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烧红天边,一整日烘烤,遍野葱绿的水桦树耷拉着叶子,时有微风,懒洋洋偏晃。知了关闭午时欢唱,死扒着树皮。准备归巢的鸟儿放低脚跟,歇坐在干枯枝头,眯眼半睡,偶有蚊虫嗡嗡,抖动脑袋,尖嘴壳随意梳理几下羽身,重回呆木睡姿。有的,干脆把头埋进一边羽翅,提早入梦了。
丹红的天边渐成猪肝色。太阳烤裂的酥土下传出几声虫鸣,锄禾的农夫张老杆牵着老马,跟在自家年迈的老黄牛后,拖缓步,悠悠往家走。山间小路,静悄悄的,牛脖子上挂的铜铃应着步子,叮当,叮当……提醒小路还有生命。
长石坡垭口已见木星村灯明。清风迎面拂来,凉兮兮的。爬坡时湿透的汗渍凉下来,贴身的黄毛成蜂窝状小撮小撮扣在肩甲,老牛熟悉回家的小路,一段缓坡,不出两里路就能进家门。张老杆甩起手中的马缰绳轻轻抽打牛屁股,老牛小步跑。
长石坡,叫得真绝!自然天成的长条青石板从坡顶拖到坡脚,足足三百米。石面光滑,赶夜路过此地,行人万个提防。四条腿走路的大小牲畜,此地更是鬼门关,滑踏摔断腿的骡马实在太多。
天几无明色,暗黑了。
老牛谨慎得很,前脚探实路面,后脚干脆并拢滑行,两个硬壳蹄子给石板划出一道一道白印。好不容易到达坡底,前蹄正欲跨出泥塘,路边坟丛处晃动着隐现个小身影,惊得老牛一个踉跄,肚皮深深埋进烂泥塘里。紧随张老杆身后的枣红老马,垭口处就有所提防,一下下吹鼻子,喘粗气。昨日钉的新铁掌,蹄子尚没走习惯,老牛失足,惊得老马慌乱脚,马蹄抠不住青石板,马背上的农具失重,将老马坠下陡坡,噼啪翻滚,直直撞到半坡枯干的老树桩上。
张老杆闪得急,没被老马撞到,心如乱麻,嘴里连连叫苦:“完了,完了!”双腿麻软,屁股又重重跌坐到硬邦邦的石板地上。磕到腰,憋到气,老人家更使不出力,喊不出声音。歪躺石板上刚缓过神,他又急急四处张望,不停嘀咕:“牛儿啊!马儿啊!”大牲大畜,老马老牛要有啥子三长两短,就断了一家人活路了,就是自己死了,张老杆也不愿两头大牲畜出啥意外。
树桩拦住滚落的驮重,堵住老马。老马前脚并拢,拱拱腰,猛抬一下屁股,稳稳站起来。
老牛迈出泥泞,头偏向坟丛中的黑影子,路边呆呆站着。
“张大爷?”
“小顺子?”
听出是顺子,张老杆连忙喊。声音低哑,好歹听准了位置。顺子快快爬上路,就着回声忙跑去扶人。
“娃!黑漆漆的,你到这……整啥嘛?”
“后妈给说的,家里的草料不够,支咱出来再多割点。”“唉!”张老杆摇头叹气,“你那后妈,够狠心!这都啥时候了?还让你个娃儿家到这地方来?”
自打五岁开始后妈进到家,顺子再没一天好日子。九岁的娃子,他已承担起大人的繁重家务活。木星村老幼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可别人家的事,总不好插手。叮嘱几句,张老杆轻扭腰,好在没伤到骨头,就着顺子递出的手站了起来。帮收回抛出去的农具,牵马回正路,老马稳稳站在前头,等顺子把缰绳递到手里,张老杆总算安心了。割好的青草放到一边马篮,犁头摆另一边,再搭两把锄头,马篮子正好相称,老牛走前,老马随后,摸黑回家。
木星村西面的长石坡是个很有说头的地方。
坡底长有棵近百年的五月桃树,那里曾发生过凄惨事。说来,那都是清末年间的事了。
名下没田地,人又要活命,张保平和妻子李子木投到地主老爷米富齐家屋檐,靠做繁重的体力活养家糊口,年复一年不间断田间劳作,不敢奢望过上好日子,不被饿死,是两人最大的心愿。儿子满仓出世,夫妻俩才开始有点生活盼头,有儿子小满仓,日子拖累难熬,不过每每看到农田边玩泥巴的娃儿,心头倒也甘甜。地主老爷米富齐还仁慈,可就是那个威风耍惯的管家王能难伺候。这人纯霸道坏蛋,跟米老爷家沾亲带故,即便犯事,也能借米老爷的人脉化解。于他,米家老爷可谓爱恨掺半。毕竟一大家子杂七杂八的事,少不了王管家操心,家里头,若王能把事做过头了,顶多挨老爷几句骂。依仗米老爷的地方权势和宽容,往后年头,王管家行事越发没底线,欺男霸女,横行乡里,样样有他的份。
一个午时,炎炎烈日烫酥黄土,热气一浪追一浪在地面打滚,地边土坑中玩耍的小满仓,沾满灰土的小手揉鼻子眼睛哭闹。正值秋收农忙,哪敢耽误地头活,硬着心肠让刚满周岁的娃儿哭闹大半晌午,李子木才从肩头放下装满粪土的篾箩,两手合搓几下掌心粪土,大跨步过去,抱起哇哇哭闹的孩子。凑到妈妈奶头,小满仓安静含住,小手扳着灵动的小脚在妈妈胸前晃来晃去,安稳享受。穷人家多倒霉事。偏偏这天,王管家到地头查工,亮油油的长辫子拖到屁股,牛头虎眼,两条粗壮大腿猛一下直立在李子木面前。子木认得这两条腿,惊得全身发抖,藏无是处,打寒战微挑眼皮,眼睛顺两根柱腿往上爬,王管家两颗眼珠子已鼓成鸡蛋,摄人心魄的眼神,直直射下,刺得李子木瘦小的身子骨都快散架。哪敢直视王管家那副杀人的凶相,子木低头俯下身子,嘴里不停地求王管家饶命!出于母亲本能,她伸出臂膀,把小满仓团在胸前,一只手按紧乱动的小脚,恨不得把娃儿藏起。
哪行?
李子木未定神,王管家粗壮多毛的大手已捏住小满仓一只小腿,从子木胸前一下子抽走娃儿,倒悬在自个脑门前,左右晃动,咧嘴阴笑。娃儿受惊吓,脸色发青,鼻涕夹口水挣扎,哽咽着哭不出声。王能稍松手,娃儿小脑袋落地,不死也得扭折脖子筋。李子木吓得直哆嗦,两手护着娃儿倒立的小脑袋,紧随王管家摇摆的手上下左右,生怕出半点闪失,不时又惊魂跪地磕头,哀求王管家饶命。
王能哪有那份热心肠,他越发觉得更好玩,提娃子在李子木脑门前轻甩小个半圆弧,时不时做出个要放飞娃儿的鬼怪样。太危险,一直不敢凑近插嘴的张保平再憋不住,放下手中犁头,跌闯跑近,张开臂膀去接娃子,嘴里不停求王管家饶命!
