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南锣鼓巷95号。
一辆敞篷道奇中吉普‘咯吱’一下轻刹车,消去了已近强弩之末的滑车动力,稳稳的停在了大杂院门前。
车身前后笔直贴近南墙,旁边留出一米半多的过道,只是离南墙三十公分的距离,有点不尽如人意。
“陈冀生同志,到地方了!”
瘦黑的中年司机抿了抿嘴唇,舔去上面的白霜,鼻子两侧的法令纹直了又弯,给了副驾驶一个到站提醒。
说完之后他抬起左胳膊,右手拇指、食指伸出,轻轻捏住左腕上淡黄帆布表带的军表,一脸漠然的计算着时间。
‘不错、两点十二又四十秒。’
时间点卡在两点十分到两点十五分的区间内,算是又一次正常完成了自己定的任务。
为什么算是呢?因为他不太喜欢自己的任务搭档,想到这里,原本黑漆漆的面庞,又加了几分森然。
坐在吉普副驾驶的是一个青年,头发有些蓬乱,国字脸、浓眉大眼、皮肤同样黝黑油亮,不过脸上的肉比司机多了些,没有露出颧骨跟法令纹。
听了到站提醒,扫了一眼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坐如金钟的司机,陈冀生同样抿了下嘴唇,耸了耸肩‘噌’的一声从副驾驶上蹿了起来。
‘哈’
空中吐气开声拧腰发力,转身动作干净利索,然后就是带着些许轻响的自由落体。
‘嘭’
脚上的三紧鞋带起地面浮尘,扑扑簌簌落在了蓝色的裤脚上,给陈冀生的下车动作,带来了一点瑕疵。
风蚤走位完成也不多言语,紧步转到吉普车另一侧,一米八大个子配套的手臂黑粗且长,不算费力就从后车斗里,抓出两个连在一起的蒲草大包,快步放在了95号院门廊里靠墙的一侧。
瘦黑司机没有给动作飒爽、腰力出众的陈冀生喝彩,只是稳稳的坐在驾驶位,斜着眼数着他搬下车的物资,看着那一包包好东西,司机脸上的两条法令纹不时的一伸一缩。
一次两包、一共跑了三趟,然后是五个连队后勤用的大帆布搭兜,最后卸下的是一辆纯牛皮座的国防大二八。
系马鞍扣的蒲草包,老司机不仅认识还很熟悉,正正经经的部队后勤包装。这样大小的蒲草包,高寒纯羊皮大衣一包六件、普通棉大衣八件,换成大头皮鞋那就是二十双。
装车的时候他搭过手,大衣、大头鞋肯定有,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可惜了了这么些好东西,得值个好几千斤小米。
‘败家崽子’
又狠狠的斜了一眼,咽了口唾沫,真让人眼馋的还是那辆九九新大国防。
前车灯、手拉铃、大梁帆布挎兜、浅V型钢条加固的后座,后轮车轴两边各有两个折叠货架,也是加重型的。
这工艺纯纯的后勤改装手艺,这车子纯纯的后勤大二八载货自行车,这种部队改装货,有钱有票也没地儿买去。
‘这车最少能驮五百斤粮食。’
悄悄吞下对大国防的羡慕,狠狠啐了一下这个靠走关系倒卖后勤物资的败家崽子,黑瘦司机准备打火离开这个让他很不开心的目的地。
‘叔叔、伯伯叫的欢,小心将来拉清单,等着吃花生米的小崽子。’
陈冀生没有听到瘦黑司机的腹诽,也没听到诅咒,但他看到了不断抖动的法令纹,也感觉到了深深的怨气。
现在这八大员可真牛气,不服就干一点也不含糊,哪怕他是部队的,也一样的牛气。
自己弄回来的这些东西,虽说有正经名目,但天下事就怕个仔细认真,较起真也是麻烦一堆,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闲的蛋疼才招惹是非。
车龄最少十二年的吉普原版原漆,还是缴获的,这话说出来谁信?
可现在摆在面前就有一辆,而且还没悬挂号牌,弄不好就是准备发放的物资,这要是刮了蹭了,真官司打不了,嘴上官司肯定少不了,再牵连到自己,不用想都头疼。
车子离墙三十公分,以自己的身体厚度开门下车,多小心也会挤住车门,再动弹一下就是剐蹭,别说跟司机冲突了。
以后如果哪个领导上车前看见了,多嘴问一下,碰上有心人那可要遂了他的心意了,圈套不分大小,只看时机,时机合适再小的玩意儿也能要人命。
将手里的自行车放到门口,陈冀生没给黑司机打火着车机会,快步走到车门前,没打军礼,只是脚跟‘啪’的一并,就叭叭上了。
“老班长!
