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栎影四季映童年

第一辑 箱底记藏

四月季春,太行山麓,又见栎叶青青。

经过一冬的养蓄,漫山层布的栎树林,又开始抖落霜寒、拂去砺尘,披染上了如约而至的青翠新绿。我站在沐浴着柔光氤氲的栎林中,阵阵栎叶青香渗满肺腑,令人陶醉不知今春是何年,使人慵懒欲卧高台伴林眠;摩树树栎鳞,摘片片栎叶,旧时与栎树栎林的段段情愫,是昨如今,活色呈现。

(一)

桃花杏花鳞次凋谢,栎树灰褐的树干上,长出了燕尾似的尖尖青叶。初期,栎叶背覆一层薄霜似的白绒,风乍起,远看簇拥的栎林,翠绿中翻浮着银晕,给大山蒙上了一层少女般的赧然羞涩。此时的季节,乍暖还寒,万物初萌,绿的有限,寒凌仍甚,对农家孩子来说,可做的事并不多。

记得此时最紧要的事是肩挎一个荆条箩筐,手执一把小铁铲,到野外和山上栎林边采茵陈。茵陈是一味中药,别名白蒿,它的幼苗可入药,性寒微苦,清热利湿,祛风明目,是治疗肝科疾病的常用药。采茵陈,最好采挖尚未抽芯的嫩茵陈,药性浓聚,药效强烈,晒干后可以卖个好价钱。茵陈生长在荒坡野岭,但在栎林下长得更多更盛。所以,采茵陈必须恰如其时地到人烟罕至的林坡山野,这些地方生长的茵陈嫩而肥硕,往往收获颇丰。茵陈采回来后,要在阳光下翻晒干透,然后卖给村供销社。供销社那位收货的老崔,带着一副老花镜,慈厚中隐匿着认真,对所有交来的干货茵陈,总是一边微笑着说好,一边毫不客气地挑出茵陈里没有干透的朵朵英英,轻轻放到原色松木柜台一边:“我给你称称有多少!”一个季节下来,仅茵陈一项,我可以挣得几十块钱,对付一年的学杂费开销绰绰有余。

采挖茵陈是一个颇累人的“小孩”活儿。因为要不停地跑、攀、弯腰、拔铲,一晌下来,尽管有“小孩没有腰”的俗语,腰总归是很酸很疼的。这时,消解疲劳最好的办法是爬到栎树上,折几根刚刚长出嫩芽的栎树枝条,盘成圈圈帽子,戴在头上,顺势躺在小草拱头的干枝枯叶上,凝望着一树栎叶或远处的一堆杏花,细瞅着唤春的鸟儿,美美地躺着“梦”一会儿!

——此时的“小孩心”,娇嫩若季春的栎叶,纯净如春天的湛蓝,开始生发着人生的嫩芽和枝条。

(二)

进入夏初的五六月,一山青黛,千里嫣红,栎树叶子变得如梳子般欣长,树干外皮因生长而崩裂,露出新颖的米色“橡皮”。

传说五月的栎林山岭中经常有狼出没,大人谨慎地不让孩子远路做事而“窝”在家里。但我似乎从小就胆子大,也勤快“做活”(能干)些,偏偏在这时要到山上的栎林中去:因为绿叶满树,能明快地发现树上的枯杆死枝,攀爬上去折下,一捆捆背回家烧饭用:栎木富含油脂,燃烧值高,民间喜将栎枝作薪柴用,可省下不少煤钱。这时的栎林中是寂静的,任何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了轻松欢快,而是一种令头发直竖的瘆人感觉;栎林里似乎有无数双诡异的眼睛在静静地觊觎着你、围视着你,使人心神不宁、手脚慌乱,只得匆匆缚好柴火离开这奇静的地方。但当离开栎林回望,又觉得小瞧起自己了:那不是没见到什么狼吗?再待一会儿可能会拾得更多柴禾呀。

春末夏初,各类虫子活跃生长,是捉蝎子的时机。我曾经连续多年,在上学的路边田埂、在放学的河道丘包、在周末的远山远岭,携带一个大的玻璃瓶子和一支竹片制作的镊子,去捉蝎子。蝎子喜欢生长在灌木稀疏的阳坡荆棘丛下,或田岸土坡乱石堆中。常常掀起一块石头,可能发现一只或数只蝎子窝居一穴;此刻,蝎子的那种狰狞凶残像并不可怕反而觉得拳拳可爱,除了用镊子钳住它的尾刺装进瓶子里,有时胆大,竟然直接用手捏住它的尾刺球部放进瓶里。曾几何时,因力度不够,被蝎子扎着指头,顿时疼痛难忍,手指肚瞬时变成黑紫色:也练就了一种自救办法,赶紧将伤口下部捆扎,防止毒血流散,然后摘一根荆棘刺,挑出蝎子刺头,同时扩大伤口,使劲挤出毒液;有时惟恐不及,就用嘴吸出毒血。一阵紧张而痛苦的折腾后,已是精疲力竭,稍事休息,才能慢慢缓过神儿。此时的我,欲哭无泪想喊无声,那种悲戚无助难以名状!但疼归疼,好了,依然故我地去捉蝎子:因为捉到的蝎子可以卖较高价钱,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就可以挣十多块钱。在那个年代,一天能挣十多元钱可不是个小数目。自古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穷乏的年代,早早知晓钱的重要,我岂可放弃与惧怕!

