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分离——在水一方(中)

尹秋水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锦榻上,只依稀记得之前在林中被一只大黑熊猛追,“我这是在哪里?”她稳住气息,勉强坐起,环顾四周,皆为陌生,一片恍然。

跪坐在锦榻旁打盹的侍女被动静弄醒,惊喜道:“您醒了?太好了!奴婢这就去禀告陛下。”

尹秋水拉住她,想问:“这是什么地方?陛下是谁?我为何在这里?”诸如此类的问题,谁知一张嘴,喉咙干涩如刀片切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松开侍婢的手,眼泪扑簌簌如珍珠般掉了下来。

只一小会儿,一个高大英俊瘦削的男人走了进来,帐内的侍婢齐齐跪了一地,噤若寒蝉。只尹秋水,仍端坐在锦榻上,木然地流着眼泪。身旁的太监喝道:“放肆,见了陛下,还不下跪参见!”

尹秋水虽失去记忆,但骨子里的贵气与傲气仍在,只拿眼看着眼前气势逼人的男子,并无任何起身下跪之念。

贺兰傲瞧着她,万千乌丝凌乱地披散着,衣服虽然有些脏破,却难掩她的清丽绝色,一双微红的眼蕴着清泪,楚楚可怜,双眸中闪着朦胧而倔犟的光亮,就像天空中闪烁的星子,令人迷醉。

“不必行礼,醒了就好!”他走过去,侧坐在锦榻边上,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瀑布似的长发,尹秋水本能躲开。

贺兰傲不以为意,来日方长的事,他愿意等。这个曾经射瞎她右眼的女子,他气恼是真,恨不起来也是真,午夜梦回时念她也是真。从未有一个女子能让他魂牵梦萦,直到她的出现。

尹秋水瞧着眼前这不知是哪一国的陛下,虽觉眼熟,但只觉一阵心惊肉跳,直觉想逃开。

两人这一阵对视,各自心潮起伏。

身旁的太监宫女素来擅长察言观色,贺兰傲那眼神中从未有过的温柔与迷离,让他们认定这位陛下自林中捡回来的身份不明的女子将来极有可能贵不可言,必当小心伺候才是。

立即,马上,此前呵斥尹秋水的太监转换神色,小心翼翼对自家主子道:“陛下,夫人身子虚弱,不若再请太医来诊治诊治。”

这话说得中听,尹秋水适时地咳了两声,将柔弱病娇的眼神准确地传递给这位众人口中的陛下,贺兰傲收回心神,赶紧传唤御医前来问诊。

“夫人身体无大碍,只是大概受了惊吓一时失语,此外,夫人对过往之事全然记不得;若要完全恢复,恐非一朝一夕之事,何况,夫人有孕在身,用药更需谨慎。”御医尽职尽责地说。

贺兰傲看着尹秋水自苏醒后那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的眼神,柔声安慰道:“你不要害怕,朕会好好保护你的。”

司徒夜从睡梦中惊醒,“小七,小七,别怕,我来救你。”梦里,他看见尹秋水被一团黑气围困,哭泣得厉害,明明近在咫尺,他却无法靠近。

搜寻已结束半月有余,但他仍坚信她还活着,她在某处等着他,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她无法联络到他。

“皇叔,小魔头和乖宝还活着,你一定要找到他们。”司徒烈许诺的期限已到,司徒夜被迫返回王府的那日,司徒言偷偷对他如此笃定地说,“小言昨夜梦见他们了。”

司徒夜凄凉一笑:“小言,那只是梦而已。”

“皇叔皇叔,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梦里那位霓凰上神说,小魔女还活着。”

“霓凰上神?”司徒夜心中一凛,赶紧追问,“那位霓凰上神长什么样?”