总算逃离魔掌,娃儿轻轻掉回到李子木的手里。
王能怒气未消,甩起长袍裤腿,飞起脚,硬邦邦的布底鞋正好踢在弯腰跪地求饶的张保平胸脯。保平被踢滚出去,胸口憋着气,张嘴抱肚,喊不出声。
子木惶恐,正要起身搀扶,脸上又重重挨了王管家两个响巴掌。
怒气灌顶,王能喋喋不休大骂,一条腿狠跺地,深嵌土里的脚印,清清楚楚。脚掌带出一股风,扇得尘土四处扑落,双手合掌,手指头撇得噼啪响,王管家反复搓揉手心,破口怒骂,闷头闷脑走开。张保平弓腰缩腿,抱肚呻吟,嗅不到王管家任何味道,觉得安全,李子木赶忙起身去扶。
鼻口全是血沫,好在保平总归活着。凡夫肉身,瘦弱的胸脯遭王能如此猛踢一脚,不躺半晌,难有气力。保平脸色蜡黄,借子木肩膀晃悠站起,微微直腰,胸口便激烈疼痛,豆大的汗珠爬满额头,双腿直打颤,费好大劲,借子木一边肩头,挪靠在石头边。夫妻俩不埋怨,不骂王管家。保平双手紧按住腹部,疼痛稍有减缓。
听见娃儿哭声,子木猛想起儿子还滚在泥地里。
穷人家,哪有不遭罪。王管家的霸道,夫妻俩领教多了,打过骂过,遭过罪,地里头的活计照旧一点不能落下。自己身子一时的伤痛不是个事,保平最担心自己是否还能扶犁耕种?他扶石头想迈开步,可连腿脚支撑站立的气力都快没了,哪行得通,两腿发麻坐倒,腹部痛得直切咧。“天煞的身子!咋这么不争气!”保平心里自责,无力折腾,眼神呆木,服输地靠着石头。
子木从泥巴地里捡起小满仓,抹掉糊满鼻子嘴巴的黄土,一只奶头塞到小嘴巴里,娃儿总算安静了。
没娃儿哭声,一切重回平静。
得不到多少奶汁,怀里的娃儿使劲吸,听着娃儿的吮吸声,觉着奶水流到娃儿身体里,子木松下紧绷的神经。地边稠密的小树晃动着,子木顺眼望出去,画眉鸟正翻找小虫子,容易得很,没费多少工夫,嘴角叼起条大青虫扬翅飞往高处山坡。大山里,鸟儿不缺食,从不会挨饿,子木自惭穷人不易,活得没个鸟儿自在,侧眼看丈夫保平,见他斜靠石头,借落日腾出小半边遮阴地,放松睡,心头稍几分安稳。
米老爷家的那头壮实老牛倒也听话,王能到地头发威,它一直站在新耕出的疏松地沟边,悠闲嚼胃里反刍的青草料,半闭眼,口水接地连成线,丝毫不觉半点劳累。几个牛蝇叮痒了大胯,连连甩打尾巴,肩头皮抖了好几下,仍没能赶走叮咬在毛根处嗜血的黑头蝇,老牛只好恶狠狠地猛回头,惊得一窝子黑头蝇四处乱飞。那些黑头蝇跟王管家同一个德行,讨厌得很,绕飞小圈,又悄悄躲回到老牛肚皮下,逼得老牛整日来回甩脑袋。
小满仓吃饱,软乎乎地睡在妈妈怀里,小手自然垂下,拳头掌乖巧地半捏着。娃儿放松的睡姿,安全,安稳,只是此时的李子木又心生忧愁:太阳已打西边落去,今日的活计还剩大半。大半边山地还没耕种,看一眼丈夫,她哪里忍心叫醒他。“瘦弱身子,保平好不容易偷得一会儿睡,就让他好好歇歇吧。”李子木轻快手脚,将熟睡的娃儿摊放在地边的老槐树根脚,脱了浸满道道汗渍的灰布衣服,罩住娃儿,只留个圆溜溜的小脑袋。
李子木靠近耕牛,取犁头的绳索掌犁,嘴里刚嘘一声,老牛猛用劲拖,没能稳住犁把,整个人被拖得扑倒在地。犁头噼里啪啦响,张保平惊直起身,腹部紧接着又激烈疼痛,扯得他弯腰抱肚。
“你……哪有这能耐?”
保平手捂肚子,冲子木有气无力地唬。
保平振作站起,一瘸一拐扶住犁耙,李子木心头踏实不少,心头暗自安心:“他爹还能动得!”
大半夜,王能耽误的活计总算做完了。
秋日夜,月亮明晃,回家路上不至于摸黑不见人影。小满仓连连含过三次奶头,倒不哭闹。带到山头的几个烧土豆根本不顶用,松了心头的活计担子,夫妻俩顿感饥肠辘辘,肚皮贴到骨头。
长石坡垭口的那棵五月桃树,周围全是乱坟堆,匪盗猖獗的那些年头,那里停放过好多个死人。木星村的老旧俗了,村外凶死者,甭管男女老少,尸体一概不许抬进村里,顶多到得长石坡垭口。故而,五月桃树下成了村民停尸祭灵的地方。一直以来,村里人都说:“那地方阴气重!”距村庄不到两里路,平白无故地出些怪事,村民从不愿意到那地方走动,更不会随便捡拾那地方的草木,周围林深树密,大片水冬瓜树高长成林,即便大白天,那里依旧遮阴盖日,阴森森,绿茵茵的扁麦草长齐腰深,单人独往,身子总有些拔凉,万不自在。
难见日照,五月桃七八月才熟透,属于秋桃了。
这晚,肚子里没留任何食物,保平夫妻二人远远闻到桃香。一根细细的牛绳搭在牛背,张保平手拉牛绳跟后,腾只手小心扶肩头的木犁。老黄牛渴了,知道坡脚有水井,加快脚步急迫往前走。地主老爷家的牛,不敢马虎大意,得好好待,牛再出点啥岔子,王管家就真要下重手了。
保平拗不过老牛,放松牛绳,任它走。
“你先到坡脚给牛喂水,咱带娃儿摘桃。”
李子木招呼保平。
“要得。”
保平随口答,快步跟上老牛。
桃树长在石旮旯里,树干粗壮高大,乱生的枝叶没人碰,今年长得越发稠密,树下高凸不平的赖石包一个挤一个,行脚甚是不便。李子木找块稍许平整的石头,放下娃儿,抓树枝爬上树,一遍一遍叮嘱:“宝贝坐好,别乱动……啊!”想多摘些个头大的当阳红桃,李子木扒住树干,步步爬往高处。
“满仓,满仓!”
衣袋塞得鼓囊囊,李子木下意识地大喊两声。
娃儿叽咕欲哭的声音传来,子木心头一惊,全身凉过一阵,顿感有些不妙,子木心急下树,可脚底难探明虚实,咔嚓响,双脚踩踏的树枝折断,身子急急下坠,翻转跟斗摔下,脑袋直抵硬石包。更要命的是,子木的身子不偏不斜,正正砸中小满仓。高处跌落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小满仓的身体被砸成小团,折断细细腰,小脑袋重重摔碰在癞石包上,指头微微勾动两下,娃儿彻底没了气。
桃树下,漆黑夜,静悄悄。
“不对劲!”
