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白日漫长,酉时的天仍旧亮如白昼。
皇城脚下是最繁盛的地界,茶馆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落,净是别处听不到的时新话本。往日里爱说些才子佳人、精怪传说的,而近些天风向变了,归根究源,要追溯到麾远大将军赶在谷雨末两天提前终结了边陲战役,平西北,除祸乱。
皇帝龙颜大悦,亲自携百官于城门口相迎。那阵仗难得,惹得平头百姓一片沸腾,连带民风都变得彪悍起来,净要听些沙场点兵血腥的段子。
帝都百年茶楼里人头攒动,引来过路一小丫头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了片刻。
“椿杏!”前头有人喊,小丫头赶忙小跑跟上。
“小姐,里头在说书呢。”她连说带比画,“正讲到大将军一只手搭在敌人肩膀,另一只手抓住那人胯部,使力一掰,就撕成两截来着!”
回身唤小丫头的女子身子骨小巧,藕荷色襦裙衬得肤色瓷白,眉宇间三分稚气七分温柔,是个会叫人多看两眼的好模样。她扑哧一笑:“你当是掰咸菜,那么容易就断成两截了。”
女子手执一卷画像,举起卷轴轻敲丫鬟脑门儿:“快些走,头一回见面别迟了,平白遭人口舌。”
椿杏陡然丧气起来,颇有些计较:“缪家公子样貌平平,论家世也不过富商之子,一没官职二无爵位。”她嘟嘟囔囔,“小姐这么好,配给他可惜了。”
“不许乱说,我平日教你的都忘了?”女子旋即板起一张脸,“财不外露,方得始终,这挑选夫婿也是一样的。”她左右迅速瞄了瞄,掩唇小声道,“太出挑了容易招小人,回头连累我一道遭殃,好端端嫁个人把小命搭进去多亏呀。”一番话说得轻,却振振有词,“你家小姐长命短命,全看你将来的姑爷是不是条平庸安稳、能屈能伸的汉子!”
椿杏说不过她,急得直跺脚:“那也不能太差劲了!”
“自然不好差太多。”
女子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比出一小段空当:“比咱们家差上一截就够了,往后不用担心受夫家欺辱,日子也不至于紧巴巴。”
门口的风拂过画卷,吹起墨色一角,轻轻掠过女子唇边弯起的一汪小梨窝。
这位兀自拨弄如意小算盘的是朝中五品郎中宋沛行之女,姓宋名瑙,小字瑟瑟。
大概坏就坏在这起名上,她打小什么都好,偏性子懦且孬,凡事都求一个稳妥无虞。今年恰逢及笄,是到定亲婚嫁的时候了,四面八方递进来的适龄青年画像跟雪花片似的,她本人也格外上心,手一挥,定下三道准则。
身世显赫者不要,出类拔萃者不要,心气高远者不要。
严格参照以上条件,先筛去一拨人,余下的里面再衡量一衡量,最终选出十来个比上不足却比下有余的,预备逐一见过。宋瑙信誓旦旦地说,她必定能在清一色资质平平的青年里面拔个最出挑的。
主仆二人走在繁闹街巷,日头西斜,闲聊声缓缓没入这一片人间烟火之中。
“椿杏啊,你还是太肤浅了,不知庸碌有庸碌的好处。”
小丫鬟头一歪,做虚心状:“什么好处?”
“譬如说,长寿。”宋瑙铿锵有力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但凡活得久的,哪一个显山露水了?”
椿杏噎住,好半天接不上话。
两人越走越远,年轻女儿家的谈笑落到身后,片刻间消失在长街尽头。
抵达约定地方,天边层云已经染上金色的光,亭台里边坐着位公子,身穿事先讲好的藏青色长衫,一眼看去十分好辨认。
宋瑙往前走了两步,紧接着一个负手旋身,又往回折返三步,动作宛如行云流水。
要论身姿矫健,擅逃窜,椿杏必然是不如她主子道行深,一个没提防便撞过去,正晕晕乎乎的,只听宋瑙端着腔调严肃的嗓音问道:“这人怎么跟画像上不太一样?”
大约是她口吻过于凝重,椿杏一下慌了神,右腿向后撤退一步,做出随时跑路的架势。到底是服侍宋瑙许多年,别的没学会,危急时刻先迈哪条腿最容易逃跑绝对是门儿清。
宋瑙两手捉住她的肩头,使劲摇晃:“你快去帮我看一眼,别是风大糊眼,我怎么瞧他要比画像好看恁多?”
