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斯人独憔悴(上)

尹秋水想要弯腰将书拾起,司徒夜一把将她扶住,“我来”。拾好书,秦王将侄儿抱回房,回转头轻声嘱咐尉迟德,“小七有孕在身,陪伴言儿恐怕力不从心,言儿那边德叔多照顾着。”

尉迟德躬身道:“王爷尽管放心。王妃待小皇孙极好,虽然怀着身孕,好多事仍亲力亲为。”

司徒夜笑道:“小七与言儿投缘,又把言儿当成她弟弟那般,自然上心。只是有时也得拦着点儿,什么爬树掏老鹰蛋、追着兔子喂胡萝卜之类的千万得拦着。”

尉迟德道:“王爷放心,小皇孙懂事了许多,昨儿王妃想爬树上放几个新编的鸟窝,还是小皇孙给硬拦下的。”

“什么!爬树放鸟窝!”司徒夜听了心头一紧,“算了,我这就去和小七好好谈谈,约法三章,不许上树,更不许上房揭瓦!”

尉迟德赶紧提醒,“王爷,说归说,可万万不能再像上回那样打王妃的……呃,总之有话好好说,王爷。”

司徒夜微微一笑:“德叔如此护着小七,可别忘了开薪水的人是本王。如今,本王哪敢动王妃一根汗毛,本王哪里舍得。”

秦王不敢动、舍不得动的人,却有人谋划着除之而后快。

风正渊对女儿道:“为父已安排好了一切,只待时机将她连着腹中胎儿斩草除根。”

风青鸾:“此事需秘密进行且不容有失,否则功亏一篑,事情败露,风家便有灭门之祸。”

风正渊冷笑道:“灭门?风家怎可能灭门,就算大单于和秦王发现又如何,没了风家,司徒一族恐怕连江山也要失去。”

风青鸾奇道:“父亲为何如此说法?”

风正渊笑而不语,风青鸾心中留下了一道迷,却仍适时转移话题:“秦王府守卫森严,就算她外出,前后也跟了不少暗卫,暗杀不易得手。”

风正渊眼中闪出几丝狠意:“声东击西。”

“父亲的意思是……”风青鸾心头一惊,失声道:“以秦王做饵?”

风正渊点头。

“这,可万万不能伤着了秦王。”风青鸾有些心慌意乱。

“放心,秦王武艺超群,怎会有事?何况你腹中尚无他的子嗣。若伤了他,我们的全盘计划岂不付诸流水。”风正渊像只老狐狸般瞅着女儿,“青鸾,凌风阏氏是你的前车之鉴,不可学她,白白浪费了风家的心血。”

风青鸾低眉道:“父亲的教诲,女儿铭记于心。”

风正渊很满意,“为父花了那么多心血、遍寻名师教导你们姊妹,不要让为父失望。只是,秀琳,不及你懂事,有空多开解开解她,不要总闷在闺阁里故作清高。”

风青鸾忙道:“妹妹年纪尚小,我会多提携她,父亲不必忧心。”

风正渊却不知,因风青鸾执意要跟秦王司徒夜,毫无半点情意舍了雪连晟,姊妹之间已有了嫌隙。风青鸾三番五次邀妹妹到西苑一叙,风秀琳推却不过去了一次,面对华屋玉宇,轻蹙秀眉道:“不过是个精致的鸟笼罢了,姐姐倒住得安然。”

时光往前走,谁也留不住。晃晃悠悠间,尹秋水已小腹微隆。

风和日丽的日子,秦王正巡视王都运河扩道工程。

西戎昌盛,王都日益繁华,来往船客船、商船甚多,建成的百年河道已在超负荷运转,河道扩建已成必然。方案几易其稿后终是定了下来,如今开工已一月有余。秦王几乎每日,都会到工地上走一走,看一看。

这天,和平常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用完早膳,秦王亲吻了王妃,和王妃腹中的乖宝说了几句话,照常叮嘱侄儿用心功课,随后去了航运司,一大班大小官员陪着赶往河道工地。

工地井然有序,工人虽众多,却不过只听见“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运送石料的呐喊与呼喝,司徒夜很满意,带着一众部下去了河岸山脚临时搭建的凉棚休息。