这母子俩没任何声音,保平打个寒战,朝桃树大声喊:“子木!李子木!”
没回音。
“这娘俩?”
漆黑树林子安安静静,保平丢下犁头,朝五月桃树跑去。
借隐隐月明,保平惊呆了:妻儿软横石包包,四溅的脑浆模糊能见,子木半侧身,一条腿微微曲护着娃儿,像哄孩子般安睡,只是妻儿身体尚还在流淌鲜血!保平哽咽着,双手捶胸,大张嘴,终究没能哭出声。愣过小会儿,他便笑着把妻儿搂在胸前,呆呆地静坐着……
遭此打击,张保平彻底疯了!
人们不知道他人究竟去了哪里,是生还是死,更无人知晓。木星人也不太关心,没了这家人音讯,没过多少时日,大伙便不再提这家人了。打这以后,长石坡五月桃树的那地方常出怪异事。
人们都说那是个“有鬼”的地方!夜半三更,五月桃树下常能听到娃儿哭声。女人慢悠悠叫唤娃儿的声音,时断时续,时近时远,阴森回荡,时不时还能听到母子俩说着话。五月桃树上,时隐时现能见长发披肩的白衣女子,阴森的笑声总听得清楚,只是始终没人见过白衣女子的脸。
大伙都说那地方邪!直到现在,一些走夜路经过那里的人还曾撞见白衣女子。
家里,顺子甭管怎样做,后妈总有拿他出气的理由。
长石坡乱坟岗,长年遮阴难见好阳光,地面长满青青嫩草,顺子到那里,为的是尽快备足草料,免遭后妈数落。静悄悄的树阴下,阴气更重,不过少了后妈的喋喋不休地责骂,没遇到啥鬼怪,更没撞见人传人的白衣女,顺子倒觉自在。长年在后妈打骂中过日子,顺子想,即便遇到鬼,也比家里那个恶毒后妈善,要说鬼,后妈倒像个活鬼。
木星村西口第一户,顺子的家。
今晚,房前栅栏的两边门柱各插三炷香,青烟袅绕,还未进家门,顺子就听见神王婆的念唱声,不时响几声铛铃,鼓点随应三下。
“死婆子!”
顺子随口牢骚,根本没心思理。他也理不起心思,家里有后妈这个恶婆子,自己原本可有可无。
太饿!
放下青草,顺子抬手摸了摸马厩房门木杠间伸过来的马脑袋,喔喔招呼两声从隔间凑拢过来的小母牛,快步走进西屋灶堂。
摆碗筷的小木桌摆着个黑铁锅,锅里的汤早凉了,白油脂浅浅漂着。小木桌四周坑洼不平的泥巴地,散丢小堆小堆嚼过的鸡骨头,留在饭桌的正北位置。木星人的老规矩,家屋北向是供奉祖先的地方,有重要客人到家里,常留此座。“鸡老壳,定是那个神婆子啃的。”心头说给自己,顺子斜眼瞟了瞟,不愿多想,桌上拿起沾满饭粒和蘸水辣椒皮的土碗,快快掀开锅头的木甑子。甑子见底,底部竹篾条甑碟外露,唯有几粒米饭糊在内壁,甑底夹缝处留有不多点的苞谷饭。顺子拿把小木勺耐心搜刮,甑碟篾缝里留有几颗米粒,干脆把木甑转个倒翻,取出甑碟合到碗口,一根竹筷连拍带抠,总算填平土碗。顺子大步走到桌边,抬起铁锅往碗里倒汤。白色油脂连成线直直冲到碗里,肚子饿,顺子的动作快了点,手轻微抖动,弄得冷汤油脂溅满半边裤腿。哪顾得这些,端起满满的汤泡饭,站着就大口闷。吃得太急,几块碎骨头卡住喉咙,脖子筋粗粗鼓起,撑得满脸通红,咽不下,人使劲咳噎,又大口喷出。鼻孔里跑进几颗饭粒,呛得左右不是去处,顺子仍不放手中汤碗,稍缓神,就着碗沿吸了汤水,喉咙处大口嗝咽,通了通喉管,土碗又抵到嘴,牙根紧贴碗沿,竹筷急急往嘴里扫送汤饭。时不时,顺子还把筷子伸到黑铁锅里捞两下,想碰碰运气,捞个后妈吃剩的鸡骨头。仿着大人的惯用手法在锅底放慢筷子,带点老道手法在锅里慢悠绕圈,可终究没收获。他其实也知道后妈不会给他留有收获,只是情不自禁想试试。
“后妈为何请神王婆?”
喝碗汤饭,静了静,顺子心头起个小疑问。他后来知道,后妈怀了种,腊月就要生了。木星村的生活条件差,生育死亡的妇女多,所产婴儿能正常养活养大的,更不多见。村民早成习俗,产妇若想顺利生娃,家人就得找神王婆跳神安胎。
当晚,后妈依兴致让神王婆硬是闹到天明。
顺子他爹,名叫谷启明,三年前爬自家房后那棵核桃树,不巧摔断两条腿,成了个活废人。没了劳力,家里从此没他说话的份,家屋里外大事小事,由着米省做主使性子。顺子娃平时从不敢正眼看后妈,家里事更不关他的事,后妈使唤做啥,他得毫无怨言做好,稍不满意就遭来后妈的拳打脚踢。时下,乡邻四友更替顺子闹心:他那后妈若真自个儿生下个娃儿,那这个家哪里还有顺子娃的活头。
几个好心大娘偷着跟顺子提个心眼。顺子娃呢,不当回事,不到十岁的娃儿家,当然没能力想往后的事。
……
日子过去大半年,米省算有福气,两腿一蹬,没几下折腾就生下个女娃。满月那天,她带去拜神王婆,起名“得豆”。
真是应了村民的话,得豆降生,顺子的日子差不多被米省后妈彻底霸占了,整日想法子糟践他。
往后,米省更是打起坏心眼。
米省娘家在滇黔交界的九连山老母鸡村,距木星村八十五里路,是滇东乡邻老幼皆知的匪窝子。九连山生得倒挺有气势:九座高耸的大山自西向东延出百余里,山区丰茂的植被给九座大山套了件厚厚绿装。半山腰,山体近乎倾直,独主峰顶宽出一块小平坝,周围尖直笔顶云霄的峭石奇峰,把峰顶活脱铸成个天然堡垒。老母鸡村正好位于九连山东南面的山垭口处,山中汇集的水流顺石崖冲击而下,老远能听见水流声。进出老母鸡村,穿过茂林中的毛毛小路之后,得攀爬陡峭的崖壁小道,山中豺狗多,行人不结伴出行,难保不出岔子。
米省正是琢磨到这条险路,决定让顺子走一趟。
她借口说给顺子娃:“去接咱老娘。”
哪里是接?哪里又能接?顺子是接不来米省老娘的。后妈米省那点黑心眼,她自个儿最清楚:这娃儿肯定到不了老母鸡村,进到九连山茂林小路,保准被豺狼豹子叼走嚼掉。退步讲,即便娃儿到得了老母鸡村,她那孝顺爹娘的大兄弟米东林最熟悉山里头的厉害,哪能让老娘跟这么个娃儿下山?唯独可能,顺子娃从此消失在大山里。