海军退伍兵陈冀生向您表达感谢,未着军装、军容不整,就不给您敬礼了。
我入伍三年半,荣获‘技术尖兵’称号三次,荣立集体三等功两次,个人二等功一次!
最后这一次是九名战友溺水我救上来七个,因为潜水太深、时间太长、伤了大脑,才不得不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我最热爱的海军部队!
车上拉的东西,大部分是调去大西北的父母留下的未领取物资,自行车是原部队对我的额外嘉奖。
汇报完毕!”
“呃……啊……这个……汽车排副排长张德发,向英雄战友致敬!”
“副排长,再见!”
陈冀生没有给张德发副排长挽回尴尬的机会,在他下车给了自己一个军礼后,他一句再见,把老张的千言万语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听着道奇中吉普的油门声由来时顺滑的‘突突突……’,变成‘突、突突、突……’,而且一抽一抽的往巷子口倒车,陈冀生不厚道的咧了咧嘴,小小的露了一下泛着光的白牙。
“小样儿,还想给老子发套,反弹!
走喽,䁖䁖这个新家是啥样。”
陈冀生保持着立正姿势,面朝巷口轻声嘟囔了几句,看着黑红脸的张德发把满是一条条汗碱的65绿军装再次湿透,目送他抽抽搭搭的消失,也没听到路口上传来的“黑小子、黑肚肠、小黑崽子憋死人”的不甘。
原地向后转,踹开大国防的脚蹬子、手提横梁,一步跨上门口台阶,再一步跨过不高不矮的门槛,走进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四合院。
把门廊里的东西又往倒座房所在的外院倒了一遍,虽然不太在乎,但毕竟是素未谋面的新父母留给孩子的东西,少了一样也让人犯膈应。
将两挂蒲草包一前一后,搭在了大国防的大梁跟后座上,新人陈冀生慢悠悠推着车子进了新家所在的前院。
“给谁家送货的?”
刚推着车子进了二门,一声偏细但中气足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陈冀生回身一看。
“真特么白!”
“谁家?咱这前中后三个院,就没有姓白的。”
身后的膀爷,那一对儿小眼扑闪扑闪的放着精光,挺特么白的上身,隐约可见肋条,皱巴巴的尖瘦脸至少把年龄拉大十岁,细密整齐的白胶布缠着断了的眼镜腿,也把主人精致的性格体现了出来。
这不三大爷闫阜贵嘛,可惜了了这一身白肉,扑了俩大黑苍蝇。
“呦……您是三大爷吧?我是陈家老三陈冀生,就住您对门,您老这是避暑气呢吧?”
这就算认识了院里三老之一,只是不知道老闫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怎么样,老师的细密心思、发散思维,可不太好琢磨,谁知道他想的是前门楼还是火车头。
“寄生,怎么这么个倒霉名字,哦……
避什么暑,这话可不兴乱说,避暑是早前儿皇上的营生,封建呐!
那什么、朝西的房子门窗都扒了也没有一丝风,午间睡不着,我在墙根这眯瞪眯瞪,你家那仨孩子在家里可不好受着呢!
大礼拜天的也不出去玩一玩、凉快一下,就是在家看书学习,要不你家一个大学生俩高中生呢,这火辣辣、汗津津的天儿学习,都比得上悬梁刺股喽!”
三大爷闫阜贵一边嘟囔一边喊,这一来一去一点亏也没吃着。
“别介!悬梁刺股那是考八股文呢,也是糟粕伍的,一样不能说。还是您老有文化,出口成章。
这刚回来东西还没收拾完,我先家去看看,您老先歇着,一会儿再跟您聊。”
闲磕牙没完没了,刚刚搬了两次东西的陈冀生,身上汗如雨下,短袖海魂衫已经溻透了,这么热的天再聊也不凉快,不如借着劲儿把活先干完。
“这陈家黑小子倒是一表人才,就是这嘟嘟囔囔口齿不清,还有不吃亏性子,不讨人稀罕呐……”
看着湿透短袖贴在前胸后背的陈冀生,三大爷也不避人,一边嘟嘟囔囔的说着,一边摇着手里用麦草带子轧过边的大蒲扇。
感叹着刚刚唇枪舌战的平局战果,也感叹着跟风筝里鬼子六似的陈家小子不是善茬。
不再搭理摇头晃脑、嘟嘟囔囔的三大爷,陈冀生一趟趟把东西运到了前院西边的树下,这才细细的打量着眼前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