闻言,椿杏松了口气。她一向听话,踮起脚做贼似的往远处偷瞄,登时也有些傻眼。
撇去相貌不谈,光是身板就比画中挺拔精干不少,随手一斟茶的动作都透出一股别家贵公子没有的气度。这人不能用好看来形容,说是飘逸硬朗更合适,也许是爱屋及乌,连带他身后的侍从都比一般小厮顺眼得多。
“只见过把人往好里画,还没见过这么抹黑自己的。”
此时主仆俩正蹲在小道边上,自以为很隐蔽地交头接耳。
不远处的亭台里,侍从微微皱眉,踏前一步轻声问:“爷?”
男人淡淡一摆手。他抬眼望过去,见到背对他的小姑娘手肘撑在膝头,掌根托腮,缩成一小团蹲那儿,不知道在苦思冥想些什么,须臾右手突然握拳,朝左掌心用力一击打,呈恍然大悟状。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眼底渐渐浮上饶有兴致的光。
“他必定是个行事低调谨慎的人,与我一样,纵有十分的才貌,平日里也只肯露出五分来!”宋瑙终于想出个说辞,拿来解释椿杏适才的疑惑。
小丫鬟瞬间被说服,两人一拍即合,站起身掸了掸灰尘,一起朝亭台走去。
待到极近的距离,宋瑙又一愣,前面是粗看不比当下看得真切,此时才发觉这人五官轮廓分明,线条俊朗,尤其一双眸子生得很好,只是目光总显锐利,哪怕他分明没带什么情绪地朝这儿一瞥,宋瑙便双腿发软,没由来地就想跪地求饶。
故而她站在台阶下,本能地顿了顿步子,甚至又想拔腿离开。但还没有行动,椿杏脚下刹不住,已经先她一步迈入亭子。
宋瑙攥紧画像,稍一迟疑,最后也踏阶而上。
“缪公子。”
宋瑙礼节性地唤了一声,然后坐到对面石凳上。
男人未应声,只挑眉看她一眼。
想来都怪这一眼,以至于原先对镜揣摩过许多次的如何开场、怎样应答,乃至攀谈中的起承转合,宋瑙一下子全记不起来,思绪乱纷纷的,张口就问:“您将来预备纳几房侍妾?”
话一出口,椿杏也为之一震,按原计划,这该是聊到渐入佳境之后才佯装不经意抛出来的问题。
宋瑙避开椿杏惊诧的眼神,尽管内心已方寸大乱,但面上仍不动声色,死死端住大家闺秀的架子。
男人终于笑出声,食指落在桌沿,轻叩两下:“这个,不好说。”寥寥几个字,像从胸腔里头往外发出去的,浑厚却通透,“不知姑娘怎么想?”
这话头已起,宋瑙心一横,索性接下去:“我以为纳几房都是其次,主要这纳妾,当以人品高贵优先。”
男人咳笑:“只听过纳妾看皮相,看家世,头次听说还要看人品?”
“缪公子有所不知。”宋瑙痛心疾首道,“刘侍郎家的正妻年前被小妾毒杀了,死状可谓凄惨。”
年轻公子端起杯盏,眼底笑意无遮无拦地便映入叶芽浮沉的水面之上。他摇一摇头,面前这姑娘,合着是怕死。
他轻抿一口,放下茶杯:“我回帝都时日不长,关乎刘侍郎家的正妻怎么死的,确实不知。”
宋瑙慌归慌,但脑子还好使,登时从他话里听出一些长年在外的意味。
她迷茫地仰起脸,印象里缪家公子自小生长在帝都,没听说出过远门。她斟酌须臾,小心地试探着问:“公子可是同您父亲去别处跑了几趟生意,所以对近来皇城里的事不大了解?”
男人失笑,摆头道:“家父早已经不在了。”
“不在?”宋瑙结结实实地愣住。
事后回忆起这一茬儿,她认定是男人这张脸怪好看的,面对面坐久了容易让人花眼恍神,害她平时挺伶俐一人,居然真诚到有些微蠢的地步问候了他一声:“往、往哪儿去了?”
