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夜遇见尹秋水时,她不是在树上,就是奔跑,或者偷溜出去玩了正爬回营帐,像这么规规矩矩、端庄大方地坐着,不能说十分罕见,也实属少见。
“公主在作画?”司徒夜问。
这话,严格说来,算得上废话,明摆着的事实,还需要问么?但尹秋水却不这么想。她每日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和司徒夜见上一面,今天居然能见第二面,当然开心得很。所以,就算司徒夜将这废话连续问上三遍,她也会开心地回答:“是啊是啊,我就是在画画哦!”
司徒夜瞧着面前的小佳人笑如朗月,也放松了不少,问:“公主为何不愿见宁王妃?”
尹秋水转了转眼珠,在画上补了两笔,方回道:“本宫不喜欢宁王妃,也讨厌宁王。”
“哦?”司徒夜有些奇怪,“如果本王未记错,公主与宁王、宁王妃未曾谋面,为何不喜?”
尹秋水从画板面前伸出脑袋,撅了撅嘴:“本宫听说西戎与南苑一战就是宁王鼓动大单于挑起的;其二,听说这位宁王,没什么真本事,最擅长的就是凭他那张三寸不烂之舌搅动是非,颠倒黑白,本宫一向讨厌是非之人;其三,宁王这人,就是个胆小鬼。他自己挑起的战争,却不敢率军南下,随大单于出征的人,是秦王,对吧?就宁王这种小人,本宫才不屑为伍,不是一类人,趁早划清界限最好。”
“公主倒是爱憎分明。”司徒夜点评了一句。
“那当然,这是本宫做人准则之一。”尹秋水对着司徒夜嫣然一笑。
“宁王在朝中势力不小,公主拒绝得如此彻底,就不怕宁王伺机报复?”司徒夜问,小妮子确实敢作敢为啊!
“有什么好怕的!宁王就算势力再大,不也要忌惮秦王三分。宁王要是敢欺负本宫,秦王也不会坐视不管吧!呵呵!”尹秋水将画笔放下,站了起来。换言之,秦王你是我的靠山,自然会罩着我的,对吧!
“公主已经替本王安排好了!”司徒夜挑眉一笑。
“呵呵,本宫哪敢安排秦王。只不过咱俩在同一屋檐下,互相罩应也是应当的。嘿嘿嘿!”尹秋水略微有那么一丢丢的“狗腿”。
冬日暖阳穿过纱窗抛洒进房内,轻轻笼在尹秋水脸上,秀气白净的脸,晕染着少女天然自带的红晕,好美!只是,不知何时,小姑娘鼻尖上沾染了一丝淡淡的墨迹,司徒夜自然地伸出手指,将鼻尖上的墨迹轻轻拭去。鼻尖微凉,手指温暖,尹秋水的脸似乎更红了些。
司徒夜淡淡一笑,又点了下尹秋水的鼻尖:“就算画猫,也没必要把自己弄成猫吧!”转身就欲离去。
“那个,等等”尹秋水回过神来。
“有事?”司徒夜回转身问。
“那个,司徒,你有没有发现球球有些不对劲?”尹秋水问。
“嗯,自我进来,除了眼珠子,它就没动过。”司徒夜答。
“嗯嗯,其实,司徒……呃,其实,不是球球不想动,是因为,呃,我不小心点了它的穴道,它动不了。”尹秋水颇有些尴尬和难为情地解释。
“点了球球的穴?”司徒夜惊诧。
“嗯嗯。我就是突发奇想,想试试这点穴之法是否在动物身上也一样,就把球球抱来试一试,然后,然后它就这样了。”尹秋水非常地不好意思,“我试着解穴,不过没解开。就想着把球球放在窗前,晒晒太阳,促进一下血液循环,没准儿穴道自动解开。不过,都快半个时辰了,好像没什么用!不如,你试试!”
“我试试吧”司徒夜以手扶额,“你点了它哪里?”
