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悄悄越过轩窗,溜了几缕进来。尹秋水睁眼,发现躺在司徒夜手臂上,有点懵圈儿,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好几圈,她明明上好了门栓的呀!
司徒夜在怀中小佳人头转动时已醒,埋首见她眼珠子转来转去,已猜到她在想些什么。果然,尹秋水问:“你怎么进来的?”
司徒夜不答,抬手指指隔门。
尹秋水惊疑道:“我明明栓好了的!”
司徒夜反问:“是吗?那我怎么进来的?”他当然不会承认因为想要抱着一只肉乎乎的小兔子睡觉而移开整面墙。
尹秋水眯着眼仔细回忆了下,“我记得我还检查了下,难道我梦游了?”
司徒夜忍住笑,“可能!”
尹秋水半信半疑:“可我从未听侍婢们说起过,梦游这事儿也太悬了吧!”
司徒夜努力绷住脸,正色道:“可能是因为想我,所以梦游。”
尹秋水白了他两眼,送出两字:“自恋!”
司徒夜捏了捏她小巧而圆润的鼻头,“我今日休息,可惜不能走太远,山庄所在的息烽山,听侍卫说很有些看头,早膳后一起逛逛。”
尹秋水一骨碌爬起来:“好啊,那我们动作快一点。”
司徒夜手臂一空,有些许失落。转眼瞥见尹秋水穿着一身月白色素丝睡衣,脚尖微踮,站在衣柜前选衣服,随即翻身下床,从背后将她轻拥入怀,柔声问:“兔子,要哪件?为夫帮你拿。”
尹秋水咯咯笑:“夫君,兔子要胡萝卜色的那一件。”
早膳清淡、精致,其中有两道,是为尹秋水特意准备的,一碟蜜汁山药,一小钵芹菜头黑木耳煲瘦肉。林婶命人上菜时,特别强调:“这两道菜专为月姑娘做的。”
尹秋水瞧着林婶对司徒夜一副看不顺眼的样子,暗自思量:“这误会可闹大了,到了恰当的时机,一定得澄清才行。”
司徒夜倒不以为意,反因她能得到庄里人的关心而欣慰,尤其是林婶,看得出她几乎把尹秋水当女儿般呵护。
用完早膳,司徒夜单独与林叔密谈了一小会儿,问了下昨夜审训盛瑞的情况。
“除了承认受叶欢指使外,再未吐露一个字。”林叔回复。
“有意思,”司徒夜幽幽道,“庄里那露天的刑场很久未用,今日用一用,不管审没审出来,都要留活口,要让他意识清醒,谨防此人自尽。也让旁的绣衣知道,背叛者会有怎样的下场!此外,着人仔细调查他的背景底细。”
林叔眼见尹秋水从楼上欢欣地走下来,想起一事,有些歉然地对司徒夜道:“公子,淑敏不知公子中毒一事,可能对公子有些误会。还望公子见谅,不知者无罪。”
司徒夜瞧着尹秋水娇俏的身影,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无妨,现在尚未到解释的时机。”
待到尹秋水飘到跟前,才发现她竟然拎着一只背篓。
司徒夜有些好奇为何带这个,尹秋水将背篓递给林叔,叮嘱他交给一同出去的暗卫:“千万别忘了拿,我要用的!”
