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睁开了眼。
窗外的梨花开得正热闹,洁白似云,一簇簇一片片,微风拂过,摇曳的空隙里透出清蓝的天空。
她不想动弹,连飘落在脸上的几片花瓣都不想去拂。
身下的床榻很软,敞轩外拂进来的风很轻,树影外的阳光还不算刺眼,一切刚刚好。
昨天晚上看一本游记看得兴起,她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半夜,这会儿醒来的时候还觉得头有点昏。
要是能永远这样躺着多好。
她叹了一声,问窗前一只毛色鲜艳得有些俗气的鹦鹉:“大刀,我可以再躺一会儿吗?”
大刀飞过来,恨铁不成钢地用爪子挠她的肩,呱呱叫了两声,李陵又叹了一声:“知道了。”
她是青宴山的大师姐,昨晚进山的那位客人,理应由她去接待。
她按着额头起了身,梳洗完毕,将没看完的那册游记一卷,捏在手心里出了门。
阳光温融,轻风如织。
陆醒坐在山顶的宴亭内,悠闲地品着一盏香茗。
早春的青宴山,美得不似人间。白的梨花,粉的樱花,爬在枝蔓上的明黄迎春,以及各种深浅不一的绿,如波如浪地延展开去,山风一展,樱花花瓣如雨如雪,轻盈飘飞。
手中的香茗清澄如镜,小小的盏内倒映出蓝天花影,里面只有三片碧绿的梗叶,却有极浓的茶香飘散开来,啜一口,余味悠长。
他不急,既来了,总会有人来应承他。
青宴山美如仙境,青宴山的主人秦惜晚风华绝代,她的四个亲传弟子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只可惜都不太靠谱。
美人大约都有点怪脾气。
比如他正在等候的这位大弟子李陵,听说她嗜酒如命,懒散如猫,有酒的时候绝不喝水,可以躺着的时候绝不坐着,能不出来待客就绝不出来见人。
所以陆醒迄今为止,见过二弟子苏黛,三弟子陶桃,四弟子年行舟,唯独没见过这位懒散的大弟子李陵。
他昨晚上山,今晨天不亮就到这里候着了,已经在宴亭内坐了一个多时辰。
宴亭建于山顶崖壁一方凸出的岩石之上,以青石为基,桦木为栏,顶上盖了琉璃瓦,八角飞檐雕工精致,清雅古朴,坐于其间,可观碧浪花海,御清风流岚,若是探身俯望,则见峭壁深壑下,道道涧水溪石缀于芳茂青草中。
宴亭原木色的四方梁柱上,镌刻有青宴山门规和大事纪,陆醒徐徐观之,倒也不觉得等待的时间无聊。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身左柱上刻的宴山纪事最下方。
那一行字刻上去不久,距今不过一年半。
“乙未年二月,青宴山七代弟子苏黛,与丹青阁陆醒订立婚约,丹青阁以挽月晴岚为聘,约定年内完婚。”
陆醒是丹青阁建派以来最年轻的一任掌阁,也曾是丹青阁众多男弟子艳羡的人。
不仅因为他年少而居高位,也因为他在上任掌阁的安排下,与苏黛订立了婚约。
丹青阁与青宴山是碧云洲大陆上新近崛起的两个门派,两派相隔不远,历来相交甚好,青宴山的苏黛姿容甜美,机关术出神入化,且弹得一手绝妙琴音,是丹青阁乃至碧云洲众多年轻男子仰慕的对象。
只可惜在陆苏二人婚礼的前一日,苏二出逃,作为聘礼的丹青阁至宝挽月晴岚被她带走,半年后,苏二容色憔悴,怀里抱着一名刚足月的女婴回了青宴山。
好事者掐指一算,苏二应该是还在婚约期内就有了身孕,可怜丹青阁风神隽秀、清美如莲的陆醒竟然做了一只乌龟。
收拾完婚礼残局就闭关悟道的陆醒一朝出关,这才知道自己头上绿云罩顶,已经成了整个碧云洲的笑话。
他是无所谓的,反正他跟苏黛也只见过几次,谈不上有什么情谊,只是婚约既已作罢,挽月晴岚还是拿回来的好,所以他把闭关期间积压的事务处理完毕,就带着小徒弟竹墨来了青宴山。
青宴山的待客小童上前,给这位静默的男子添上香茶。
这时宴亭外的一株樱花树瑟瑟抖动,漫天花雨下飞来一只俗艳的鹦鹉,它扑扇着翅膀,在陆醒对面落定,抖抖身上的花瓣,一双麻豆小眼如临大敌地盯着他。
陆醒啼笑皆非与它对视片刻,埋头喝茶。
放下茶盏的时候,他闻到身侧一阵淡淡的梅花香气飘过,清冽芬芳,隐约带着冰雪的气息。
