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紧紧抱着陆醒的腰,头贴在他胸膛上,身体似是飞了起来,耳畔风声呼呼,身上衣袍猎猎,眼前掠过一片又一片如云桃花。
陆醒的呼吸略有些急促,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强健有力,像是嵌进了她的身体里,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腕上清晰鼓动的脉搏。
她微微抬起头,从他肩上扭头朝后方看去。
当先的一批人偶已经追进了桃林,桃林外还有源源不绝的暗潮黑云翻墨般从围墙处蔓延下来,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她低声道:“不对,小小的宅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偶?”
陆醒低头看她,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叫了出来:“幻觉!”
他停下飞奔之势,在一株桃树下坐了下来。
“得罪了。”他略微犹豫一瞬,低声说了一句,随即把李陵抱进怀里,闭上眼睛。
他深深呼吸,气沉丹田,集中精神,于神念中缓缓凝出一层光晕,这层光晕慢慢浮动着,凝结成巨大的气泡,将两人笼罩其间。
有人偶扑了过来,被气泡弹开,瞬间化为灰烬。
一道道青烟升起,又在月色迷雾下散开,消失于茂密花林间。
很快人偶大潮呼啸而来,如翻滚汹涌的波涛,一浪一浪凶狠地拍打撕咬着气泡,天昏地暗之下,气泡被拉扯着,挤压着,于狂风浪叠中摇摇欲裂。
陆醒额上滴下汗珠,长眉紧紧锁起,脸上表情甚是痛苦,艰难之中,有一道细弱的,柔和的神念加入,如流云轻岚,将气泡上的丝丝裂缝抚平、黏合如初。
两人合力之下,柔韧的气泡被摧折挤压成各种形状,但始终不曾破裂。
惊涛骇浪逐渐散去,像是狂暴的大海上风住云歇,月光破开云层,轻柔月色撒下,天地之间一片清明。
最后一道黑影消失后,李陵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缓缓睁开眼睛。
桃林中一片静谧,月光悄无声息透过花树,正照在陆醒的脸庞上。
他发丝垂落颊畔,胸膛微微起伏,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上、颈上还滴着汗珠,黑色的衣衫被打湿,紧紧贴在他身体上,勾勒出结实完美的肌理线条。
李陵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又想起自己的模样大概也是一样狼狈,赶紧理了理衣袍,整了整散乱的鬓发。
“你没事吧?”陆醒放开她,瞧着月下姑娘明显失了血色的脸庞,问道,“还能走吗?”
“能走。”李陵起身,拍拍衣摆上的尘土,四处张望,“行舟就在这附近,先和她汇合再说。”
两人在桃林里转了片刻,找到了在一株桃树下盘膝静坐的年行舟,将发生之事大致说了说。
年四静静听完,抬眼看了师姐一眼。
“这么说,有个神魂力量很强大的人隐藏在这里?”
“没错,”李陵道,“含珏没有这么强大的神魂力量,一定另有他人在背后控制他、引导他。”
她看了陆醒一眼,陆醒颔首,语气不容置疑,“李姑娘说得没错——今晚起,你们俩就搬到逐月堂,我们既然已经暴露,万事小心为妙。”
年行舟没说什么,三人出了桃林,往凤阳城内回转,两个姑娘自回客栈收拾行装,陆醒也回了逐月堂,唤来堂中掌事,派人在含珏府邸外围监视,又遣几名弟子过去帮李陵和年行舟搬东西。
两人被安排在一处叫做归云的小楼内,夜半时陆醒见归云楼仍然灯火通明,亲自过来看了看,那几名弟子已被李陵和年行舟遣走了,师姐妹还在房间里收拾着东西。
年行舟将陆醒让进屋里,见屋角排着数个密封的酒坛,他暗自摇头,目光极快掠过内室,内室透风的角落处居然燃着一个小小的炭盆,床榻上铺着厚厚的长绒毯子,李陵站在内室中的一张桌子前,正在整理各种琳琅满目的工具。
他不由笑了笑,“都四月了,怎么这时候还燃炭盆?这屋子很冷吗?”
李陵忙迎出来,“不是,这里很好,只是我天生体质畏寒,习惯了睡觉都要煨着火,要不怎么刚开始不敢来麻烦你们?”