每年的五六月,在大人,是忙活农活儿栽种耕锄的时节,在我,却是勤工俭学收获的大好时机。这时收获的岂止是金钱,更可宝贵的是塑造中的精神与意志的磨练。

(三)

秋季是最为忙碌的季节。平野山林由苍翠变金黄,给人饱满充实和无限希望。

此时栎林婆娑,栎叶苍翠,栎果(又叫橡子)熟落,大人小孩开始争相奔上山岭栎林,捡拾橡壳:橡子脱落后的外包壳,主要用途是染料,如浸染草绿色军服等,农村供销社专门应时收购。

因为近处栎林中的橡壳早已被无数遍捡拾殆尽,人们只能攀爬到生长在更高的险岩峻壁的栎林地带,冒着生命危险去捡拾橡壳。我记得一次,跟随姐姐去鲁班壑下的一处高山栎林捡橡壳,没有收获多少,却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在一面高岩之上的阴坡林下,我刚刚拾得几斤橡壳,正欲离开到别处去,脚下踩到青苔,青苔如蜡,脚一用力,站立不稳,身子后仰,向下滑去。幸好下方有几株粗壮的栎树将我拦住,不然后果难以设想。从那次以后,家里再也不让去这样的地方捡拾橡壳了,我也从此与橡壳断缘绝份。

夏末初秋,有一段时日是农事上相对的闲余时间,家家户户都在此时积攒农家肥,以便秋收后为农田备足底肥。栎林在这时被人们盯上:人们拿着锋利的镰刀,成群结队地进入栎林,砍伐栎树横生枝叶,经切碎后沤作肥料。栎叶富含栎叶油,沤出的农家肥肥效特高,是上好的墒底肥料。但积攒这样的肥料却颇为不易:背负一趟栎树枝叶回来,满身的被栎枝或荆棘划破的道道伤痕,经汗水一沁,火烧火燎的难受;还经常被栎叶背面藏匿的一种毒虫“八脚”刺咬,辣疼辣疼的,像被什么东西在生生撕裂般酷熬难耐。

为了一点希望,农民付出了不成比例的惨痛代价!

我在轻轻地写出这几行字时,仍能感受到一种隐隐的颤悸和痛彻!

(四)

霜降之后,万木萧瑟。栎林进入一季整肃:一地萱软栎叶簇拥着株株高耸的栎树,繁华退尽,凸显一树铁干镠枝,迎着愈加凌厉的寒风,摇曳在岭上沟下,嘶鸣着昂首挺立,在经受天地自然的严酷检验。

栎树耐寒耐旱,是北方干旱高原地带宜植树种。它可以经受住自然界的严酷摧残,但经不起人类活动的摧折。进入冬季,人们闲赋在家,百无聊赖,便滋事生非,找栎林栎树动事。有的用一把䦆头挑一个箩筐,钻入栎林中,不管栎树死活,对着栎树根狂砍乱劈,将裂解得到的栎木碎块作薪柴接济家用。但第二年,被砍劈过的栎树已然损筋伤骨,多数在来春就死掉了,再也长不出那令人陶醉的尖尖绿芽了!

童年的我也参与过对栎树的损伤。但我尚有一丝怜悯,对活的栎树是不忍动刀动斧的。因为我知道那是一株安静的生命存在,当你举斧砍劈时,它似乎在哀哀地、无声息地祈求着你手下留情;况且那湿湿的栎木根块也不好烧,放进炉膛里只冒烟不起焰,甚至报复似的将烟气倒灌进室内,拍打人的泪腺,使你泪崩涟涟咳嗽连连。由此,在不得不进山劈柴时,我会下意识地寻找死去的栎树桩动手,让这朽去的栎树残肢为我所用。我确实这样做了!

岁月回环,万木轮甦,又见栎叶青青。现时的社会发展,人们再也不用围着一片栎林栎树打生活的主意了,栎林栎树终于摆脱了原始的功用,它的突出价值似乎更多地体现为优化环境的载体,从而被社会所保护和推崇。栎林栎树有今天,实民福国福,诚祈诚祷,幸哉幸哉!

(2017年4月12日夜于栎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