盘算到这,米省斜瞟眼顺子,想说点啥,又说不出啥,脸往自个脚尖一沉,转到里屋找口角责骂一通顺子爹。
次日早饭,米省特意让顺子坐到自己脚边,筷子夹了两片刚从大锅里铲出的老肥肉直直往顺子碗里送。顺子无意识地缩了缩手,肥肉片差点掉落。从没受到过后妈此等好待,盯着碗里香喷喷的肥肉,顺子心头总觉不踏实,两片大肥肉在碗里翻来覆去,裹满着苞谷饭,仍旧留在碗里。不是不想吃这肉,顺子早馋得流口水,只是后妈转手过到碗里的东西,他总觉有些怪异,心头不落地,左右没对付的好法子。
“反了不成?嗯?!你?……”见顺子磨蹭,米省用大肥腿猛踹小板凳,老眼恶狠狠地挖在娃儿鼻梁骨上,“你!没个好歹!”米省凶相,扬习惯的手巴掌已经举过顺子头顶,只是今日心头有鬼,故又慢慢放下。
挨了数落,顺子碗中的两片肥肉稀里糊涂被包到嘴里。
多年过惯的日子,后妈吆喝的事,万不得半声支吾,更不能找任何理由推脱,换穿一双胶底蓝布鞋,接过后妈从柴火灰里刨出的两个烧得半熟的红心红薯,顺子大步出了门。身后不会有人叮嘱他的,顺子清楚后妈,也明白老爹的无奈,没回头,径直出了寨子。家里养的老黄狗像是预感到不对,一直尾随到山垭口,很有感情地贴紧裤腿,围顺子擦蹭,又转又叫,终不肯离开。顺子俯下身,两颗脑袋凑在一块,轻抚绒毛脊梁。老狗夹尾巴蹲下,怯生生地望着顺子出走的方向,许久不回。
掐指算,顺子已五年没出过远门。
母亲在世的那些年头,日子清苦,但一家人过得挺暖,父母时不时牵马驮些个大南瓜到马鞍岭村的外婆家走亲戚。然生母王文秀砍柴摔死,家人的生活便彻底改变了。弯曲东进的马帮路连通贵州兴县,南下广西,能直接通到越南河内大城。顺子外婆家所在的马鞍岭,紧挨兴县与云南罗县交界,彝人山寨,村民生活算不上富裕,民风倒挺好,村邻老幼齐心团结,外头的人轻易不敢到村里惹事,即使土匪横行霸道的那些灾荒年,也没人敢进村捣乱。重重大山,一山夹一山,陌生又熟悉,过去,只要有火烧云泛起天边,顺子总喜欢爬到高山顶静静坐着,呆望遥远天边。今日得幸出门,走在自己曾眺望的大山里,他心头更乐呵。
脚下走得踏实,步子迈得快,胡乱哼哼唱些不着边的山歌调子,不知不觉隐入沟谷。弯曲小路绕至谷底,北向南流的黄泥河深嵌在两座大山夹挤的山沟,激流拍打岸边巨石,团簇涌进。走过谷底长满青苔的古石桥,又一路陡坡,行人来往,非得弓腰,脚尖抠牢地面,小步走。长在大山里,从小这山那山翻爬,顺子不觉得山路难走,没多大工夫,就爬出沟谷,站到高处石头上。山风迎面吹起,顿感透身清凉,顺子举目回望,黄泥河水早变成一条弯曲白带,木星村像床小被单,单薄地贴在半山梁子,自家小屋只识得个大概方位,难辨清楚。
侧身回头,眼前突现大块开阔地,茫苍松林一眼望不到边。这里便是名扬四方的大雪场。你说这老天多有眼,山区少平地,唯独在这个地方留出个大平坝。冬日,厚厚大雪覆盖,将此地装点成自然美景,故而得名“大雪场”。不过,万亩松林里,匪盗从没停过,这里出一两起谋财害命的事,人们不觉有啥新鲜。黑森森的松林里,即便大白天窜出个人抢东西,你还没反应过来,人就溜跑得不见个鬼影子。遇到就自认倒霉,你还不能跟着乱追,稍不留神就会挨树林子里捅出的冷刀子。你若想硬碰硬,跟对方分出个你我,十之八九要落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下场。小时候跟父母前往马鞍岭的外婆家,顺子一家人多选择跟随云南罗县唐村的唐家大马帮,倒从没遇到过事。
年事尚小,顺子不知晓这里的古往今事,当然也就不怕事,紧下裤带,大步走进松树林。平坦的遮阴小路,松软好走,顺子甩起衣袖,越走越深。枯干的松针年复一年地累积压盖,往里走,一些路段已难见行人踪迹,只能大致估摸方向找接头路,好在林深树密,太阳光线不容易落进来,即便烈日大晴天连连烤照,地面仍旧潮湿。松针覆盖的黄泥巴土从来不会干裂,骡马走过留下的蹄印终是勉强能见,人寻稀疏的蹄印走,不至于迷路困在松林里。
好长一段路,顺子总觉后头隐隐有人跟走的声音,时重时轻,时远时近,像有人,像有骡马,停步倾耳细听,又不见任何声响。探不清虚实,见不到踪影,顺子干脆不理会,迈开步子赶路。声音越来越近,已觉一股热热的气息正贴近身后,顺子憋气,猛回头,呀呀!高大黑骡已凑到屁股后头,不避让,黑骡两只前蹄就刨到脚后跟了。骡马背上没驮重物,头戴一朵红帽缨,红蓝条彩旗交叉插在马鞍上,威武雄壮。
顺子急侧身,屈腰半蹲在路边。
骡马大步跨出,肚皮紧挨顺子的眉心擦过。一只黑头蝇死叮肚皮,骡子使劲撮肚皮,不管用,顺势甩起带泥的尾巴,正正打在顺子脸上。带起的泥水糊得满鼻子满眼睛,顺子不敢张嘴,额头脸颊像被刺刮,丝丝生疼。
“死骡子!”顺子抹脸埋怨。
罗县唐家马帮的头号大骡子,专走前探路,人一样的机灵。这日,马锅头不想惊扰以抢为生的山匪,放马帮过大雪场的时候,事先取掉头骡脖子上的响超子,所以驮队走松林路,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骡蹄子跺上铺满松针的泥巴土路,微微发出的磕碰声,骡马靠近了才勉强听得见。
黑骡随枣红马跟过来,货物捆绑得结实。不清楚驮的是啥贵重东西,顺子停住抹脸的手,后退两步,呆站路边。一匹,二匹……,二十多匹大骡子大马一一走过,方知是家做大买卖的。唐村唐氏大老爷富贵,实名唐祖德,江湖人称唐大老板。顺子以前曾见识过唐家马帮,心里估摸:今儿个会不会也是唐大老板?