男人指了指地下,不无遗憾道:“自然是三尺黄土,一口棺材。”
“什么?”宋瑙噌地站起身,脸煞白,显然吓坏了,“伯父几时去的?”她晕头转向地伸出四根手指,“我三天前才见过他,在万聚阁,伯父搓了一手好麻将,还赢下不少钱。”
“哦,三天前啊。”瞥了眼她定定伸出来的四根葱白的手指头,男人轻一抬手掩于唇上,堪堪挡住溢出嘴角的笑纹,眉目间却仍旧是一片正经严肃,他思忖着说,“姑娘怕是看错了,家父过世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
宋瑙嗖地收回手,低头想了片刻。论起来自踏入这亭台,她心里头就生出些古怪又不寻常的预兆,此时是越往深处想,一颗心就越发凉飕飕地往外漏风。
终于,她面色略显孱弱,说话颤颤巍巍:“这里,是东边亭台吗?”
男人也似绷不住了,笑得无遮无拦,如一道闪电兜头劈下。
“姑娘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模样,真是纯稚可人。”
多亏椿杏出手扶了下,宋瑙才稳稳站住脚,没当场跪下,多少存下些面子没一趟丢光。她脑中飞快掠过三五种离场方式,如何不着痕迹且优雅自如地抽身走人,已然成为她及笄前夕最大的一个难题。
毕竟,她即将是个成熟的女子了,遇事再不能提起裙裾就逃,要拿出成熟女子的气质来。
好在命运没有太为难她,亭外适时传来宋父的声音。
宋瑙扭身奔下台阶:“爹爹!”
她眼含泪珠子,原是想哭诉,爹爹您不知道,方才您女儿有多给老宋家丢人。
“你这孩子,怎么跑来西亭台了?”
宋父瞧见女儿无碍,暗自松一口气,旋即板起脸:“快去跟你缪伯父赔个不是,叫人家长辈一通好等,成何体统?”
宋瑙从旁一看,缪老爷她是认识的,从头到尾没一处不圆润,是个过分富态的商贾之相。只是万万没料到,他儿子小缪公子居然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圆脸方鼻,活活比画像上肿出几大圈。
他不笑还好,怕便怕他摇开折扇,冲你勾唇一笑,顷刻间两只眼睛都被挤得没处寻了。
宋瑙头脑一阵眩晕,一天里接连生受两次打击,亏得她是个豁达的人,强撑着把场面话说完,草草走了个过场,转头才将父亲拉到亭台荫蔽下,摊开画轴,一脸沉痛委屈:“爹,您瞧瞧,这缪公子跟画像上有哪一处是像的,他就成体统了?也不嫌害臊。”
缪家父子还没走远,宋父忙去堵她的嘴,背后忽地响起一句附和:“言之有理。”
声音清朗,毫无将别人的话偷听去的羞愧,甚至还微微带些凛然正气。
亭中人不知何时站在那儿的,眼光落到敞开的画卷之上,手抚下颌正仔细端详。
宋瑙背脊一僵,理智告诉她要镇定,但身子却很诚实地抢先一步动起来。她飞快蹿到父亲身后,拽过他衣袖下摆,猫腰躬背,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宋父莫名其妙:“躲什么,出来。”
宋瑙涨红一张脸,悄声嗫嚅:“不、不大方便。”
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要再退回去也不见得能挣回几分面子,总归没什么端庄可言了,索性咬咬牙,以不动应万变。
饶是如此,其实并没太多用处。男人仍旧一低眸便能看见她哆哆嗦嗦的头顶,瞧那可怜见儿的,他极不厚道地又一次发出哼笑声,虽然轻如珠玉落地,却仍像一把软刀子,在宋瑙心上刮来蹭去,瞬间臊得她满面通红。
“令爱很有意思,大老爷好福气。”
他话没多说,只留下一句便离开了。
统共十二个字,宋瑙听完觉得挺难受的,这夸人最寻常客套的诸如蕙质兰心、明秀娇俏她一样没占上,只占到一个轻飘飘的“有意思”,可见这大概也不是什么好词。
望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宋父若有所思,听此人说话口气,不像跟女儿有过节,倒像是旧相识。
“哪个府上的大公子,你认识?”