“李姑娘客气了,”陆醒道,“这哪算麻烦?”
他打量着四周,两个姑娘带来的东西真不少,人偶樱鸾在外室角落帮着年行舟打开一个布囊,从里面抱出一只犬偶放在门口。
李陵笑道:“陆阁主请坐,就快收拾好了。”
陆醒摇摇头,“不坐了,两位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楼外弟子,逐月堂内从早到晚都会有人换班巡逻,我就住对面的步雨楼,若有要事,直接去找我也可以。”
他说完,目光扫过桌上堆的一堆游记和话本子,莞尔一笑,告辞出门。
次日中午逐月堂弟子来报,说是凤阳城外的涪清河里发现了几具已腐烂的尸体,据弟子在负责城内治安的城守处打探的消息,这几具尸体的身份都已确认,均是不久前来凤阳城的偃师,凭借自身做的人偶在某些集会中出过或大或小的风头,算是小有名气。
陆醒长眉紧蹙,思索片刻,起身去了归云楼外。
李陵和年行舟都不在,弟子禀告说两位姑娘去了城中茶楼听书,他确认有弟子跟去保护也就作罢,出了逐月堂找到城守处,请求查看那几具尸体。
城守将他请进仵作房,陆醒仔细看过,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不成样子,但腐肉间仍可见利爪抓过的痕迹,深及胸骨。
城守道:“这几人死去的时间不一,大概相隔两三天,此事已报知花城主,城主已下令在城内外加紧巡逻,为着不久后的偃师大会,还请陆阁主暂不要对外声张,以免引起城内偃师的恐慌。”
陆醒点点头,见天色已晚,回逐月堂换了夜行衣,仍是悄悄来到含珏住宅外,轻轻攀上一棵大树,隐在枝丫间往宅内张望。
院子中只有主楼燃着烛火,看起来和前几个夜晚并没有不同,陆醒溜下大树,往后门摸去。
此时围墙里头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约约夹着含珏的痛呼,紧接着院内四处亮起火把,追逐和吆喝声中一道黑影极快地掠过墙头,往那边桃林奔去。
宅院大门洞开,却并无人追出,许久之后,门咯吱一声关上了,院中的火光也熄灭,重新安静下来。
陆醒隐在暗处等待良久,转身往桃林深处行去。
今晚里头出了意外,想必从上到下都是草木皆兵,他只能打消进一步探查的计划。
他与埋伏在桃林中的丹青阁弟子碰了头,问那弟子,“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从含珏住宅方向蹿来?”
“看到了,好像是只凶犬,”那弟子道,“为防打草惊蛇,我们没去追。”
陆醒点点头,“从哪个方向蹿出去的?”
那弟子指了个方向,陆醒又叮嘱了几句,一路追着那凶犬的脚印出了桃林,最后回到逐月堂,吩咐弟子去请归云楼的客人来。
不一会儿客人来了,打着呵欠,显得很没有精神。
陆醒早就沏了热茶,倒一杯递给她。
李陵摇摇头,摘下腰上酒壶喝了两口,才抬眼问道:“陆阁主有什么急事吗?怎么大半夜了还让人叫我来?”
会客堂内烛火明亮,窗户虚掩着,只有细细的几缕风透进来,宽大的木椅上垫了软垫,李陵几乎整个人都歪在了椅子扶手上,拿胳膊支着脑袋。
“李姑娘不是没睡么?”陆醒气定神闲,微微笑道,“一直在桃林外等你放出去的犬偶,回到逐月堂也不过两刻钟?”
李陵立刻坐直了身子,“你知道?这么说今晚你守在那里?”
她一下来了兴致,眼睛里露出好奇和兴奋的神色,“里头情况怎么样?我的犬偶有没有——”
“李姑娘,”陆醒打断她,答非所问道,“今日涪清河中发现了好几具偃师的尸体,这几名偃师,都是被尖利的类似兽爪一类的东西抓烂了要害,掏出内脏,死后才被抛入河中……”
李陵“哦”了一声,身子又慢慢歪向椅子扶手,“陆阁主什么意思?你怀疑那几具尸体是我放出的犬偶抓的?”