如果不是晓得她最讨厌吃胡萝卜,司徒夜会认为尹秋水大概准备采一堆胡萝卜回来享用。
一路走走停停,两人有话时便闲聊两句,没话时也不尴尬,尹秋水是那种不会让自己无聊的女孩。司徒夜并非话多之人,此番出游还带着勘察地形的目的,有时,他停下来不言不语察看周遭环境与地势,她便从暗卫那里取过竹篓,顺势扒拉点儿药草、野菜什么的,若逢他和属下交流讨论,就再离得远点儿,怡然自得。
这批暗卫,跟着司徒夜出生入死多年,感情深厚,何况,司徒夜并非爱端架子、高高在上之人。日子久了,偶尔也相互开开玩笑。
暗卫长杨平扭头看了几眼不远处拿着胡萝卜逗野兔的尹秋水,笑道:“头儿,这姑娘不错,长得水灵,还乖巧、识趣,带着省心,用着肯定……”
话未说完,司徒夜一个超级大白眼丢过来,像平地扔了个惊雷似的,“不可拿她开玩笑!”语气跟在沙场点兵时一般严厉。
杨平立刻闭嘴,晓得这位“月姑娘”与众不同,不可亵渎。偏偏有不识相的,副队聂云也走过来,开玩笑道:“头儿,你可真会挑,就月姑娘这般人物,这容貌,这身材,啧啧,要往飞云舞坊一放,那铁定是头牌……”
那“牌”字刚出口,就被杨平眼明手快捂住了嘴,抢话道:“头儿,这厮胡言乱语,我拖下去好好教训教训”。
司徒夜也不阻拦,点头道:“甚好,再胡说,我亲自动手。”
杨平一听此话,不由分说赶紧拽起聂云遁走,去如闪电……
一阵疾风从尹秋水耳旁划过,她抬起头看着两个比兔子溜得更快的身影,又瞅见司徒夜脸色暗沉,却不知为何,索性起身小跑到他跟前,笑问:“发生什么事?”
司徒夜原本试图调整好脸色,谁知,细瞧她的装束,脸色又一沉。出门时他还想着叶欢的事,没留意小妮子这装束,不是以往的宽袍大袖,而是贴身窄袖,脖颈处还露出一小截雪白,橙红色的衣裙更显肌肤似凝脂,贴身的裁剪展现出完美的身形,七分仙气,三分妩媚……怪不得那帮兄弟今日有此番言语,只要长了眼睛,都能看得出好来。
“这身衣服新做的?”他问。
“对啊,林婶说肃州多山地沙洲,我那些衣服走起来多有不便,前几日替我量好尺寸,请庄里的冯师傅按着时下肃州最新款做了几套。”尹秋水还挺满意,“嗯,冯师傅手艺不错,很合身。”
“是挺合身”司徒夜接了一句,“不过,招摇了些。”
“招摇?”尹秋水迷惑不解:“哪里招摇啦?我还特意嘱咐孙师傅用料、色彩都低调些,无需镶金钻银的。”
司徒夜:“领口低了些,尺寸紧了些。”
尹秋水毫不客气送来一个白眼:“领口我已让孙师傅提高了一寸,尺寸也挺合适,不松不紧,我穿着很舒适。”
看着司徒夜一副不爽的表情,突然明白过来,笑意盈盈,凑近一些垫起脚尖在他耳旁道:“我明白了,你在吃醋。我这身儿衣服肯定是太好看,太合身了。嘿嘿,表哥,你怎么跟我爹一样,我娘亲穿的衣服明明很好看,很合身,我爹却总说太紧太小,非要改大一号不可,哼哼,呵呵……”
这话后半句对司徒夜而言,简直有醍醐灌顶之效,他当即暗下决心,回去一定要让孙师傅将这些新做的衣服改大一号,领也得再高些才行。
尹秋水当然不知司徒夜心中念头,见他脸色缓和,便开开心心拉起他的手往山上走去。山路曲曲折折,一会儿木叶森森,一会儿花草飘香,走了一阵子,听到潺潺流水声,两人走近一看,有一道不长不短、不宽不窄的瀑布,瀑布下方,是一方碧绿的深潭,两边的树木枝丫上站着不少鸟雀,画面称不上绝美,但胜在山水秀丽,生机盎然。
偶有一两只山雀拍打着翅膀横掠过水,潭面荡开一层一层的微波,尹秋水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打手势示意司徒夜安静,伸手从一旁的树枝上取下一片木叶,微折,放在唇边,轻轻一吹,传出一阵悦耳的鸟鸣,过了一阵子,林间微响,木叶颤动,竟有一红一白两只鸟儿翩然而来,越过静水深流的碧潭,直飞到尹秋水的肩头,立住,叽叽喳喳,仿佛在和尹秋水交谈。
这一红一白两只鸟儿,娇小玲珑,色泽鲜艳,有着极细长飘逸且柔软的尾羽,甚为罕见。司徒夜脱口而出道:“寿带鸟。”