“呃,我不记得了,我就胡乱在球球身上点了一通。呵呵。”尹秋水老老实实回答。
“胡乱点!”司徒夜叹了口气,从窗楞边儿抱过站如松的球球,摸了摸头,摸了摸脖颈,摸了摸肚子和腿,想了想,“应该是这里”,出手如风,点了球球近乎与无的脖颈中间处,“喵——”球球发出了声音,顺势晃了晃圆滾滾的脑袋,“扑通”一声跳到地上,顺势滾到司徒夜的脚下,细声细气地“喵喵”叫。
尹秋水松了一口气,“谢谢,司徒,你好厉害啊,连猫的穴都能解。”
“彼此彼此,你也挺厉害,猫的穴也能点住。”司徒夜不忘调侃她一句。
“呵呵,无意为之,纯属巧合,纯属巧合。”尹秋水偷偷地、轻轻地吐了一下小粉舌。就她这样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司徒夜差点儿没忍住,差点儿伸出手去摸尹秋水的头。
“本王还有事要处理,不打扰公主了。”司徒夜想着下午还约了财务司的人议事。
“嗯嗯,不打扰不打扰,你忙,你忙。”尹秋水识趣得很,弯下腰准备去抱伏在司徒夜脚下的球球。哪知球球紧跟司徒夜的步伐,转了身,用圆滚滚毛绒绒的屁股对着尹秋水,强烈表达之前被“虐待”的不满。
“球球,乖乖,来姐姐这里。”尹秋水向往常一样唤它。岂知,球球也是一只有脾气、有主意的猫,大约是打定了主意要换主人,头也不回地跟在司徒夜身后一摇一摆地出了门。见此情形,孙嬷嬷和秋云忍不住相视一笑。
尹秋水气呼呼地跟出去,“球球,你回来。”她开始追它,球球东躲西蹿,从花坛边儿跳上树梢,从树梢跃上墙顶,尹秋水也跟着上蹿下跳,在一旁观战的司徒夜,发现尹秋水的轻功底子不错。
球球一骨碌,趴到司徒夜的肩上,原本想着让解开它穴道的人作新主人。谁知这男人动作迅捷,反手一把按住了它,竟然又递给了小魔女。球球也只能委屈地“喵喵”了两声。
尹秋水接过球球,强行按着它圆滚滚且蠢蠢欲动的脑袋,“哼哼,你这只见色忘主的猫猫,晚上猫粮减半以示惩罚。”
阳光洒满了整个院落,司徒夜发现尹秋水只穿了件紧身窄袖的月牙白浅绒衣裙,大概是为了追球球,把罩在外面的宽大衣裙给解了下来。合身的裁剪,流畅的线条,完美地勾勒出少女玲珑的曲线之美。因为两人离得近,他甚至闻得到少女身上独有的自然、纯净的馨香。
心跳不由自主快了两拍,呼吸也有丝轻微的急促,终于,司徒夜忍不住伸出手,替眼前明媚的少女拢了拢散落在肩上的长发,指尖却若有似无地滑过那白皙而微红的脸颊。原本抚弄着怀中猫咪的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惊了一下,忘了闪避,却微微垂下了头。如果时光只停留在这一刻,世界也会因此而美好。
“殿下,梁大人已从财务司动身了。”尉迟德得了口信,特意前来禀报。
司徒夜点点头,顺势摸了摸球球圆乎乎的脑袋,对尹秋水道:“不打扰公主了,另外,明日宫中的李嬷嬷会来王府。”
“哦”尹秋水瞬间拉垮。
“不过,李嬷嬷素来温和,本王此前已托母后给李嬷嬷带了话,想来她不会为难公主。”司徒夜安慰她。后宫是女人的天地,他素来不插手的,如今,只因担心她受委屈,才拜托了母后。
“嗯嗯,我会乖乖地。”尹秋水不想司徒夜为难。
“公主似乎长高了些。”司徒夜笑着说。
风不知何时吹起,吹散了满院的阳光。天有些阴,一如院中两人的心情。
“天凉,公主记得添衣。”司徒夜转身离去。
尹秋水抱着球球,瞧着司徒夜离去的背影,喃喃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虽然脸上冷冰冰,总摆着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可对我却算得上温柔仔细。不过,无论如何,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呢!对不对,球球。”球球眯着眼温顺地蜷缩在尹秋水怀里,“喵呜”了一声,大约表示赞同。
初冬的夜,来得早,也深沉。尹秋水虽然隔家千山万水,但与秦王府的上上下下处得其乐融融,倒也驱散了不少冬夜的寂寞。秦王府因为有了尹秋水的到来,多多少少有了家的温馨与暖意。司徒言虽然一口一个“小魔女”的叫着,有时也会在尹秋水面前撒个娇卖个萌什么的。今年,秦王府的冬季,应不如往年般寒冷吧!