驮锅庄的骡马走过,才见后头跟了赶马人。一共六个。领头的黑大个子应该就是马锅头,黝黑脸,鼻骨眉眼凹凸,各是各的样,粗壮腰身别了把二十响。跟他后面的伙计不怎么有特点,可脚步轻快,一看就是见过些事的人。
林中突然冒出这么个野娃子,哥几个顿时警觉起来,眼睛齐刷刷射向娃儿。领头的黑大个拔出家伙,斜瞟四周,大步迎过来。其他人速速散开,斜跨肩头的长枪早已紧握手心,眼皮不眨地环视着周围动静。
“野儿的!整哪样!”黑大个脑门鼓起青筋疙瘩,嘴皮子像火烧过的老腊肉,说话时也僵硬不动,“不老实,老子一枪崩了你!”两颗眼珠翻得黑黑,不像是正常人模样,那凶相足可把人的骨头吓散架。
这招没用,顺子不怕你熊。
见娃儿如此淡定,哥几个更不放心了,一人飞身上前喝住驮队,人人手中长枪上膛。
“没得事”,马锅头提性子问过,弄清娃儿虚实,笑着喊话,“一个娃儿,哥几个用不着惊慌。”
别看高大个子一脸凶相,待他弄明白娃儿情况,倒还挺有善心。他是领头人,罗县唐村马帮锅头李家彩,方圆数百余里出了名的人。唐家马帮南下跟洋人做生意,驮的是贵重东西,要远到越南河内市跟法国人做买卖,一去一回,得两三个月时间,只要有大买卖,祖德老爷准少不了让他跟帮。
唐祖德老爷精明有智慧,每每发洋财,他从不忘记跑沿路官府衙门,最是不忘跟当差官人搞好关系。有官府在后头作保护伞,马锅头李家彩又是出名的神枪手,唐家里外有人照应,没谁惹得起,沿路土匪只要听说是罗县的唐家大马帮,个个退避三分,不敢轻易碰这路人马。祖德老爷骨子里没坏水,发财不忘行善积德,就连大院里十七八个做事的佣人,逢年时节庆,他从不拿下人当外人看,照样一个不例外地赏。唐家老爷仁慈,李家彩心里最有底,山里头遇到这么个赶远路的娃儿,若让他单独往前走,保准要出事。遇事不伸援手,不是唐家赶马人的行事作风。若这娃儿在这山里被豺狗豹子撕掉,哥几个回去说给祖德老爷,那咱这个马锅头要挨老爷子责骂不说,自个儿也良心不忍。
“带走。”李锅头没多想,拿定主意。
真凑巧,顺子娃要去的老母鸡村正好是赶马人米二的老家。
三年前,赶马路途遇见他僵躺在山垭口,要不是李锅头安排手下人背他进到唐家大院,遇见仁慈的祖德老爷,恐怕他米二早丢掉小命了。唐家大院族里族外的人清楚记得,一张大木床上,米二躺了整整三天三夜,家里的两个佣人轮流照顾,喂了三日的白米汤,眼珠子才稍许会动。米二,是唐家老爷给了他二次活命的机会。
土匪窝子长出的种,脑瓜子很是机灵,米二生性爱琢磨,也算上进之人,跟李锅头跑几年马帮,长不少见识,得了一身弄枪使棒好本事。灾荒年头走出家门,家里还剩老母亲、妹子米花和大哥米广,估摸家人都已死光了。只是没亲眼见证,米二心底始终抱有希望,每次赶马路经山岔垭口,他总心神不定地望望九连山,望望锅头李家彩,向李锅头提过三次,太想回趟九连山了。
李家彩明白米二的心思,话偏偏不明说出口。
今日,倒是个正点。
瞅了瞅,把米二叫到跟前,李家彩闷声道:“米老二,你不常念叨九连山吗?今儿个,随你愿,就由你带这娃儿走吧。”一脸严肃,李家彩急又微怒道:“你给老子记住喽!三天,就三天时间!第三日必须给老子追上马帮,咱们舍得马店见。”
好事来得太及时,米二呆木张嘴,连连点头。
回看一眼顺子娃,李家彩又提高嗓门说给米二:“山路遇到危险,记得操家伙!你!……给老子活着回来。”
李家彩心中有底,米二跟跑多年马帮,早学得一套护身法子。他身强力壮,遇事出手狠,枪法快准狠,即便九连山里窜出三两只豺狗也难耐他何,他有那对付的本事。唯独,山里头那帮打家劫舍的狗杂种杀人不眨眼,搅扰得四处村邻不安,米二离家多年,带个娃儿进山,李家彩心头着实不安。可转念又想:米二毕竟是老母鸡村的种,那帮家伙真起啥子坏心眼,按理说点长辈的头绪,他至少有回旋余地,不至于真就要他的命。不过,他真要理个头绪,不知他会从哪头哪边说起,米老二这狗日的,这么些年总有些拿捏不准,在唐家大院生活好多个年头,跟跑马帮无数次,做人做事总差欠那么一点点,明处懂感恩待友,装个踏实样,但就藏不住那点滑头。唐家的买卖,他知道路数,若他进到匪窝子递个风声,再装个正常人样返回驮队,那马帮就危险了。这些年头,一直不答应他的请求,李家彩心里正是有这个顾虑,防着这个底。是为给他提个醒,李锅头刚刚故意说一通硬话敲他边鼓,提醒他别做对不住祖德老爷子的坏事。
米二聪明,李家彩旁敲的那些话,他少说能猜透八成,还没等对方说完话,便拍着胸脯:“李锅头放万个宽心!有咱在,保娃儿能见到他婆。”
“婆?”
顺子听得有些不自在,暗自数落:“哪里是婆?后妈如此狠毒,想必她那老娘也不会是个好妈子。”
牙齿咬得紧紧,顺子心头啐了啐后妈,侧身对李锅头轻点头。
舍得马店,唐家马帮是那里的老常客,米二知道路途远近,笑对李锅头弓腰点头,抬手跟赶马哥弟们招呼过,领顺子拐进九连山的小路。
刚才米二叔提话头到当口,顺子又想:不知到山头真见到那婆子,话该要如何说起才妥当?
遮阴大树下,两人迎烈日走,身子倒也凉快。去往九连山的路少有人行,难见大路,蓬松的霸王刺争着长,弯曲带齿的枝条拱到路中央。米二走在前,抡起干柴棒猛砸猛打,开出道路口,扯住长刺条让顺子先钻过去。
山里不缺水,一汪清水潭反射出炽烈白光,刺得两眼晕黑生疼,眼泪包不住,顺子撸起袖子使劲揉,稍感舒服,眼前仍黑黑发晕。刺黄袍临水倒长,枝繁叶茂,挂满全身的黄袍果更是抢眼,几只彩蝶抓黄袍果任性享受,一些则绕水面飞扑,尽情显摆身色。歇坐草丛的青蛙受了路人惊扰,扑通一声扎进水潭,蹬着两条长腿游进深水。一条白肚小鱼跃出水面,翻身划出小半弧形,尚不待人看清多大个,便又一头扎进水里。爱凑热闹的蜻蜓飞舞点水,清澈的水面泛起小微波,层层散开。蜻蜓们独恋大山水,时而高飞,时而绕水兜圈子,一圈接一圈,从不觉烦厌,更不舍离去。
米二提根棍在前头打路,腰间别的短枪上了膛,眼睛四处打探虚实,他知道山里的厉害,这种少人烟的鬼地方,草丛里猛窜出个大东西,很难招架得住。盘山路陡峭难走,大半日爬山,汗水湿透全身,两人总算钻出厚密树林到斗篷岭。喘口粗气,米二说给顺子停脚小歇。
斗篷岭生得奇险,一根粗壮的石柱高顶墩大石头,整个形似斗篷,所在位置正处山脊临风口,林木稀疏,风吹得更急更紧。有好奇心,顺子绕道站到高高斗篷上,放眼远处群山,尽是自己熟悉的山势,开心指指这边山,又说说那边水。
米二回转身,依顺子说指的方向用力看。跑多年的马帮,他熟悉这山那水,今日心情好,站到家乡高高山头俯瞰,更别有风景。
顺子仍忘乎所以地说着。米二打断顺子兴致:“路途不远了,过这偏坡,用不了多久就能见老母鸡村。”
米二嘴上催顺子,心头却察觉不对劲。没等他反应过来,长长两条人影已将他罩住,来人居高临下:“别动!老实点!”