宋瑙蔫头耷脑地走出来,鞋尖踢着一颗小石子,丧气地摇了摇头:“凑巧遇上的。”
宋父捋一把胡须,喃喃道:“此人非凡品啊。”
此时夕阳铺满天际,亭台水榭笼在一片渐次转深的暗红色里,宋瑙便站在袅袅娜娜的暮色中,抑郁地想:管他凡品不凡品,苍天在上,但愿别再遇见他了。
可世事总会告诉我们,丢人这种事,有一便有二,注定会发生。
如同某些人,注定会重逢。
宋瑙委实在头一回相亲中受到些挫伤,颓唐了好些天才缓过来。
经过缪小公子这一遭,宋瑙吃一堑长一智,在择选夫婿的事上比先前谨慎多了。
一晃半个月过去,她又相中一书生,此人姓陆,字兰呈,虽是个家底单薄的读书人,但出自书香门第,浑身皆是唬人的书卷气。
而论起最合宋瑙心意的,当要数他空有几分心气却连年落榜,只说今年再不中,就死心断念,不再去想功名仕途了。
冲他这句话,放榜当天,宋瑙特意赶早行了两个时辰山路,只为去浮屠寺上一炷香。
她跪在蒲团上,拈香闭目,口中轻声呢喃:
“佛祖在上,祈愿陆公子今时一如往日,金榜无名,便可从此远离庙堂高阁,一生安于平常人家。”
念一遍怕佛祖听不清,反复念叨三遍她才稍稍放宽心。
椿杏双手搀扶她起身,面色复杂:“小姐,这么咒人家陆公子,不太好吧?”
“这怎么叫咒他?”宋瑙把燃掉一截的佛香插入铜炉,“只要他不失一贯水准,必然会再次落榜的。”她望向大佛金身,“何况他也不是当官的料,官场里弯弯绕绕多了,他做学问可以,真要入仕为官,怕是应付不来。”
宋瑙穿过缭绕的青烟走去偏殿,殿中央的供台上有只木质签筒,她探手去拿。
那签筒上似乎沾到些晨露,宋瑙双手打滑,还没正经去摇晃,一支签就从歪斜的长筒里落到她脚下。
椿杏弯腰去捡,说:“既然左右要落榜的,小姐何苦赶这一趟求神拜佛?”
宋瑙伸手拿过佛签,不答反问:“你说,这做人最要紧的是什么?”
椿杏一下子被问住了,来不及思索,便听宋瑙笃定接口:“是稳重!”
宋瑙语重心长道:“讲究的便是一个有备无患,陆公子自己稳住是一面,再有神佛庇佑,往后他一定会成为全帝都顶好的……”她顿了顿,“教书匠。”
椿杏诚心感慨:“这话给陆公子听见,他大概不怎么笑得出来。”
“怎么会?”宋瑙仰脸望天,“他若知道我尚未过门就已经肯如此为他筹谋,考虑得有理有据,既周详又妥帖,没准儿一个忍不住落下男儿泪。”
椿杏这回没立时被糊弄过去:“是这样吗?”
宋瑙翻过手中佛签,正面用隶书刻了三个字:上上签。
她眉眼一弯:“看,佛祖也是向着我的,不由得你不信。”
她喜滋滋地欲找方丈解签,一只脚才迈出偏殿,寺院外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小厮装束的男人翻身落马,他奔进寺庙搜寻一圈,最后直冲宋瑙跟前去。
他远远就喊着:“小姐,中了!”
宋瑙在讶异中猜到些什么,但她不死心:“中什么,我娘她怀了?”
“小姐莫胡说,当心挨老爷的揍。”小厮哭笑不得,“是陆公子榜上有名,中举了。他放言要包下整座八珍楼,晚点儿宴请同窗好友。”
宋瑙脸色变了变,隐隐有话要说,但在几个喘息之间将话咽进肚子里。
她预备离开浮屠寺时,一年轻人从她身侧擦过。宋瑙和他短暂地四目相接,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么一张脸。
可或许是心里装着事,不如从前敏锐了,在那几秒钟里,她并没想起什么。
宋瑙没想起来,却不妨碍有人一早就盯上她,将一切窥入眼底,并兴冲冲回去鹦鹉学舌给他家主子听。
“方才我去寺院后头给老太妃送完药材,一出门就撞见她,天下怎么有这么巧合的事,我跟上去偷听了一下。爷,这姑娘跟你说的一样,可真好玩。”
豫怀稷搁下兵书,顺着戚岁的口述,那日西亭台匆匆见过一面的小丫头的模样又浮现眼前。他忍住发笑,揉了揉眼眶:“她还没相中合心意的?”
