子和青皮核桃。
栗子是长在栗树上的一种坚果。未成熟时,它被包裹在长满密密青刺的蓬壳内,当它一天天成熟时,蓬壳上的尖刺渐次变黄变硬,同时蓬壳逐渐张开了四瓣的包襟,露出里面端坐的一个、两个或三个栗子;那栗子初露时是青色的,像一排或独个翠珠,几天后逐渐由鹅黄而红润,然后在阳光下一天天变成咖啡色,油亮丰满,肤光膘肥,额上还长着一缕寸许小须,像婴儿头上的胎毛。到了接近成熟的时候,栗蓬大张开了包襟,接受阳光的最后洗礼,栗子已完全成熟壮实,也就到了该收获的时候:往往在某一天的晨起,人们携带着长杆和箩筐,头上必定戴一顶麦秆编织的草帽,三三俩俩赶往栗树林中打栗蓬。因为栗蓬满身的尖刺,是无法用手去摘取的,故要用杆子打或者说敲,才能将栗子收获。此时,对待栗蓬是不能心怀仁慈也没必要仁慈的,栗子的包衣不但有刺,且有厚厚的壳甲,无论用多大的力气敲打,都不会伤及蓬内的栗子。“打”的含义还包括,不但真打还要狠狠地打,才能将栗蓬从其尾座后的枝杆上敲落,否则难以收获。打栗蓬还是一项危险的差事:人站在栗树上,常常被横飞的栗蓬砸中身体某个部位,顿时一股麻麻刺刺的疼痛传遍全身;而钻入皮肤内的栗蓬刺,往往呈蜂窝状一片或一丛,要一根根地拔出挑出,末了落下一片红肿。
眼下,我们到手的栗子,有糖炒的有椒盐的,即便清炒也香甜无比,颇受都市人们的喜爱,是家庭粥饭和饭店餐桌上的一道美馔。岂知,在这口腹香甜的背后,有着略带凶险的经历。
核桃在收获时也是靠打。
长在树上的核桃是青皮的,与成熟前的外观始终一样。因为它的外皮厚而不能食用,就无需对它怜悯什么了,所以收获时也是打。相较打栗蓬,打核桃要容易得多方便得多,乒乒乓乓一阵敲打,那穿着青衣的核桃就滚落一地,只需放心地捡拾即可。打核桃还因为它属于坚果,有着坚硬的核,某种程度上不怕打;况且打的效率比手摘要高许多,何打不为?再则,青皮核桃的皮汁,令人分外讨厌,沾染手上后很快变成褐黑色,极难清洗。如此,青皮核桃被先打后获,就在劫难逃了。其三,核桃生长的树上,常常暗藏着一种叫“八脚”的害虫,它青而扁平的短躯趴在核桃树叶子的背面,不易被人察觉,冷不防会“亲吻”你的身体,那感受可是比栗蓬的刺扎着要疼痛十倍,常常几天数日不能消歇。因为这个原因,一定程度导致核桃享受不到手摘的待遇,实在是情理与物理的悖逆。
“打”与“摘”,一字之别,情感分明,内涵决然,反映了山里人对劳作的灵活细分和对待劳动对象的差异态度与不同手段,是长期经验积累的结果。这里,看似初级本原的东西,却也蕴含着几分哲学与智慧的光芒:对待某些事物,存在文武之道和柔刚之分,何宜何悖,需视事态与情势而定。
(附记:栗蓬从栗树上打下后,要将之堆放数天,以便栗子在栗蓬内利用余养继续熟透,同时栗子颜色也更为油亮好看。然后将栗子摊出进行“搓”剥,将栗子从栗蓬壳内取出,即为可生吃熟吃的栗子。而核桃收获后,也要进行堆放处理,以便皮与核发生腐离,然后将之放进缸内,加入适量的水,用木棍进行“汌”,把核桃外层的皮剥离清除干净,然后晾晒干透,即为我们见到的米黄色核桃。)
(2017年9月28日晚于栎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