但他清楚地嗅到了其中的几丝酒气。
陆醒不喝酒,二十五年的人生岁月中,他从没沾过一滴酒,天生对酒的味道异常敏感。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行礼:“李姑娘。”
李陵赶紧回了个礼:“陆阁主。”
秦惜晚和丹青阁前任掌阁拂云叟是至交,两派的联姻,除了关系很好外,主要还是为了巩固彼此的势力。青宴山和丹青阁都算是小门派,虽然各自派中都有不少惊才绝艳的人物,但要单独与碧云洲大陆上那些历史悠久、具有深厚根基的大门派相比,还是显得单薄了些。
不过苏二逃婚后,暴跳如雷的拂云叟掀翻了桌子,宣布两派就此绝交。
听说苏黛怀抱女婴回了师门,他带着一众弟子气势汹汹来青宴山兴师问罪,青宴山主人秦惜晚是早就不知去了何方逍遥,当家的大弟子李陵启动山防机关,硬是把丹青阁众人拦在了青宴山脚。
这事是陆醒出关后才听师父拂云叟说的。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拂云叟痛心疾首地说:“我可怜的徒儿!怪师父没用,不能帮你讨回公道!”
作为当事人的陆醒不得不温言安抚越说越激动的师父,而为了安慰徒弟受伤的心灵,拂云叟当即决定把掌阁之位传与陆醒,自己离开丹青阁,准备去找不知在哪里快活的秦惜晚讨个说法。
陆醒这次上山,先是投其所好地奉上一坛阁中珍藏多年的上等朱叶青,再三请看守山门的侍童通传自己并无恶意后,正醉心于游记中的李陵才大手一挥,放他进了青宴山。
“陆阁主,请坐。”李陵咳了一声,在陆醒对面率先坐下。
陆醒一面落座,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她。
这位传说中能造出以假乱真人偶的女偃师,五官秀丽,肤色略显苍白,身形高挑而纤细,此刻她穿了一身简单的青色布裙,头发也只简单地挽成一个发髻,插了根竹簪,神态落落大方,并不像众人口中所说的那样羞怯孤僻以至避不见客,只与酒和她自己造出的人偶作伴。
陆醒微微有点吃惊。
青宴山虽是个小门派,但山中一亭一阁、一物一器,皆是上品,青宴山上至秦惜晚,下至看守山门的侍童,所穿的衣物都是珍奇绫罗,质地上佳,而且也都很会打扮,像李陵这般朴素的还没见过。
他目光极快地掠过她腰间的一个小酒壶,在她放在石桌上的那本《云山六记》封面上停留了一瞬,转回她脸上。
李陵也在打量陆醒,不过正大光明,眼光很直接。
陆醒能以二十五岁之龄接过丹青阁的掌阁之位,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丹青阁是以书画入道、入武的门派,阁中弟子领丹青之韵、悟书法之魂,讲求以神念和顿悟来增长自己的修为,因此丹青阁不论男女弟子,皆是风度翩然,气质出尘,打起架来都如凌波御风一般轻盈飘逸,就算使剑或用刀,动作也是行云流水,有一种极致的美感和韵律。
陆醒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十五岁时便自阁中长老的一帖狂草中悟出了一套凌霄剑法,技压众人,十八岁时就凝气为笔,练就了自己的绝招“山川秀色”,随意一笔就能造出一方幻境,将人困于其中。
而他面容俊美,身形颀长而挺拔,不动时静如山岳,动起来则翩若轻云,风姿秀逸,此时他身着丹青阁制服,洁白的中衣外穿着一身天水色的阔袖长袍,腰间系着一根白色腰带,皎如玉树,只这般坐着,便是一幅绝妙的风景。
两人好半天没说话。
陆醒其实很放松,但他越是平和,对面的李陵就越是不安,男人虽然彬彬有礼,但沉若深渊,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接下来的事大概不太好解决。
陆醒等她打量了个够,这才开口,“多谢李姑娘放我进山。”
“上次拦住令师,实在是因为事发突然,”李陵清了清嗓子,“我当时也是怕令师和众位师弟盛怒之下闹出什么不好收拾的事来,这才出此下策,毕竟丹青阁和青宴山向来交好,双方都先冷静冷静比较好。”