只是,宁王的冬夜,因为南宫公主不留情面的拒绝,多少添了几分寒意。
雪芜媚一双眼睛如云似雾地瞧着自己夫君:“王爷,臣妾所说,连晟都在旁边听着。臣妾没想到,南宫公主竟是如此一个傲慢无礼之人,王爷一番好意,她却毫不领情。”
司徒风拉起妻子的手:“今日的事,受委屈了。为夫一定会为你出这口气。”
雪芜媚轻轻倚入司徒风怀里,柔声道:“臣妾的委屈不算什么。只是南宫公主如此不好相处,将来入了宫,会不会给王爷带来麻烦?毕竟,南宫公主如今是站在秦王一边儿的。”
这话,说到司徒风的心坎儿上。原本,当得知司徒烈将迎接尹秋水到西戎的事交给司徒夜,上官皇后又将女儿托付给司徒夜,他已有危机感,凭这交情,将来南宫公主若入宫承了宠,也只会帮着秦王。是以,他才想尽千方百计,私下动用了与东义国燕王贺兰靖的交情,想法子说动东义国皇帝贺兰远将苏叶公主送来,如今想来,还好先下手为强,占了先机。至于尹秋水,既然摆明了不愿站到他这一方来,那么,就索性让她永远进不了宫。
让一个远嫁的公主永远进不了宫,最好且一劳永逸的方式,当然就是让她永远消失,消失得越快越好,而且,看护公主不力的罪名,他司徒夜有多大本事能抗得住?就算司徒烈不肯治司徒夜的重罪,南苑皇帝会放过司徒夜么?他司徒夜还凭什么和他争储君之位!
第二日,天阴。司徒言跑进院子想约尹秋水去牧场边的蹴鞠场玩儿几场蹴鞠,但被拒绝。
“为什么去不了?”司徒言支着脑袋问。
“因为李嬷嬷要来教我功课。”尹秋水垂头丧气地答。
“原来如此,那就祝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争取考试能及格过关。”司徒言同情地说。
“你也一样。”尹秋水送上同样的祝福,“要是学不好,小心被你皇叔拎起来揍一顿。”
不一会儿,孙嬷嬷迎了李嬷嬷一行进了院子。尹秋水虽然不情愿上这些“宫规礼仪”之类的,但既然答应了司徒夜要好好学习,那么,也把自己收拾得规规矩矩,总之,看上去,完全是一位规规矩矩大家闺秀的样子。所以,李嬷嬷第一眼看见尹秋水,内心还是很满意的。宫规繁杂,李嬷嬷每天只带了一小部分宫规典籍和一些西戎民俗民史书籍来。每日上午,李嬷嬷教,午膳后,稍事休息,对上午知识进行小考。尹秋水聪慧、机敏,记忆超好,性子随和,又很配合,是以,李嬷嬷回宫向苏绾青汇报时,对尹秋水倒是颇多赞誉:“南宫公主年纪虽小,但识大体,性子随和,怀有一颗仁善之心。”
“对了,说起来,这南宫公主和大阏氏倒有一样兴趣相同的。”李嬷嬷道。
“是哪一样?”苏绾青来了兴致。
“箜篌”李嬷嬷答。
“哦?”苏绾青只用了一个字。所以,司徒夜的寡言基因大约来自苏绾青。
“奴婢前两日为公主讲解西戎乐史,公主对箜篌特别钟意,说她第一次看到如此雅致的乐器,只是可惜未曾见过实物,也不知若弹出的音色曲调是否如书中所记载,犹如天籁,心甚向往之。”
“嗯,既如此,就去留雁坊为南宫公主定制一台,就当是本宫送给她的礼物”苏绾青微笑。李嬷嬷是西戎宫中老人,行事向来稳重自持,颇得苏绾青信任。能得李嬷嬷首肯的女子,自然也不会差。
“言儿可喜欢她?”苏绾青又问。
“小皇孙与公主相处融洽,公主对小皇孙倒是颇有耐心。奴婢曾听公主提及,她有个弟弟,与小皇孙年纪相若。”李嬷嬷答。
“嗯,这样就好。”苏绾青满意地回答。