枪口死死顶着米二后背,端长枪的小个子动作娴熟地下了他腰间的家伙。“应该是小蚊子?”声音听得熟悉,米二不敢回头,心头暗暗说给自己。
“把人押下来!”
又一声恶狠的熟悉声,米二断定来人是自家侄儿,试探着喊声:“文……文子?”后头抬枪的人不出声,微微偏过脑袋,伸长脖子打量。
“叔?米二叔!”
“嗯嗯。”
小个子惊讶,睁大眼睛,从头到脚把人翻一遍,收回长枪,哽咽道:“都说你……你死了!”
米二挤挤眼睛,还个微笑。
认过二叔,文子的眼神转向斗篷岭。
“米省,你姨娘家的,顺子娃。”
米二笑笑。
说来蛮寒酸。三年前,饥荒年岁,米二全家人饿晕,听天由命的老母也是命不该绝,走到阎王殿大门口的人,又被阎王老爷给轰回来。五天不进一口饭,数着时间熬老命,再半日,老婆子就真的死了。哪晓得,下山多日的大儿子米广不知从哪村哪寨弄回小半袋子苦荞面,这才保住老娘的命。
妹子米花,当年十五岁,灾荒年“死过”一回,不想待在山里等死,尔后跟着大哥,三天两头抄家伙下山找路子。别看她弱女子,脑子机灵,遇到惹事的,她能使狠手脚,不到半年时间,便混出些江湖名气,九连山的土匪头刘大用,索性娶她做了二奶奶。米花精明,身手好,仗着大当家的撑腰,更是个能整的货,成天带帮亡命混子四处打家劫舍,没几年,把自个整成了山头的二当家,手下哥儿弟兄大轿抬老母住进刘家山寨,八十岁的老婆子跟女儿在山里享福,家族沾亲带故的老小也进山寨替刘大用做事。有过生死相助,米花使唤,这帮活阎王个个能使狠手毒手,双手不知沾过多少老幼妇孺鲜血,今日持枪到斗篷岭巡山的文子,正是她新物色的好帮手。小文子,别看他个头小,干起杀人放火的事,他眼都不眨,下山过好多次,深得老姐器重,常挂嘴边夸。
跪见老母,米二鼻涕连口水,哭得甚伤心。
当晚倚老母床边,米二想了很多,愧疚没对老娘尽半分孝道:“老哥救了娘,老妹让家里人活出个人样,唯咱……不成呐!”自责埋怨,米二心头突突邪念到唐家大院,……唐家马帮……,不过即刻打消念头,自惭道:“祖德老爷,咱救命大恩人!”
比照心头,米二万般不如意。
牢记马锅头李家彩的话,米二带顺子到米省的老妈家。也如米省所料,自己努力劝说顺子娃的来意,大儿子米东林终不肯让老妈下山。多言,米东林反而怒道:“活晕了,咱老姐唱的哪出戏,整个屁娃儿来接老娘!”
米东林有意放狠话,已向米二表过态度,事情终究没得商量余地。
“女儿出息了,好喔!”
老婆子听到女儿生了娃,心头美滋滋的,呆愣着顺子小会儿,老脸编出个娃儿般的笑容,递出苍老手,拉顺子拢到自己身边。
顺子是依后妈的意思到九连山的,对老母鸡村的人说不上有何好感,就是此时搭肩头的大手,他也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在家早被恶毒的后妈责骂够了,顺子哪里还能感觉得到这双大手的温暖,心想:接老妈子的事,不成也罢,反正有米二叔作证人,自己确实到过村子,米省后妈面前,不至于说不清楚话。
没啥话说给老婆子,更何况,在老母鸡村没他说话的份,顺子无神地给老婆子一眼,把头低低埋下。
“定要赶在舍得马店碰头!”
昨日分路走开的时候,李家彩叮嘱的话时时提在心头,米二当是不敢有二心。
李家彩精于世故,他对米二始终要留个底:马帮驮队只需一天时间就能到达舍得,顶多等他一天,第三日,米二怎么都得追上。九连山上多句嘴就可能捅乱,米二不能久留,更不能跟山里人透露唐家马帮任何事,如若不然,等着他的便只有不长眼的枪杆子。
陪坐一宿,编连串谎话说给老娘听了,米二次日午时匆匆带顺子下山。
家里家外好着呢,米二心头高兴,逗顺子小跑步。半日时间,甭管怎么走,不可能赶到盘江口的舍得马店,两人翻过三道连山垭口,天色暗了下来,毛毛山路越发难走。
“先去外婆家。”顺子娃说个想法。
米二轻点头,俩人直接去了马鞍岭。
……
“九连山一个老婆子被熊吃掉了!”一大早,马鞍岭村的人就沸沸扬扬地说着山里头的事。
米二有些纳闷:“村里人咋晓得山里头的事?”
打听知道,原来,九连山老母鸡村奉命下山追究责任的两个黑脸汉子,天蒙蒙亮进到马鞍岭。九连山的人名声不好,跟山下人很少打交道,在马鞍岭彝村更不可能攀亲交友。两人小心防着一群围追叫嚷的大小土狗,跟村口早起跑茅房的老头接上话头,才勉强压住狗儿阵势,只是狗儿们不肯罢休,四处散开跑,村头村尾汪汪吼。
蹲个茅房听到人命事,真可谓新鲜,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丝毫不觉伤感。两个刚从茅房里走出来的瘦老倌,眼神带不少的恶狠,各自站在自家茅房边,屈着老腰杆,侧偏脑袋,你说给我,我说给你,相互说着。老头子眼睛不好使,老腰杆快弯成弓,根本打不直,行动极为不便,不过进出自家茅房,腿脚倒还灵便,摸门边茅杆就从茅房里溜出来。老人家掉光满口牙,伸长脖子使劲凑,努力想听个究竟。裤腰带没系好,一条腿半着地,黑布宽筒大裤腿不至于滑脱掉裤裆,两手在腰带处忙活,三下两下折腾,宽腰裤歪来扭去拴在老腰杆上。
“那死老婆子!晓得嘛!嘟得很啰!”老人插句话。
猛烈咳,鼻涕带口水大把抹在茅房的门头杆上,老人家弓着老腰杆缓口气,不太关心地晃着往家走了。
“报应呐!报应!”两老头站茅房边放狠话,“九连山那些狗杂种,你说干过啥子好事嘛,杀人放火数他们最狠毒!”