戚岁绘声绘色道:“这次的书生怕也成不了,听见他中举,她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中举是其次,八珍楼是什么地方,包下整座可不是小手笔。”豫怀稷一针见血,“有点儿小本事就在皇城脚下如此招摇,碰上这种人,她没哭鼻子已经算克制的了。”
戚岁“啧”了一声:“这倒霉劲儿,拜几座庙都没用。”
书房里挂满弓弩刀剑,豫怀稷随手取下一样,几十斤的大刀拿在掌心宛如轻巧小物件,他掂了掂,摇摇头:“她一味求中庸稳妥,到底是挑男人的眼光不行。”
“要不爷亲自去教一教她?”戚岁脱口提议。
他一向没什么好主意,早习惯话一出口,他家将军拿瞧二傻子的眼神来瞧他。
但这次有所不同,豫怀稷目光从兵器上移开,竟若有所思:“倒也未尝不可。”他吩咐,“去八珍楼订个雅座。”
想一想,他从军十几年,性子锻造得刚硬冰凉,已经很久没对什么事有兴趣了。
难得心里冒出个尖尖头,他勾起嘴角。
“要敞亮,视野开阔,好看戏。”
比起一些人隔岸观火,宋瑙的苦恼是很实在的,近在咫尺,逼得她入夜时分做贼似的在八珍楼后面的巷子里兜来转去,不时趴在墙壁上,听一听里头的动静。
宴会开始有一会儿了,椿杏劝她:“小姐,夜里凉,什么话非得今天说,我们明儿个再去找陆公子好不好?”
楼里觥筹交错,陆兰呈做东,众人排队去敬他。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醺,宋瑙蹙眉踮脚,朝里面偷摸望了几眼,也觉得今晚大概是说不上话了,正要蹑手蹑脚溜走,她听到靠近门边的一书生说:“陆兄功名已定,今后有什么打算?”
有人抢先道:“自然是该娶个美娇娘了!”他高声起哄,“早听说陆兄跟正五品郎中宋老爷家的独女走得十分近,我们可等着讨一杯喜酒来喝了。”
大堂一片喧闹,而二楼雅间里几盘小菜、一壶薄酒,安静得没什么声息。
豫怀稷原本被吵得脑壳疼,现下捕捉到几个关键字,举杯的手滞了滞。
五品郎中,姓宋,独女。
他视线偏向窗外,一束月光倾泻而下,盈盈洒满巷子口,把那个惯爱穿浅色衣裳的小姑娘衬得明明白白,他就着眼底风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以陆兄才情何止一个举人了得,将来有大把名门闺秀抢着嫁,区区正五品郎中的女儿算什么?”
酒至兴头,不知道谁高呼一句。
陆兰呈受众人追捧,也有些得意忘形:“宋小姐虽然不是国色天香,可总体还看得过去,她慧眼识珠早早中意于我,是吃定我今后能成大事,我不好推辞。”
厅堂里哄笑阿谀声不绝,掀起的酒气蹿进雅室。豫怀稷眼底冷光闪过,手一抬,戚岁掌心里刚嗑剩下的瓜子皮不见了,尽数飞向几个闹得最大声的。
一瓣瓜子皮,一道血印子,等他们感觉到有些疼,压根儿找不出个缘由,很快被又一阵推杯换盏盖过去。
戚岁也瞧不上他们,继续嗑瓜子,积攒瓜子皮以防他家爷再想收拾人时没有称手的暗器。
“一群读书人不谈国家大事,聚在一块儿只会说些闲话污人姑娘家名节,算什么东西!”
他刚骂完,一道人影晃入八珍楼,像一捧冷水,把里面的热闹浇凉了几分。
陆兰呈最先认出她,一愣:“椿杏姑娘。”
椿杏在门边朝他浅浅行礼:“我适才从陆公子府上过来,听管家说您今夜设宴款待好友,真是恭喜陆公子,寒窗二十载,落榜两三回,今天总算得偿所愿了。”
话是好话,合在一起听字里行间却像带了小刺,扎得人不太舒服。
陆兰呈酒醒了一半,拱手问道:“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我是奉小姐的命来道一声贺,顺便把公子送的小玩意儿退还回来。”
这下他另一半的酒也彻底醒了,额头冒出细汗,一切喝酒喧闹之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瞧着他,瞧得他发慌,硬着头皮接腔:“还请椿杏姑娘明示。”
椿杏叹口气:“有些话说白了就不好听了,陆公子是聪明人,举人都中了,怎么会不明白其中道理呢?”她斜睨着陆兰呈,“宋家不是一般小门小户,小姐上头还有个叔父,是太祖爷钦定世袭的文国公,与老爷一样在朝为官。纵然陆公子诚意十足,三番几次邀约出游,小姐应是应下了,可难免心里要考量,这门第差太多,如何在一起?”