谁也未曾料想,山顶一块巨石松动,夹杂着风声呼噜噜滚落下来,直奔凉棚而去,凉棚本简陋,棚中的人听得外面的人声惊呼时已躲闪不及,巨石裹着大树和着泥沙压降下来,只听一声巨响,凉棚瞬间坍塌不见,泥沙尘土碎石漫天,司徒夜一行已不见踪影。

霎时,哭喊声、惊呼声、惨叫声响彻云霄,待工地上的人闻声赶来,眼前不过是一堆废墟,巨石的一半已深陷入地,可想而知,凉棚中的人已成为巨石下的肉泥。和司徒夜在一起的,都是些朝廷高官,留在外的不过是些小官小卒,一时之间方寸大乱,不知所措。

此时,在惊慌失措的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快去禀报大单于。”众人方醒转回神,一个小官模样的人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地颤声道:“快派人去宫中通报,秦王……秦王也被埋在下面……下面……”,一小卒得令骑马急驰而去,一人一骑身后烟尘滚滚。

那小官已满头是汗,不知是急的,还是惊的,强自镇定道:“大家莫慌,万万不能乱了阵脚,李汉、王霄你贰人速去工地组织人手,张百彩速去医政司禀告莫浓远莫太医,速速组织大夫前来救护,曾发赶紧组织五人统计死伤者人数,万达带人查勘此处地形山势,是否还有垮塌危险,其余人等统统随我撤离塌陷区。”

一番布置井然有序,众人纷纷依令行事,片刻后,场面已完全得到控制。众人忙碌间,未曾有人发觉那山巅巨石滑落之处有三个陌生人站立在上,望着下方一片狼藉与混乱露出满意且狠毒的表情。

“回去向头领赴命。”中间的一个矮胖汉子道。三人悄无声息地撤走,似乎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在他们身后数尺外的粗大榕树背后伏身藏有一人,三人方才的一举一动皆被纳入眼底。

待三人离去约一柱香的时间,那人方从树后转出,眼神冷峻狠戾,如狼如豹如鹰……

大单于得知消息赶到现场,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碎石已被清理,幸存的伤员已被抬往不远处的临时救护处。那块从天而降的巨石,仍稳稳当当地栽陷在地。众人垂首不语,秦王和航运司的一帮高官,全在巨石之下,哪有生还的可能!

司徒烈沉默半晌,方问:“谁是这里的负责人?”他这雷霆一问,唬得一班小官小吏双腿打颤,一个个的生怕大单于问罪责罚,小命不保。但见这瑟瑟发抖的人群中有人挺身站了出来,仍是方才那临场指挥的小官儿:“下官拓跋宏,未经受命,临时自荐。

司徒烈问:“派人进宫报信,组织救援诸事也是你安排的?”

拓跋宏应声道:“是。诸位大人皆被压于巨石之下,下官只得暂时做主。”

司徒烈仔细端详了这满面尘土、满身尘灰、身材瘦弱的小官一阵,缓缓道:“拓跋宏,组织得法,这工地运行及营救之事朕交由你全权负责,遇事可直接向朕呈报。朕的儿子,就拜托你啦!”

众人闻言,又目睹现场之惨状,潸然泪下。拓跋宏一腔热血道:“下官定不辱使命!”

人群中有人抬眼偷看,瞧见刚强坚毅的大单于嘴唇青白,眼角似有泪珠无声滑落,可此情此景之下,谁敢多说一句呢!

大单于交代完杂事,回了皇城。当晚,琉璃宫灯火通明,连着三日,大单于并未早朝。这是司徒烈成为大单于这许多年来,第一次未早朝。

大阏氏苏绾青很快得知工地出事的消息,司徒烈亲赴琉璃宫,“绾青,夜,可能出事了”,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只是可能,还有希望……正组织人手……”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怎么说?这个陪伴他半生的女人,为他养育了三个优秀的孩子,如今……

话未说完,苏绾青人已晕了过去,司徒烈慌忙将她扶住,抱起,放在床榻,又命木槿去请太医,命宫人褪去,待屋内只剩下他俩,司徒烈已泪流满面,“绾青,”他哽咽,“我对不起你,保护不了孩子……”他以手拭泪,“但,但你一定要坚持住,挺过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往后余生,你定要陪着我才行……”这些话,他从未对她当面说过。