“银白且泛着微蓝光泽的长发,银白色的大翅膀,淡蓝色的眼睛,最奇怪的是,她和小魔女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冷冷冰冰的”司徒言道。

“的确是霓凰”司徒夜心中暗忖,在雅宁时,他见过她的真身。“上神还说了什么?”司徒夜心中一喜,稳住心神问。

“她说只要皇叔你不放弃,一定能找到小魔女。还说本想直接托梦给你,奈何你总不入睡,只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必须将此事告知你。”司徒言道。

“那她可曾告知小七身在何处?”司徒夜急切地问。

“侄儿在梦里也曾问她,但上神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你若有心,自能找到。”司徒言遗憾地答,心想神仙说话总是这么故弄玄虚么,果然和传奇小说里描述得差不多。

司徒夜悲喜交加,喜的是爱妻还活着,悲的是霓凰的出现只能说明爱妻仍未脱离危险,否则,霓凰是不会现身的。他俯下身,对侄儿道:“小言,此事千万保密,守口如瓶,你知我知即可。”

司徒言郑重地点头:“皇叔,言儿明白,此事言儿只说与了皇叔听。”司徒言虽年纪尚小,但由司徒夜一手带大,虽为叔侄,却情同父子,自幼得司徒夜教导,比同龄孩子更为成熟、稳重。

司徒夜的确猜得没错,尹秋水身子虚弱,夜里离魂,霓凰上神才有机会托梦与司徒言。此前上神一心想着速速跳出轮回返回天庭,但那日听了司命的话,联想起这数世人间轮回,姻缘皆以夫妻离散告终,觉着这小仙的话颇有几分道理,不如试试看,帮助司徒夜和尹秋水结成良好姻缘,此生圆满,搞不好从此再也不用堕入凡间受苦。否则,她才懒得管这事儿,还冒着违反天规的危险透露尹秋水活着的消息。

话说尹秋水被救起,贺兰傲关怀备至,所有吃穿用度,亲自过问,细细检查,嘘寒问暖不在话下。但尹秋水若问起她的身世,却一概找理由支吾搪塞过去。

尹秋水虽有孕在身,又失了记忆,但智慧仍在,对记不起的司徒夜的深情仍在,也渐渐瞧出了贺兰傲的心思。无论贺兰傲对她如何殷勤,如何温柔,她始终不冷不热保持着距离,绝不给贺兰傲单独与她相处的机会。这令贺兰傲懊恼不已,但又无可奈何!

尹秋水身体好了许多,腹部又大了些,心情却更沉重了些,时时刻刻盘算着离开,但贺兰傲派了寸步不离人跟着她,盯防得紧。

眼看离东义都城越来越近,尹秋水想着若真入了宫,很多事恐怕由不得她,可她只身一人,手无寸铁,举目所及皆为贺兰傲的人,又如何逃脱呢?

贺兰傲尚在归途中,皇帝陛下畋猎捡到一名不明身份的女子并且视若珍宝的事已传到了太后娘娘的耳中,太后凤颜大怒,“决不能让皇帝将来历不明的女子带进宫。”

太后带着一群皇室女眷浩浩荡荡出宫迎接皇帝,打算将尹秋水在半道上给就地正法,以免祸乱宫闱。

太后带着一大堆女子兴师问罪前脚刚踏进行营,后脚尹秋水便得了消息。她人和善可亲,并不仗着贺兰傲之势欺压宫人,一众随从皆知她心有所属不肯对皇帝投怀送抱有半分屈从,私底下皆暗中佩服。宫人担心她受太后无端责难,恐有性命之忧,一面通报贺兰傲,一面告知尹秋水“太后娘娘来了,夫人可需回避回避,待陛下与太后谈妥了再现身。”

尹秋水疏淡一笑,用手语回道:“太后娘娘既然来了,自然要见的,遮遮掩掩岂不更是污了陛下美誉,我与陛下,本无瓜葛,堂堂正正,何需躲躲藏藏。”

宫婢锦儿劝她,“夫人,听说跟随太后来的女眷中有好几位颇得太后喜爱,也不知此前在太后面前说了夫人多少不是,太后对夫人恐怕……恐怕多有偏见,夫人如今仍无法言语,奴婢担心……”