跟陆兰呈冰凉的心不同,坐在雅间里的豫怀稷直接听笑了。他能猜到这话是谁教椿杏说的,点一点头:“先发制人,不错。”
以后再有人议论起来,不会说宋瑙倒贴穷书生,只会记得陆兰呈高攀。
也如他所料,椿杏把记下来的话说完了,昂首挺胸走出八珍楼,未走几步气势就矮了一截,脚底生风越走越快,最后索性一路小跑去跟宋瑙会合。
听椿杏描述完里头的场面,宋瑙从衣襟里掏出一沓纸,上面是各色年轻男人的小像,她闷闷不乐,边走边翻:“又要重新看起来了。”她嘀嘀咕咕,“椿杏,我上辈子是苦菜花托生的吧,要不然年纪轻轻的,怎么命那么苦呢?”
两人沿后巷小心撤离,她刚抱怨完,命运似乎是响应她一般,忽然凉风大作,将她手中画纸卷入空中。
宋瑙着急忙慌地仰头去够,便看到八珍楼二层雅阁的窗推开了,一个锦衣男人坐在窗边,一条手臂闲适地搁在窗框上,眼神不断向下坠,最后轻轻落到她身上。
宋瑙睁大眼睛,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眼里净是来不及藏起来的小委屈,并很快化为倒灌进肺里的一口凉气,把她自己给呛住了。
这一刻,她终于记起早晨浮屠寺里那张熟悉的脸在哪里见过,再思及现在,不难判断这主仆二人是冲什么来的,分明是看她热闹。湿气慢慢浸入眼眶,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竟然比先前被陆兰呈言语戏弄还要难过。
寺里求来的签收在袖口里,她隔着布料捏了捏,什么上上签,都是骗人的!
宋瑙吸一吸鼻子,大着胆子瞪了一眼窗边人,拽上椿杏就跑开了。
倒是豫怀稷,被瞪了也不恼,他长久地望向一个地方,微抬下巴,饮尽青玉壶里最后一滴酒。
月光细细碎碎铺满整条小巷,他不断想起女孩儿被夜风吹拂而过,湿漉漉的那双眸子。
跟她对上的那一眼,像被猫爪挠过一道似的,心痒痒的。
豫怀稷站在大殿之上,身后百官肃静。他许久没来上朝,但皇宫毕竟是皇宫,是日复一日的金光熠熠,无论过去多长时间,还是有本事晃得人眼花。
“虔亲王。”
冗长的奏禀告一段落,皇上不知听没听进去,一张口,却是冲豫怀稷去的。
“回来这段日子可还习惯?”
耳边众臣刻板的絮叨声没了,豫怀稷微阖的双眼这才睁开来,他耸动一下肩骨,出列回话:“臣得皇上体恤,从西北归来后一直在府里休整,其间出去转过一次,也遇上一些人,臣可能在外打仗久了,这帝都城比起当初大不一样了。”他停顿一下,“风景好,人也别致。”
年轻帝王一挑眉,这话细细品味,是能品出一些微妙的端倪,他笑应:“甚好。”
他抬眼给了身侧太监一个眼神,正想要退朝,殿堂中忽然有人高声道:“臣有事谏言。”
豫怀稷站位靠前,他清楚地见到皇上难得积攒的一点笑意褪尽了,向前微倾的身子又靠回龙椅,语气冰冷:“秦相,政务准奏,可若涉及朕的家务事,你不必多言了。”
站出来的人是三朝元老,而这些老臣都有个通病,动不动就死谏,好像命不值钱似的。
果真,只见秦相扑通跪下,双臂伏地行了一个大礼,痛惜道:“皇上继位五年,一直没有子嗣,帝后同心是好事,但自古帝王断没有只娶一个的道理。臣是为皇嗣着想,恳请皇上遵循祖制,广纳贤德女子,以绵延我大昭千秋基业啊!”语毕,他哐哐两声把头磕在地上,大有钉死在金銮殿上的气势。
豫怀稷偏过头,眼里七分诧异:小老头许多年没见,生猛依旧啊。
皇帝咬牙向豫怀稷眨了一下眼睛,秦相年过七旬,可谓一众老臣之首,对这把老骨头打不得骂不听,他实在没有法子了。
豫怀稷心领神会地点一点下巴,踱到老人身边,弯下腰,一只手环过他胯部,微一运力把他整个拎起来:“秦老,地上凉,何必呢?”
