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伸子双手背在身后,靠着半开的窗框,凝望房中的光景。

房间中央摆着长方形的大桌。枝形吊灯的亮光,将杂乱堆砌在桌面的文件照得分明,又落在灰色的地毯上。桌上有厚得可怕的装订册,带着模糊不清的打字机紫墨水,还有某种备忘录,锁住边角的别针闪闪发光。只见两个男人隔着那些东西相对而坐,全神贯注地读校数字。

他们的工作是单调而枯燥的,一如照亮整个房间的单调灯光。身着家织布衣,肤色浅黑、身材消瘦的男人紧盯左手拿着的装订册,逐页翻动,念出一个个位数颇多的数字。对面是伸子的父亲佐佐,他身着优雅的条纹褶边领吸烟服①旧时男人穿的宽松便服,多用丝绒做成。—— 译者注,浅浅地坐在椅子上,手执蓝色铅笔,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数字。尽管扮相休闲随意,但他埋头于这项机械性工作已是三十分钟有余。

旁观的伸子对他们的工作内容一无所知,也不懂为什么非现在做不可。她乖乖退到窗口瞧着,主要是出于从小养成的习惯,深知绝对不能在父亲忙碌的时候打扰。不过,她渐渐被两人的工作节奏迷住了。那个男人用强弱适度的平稳嗓音快速报着:

“二八七点二六〇。五九三〇三点四二七……”

好似勤劳的纺锤发出的阵阵低吟。佐佐的蓝色铅笔则以一种近乎自动装置的敏捷做着细致而有条不紊的运动,唰唰、唰唰……生出某种独特的韵律。凝神观察,便能感觉到机器的规律运转注入人心的亢奋,强大、坚定而又精力充沛。

两人一鼓作气对完两本大号装订册,又慢慢悠悠对完第三本稍薄一些的备忘录后,佐佐摆出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说道:

“呼,真是有劳你了。”

说着,便低下头挪了挪椅子。

紧绷的空气出现了暂时的松弛。连伸子都不由得松了口气,顿感形形色色的外界噪音从身后涌来。晚餐时间刚过,正是街上人来人往的时候。无数人的脚步声与欢声笑语相互交融,化作漫无边际的杂音汇成的浓密气团,自横亘于正下方的百老汇攀升至他们所在的五层。都会的巨响弥漫至夜空。嘟嘟嘟……汽车的警笛直贯而过,传入耳中。在灯柱下叫卖晚报的孩童吆喝着:“看报嘞!看报嘞!”高亢的喊声时断时续。身着家织布衣的男人迅速收拾好文件,塞进自己的黄色手提包,然后跟佐佐说了几句话,远远地跟伸子打了招呼便告辞了,一副很是匆忙的样子。佐佐将他送到门口。

回来之后,佐佐十分享受地抽着雪茄,吞云吐雾道:

“那差不多该出门了吧。”

伸子离开窗边,走到他旁边的长椅坐下,开口问道:

“真要去吗?”

“怎么了?你不是也要去的吗?我都跟那边说好了。”

“我……有点不想去。”

“为什么?”

“感觉好累,而且,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很有意思呀。”

“唔……”

佐佐沉默不语,盯着自己吐出的烟雾看了片刻,又缓缓说道:

“衣服不换也没关系,还是去吧,去了总会有些收获的。再说了,也得趁着我还在,尽可能多带你认识一些人,不然万一出点什么事,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伸子与父亲接到邀请,要在今晚参加于日本学生俱乐部举办的聚会,算是茶话会。据说聚会将以最近自祖国而来的某文学博士为中心,意在交流感情,伸子的好奇心却全然没被勾起。毕竟她自己也是初来纽约的旅客。下午她独自去不甚熟悉的下城购物,回来时已是心神俱疲。连晚上都要规规矩矩地待在人群中,对她而言实在是有些烦闷。然而,健康而富有活力的佐佐往往对伸子的内向畏缩不以为然。他总是带着伸子到处跑,活力充沛得不像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一片苦心昭然可见,他是想趁着自己还在,带女儿熟悉地理,多交些朋友。为了处理公司的事务,佐佐来到了这座城市,但只会暂住三个月。而他回国后,伸子将独自留在这里。旅行期间,她几乎时刻跟随父亲,哪怕心里头不愿意。从市政厅到某大银行的铁丝网后,在那通风很差的闷热房间,眼看着大活人在堆积成山的金币之中用没有血色的手指点钱。反正伸子不熟悉当地的情况,也没有明确的目的,而且要是不跟着父亲,她必定会如被丢弃的石头一般,度过无聊的漫漫长日。

此时此刻,她还是不想去。不过一想到父亲离开后,她便只能独守酒店房间直到十二点左右,参加聚会好像也不是那般骇人的任务。

就在伸子摆着腿磨洋工的时候,佐佐不改积极分子本色,径直去了卧室。不一会儿,敞开的门里便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还有放下发梳的清脆响声之类的动静。窗外是不夜城那不知困倦的喧嚣,以及对面楼顶广告灯的忙乱闪烁。还可以看到漆黑夜空的一部分映照着凡间的灯火,带上几分朦胧的湿气。

“被丢下可就糟糕了!”

忽然间,孩子气的苦闷念想涌上伸子的心头。

她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跟上父亲的脚步。佐佐已经梳妥了头发,站在房间中央,一只胳膊都快伸进外套了。见状,她急忙说道:

“对不起,能不能等我一下?我还是去吧。”

伸子快步走到镜前。

佐佐看了看表。

“可不能磨蹭太久。”

“马上好,就五分钟!”

伸子迅速整理好头发,戴上一顶棕色小圆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