尹秋水含笑点头,将白色的那只从肩上取下,又抓过司徒夜的手,将它轻放入他的掌心,然后用手指挠了挠鸟的头,“小乖乖,要听帅哥哥的话哦!”那白鸟真听懂了她的话,安然立于掌心,不闪不避。司徒夜伸出手指逗它,它竟不怕生轻啄他的手指,微微有些痒,司徒夜忍不住挑眉一笑。
尹秋水道:“在南苑,我们称它们为吉祥鸟,很难见到的。表哥,你运气真好,一次能见着两只。见鸟吉祥,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司徒夜听尹秋水说这番话,知她尚在为自己中毒一事忧心,遂将白鸟置与己肩,抓起她的手握于掌中,柔声道:“放心,那只是意外。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尹秋水侧头望着他,想着自己与他相处多时,从未见过他有一日真正放松——只为他自己,哪怕中毒,也不过休息小半日而已。思及此处,眼圈一红,咬着嘴唇道:“这么多年来,你可曾为自己活过一天?过往我管不着,如今,你既答应我,便要好好活着,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自会随你而去,又岂会苟活于世。”
司徒夜未料想尹秋水年纪虽小,骨子里却有着极为刚烈的一面,想到自己若哪日遭遇不测,她这般灵秀如仙的女子,如何自保?情不自禁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安慰道:“别瞎想,我会好好的。”
尹秋水嫣然一笑,感慨道:“我也太杞人忧天了,以前倒不这样。”
司徒夜虽未言语,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红白两只鸟儿,虽各自站在不同人的肩头,此刻也并身而立,小小的身躯相依相偎,鸣鸣啾啾,柔情无限。
两人就这样执手相牵,沉默了一阵,尹秋水忽而笑着打破了沉默,“你为何不问我,怎么能召唤鸟儿?”
司徒夜:“即使我不说,你也会讲。”
尹秋水笑声如银铃,凑到他耳旁悄声道:“偷偷告诉你,我天生就能和飞禽走兽打交道,厉害吧。”
司徒夜竟然连一丝惊讶的表情也没有,只淡淡问了一句:“知道这事儿的有几个?”
尹秋水掰起指头算了算:“加上你,一共五个,我爹娘,我师父以及师父的爱人。”
司徒夜眼睛盯着那一汪深潭,浓密而长的睫毛掩盖住那复杂而痛苦的眼神,默然半晌,他回转身,将尹秋水的身子转来面向自己,将她的一双手一起握住,放在心房处,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小七,你真的愿意无怨无悔跟着我,刀山火海,富贵贫穷?”
尹秋水起初以为司徒夜被自己的话骇到忘了言语,如今却见他如此郑重问自己是否愿意和他在一起,虽不知缘由,却无丝毫犹豫地点头,极认真地回答:“我愿意,我愿意。”
司徒夜却觉得她未经思考,回答的太快,神情严峻地说:“小七,终身大事并非儿戏,想清楚了再回答。”
尹秋水仰头亲了下他的下巴,“我想得很清楚,自你那晚中毒,我守在你身旁时就想好了,你若不离,我便不弃,生死相随。”
两只鸟儿,原本并肩而立,忽然因为肩头主人改变站立方向而分开,受了惊叽叽喳喳不停,却仍未离开,如今,仿佛听懂了他俩的话,安静下来。
司徒夜轻声叹了口气:“罢了,情义无价、千金难得,我曾心如止水,如今,为了你,此生再入红尘一次吧!”轻轻放下她的手,又道了声:“结发为誓”,随即反掌一削,削下数根青丝。
尹秋水哪有掌锋削发这等功力,想了想,惟有硬扯,正欲动手,却被司徒夜阻止,低笑:“不怕疼呀!让我来吧。”轻轻一削,数缕乌丝飘落入掌中。
“绾青丝,结发为伴。”司徒夜一面说,一面将两人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尹秋水瞧着有趣,伸手帮忙,发丝从指尖穿过,痒痒酥酥。
发丝绾好,司徒夜欲收入怀,尹秋水提议:“一人一半嘛!”