当兵的手劲儿大,秦相一度身体离地,双腿空悬扑腾,足足几秒才落到实处。
豫怀稷替他掸一掸肩上浮尘:“您岁数大了,别一不顺意就下跪,怎么,逼宫啊?”
群臣集体抽气,秦相差点儿吓到厥倒,老脸通红:“虔亲王言重了!老、老臣……”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是您言重了。”豫怀稷轻描淡写,“皇上还年轻,子嗣总会有的。”
有大臣撩起袍袖暗自抹一把汗,当真太久没跟虔亲王打交道了,乍一听他开口说话还真受不住。
皇上右手撑头,把众生相纳入眼底,痛快之余,他话锋一转:“你们都别忘了,虔亲王长朕几岁,连年的征战把亲事耽搁了,府上至今没个女主人,你们有好的姑娘要先紧着他。”
这话戳到群臣的心坎里去了,谁都想攀这个亲戚,四面八方的余光瞟过去,豫怀稷一时如芒刺在背。他无奈地看皇帝把烫手山芋抛给他,顺利下朝。
他则被朝臣包围了好一会儿,冲出重围时,在散去的人潮里他忽然留意到一个人,那人刚和同僚结束攀谈,一回身就与他远远打了个照面。
豫怀稷记得,对方是礼部正五品郎中,宋沛行。
他们其实只在西亭台见过一面,基于某些机缘,豫怀稷是知道他的。倒是宋沛行,今日早朝才明白过来,现在两厢对上,他欠了欠身以作问候。
豫怀稷向宋沛行点头,思索着要不要上去讲两句话,这时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陆公公迈着碎步赶过来,传皇帝口谕,要留他下盘棋。
说话间,宋沛行已经走了,豫怀稷就此作罢,随陆公公去了御书房。
棋盘早就摆放妥当,只等他来。
豫怀稷手执黑子:“皇上方才一招祸水东引用得绝妙,把麻烦事全引到臣身上来了。”
“这不能赖朕。”皇上择一空白处落子,“他们打三皇兄的主意不是一两天了,朕之前多番派陆万才去请,三次里你有两次不在府上,出门躲清静去了吧?”
这声“皇兄”叫得顺口,没旁人在的地方,豫怀谨还跟以前一样喜欢这么称呼他。
两人虽不是打同一娘胎里出来的,却从小要好。豫怀谨登基第一道旨意便是封豫怀稷为亲王,又拟了一串封号差信使送去边陲,叫豫怀稷选一个中意的。之后数年,西北战事胶着,他身为新帝,根基未稳,却在兵马粮草补给的事由上寸步不让,谁敢在这上面动歪脑筋,全部立斩于市。
先帝晚年疾病缠身,走的时候豫怀稷人在西北,随后新帝继位,天下易主,仓促中一切都换了天地,但自古王储间的争斗厮杀,却从未出现在他们当中。
“臣就一个人,两只手,哪里娶得过来这么多?”
豫怀谨打趣道:“不如先娶一房正妻断一断他们的念头。”
闻言,黑白纵横的棋盘之上,豫怀稷落子的手势慢了小半拍。
这正中豫怀谨先前的猜测:“皇兄心里有人选了?”
手边苏合香的气味渐浓,似与那晚的明月清风一同涌向眉睫,豫怀稷又执一子,“啪”的一声落入棋盘。
他说:“只是想起一个小丫头。”
话既起了头,来龙去脉便不可不说,他挑重点讲了一遍。
听到是宋沛行的女儿,豫怀谨不免诧异,正经地思忖了一下:“有趣归有趣,可五品郎中之女,配皇兄未免差了些。虽是文国公一脉的,祖上出过几个大官,外人看起来光鲜,实则一年比一年不济,没什么大作为了。”
“家世不打紧。”豫怀稷直言,“就是盆骨委实有点窄。”
豫怀谨不明所以:“关盆骨何事?”
一颗黑子破风入局,堵死白子退路,棋局逐渐明朗,伴随了棋中人慢条斯理的一句:
“盆骨宽,好生养。”
“……”
豫怀谨朝他拱一拱手,真诚感叹:“皇兄深谋远虑,朕不及万一。”
而此时胜负已定,豫怀稷以下棋没彩头,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为由,顺走了宫里一些珍贵药材,转头就客客气气地送去秦相府里,顺道用了午膳才走。
秦夫人是头一次见豫怀稷,对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虔亲王原来是这么好相与的?”