大概是常年喝酒的原因,她的嗓音略有点沙哑,但口齿清晰,语调柔和,听来反倒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
“李姑娘说的是,抱歉了。”陆醒微微一笑。
“该说抱歉的是我们,”李陵立刻道,“本想等家师回来后,由家师出面调解,没想到她至今不归,这事确实也该有个说法了。”
她迟疑了一下,“其实陆阁主今日不来,我也准备过几天就让三师妹去丹青阁解释的。令师上次是误会了,那个女婴不是我家二师妹的,她在你们未解除婚约之前,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当日令师道听途说,不问青红皂白便上门来问罪,我们也有些生气,所以一直与丹青阁僵持到现在。”
陆醒点点头,“这事确实是我们做得不妥,还请李姑娘多多包涵。”
看来传说中这位不理世事的李一,思路蛮清楚,还颇有些寸土不让的意味。
他这么一说,李陵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她伸手拍了拍停在她身边的鹦鹉,吩咐道:“去,到上面待着去。”
一心想凑热闹的大刀只好不情不愿地飞到角檐上去晒太阳。
陆醒瞧着那只鹦鹉飞出亭外,收回目光的时候,顺带在那篇宴山纪事处停留了一瞬。
李陵顺着他的目光一瞧,深悔没有事先把那行字从柱子上剜下来。
她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往他面前的茶盏里添上热茶,笑容可掬说道:“今日一见,才知陆阁主果然风仪神秀,若清风明月,似远山浮云,哎,这般翩翩风采,不知会令多少姑娘心折。”
她突然这般殷勤,陆醒不觉起了一丝防备之心,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多谢。”
李陵笑容不减,轻轻叹了一声,“所以陆阁主完全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是我家二师妹没这个福气,大家好聚好散,天涯何处无芳草——”
陆醒打断她:“我此番,不是来纠缠此事的——苏姑娘当日离开丹青阁,这婚事就作罢了,男婚女嫁,本来就讲求你情我愿,我自不会勉强别人。”
李陵赶紧再赞一声,“陆阁主拿得起放得下,果然宽宏大量,通情达理,不愧为伟岸君子!”
陆醒望住她。姑娘脸色真诚,目光清亮,要不是这接二连三的恭维话说得太刻意,他都要相信她了。
“其实陆阁主,我家二妹悔婚,是有原因的,”李陵正了正脸容,决定据实相告,“当日订立婚约之时,二师妹还很懵懂,又见到陆阁主这般的天人仙姿,便点头允了,可她自风神谷回来之后,心境已有所变化,意识到她对陆阁主的仰慕并非男女之情……”
她突然觉得这般戳人心窝子不大地道,忙歉然一笑,“不管怎样,二妹后来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在婚礼前出逃,的确是有些不负责任,但她并非没有向令师说明,是令师自己没当回事,一心要继续婚礼,而陆阁主您本人当时又不在丹青阁,她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虽然有欠妥当,但她及时回头,总算没有铸成大错,否则不但害了她自己,也是害了陆阁主。”
“我明白,苏姑娘出走前给我留了信说明原委,”陆醒沉默片刻,诚恳道:“此事我早已放下,我来此,只为取回挽月晴岚。”
最难解决的事就是这件了,李陵暗中叹了一声,尽量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来,“陆阁主,这事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怎么?苏姑娘上次回山没有带回挽月晴岚?”陆醒脸上淡淡的笑意慢慢敛去,她方才不遗余力地恭维他时他就觉得有点不妙,果然……
他尽量压下心中不快,问道:“她当日给我留信说要借用半年,如今半年之期已过,难道苏姑娘还不愿归还?”