尹秋水轻扬秀眉,以手势比画道:“无妨,当面解释清楚最好。”

锦儿欲再劝,帐外已响起宫女女仆连绵不断的跪拜声:“太后吉祥,太后万福金安。”

尹秋水整理好衣衫,掀帐出迎,刚出帐,便瞧见一群盛装打扮的美人拥着一位气质华贵的中年妇人疾走而来。

“放肆,乡野村妇,见到太后还不下跪!”太后右侧的李美人喝道。

尹秋水只微微作礼,并未下跪,只扯了扯锦儿衣袖,对锦儿比画一阵,锦儿会意,下跪回话道:“太后娘娘,夫人被陛下救起时已身怀六甲且不能言语,太后仁慈,夫人恳求太后娘娘移驾帐中一叙。”

太后见尹秋水荆钗布裙,脂粉未施,与想象中妖冶狐媚的女子全然不同,已放下了三分怒火;又见她口不能言,身怀六甲,虽柔弱堪怜却不卑不亢,又自熄了两分怒意,想起自己当年怀着孩子被打入冷宫无人可依的悲惨遭遇,不由得生了几分同情,微微点头道:“也罢,哀家便给你一次机会。”

尹秋水欣喜,但想到若让太后身边这些莺莺燕燕进去,恐怕多生是非,赶紧递手语给锦儿,锦儿会意,“回太后的话,夫人帐中地方狭小,容不下许多人,夫人恐怠慢了各位娘娘。”

太后微一沉吟,对领路的太监道:“娘娘们好些时日未见着皇帝,想来十分惦念,先领着娘娘们去见陛下,哀家留在这儿闲话几句。”语毕,掀帘进帐。

帐内陈设极简,除了日常起居所用在,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像是出家人,过于素淡了些,”太后环顾四周道,随手拿起几案上的几张纸页,字迹清秀典雅,犹如眼前女子。

“《心经》?你在抄录《心经》?”太后信佛,心中一喜。

尹秋水轻点臻首,锦儿替她回话:“夫人虽失去记忆,但心中想念家人,每日誊抄经卷未曾间断,为家人祈福,为肚里的孩子祈福,祈盼一家人早日团聚。”

锦儿说到此处,尹秋水眼圈儿不禁一红,滴下泪来。贺兰傲虽口中说替她寻找亲人,实则没有任何行动。他根本就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寻亲”不过是拖延时日将她留在身边带回皇宫的借口。

“可怜的孩子”太后轻叹一声,“哀家也期愿你们夫妻能早日团圆。”

太后见此情形,心下了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对自己儿子的心性岂有不了解的,想必是自己儿子看上了人家,不肯放人。依贺兰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自己若私自将她放走或处决,恐怕母子由此生了嫌隙;若留下,“强占人家”却是皇家的耻辱和笑柄。

正思量间,忽听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太监诚惶诚恐的语声,“陛下慢行,太后娘娘正在问夫人话呢。”

太后暗自叹息——自己那造孽的儿子来了。

尹秋水心自一沉,方才瞧见太后凤颜阴晴不定,知她心中正盘算如何处置自己的法子。眼下情势危急,只能自己为自己和孩子争一条活路,决不能任凭他们母子摆布。当即跪下,“咚咚咚”嗑了几个响头,用手势比划,锦儿也是个有灵性且贴心的,赶紧翻译:“太后娘娘圣恩,我愿留在太后身边,抄经礼佛,为太后祈福。”尹秋水见太后随身带着梻珠,料想她是位虔诚的佛教徒。

此话一出,太后心中已拿了主意,“起来吧,孩子,还怀着身孕呢。”一面说着,一面亲手将她扶起,“难为你有心,哀家必会护你和腹中胎儿平平安安。”