司徒夜笑:“那怎么行,结发已成,怎可割分。而且,在西戎,这青丝得由男子保存。”
尹秋水有些不满地瞥了瞥嘴:“那不公平,我连纪念的物件都没有。”
司徒夜揽她入怀,“怎会没有,我此前送你的那玉簪便是。那玉簪,取自我母亲家族古玉,族中男子会将此玉制成的饰物送给中意的女子。”
尹秋水一听此话,眼珠子转了几圈,黑白分明的双眸荡漾着层层欢乐与笑意,伸出双手捏住司徒夜的双颊,“哎呀,原来你觊觎我很久啦!”
司徒夜瞧她得意洋洋,欢欣雀跃,心情也跟着好转,伸手刮了下鼻子:“是呀是呀,觊觎很久啦!一个姑娘家,也不晓得害羞。”
尹秋水咯咯直笑:“为何害羞?两情相悦多好的事。”
那两只绶带鸟大约受了感染,各自从肩头飞起,在空中盘旋欢鸣,少顷,比翼双飞而去……
附近的杨平和聂云目睹了这一切,你盯盯我,我盯盯你。杨平终于开口:“现在知道我为何揍你一顿吗?”
聂云点头:“明白。”
杨平凝注着远处的司徒夜:“结发绾青丝,主子动真情了。”
聂云摸着自己微肿的脸:“简直一往情深。”
杨平叹口气:“我下手是否重了些?”
聂云道:“不重,合适。要是主子动手,估计我早废了。”
这边,两人齐齐望着潭边那对俊男美女,齐声摇头哀叹:“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边,尹秋水跃上司徒夜的背,甜甜地问:“我走累了,背我可好?”司徒夜还真的背起了她。
两人收回视线,聂云道:“老杨,我觉得吧,你揍得轻了些,我他妈真的是欠揍!”
山路蜿蜒,尹秋水不过撒娇让司徒夜背了一小截儿路,就自动溜了下来。站在山腰,向下俯瞰,梯田层层,随着山势起伏,错落有致,田埂上的梨花、李花、杏花开了不少,天空明净,大地安宁,仿佛世外桃源。登高望远,难免思乡,尹秋水幽幽叹口气:“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往常这时节,家乡也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司徒夜接口道:“此山名息烽,本为平息烽火之意。”
尹秋水喃喃道:“可放眼天下,烽烟又何曾断过。”
“烽烟不断,也许为了守护家园安宁,”司徒夜继续道,“战争,有时是为了不战,以战止战。”
小妮子在心中嘀咕了句:“西戎入侵南苑,总不能说是守护家园吧!”转念一想,事过境迁,说出来又有何益,转而问:“第一次参战,是何感觉?”
司徒夜半眯着眼,脑海里浮现出黄沙漫天,四周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断肢殘骸以及伤兵的哀嚎,“害怕”他答,“不知道能否活着见到那晚的月亮。”
“嗯”尹秋水低低地应了声,“我离开家乡的前一晚,也害怕,睡不着。”说着这话,人又往司徒夜身边靠紧了些,“所以,还是不要有战争的好。”
司徒夜伸手揽住她腰,随口念道: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
尹秋水凝眸一笑,回赠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司徒夜微微皱眉:“为何要后面那句?不好,去掉。”
尹秋水笑靥如云霞,“提醒某人世事无常,要好好珍惜才行啊!”
司徒夜侧身抬指轻扣她前额:“别瞎想。夜月相守,朝朝暮暮,沧海桑田,当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