“这……”李陵面有难色,脸色几番变幻,终是道:“二师妹回来之时,并未带回挽月晴岚,她……还有用。”
陆醒放在膝上的手拂了拂衣褶,问道:“那什么时候能归还?”
“这个,”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时间我们说不准……她并非有意不归还挽月晴岚,只是这宝贝她的确还需要用上一用。”
“她要怎么用?”
“我不知道,”李陵讪讪笑了笑,“她不说,我也不好问太多。”
“李姑娘,还请你据实相告,”陆醒脸色沉了下来,“挽月晴岚,究竟能不能归还给丹青阁?”
李陵沉默一阵,咬牙说了实话,“我们或许归还不了了,但我们会做出补偿……陆阁主见谅。”
陆醒轻轻皱了皱眉,瞧着她不说话。
李陵起身,亲自接过小童送进亭来的茶瓮,给他添了温热的茶水。
“青宴山虽小,不过各种奇珍异宝、新奇玩意是不缺的,”她有点心虚地觑着他的脸色,“要不,陆阁主随我去挑一挑?”
“我只要挽月晴岚,”陆醒不为所动,徐徐道,“挽月晴岚是当年阁中一位长老以幽冥斑竹的一截竹管,配以雾隐兽的毛发所制,这位长老临终前还将自己残余的神念魄力灌注其中,于丹青阁来说,确是不能失去的至宝。”
“陆阁主,我知道挽月晴岚对丹青阁的重要,但我们真没法还您,此事是青宴山欠了丹青阁。”李陵歉然道,“要不这样吧,陆阁主若是瞧不上青宴山其他宝物,您就想一想,若有什么为难之事是我们能办到的,只要您开口,我们一定会替您办好。”
“……真的还不了?”他目光定在神色略有些不安的姑娘脸上,再次追问。
李陵没说话,但神情明明白白告诉了他答案。
陆醒轻蹙眉头,许久长叹一声,“好吧,那我想一想这事怎么解决。”
李陵这才松了一口气,全身松懈下来,不觉摸到腰上酒壶,取下来拨开壶塞,递到唇边喝了一口。
她微微眯起眼,一只手肘靠到石桌上,打量起垂眸思索的男人来。
她是偃师,平常见到各种生灵,都会忍不住一看再看,细细观察它们的形态和神韵,尤其是长得好看的人和动物,不但看,还会在心中暗暗描摹记绘。
清风徐来,宴亭外再次花纷如雨,陆醒展袖,长指拂了拂飘落到肩上的樱花花瓣,但肩头上的花瓣拂落了,又有花瓣飘到他发间。
他额前鬓角的头发以一根天水色发带在头顶束住,余下的一半则如黑缎般绵展披泄下来,直垂到腰际,此刻发丝轻扬,很是赏心悦目。
“李姑娘,”陆醒认真思索片刻,抬眸看她,“是不是我要求的事,青宴山都会尽量办到?”
李陵颔首,瞧着他鬓边发丝间镶嵌的粉色花瓣,目含笑意。
他马上感觉到了,即刻伸手去拂。
“听说你的人偶做得很精妙?”陆醒若有所思问道。
李陵恍若未闻,只盯着他的手看。
真是很好看的手,修长柔韧,光洁如玉,但蕴含着力量和劲道,想来衣衫下的身体也是如此,修长却不单薄,是与女人完全不同的感觉。
她师父秦惜晚临走之时,吩咐她做个男偶,而且指明人偶的每分每寸都必须按照最完美的男体制造,如果她回来之时李陵做出的男偶不满意,就要罚她连做三个月的早课,不能睡一天懒觉。
这可难坏了李陵。
她自从五岁时随秦惜晚上了青宴山,就再也没下过山,山中都是女弟子,她能见到的男人很有限,更别说没穿衣服的男人。
她去请教几个师妹,奈何师妹们虽常在外闯荡,但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更别提指点她,陶三好心地给大师姐从山下找来一些话本插图和避火图,可李陵看得很是懵懂,做男偶时完全找不着感觉,做来做去,人偶的身胚不是五大三粗,就是纤细如女子。
此刻她瞧着陆醒,觉得面前这男人手这么好看,脸也好看,身体必然也是好看的,只一个坐姿,就很令人遐想。
若是能照着他的身架、肌理和肤感做一个男偶,师父一定挑不出毛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