木槿领了太医进来,太医把完脉,躬身道:“大阏氏身体无碍,下官开了方子,按此方熬好,待大阏氏醒了再服用。”

司徒烈微微放心,只觉心中一片空寂,整个人像块浮木般彷徨飘荡,无所依傍。他伸出手将苏绾青的手紧握在自己掌心,似乎只要他不撒手,她便会一直陪着他。

“都下去吧,朕在这儿陪着她。”大单于撤走所有的人,她的手温温热,带着暖意,让他觉得踏实了些。

未及须臾,苏绾青悠悠醒转,看了看身边的司徒烈,试着抽回自己的手,无奈他握得太紧,只轻轻叹了口气,“疼”,司徒烈这才将手松开,扶她坐起。

彼此沉默了好一阵,苏绾青忍住泪道:“夜儿的事,暂时瞒着小七,她肚里怀着宝宝,我怕她一时想不开……”话到这里,泪已成河……

死寂的黑暗笼罩着大地,司徒烈待苏绾青熟睡后,起身行至廊亭下,忽觉附近的翠竹丛林似有微动,略一沉吟,随即遣退左右,“都下去吧,朕想静一会儿。不过,若大阏氏醒了,记得即时禀告。”

待四下无人,司徒烈压低嗓音,略微有些激动地道:“出来吧。”闻言,从翠竹丛林中转出一人,竟是白日隐身于那榕树背后之人。

尹秋水那一夜,不知为何,翻来覆去睡不踏实,“难道怀孕都这样!”她想,复又觉生命本身就是一部难以言说的传奇,如她自己,娇养在南苑,从未想过踏足西戎,如今,却成了西戎秦王妃,还怀了宝宝,“混血宝宝,无论男孩女孩,一定都非常聪慧漂亮吧。”她得意地想,愈发睡不着,干脆起身。

房内只剩秋云一人,尹秋水轻轻戳醒她,“云儿,云儿,孙嬷嬷人呢?”

秋云睡眼惺忪地答:“刚被尉迟管家唤了出去。”

尹秋水没来由心头一紧:“大半夜的,莫非出了什么事?快起来,随我去看看。”

正说话间,孙嬷嬷已悄声推门而入。

“王妃怎的起身了?”孙嬷嬷赶紧扶住她,“快躺下快躺下。”明明是温暖的黄色灯火,孙嬷嬷的脸色却显着苍白。

“发生何事?德叔为何这时找你?”尹秋水扯住孙嬷嬷衣服急问,“是司徒出事了?他今早说要去河道工地视察,就算去西苑或者别苑,也会捎口信给我。但我今天根本就得到他的一点儿消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孙嬷嬷将她扶上床,盖好锦被,不紧不慢道:“王爷公务繁忙,这些日子河道工地事多,忙到这会儿才着人捎了口信,说这些日子事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王妃万万保重,切勿挂怀。”

“就这些,可孙嬷嬷你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尹秋水半信半疑。

“若王妃肯乖乖躺好,我的脸色也不会难看。如今秦王不在……不在王妃身边,王妃定当……定当好好顾息自己及腹中胎儿才是。”孙嬷嬷不着痕迹背过脸,悄悄将眼泪拂去。她从小带大的女孩儿,为何命运如此多舛,远嫁异国他乡不说,如今身怀六甲,却连丈夫都没了。

还好,尹秋水未发觉异样,乖乖地躺床上酣然入睡。孙嬷嬷暗自松了一口气。能瞒一时便瞒一时吧。方才,尉迟德神色凝重严峻,告知她秦王的事,“大单于和大阏氏命我等定要将此事瞒住王妃与小皇孙。”

“这如何隐瞒得住?”孙嬷嬷乍听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勉强稳住心神,“恐怕第二日,街头巷尾就传遍了。”

“三日,只需三日。”尉迟德道。

“为何是三日?”孙嬷嬷不解,“人已不在,瞒三日有何意义?王妃她终会知道。”