老母鸡村来的两个人打听着往顺子外婆家走,他俩奉命行事,要找米二和顺子娃问个究竟。
其实,根本是米东林老娘自找的祸。
米二和顺子昨日离开老母鸡村,米省老娘心里不是滋味,她听到米省生了娃,哪还坐得住。“既然儿子不让下山,老娘自己偷着走”,她自个打的主意,巴望能追赶上出门不久的米二,肩头挎个蓝布小包就悄悄出了门。心急,走得快,人更能打起精神,在山里爬坡下坎走了八十余年,老婆子腿脚倒还灵便,斗篷岭处没歇脚,径直往山下走。哪晓得,意外就发生在离出斗篷岭不远的树林子。四周长满齐人深的百花草,三五匹驮重的骡马走这山路,也会整个看不见身影,何况一个老婆子……微风起,百花草夹打噼啪响。这地方的地势生得奇险,豺狗摸到身边,也难知晓,更难有防备法子。山里活一辈子,老婆子当然知道这地方的厉害。豺狼虎豹的皮毛值钱,九连山的刘大用领一帮弟兄智斗大小野兽,个个学得一身捕杀猎物的好身手,山中老虎豹子早被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正顶的山寨,刘大用屁股下垫座的那张老虎皮,说是山中最为凶猛的虎王,最终还不是被他们给干掉。好些个年头没发生豺狼虎豹伤人的事,老婆子走得倒也放松。不过,方圆数百里的大山,虎豹豺狼终是难尽,你越凶残,它们越凶狠,变法子跟你斗,土匪王八羔子,年年有吃大亏的人。
这日更凑巧!
老婆子独过斗篷岭,被憋气蹲在百花草丛里的黑熊盯个准。老婆子正要跨步,黑熊一跃起身,一堵黑云似的身子重重压下来,利爪抠住老太太的脖子筋,贴脑门顶轻一扯,撕下整块头皮。大嘴凑近,开膛破肚,没得任何喘气的机会,老婆子半边肚子就被送到黑熊大嘴里。
死得很惨!
草丛间,东一块西一块散着带血的骨头,沾满血的头发仍见得到,溅血的黑布衣服被扯成条带。蓝色布袋,孤零零挂在百花草杆。布袋里面装的红色小布鞋,老婆子特意为外孙女准备的。
儿子米东林最孝顺老娘,听到出了这等大事,嚎啕大哭后,对大伙放狠话:“定要宰了那娃子!拿娃儿脑袋祭俺娘!”
这话往哪里说理。
出这档子事,原本是你老姐造的孽,关顺子啥屁事。你那没良心的米省老姐,狠着呢,心头老想着豺狗豹子干掉顺子娃儿。老天真是有眼,米省设的陷阱偏偏让她自家老娘给遭了罪。可他米东林只认个表象,满口说的是理,事情怎么说都跟顺子和米二两人有关系,非收拾他俩不可。米二呢,他哪里惹得起,刘家山寨有个做二奶奶的妹子米花,米东林纵使有那个心,也不敢拿米二怎样,没那个胆。米花的手段,山寨的人见识过的。你米东林不仗着米花撑腰哪有资格在刘家山寨说话做事的份。抹鼻涕眼泪,米东林思来想去,只能拿顺子当出气筒,于是大声吩咐手下哥弟下山绑人。
“米二老子惹不起,他为何那般护那娃?莫非有蹊跷事?”话是说出口,米东林转念又想,“米二是听从别人的意思做事?他急带娃儿下山,到底又是为啥?”米东林琢磨出点底,认定米二背后保准还有人,往内心一横:“哼!真要那样子,你米老二就得多担当喽!”心头摸得点路数,手下兄弟正要下山时,米东林又急忙给声交代:“事……不要做得太绝!看情况!”
米东林真不笨,能嗅到这些个苗头。
跟米东林这么多年,下山的两兄弟当是明白话中话的,更领教过他的手段:米头儿交代办的事,耽误了,定要掉脑袋的。二人不敢怠慢,腰间别上家伙,连夜下山。
大清早,顺子和米二没起床,山里头来的人就进了村。
外公过世得早,外婆哮喘病多年,五年前死了。舅爹舅妈家人亲人,见了长大的顺子到家里,藏不住满脸的笑容。大舅母赵会连炒大碗咸猪肉,兰花鸡刚下的三个蛋也一并炒了。大家子围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聚在暖暖的屋里边说边吃,说大晚的话才睡下。接连走两三天的路,翻山越岭,顺子着实累得不行,脊背贴到草席便踏实睡了,九连山的人赶早进村,他当是不知道。
马鞍岭的人团结,见有陌生人进村,村头一番搭话便知道些实情。一位稍许驼背的老大爷心头总觉不踏实,尾随身后,两个人还没到顺子外婆家的院门,他便抢先大声喊话:“文国,有人!”
老人家有意抬高嗓门,分别是给主人家提个醒。
刘文国是顺子的舅舅,说的彝话,回着话,从自家猪厩房里走出来,带粪的铁铲子拿在手里。
见到米二下楼来,跑腿的人认真说了山里头死了米东林老娘的事,那语气和神色,摆明是在敲震:你俩前脚跟后脚离开,山里头就死了人,必须得有个说法!
“咱的事?”脑瓜子灵活的米二听出不对劲,即刻来了火气,“他米东林混啥子吃的,连自家老娘都看不住!”
米二抬高嗓门,本来想讨个说法的哥俩个反倒软耷掉,他们清楚马鞍岭人的厉害,乖得很,当时不敢露半点狠色。
米二叔的声音惊醒顺子。细听清楚究竟,顺子顿觉事情严重,猛坐起身倒没想太多死了的老婆子的事,他脑袋里隐现的全是木星村那个恶毒的后妈:“出这等大事情,木星村肯定不能回了!老娘死球掉,后妈还不活活捶死咱!”
脸色发青,背心微微发凉。
进得九连山,米二已经知道山寨里的事,想到自家老妹,故而心头很有底气:你米东林若想拿我出头,或对咱老妈心怀不轨,该是知道老妹利害的,老子还怕你不成!你要真识相,今后就给老子收敛着点。
米二面露怒气,跑腿的两个人刚跨进院门,就被他灰溜溜说撵出去。
话带回到山头,米东林也没奈何。
米省呐,你给顺子使的坏点子,到头来反倒把自家老娘给弄没了。你那个本来还有点出息的老弟也被你套得结结实实,毫无动弹的余地,弄得他想拿娃儿出气的本事都没了,真是自作孽,天不饶!