“当然不,”陆醒哭笑不得地瞧着她,“我的意思,一则是李姑娘最好避避嫌,二则有人专盯着偃师下手,凶手是何人,有何图谋目前还不清楚,这个风口上,你最好还是小心些,不要单独出逐月堂。”
李陵眼睛眨了眨,“知道了,多谢陆阁主提醒。”
“那么,你放只犬偶到含珏的住宅里做什么?”陆醒盯着她,脸色显得有些严肃,“昨晚那些人偶大军如果不是幻觉,你我不及防备之下,很可能就交代在那儿了,我知道你对含珏大师不满,但你想做什么,完全可以交给我们来做,令师也是我的长辈,我本就不会坐视不管。”
李陵轻轻摇头,“这是我的事,我不能由得他这样糟践师父。”
她目中现出笑意,面上看去颇有几分得意之色,“他不放我进门,那我便放只犬偶进去,犬偶没有呼吸,他们事先很难觉察。”
“是,”陆醒眉头微皱,“可就算他们事先没有觉察,犬偶抓伤人总会惊动他们,含珏大师既然与令师和你都熟识,只要一看那只犬偶,应该就能分辨出是你做的,而他宅子里隐藏着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物,你……就不能谨慎些么?”
“我又没伤害含珏,”李陵理直气壮地说,“我只是让犬偶抓伤他心爱的那几个人偶的脸和皮肤罢了,想必这比直接抓伤他还令他痛不欲生。”
“抓伤那几个人偶?”
“是,”李陵面色一沉,“原本他爱怎么着我也管不着,但他就不能用师父的脸,师父的身体,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这件事就是我做的,我得给他一个警告,警告他今后不许再肖想师父,更不许用这种下作的手段。”
她仍然歪在椅子扶手上,姿态看起来很放松,但眉心紧扣,眸中有明显的愤怒。
陆醒哑然,起身将她面前已经凉了的茶倒掉,重新斟上热茶。
“多谢,”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笑了笑,坐直身体,双手捧住冒着热气的茶杯,“做贼心虚,我就不相信含珏敢找上门来——再说说他宅子里那神魂力量很强大的人吧,他昨晚就觉察了我们的动静,可并没有追出来,只是催动幻境来攻击我们,说明他根本不想暴露自己,或者觉得我们压根儿威胁不了他,所以他不至于为了一只犬偶而现身,而他如果只是催动幻觉,那就更没有什么威胁了……”
她顿了顿,眸心一湛,“幻觉对一只犬偶是不起作用的。”
陆醒竟然无言以对。
两人沉默下来,壁上的烛火跳了跳,她略有点散乱的发丝边缘镀一层柔和的暖光,葳蕤光晕衬得她的脸容这会儿看起来也不似刚进来那时的疲倦憔悴,唇色也染上些许红润。
陆醒埋头喝茶,放下茶杯的时候,他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万事还是再谨慎些为好,你是丹青阁的客人,也是我邀请来参加偃师大会的,若是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令师交代?”
李陵轻轻一笑,她微微偏着头,一只手掌托着脸颊,散乱发丝垂落颈畔,嗓音低幽而懒散,“知道了,那往后我不擅作主张便是,一定不给你这个主人添麻烦。”
烛火似跳入了她双眸中,陆醒倏觉她眼里的光芒烧得自己脸颊有点发热,他急忙挪开视线,掩饰地垂下眼帘,却看到她纤长的手指正一下下抚着杯缘。
杯里的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她那只手一直捂在杯上,已经被捂成了泛着粉的红润之色,指尖白里透着红,想来应该已经没有了那种寒意。
他忽然想起初见的那个夜晚,自己还没完全清醒时,她冰凉的指端抚在身上的感觉。
“……那最好,”陆醒急忙收住思绪,轻咳一声,“多谢配合。”
李陵将手中的茶杯端起来一口喝尽,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回归云楼了,陆阁主也早点歇息。”
陆醒忙起身相送,待她出门后,他亦灭去会客堂内烛火,关上门慢慢往自己的住处步雨楼走。