话音刚落,贺兰傲掀帘而入,“母后,您怎地突然来了?”待他瞧见尹秋水完好无损地立于一旁,方大大松了口气。

太后正色道:“听说皇帝在畋猎时救下一名女子,母后过来瞧瞧。”

贺兰傲道:“母后事先也该告知朕一声,天气闷热,朕也好命人提前准备好瓜果,供母后享用。”贺兰傲虽然暴戾,对母亲却极为尊重、敬爱,他母子俩历经种种磨难方才有了今日。

太后凤颜稍缓,笑道:“你有这番孝心,极好。但这种救人的好事为何隐瞒母后,哀家素日吃斋念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哀家难道还会责怪于你?”

贺兰傲回道:“只是一件小事,又何必惊扰母后安宁。”

太后点点头,牵起尹秋水的手,温和地说:“哀家一见这孩子就喜欢,只是她自己连姓甚名谁都不清楚,还身怀六甲,着实可怜。皇帝不若将她交给哀家,哀家定会好好照顾她,替她寻亲,让她早日夫妻团圆。”

贺兰傲纵然心中千万个不愿意,一时之间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木然而立。

太后又道:“我今日前来,还带了几位皇帝素日宠爱的嫔妃,皇帝若得空,便去瞧瞧她们。皇帝不在宫中的这些时日,她们整日来围着哀家转,转得哀家头晕眼花。如今一并给你带过来,哀家总算可以清闲些。”

周遭的侍婢们闻言偷偷埋首而笑。

贺兰傲看着清丽秀雅的尹秋水,再想想后宫那一堆庸脂俗粉,哪舍得放她走,开口道:“母后既然来了,不妨多住几日,这里山清水秀,朕多陪陪母后走走。”

太后道:“皇帝平日事务繁忙,若有闲情逸致陪陪那些妃子美人,哀家带着柒月先回德善宫。”

“柒月?”贺兰傲不解。

“是啊,哀家与这孩子一见投缘,相识于柒月,可怜她暂时失去了记忆,哀家就赐名柒月,可好?”太后说着话,慈爱地瞧着尹秋水。

尹秋水点头,只要能隔得贺兰傲远远儿的就行,她心中踏实了许多。其余的事,待从长计议。

贺兰傲心里已气得剁脚,炸毛不已,但发话的是他亲娘,能奈何?只悻悻道:“一切凭母后安排。”

数日来,尹秋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西戎,王都,秦王府。白日里,司徒夜仍如往昔般忙于政务,深夜外籁俱寂时,却与杨平、聂云商议找寻爱妻之事。

“西戎境内运河道沿岸,我们的人已仔细搜过,连日来也未曾有任何溺亡人信息,王妃一定尚在人世。”聂云禀告。

“我们派人在沿河附近村镇暗中寻访,目前仍未发现王妃踪迹。”杨平回禀。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司徒夜稳住心神,默默祷告“霓凰会护着小七的,每回小七出事,霓凰便会出现,她一定会护着小七的。”

突然,灵光乍现:“我们曾在交界处发现东义铁骑的足迹,莫非小七……”司徒夜暗自心惊:“莫非小七被东义所擒?”

“那日,我们曾发现边境处东义铁骑足迹,杨平,立即派暗卫去那里查探,那东义铁骑领头者为谁?”司徒夜立即下令,“三日内,三日内必须传回消息!”

一想到爱妻有可能被东义所获,“她曾经射伤贺兰傲的眼睛,如若身份被识破,会有怎样的境遇?”司徒夜想到这些,辗转难眠。

三日的等待,漫长的等待,秦王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那日在边境上所发现的东义铁骑,竟是贺兰傲亲自率队畋猎。

司徒夜的心沉至谷底,消息上清晰明了简洁地写着:“贺兰傲畋猎至边境处,救起一名被黑熊追逐的女子,那名女子怀有身孕。”

“小七,你一定要等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带你回来。”司徒夜随着黑夜的降临陷入痛苦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