“大单于密令必须三日,三日后,自会有交代。”尉迟德摇摇头,他也不知其中因缘,“大单于还吩咐,若三日内府中有人泄露消息,就地诛杀,不留活口。”

“孙嬷嬷,不论三日后发生什么,这三日,我们必须得瞒着王妃和小皇孙。”尉迟德道。

“就这么办吧,”孙嬷嬷双眉拧紧。

清晨,花草芬芳,杨柳依依,秦王府内一切如昔,仆人们各行其是,用完早膳的秦王妃瞧了一会儿医书,依然颇觉不安,“秋云,你有没有发觉今日府内有些不对劲儿?”

秋云正忙着收拾房内杂物,“主子,没什么不对劲儿的呀,这不都和平常一样吗?平日阿四嫂和小苹果撒扫庭院,总爱将落花扫在西南角堆放着,今日不也如此吗?”秋云答。

“我知道,可……秋云,你不觉得阿四嫂和小苹果今日过于安静了?”尹秋水轻蹙秀眉。

“有吗?没觉得。她俩原本就不爱说话。”秋云道,她和尹秋水一样被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情。

“不爱说话并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吧,我总感觉她俩今日怪怪的,嘴巴像被缝上了似的,还不敢拿正眼看我。”尹秋水嘟囔,“最奇怪的是孙嬷嬷,平日里戒尺不离身的,总想抽我两下,今日居然没带戒尺,怪哉怪哉!”

秋云和尹秋水一样,对河道工地出事一无所知,捂嘴笑道:“主子,奴婢觉得您才是真奇怪,孙嬷嬷不拿戒尺,您不应该乐呵乐呵吗?”

“言儿呢?”尹秋水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问。

“小皇孙用完膳,跟着聂云练了一会儿功,这会儿正跟着老师上文课呢。”秋云一提起聂云,话匣子就关不住,“聂云这家伙,今日不知是否吞了炸药,那脸色才叫一个严肃,问他话也不理。”

秋云这么一说,尹秋水更加怀疑。思索片刻,道:“云儿,今日晴好,随我去医馆瞧瞧,听说医务所的女学们今日在那儿接诊。”

秋云也是个喜欢闲逛的,兴冲冲地问:“我去跟孙嬷嬷讲一声,她好通知司月他们准备准备。”

“不用通知,咱俩从北侧门出去。”尹秋水把书一撂。

“不好吧,主子,您现在可金贵了,得有人护着才行。”秋云不肯。

“熟门熟路的,医馆离这儿又不远。”尹秋水已起身往外走,“要不,你去通知,我先走着。”

“主子,主子,等我等我”秋云前后脚紧跟着,一面跟着尹秋水往外走,一面大声对尚在院中撒扫的人说道:“阿四嫂,小苹果,我陪着主子从北侧门去医馆啊!”一面使眼色让她们赶紧通报去,秦王殿下的大宝贝非要揣着小宝贝出去,万一有个闪失,她这条小命儿可不够赔的!

尹秋水一点儿都不在乎秋云的大呼小叫和举动,她也不是真的非出去不可,她只想通过这法子验证一个真相。

果然,两人尚未到北侧门,已被司月和聂云拦下:“王妃有孕在身,还是在府里多休养休养。”

尹秋水凝眉道:“司徒答应我,可以出去走动走动。”她边说边暗自观察两人的神色。

果然,一提起秦王,这两位跟随多年且忠心心耿耿的下属面露悲戚,神情大为哀恸。尹秋水心里猛地一沉。

聂云道:“王妃乃秦王心爱之人,属下定护王妃安全。只是……只是这几日,殿下事多……事多,顾不上王妃,王妃还是待在府内,莫外出走动……莫负了殿下对王妃的一片真心……”他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全不似平日那般轻松。

尹秋水却从中得到了真相,她知道这个真相她承受不起,但她需要一个真实的答案,尽管这个答案是她不能承受的。

“噗”秦王妃一口鲜血喷出,滴滴鲜红四溅到园中盛开的栀子花、茉莉花上,白色的花蕾霎时沾染上哀婉的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司徒,他,他不在了,对吗?”她凄凄地问,眼泪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