顺子打定主意,投靠唐家马帮。
原本想,若是真能接到米东林家老娘,护送一老一少过掉大雪场,路途安全了,顺子娃儿就能完成后妈交办的事,若米家老娘给说些好话,兴许顺子爹、顺子娃往后的日子能好起来。米二不敢有违马锅头的规矩,山中意外出这桩事,在顺子后妈的面前,他难交代,况且顺子也有随马帮的意愿,只能带着去见李锅头了。
舅妈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田心往边站,左右拿不定主意。舅爹刘文国耸耸肩,拢近两步,拍了拍顺子肩头,宽心说:“娃儿有出息,出门到外头闯闯,也好。”
刘文国的眼神转到米二,米二点头回敬个肯定的眼神。
家人送出老远。舅妈站到村头的高石包,望着顺子离去的方向,人都翻过山垭口,不见了踪影,还不舍地挥着手。
发生如此大事,顺子心头一时无法接受,像个大人,跟在米二叔屁股后,步子迈得快。诸多事来得甚急:要不是后妈生娃,不会被使唤到老母鸡村;要不是大雪场遇唐家马帮,不会结识米二叔;要不是米二带他上九连山,兴许早如米省所料,早被山里头豺狗拖走;要不是米省老娘丢掉老命,不会投奔唐家马帮。一切机缘巧合凑一起,顺子不知往后还会发生何事。
……
舍得马店,云南边界盘江边的小驿站。你还别说,这里的人很有经商头脑,小舍小得,大舍大得,是他们挂在嘴头的生意经,地方得名“舍得”,跟当地人的这一经商德行有直接关系。南来北往的赶马生意人觉得住在舍得马店划算又省心,唐家大马帮更是这儿的老常客。舍得小村因马店而出名,如今已成热闹的边境小镇,马鞍、马铁掌、响吵子、马缰绳等诸多马帮驮队急需的物品,这里样样能买到。出产的土特产,四邻的布衣人也会挑担到小镇卖。十二家开马店的小老板,个个精于马店生意打理,甭管客人落住哪家店子,都能得到周到满意的服务。骡马喂水,提供大捆的干草料,保准你的货物万无一失,赶马人当然能在这里睡个安稳觉。
说来,这舍得小镇还真是有生意买卖的魔力,一些赶马经过的外地人觉得有赚头,索性在这里开个小商铺。西边“喜来客”茶铺的掌柜,操一口地道的云南陆良话,他曾是跑马帮的外地小老板。茶馆边卖包子的小贩,夫妻俩同是广西百色县的人,馒头包子个头大,吃得实惠,赶马的老哥们每次到这里,当是少不了要带些到路上吃。碎石地卖草烟的张老汉,年愈八十,精神好着,满口说的是本地话,不过南来北往赶马人讲的话,他听得懂,对得成话,歇脚舍得的赶马人都管他叫“老根头”。老人家喜欢开玩笑说笑话,常来常往的人席地抽两锅老旱烟,喜欢听他侃。临走时,大伙更要买点草烟带上。
云南唐村的唐家马帮,大来头,骡马多不说,马背驮的是贵重货,只有东口最大的吴家马店招呼得起。多年不变的老习惯,唐家马帮一直住吴家马店。店老板的真名叫吴兴明,祖上就很懂得做生意买卖,自家马店的一间侧房里还开起个铁匠铺,赶马人用得着的马掌响超子,他家的铁匠铺样样做得出来,生意买卖多年,成了舍得一带的商业大户。吴兴明跟云南唐村的唐祖德老爷,早十几年前就认识,两人处成要好朋友,相互信得过。
到舍得,米二径直到吴家马店找李锅头。
“米叔好啊。”
正在马厩里给头骡子梳理马鬃的店小二热情打招呼。米二步子迈得快,只抬手笑回一声“嗯”,人就进了屋子。听到米二熟悉的嗓门,马店里坐喝大碗茶的哥几个,手抬大碗,侧身盯着店门口。
饭后喝碗茶,赶马人的老习惯。
“李锅头?”米二问。
他其实知道,李锅头向来只住后屋那间木房。那是头等房,独个住着安静,还有个单独的茅房,是店家自个儿用的,打扫得干净。
正说话,李家彩从后屋走出,二十响别腰间,要走的样子。喝茶的哥几个已备妥当,随时可以走。
看着,顺子娃跟在后头。
“咋回事?”李锅头提下巴指指娃儿,侧身对米二。
米二有些心急,颠来倒去,总算啰唆完前两天发生在九连山的事。顺子娃的情况,李锅头知道一些的,今从米二嘴里又听到这些新鲜事,没犹豫,紧下腰带,大步出门。明白事的哥几个一前一后跟出门,上路,顺子从此跟了唐家大马帮。
越南河内市郊,法国佬很识相,唐家马帮驮过去的上等桐子油,大方给个高价钱,全给买下了。
这桩买卖,祖德老爷赚了不少大银票。
马帮返回唐家大院,祖德老爷大摆筵席,先夸马锅头李家彩,再挨个打点随趟有功劳的赶马哥弟。见老爷子高兴,李家彩饭桌边开口提了顺子。祖德老爷自个儿心里有数,就着话:“娃儿个,能跟着跑两三个月,兜走那远的路,不是个好种,哪能吃得消?”
李家彩笑着插话:“顺子灵验呐!有这娃儿同路,咱马帮一路是个顺,家伙里的子弹米满当当的,一颗未发。”
唐家生意顺,祖德老爷笑得越发暖心。
李家彩跑外边是马帮锅头,在唐家大院则是大管家,他能领明老爷子的笑意。次日,大院里便多出个照管马儿的顺子娃。
顺子做梦也未曾想到,他就这样进了唐家大院。
……
见不到顺子,米省天天拿丧失劳动力的顺子爹折损打骂,掐脖子,不给饭吃,最后干脆锁进牛房。风湿病加重,哮喘病复发,没过多少时日,顺子爹就硬挺挺僵直在了牛棚里。
木星村,顺子算是彻底没了亲人。
唐村祖德老爷给了二次活命的机会,顺子倍加珍惜,心头暗自说给自己:“往后,活计,要做得对得住老爷,对得住李管家。”
娃儿蛮踏实,自进到大院,唐家二十多匹大骡子大马就有福享了。马厩里,顺子天天扫得干干净净,草料添得满满的,连叮咬马肚皮的蚊虫也少了很多。
大半年时间,顺子又跟马帮出过三趟远门。
祖德老爷是个文化人,家里办得私塾,大院子里的娃儿们跟着自家请的教书先生白玉章读书识字,除从小爱惹事的大少爷唐金贵之外,老少通情达理,一大家子人和顺。生意买卖,唐家没碰到麻烦,家里家外顺,骡儿马儿比前些日子更胖更壮实,祖德老爷越发觉得顺子要得,时常拿娃儿在嘴上夸。李家彩是聪明人,瞅准个家宴的高兴点,提议老爷子收留顺子做干儿子。祖德老爷心里头早已认定,李家彩又转口说,他故作三分“难为情”。李家彩笑着给老爷敬杯小酒,祖德老爷捋捋胡子,偏头,下巴指指,让顺子坐到自己身边,正式点头认下这个干儿子。一桩好事,真是应了孩子的愿,应了李家彩的愿,更应了自己的心愿,祖德老爷提提肩膀,从太师椅上慢慢坐直腰杆:“往后,就叫重生吧。”
李家彩抬下巴示意,顺子赶忙起身,连连给老爷子磕了三个响头。
祖德老爷的脸更添喜色,说给一家子:“重生,有元初之本意,生活从头开始嘛,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李家彩连连点头。
老爷子定神,双手合掌胸前:“对,纪元,祖上……老祖上,谷氏,往后,女儿的正名就叫谷纪元吧。”
“呃!”
李家彩把满满的小酒盅递到老爷子面前。
“老爷?……”李家彩把话噎在喉管,微微偏头,呆望一会儿,轻声道:“照理,顺子认了老爷您作干爹,那就得……唐氏。”
祖德老爷明白李管家的意思,干脆清楚说:“娃儿属单传,得认祖归宗才是,若是跟了咱唐姓,那他谷氏且不断了香火?”
李家彩恭敬点头,跟祖德老爷一同饮一杯小青酒。
自打这以后,大院里的人见到顺子,都改口叫他“重生”。没多少时日,人人叫得顺口,顺子更听得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