司徒夜与尹秋水并不常见面,只因各有各的事要忙。但秦王府的下人们都知道,秦王殿下每回喝酒夜归,总要喝一碗南宫公主亲手调制的醒酒汤,还有小点心。薛之时对这点很是感慨:“殿下如今懂得爱惜身体,甚好甚好。近来,殿下犯胃病的次数倒是少了很多。”
宴会曲终人散之时,常在深夜。司徒夜担心尹秋水等得太久,索性每逢赴宴,一旦上了酒,便让身边的司月传口信回府,告诉尉迟德是些什么酒。尉迟德当然懂得主子的心思,赶紧告诉尹秋水,秦王殿下喝了什么什么酒。张掌事和紫藤虽然要陪着尹秋水一道“加班”,但还挺乐意,尹秋水会将醒酒汤的配方毫不保留地和他们分享,点心也会特意做多一些,见者有份嘛!
时光清浅,岁月静好,有些不太好的事,也会突然发生,让人措手不及。就比如,一大清早,鸡尚未鸣,秋云竟然不顾阻拦一路小跑,进了秦王的院子。彼时,司徒夜正不紧不慢地用早膳。
来的不是孙嬷嬷,而是秋云,这已让人奇怪。
秋云脸色苍白到吓人,说话声音微颤:“殿下,公主向殿下要一样东西!”
司徒夜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粥,“何物?”
“妒夫木和情人油的解药。公主说,这解药,得秦王殿下亲自送过去。”秋云一口气说完。
“解药?”司徒夜眼中闪过一道光,“孙嬷嬷呢?”
“孙嬷嬷陪着公主。”秋云道。
“本王明白了,本王这就去拿解药。”司徒夜放下碗筷。
“殿下可要安排人手?”尉迟德已发现事情不妙。
“不可以,不可以安排人手。”秋水急急阻拦。
司徒夜沉吟了一小会儿,对尉迟德低语了两句,随后回房取了药,和秋云一道去了兰苑。
天本凉,但尹秋水房间的窗户和门竟然都开着。司徒夜一踏进兰苑,就感到一股浓浓的杀气。透出窗,却看到一副与这杀气完全不相融的画面。
杀意浓浓的庭院,房内的暖意透过开着的门窗一丝丝一缕缕的散发出来,尹秋水正好端端地坐在梳妆台前,木梳正一下一下地梳着那如瀑布般的长发。少女的发丝,带着轻微的甜香,沁人心脾,只是那梳头发的人,却不是尹秋水,也不是孙嬷嬷,而是一个带面具的全身黑衣的高大男人。
杀气,也是从这个男人身上晕染开的。准确地说,杀气,来自这个男人左手紧握的长剑。剑,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好剑,剑光惨碧,映照在男人脸上,男人的脸,男人银色的面具,也是残忍的惨碧色。如此,更显尹秋水脸色的苍白。
“这位不知名的公子,点了本宫的穴。”尹秋水从镜中瞧见司徒夜的身影,缓缓开口道。
司徒夜一言不发,在没有弄清事情原委的情形下,开口,只是多余。
沉默了一阵,黑衣男人开了口,喑哑的嗓音,犹如车轮压过沙地:“我本想要公主的命,岂知公主竟让我给她梳头发。”他嘿嘿一笑,笑声也带着寒意,“美人的请求总让男人难以拒绝。”
“本宫后来才告诉他,这梳子由妒夫木所制,这头油是上好的情人油。妒夫木没有毒,情人油没有毒,只是妒夫木和情人油碰在一起,就会产生剧毒。而这毒会甚入人的肌肤。”尹秋水悠然一笑。
“公主告诉在下,解药在秦王手上。”黑衣人接着道。
“所以呢?”司徒夜明知故问。
“所以,一手放人,一手交解药。”黑衣人一字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