步雨楼与归云楼之间有大丛的花树,此时月色正盈,花影之间的姑娘慢悠悠走着,并没有急着回小楼,而是怡然自得地伸手揽过一枝粉色的杏花。
陆醒以为她会掐断那根花枝,然而她只是放在鼻端嗅了嗅便松了手,花枝摇曳,晚风亦荡得她的青色衣裙涟漪徐徐,她踮起脚尖,又伸手去够高处的一丛梨花。
她的身子微微斜着,花树间透进的一线月光正好映出她微坳着的腰肢,在那柔美的腰窝处打下清亮的光弧。
他心弦悄绷,心音略促,一时竟忘了挪动脚步。
她不经意的视线落到身后远远站着的人影上时,陆醒没能及时地调开目光,她略微僵了僵,随即放开手中的梨花枝,朝他点了点头,快步进了归云楼。
次日李陵直睡到中午,方才起身梳洗好,出了房门。
归云楼前有一渠池塘,正午骄阳正炽,她选了池边一处石桌石凳,将一块东西放在桌上,坐在阳光下托腮瞧着它出神。
池边一排杨柳随风轻拂,枝条垂在栏杆外,不时有丹青阁弟子分花拂柳而来,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离开。
“在做什么?”耳边一道声音响起,李陵应声抬起头来。
陆醒撩起衣袍下摆,在她对面坐下。
柳梢空隙间投下的一线阳光正好照在桌上那块石头上,大小形状像是人的心脏。
“你说奇不奇怪?”李陵道,“前晚攻击我们的人偶虽然是幻觉,但我从其中一个人偶胸膛里挖出的这枚心脏,居然是真实的,并没有随幻觉消失而消失。”
陆醒拿起那东西,在手中掂了掂。
“没什么奇怪的,”他回答她,把东西放回她面前,“有的人凝造出幻境,需要用真实的东西引动,你运气很好,捉到一个真实的人偶。”
李陵笑了笑,拿起那东西,摸出袖中一枚小锉刀,审视片刻,小心地从边缘挫开。
陆醒瞧着她的动作。
“这东西,就是人偶的枢纽?”他问道。
“对,”她没抬头,“大多数人偶是以磁石作为心脏的主材,可以牵动肢体做出各种动作,这块东西倒有点特别。”
“特别在何处?”
她瞥他一眼,“不知道,我还在研究。”
陆醒朗声笑了起来,“怎样,这两晚睡得可好?”
“很好,多谢陆阁主。”
他笑意略敛,沉默片刻说:“不必见外。”
李陵割开了那块石头,里面有多种金属片精密地嵌合在一起,构造极为复杂。
她眼睛亮了起来,惊叹一声,搓搓手,摸出袖中另一根长约五六寸的长针,轻轻拨动石头内的弹片。
“你袖子里究竟还有多少工具?”陆醒忍不住问道。
“永远不要问偃师这种问题。”她头也没抬,只微微笑着回答。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池上清风徐来,她专心致志地拨弄着手中东西,好半天才停下动作,甚为满意地把长针收好,将石头放进一个锦囊里。
她抬头一看,陆醒还坐在她对面,身姿挺拔,天水色衣袍淡如天边浮云,风盈满袖,飘然清举。
她想起前夜他黑色衣衫下倴张的身体。
那晚在青宴山,她只看到、摸到一半他就醒了,没能继续下去,说实话她心里是很遗憾的。
要是能多看一些多摸一些就好了,他的身体可比陶桃给她的那些图册上的好看多了,她甚至无法抑制地为苏二感到遗憾,这么漂亮的一具身体,二师妹放弃了多可惜……
那晚之后她也没心思再让陶桃去找其他男人来给她当范模,幸好师父带了信回来,说近期不会回青宴山,她这才把做男偶的事放在一边,打算等参加完偃师之会后再想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要不,跟这位陆阁主混熟了之后试着再跟他商量商量?能以他的身体做参考,做出来的男偶一定能令师父满意。
她不能自已地浮想联翩,最后又由师父想到了含珏身上。
师父曾说,人都有欲望,没什么值得羞耻的,虽然要学会克制,但也要懂得合理纾解,否则压抑过余,便会扭曲、生变,成为人心中隐藏的毒蛇,在不经意的时候喷出可怖的毒液,化为阴暗而强大的力量,若是意志不坚,很容易被摧毁,被控制。
就如含珏那样,他心中对师父隐秘而不能出口的占有欲,终将他扭曲成魔,在魔物煞气的侵蚀下丧失了理智,丢掉了身为偃师的操守,做出和师父一模一样的人偶供自己糟践,这样下去,情况只怕会越演越烈,完全被心中的阴暗魔性所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