秦相含笑摇头:“我今日早朝把皇上逼得太紧了,王爷给自家兄弟出头,有点驳了我的面子。其实我一张老脸能值几分钱,说来惭愧,王爷愿意为我放下身段,拿皇帝御赐的物什亲自登门,以尽安抚赔礼之意,是在外人面前给足我颜面了。”
他拿起一株药草:“可豹子毕竟是豹子,爪牙锋利,不是好相与的,是进有度,退有方。”
秦夫人笑呵呵:“这么一好郎君,不知将来会遂了哪家姑娘的愿。”
秦相没说话,缓慢地迈入庭院,面朝宫宇方向。
何止一个“好”字,曾经在很多人心里,他最有帝王相。
那日晚些时候,宋瑙去相了一个不错的公子哥,家族世代行医,是杏林高手。
她回到家,发现二老在宴客前厅端坐无言,场面安静得可谓诡异。
趋吉避凶的直觉告诉宋瑙,此处不大安全。她改变方向,想绕道回里屋。
“瑟瑟,来。”宋沛行眼疾手快,在墙角逮住她。
“你老实跟爹说,你与虔亲王很熟吗?”
宋瑙虽为女儿家,但虔亲王是什么人物,皇帝兄长兼麾远大将军,她多少有所耳闻,不由得反问:“您女儿像有这个出息能结识虔亲王吗?”
宋沛行提醒她:“你们见过一次,在西亭台。”生怕女儿忘记了,他补充,“王爷夸你有意思。”
西亭台,亲王,大将军。
几个词撒豆子似的坠到宋瑙心头,仿佛天旋地转,先是浑身寸寸僵硬,然后眼前一黑。
宋母林氏拿来几张画像:“你看看,王爷刚来过,说是你落在八珍楼外的,特意捡来还你。”
宣纸上是年轻男子的轮廓,空白处还有她闲来无事写的品评与批注,全是些不能与外人道的小牢骚。原是被豫怀稷捡去了,难怪她同椿杏地毯式地寻找都没找到。
“我可能……是有一点认识他。”
终于,宋瑙虚弱地承认。
二老面面相觑,宋母拿捏不准:“老爷,虔亲王还未娶亲,莫非是相中瑟瑟了?”
宋瑙已经受到不小打击,娘亲这句话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两眶眼泪说来就来,拿袖子边擦边哭诉:“我是宁可嫁给东街口卖发糕的小哥儿,也不要嫁去虔亲王府!”
与此同时,背后咔嚓一声脆响,一根落在地上的桃木枝条被踩成两段。
三人齐齐回头,豫怀稷就在那石拱门下,脚底是半截桃木枝,打眼望去长身鹤立,好看得不似她画像中的任何年轻男子。
“我落下一枚剑穗,大概在椅缝里,烦请宋夫人找一找。”他语气仍旧温和。
宋母赶忙进屋去寻,正好避开眼下的尴尬。
宋瑙生生把临要跌出眼眶的泪水憋回去,磕磕绊绊地跟父亲一块儿俯身行礼。
一小会儿工夫,宋沛行后背已经湿透了:“臣不知王爷回来,怠慢了。”
“一个小物件怪我不当心,本意是不想叨扰几位,取完便走,所以没让通报。”
豫怀稷说得体贴,宋瑙却暗暗觉得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但她不敢再乱说话,垂头闭嘴,一双湿润的眸子牢牢盯住足尖,模样是一如既往地倒霉又可怜。
剑穗很快寻到了,宋瑙几乎要以为他其实什么都没听见,一双长靴突然停在她狭隘的视野里,头顶传来似笑非笑的问候声:“宋姑娘,后会有期。”
不是别来无恙,是后会有期。
毫不夸张地说,她离当场晕厥就差一点点。
皇城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出几日,虔亲王与宋侍郎相交的闲言如蔓草疯长,传到后头,居然化作一句:虔亲王将迎娶宋氏女,早则年关前后,晚不过翌年秋天。
外人羡慕得紧,宋瑙是有苦说不出,如此一闹,再没人家敢跟她谈婚论嫁了,一个个跑得飞快,生怕冲撞了虔亲王。眼见一桩好姻缘被拆得七零八落,宋瑙忧心忡忡,这一天又一天过去,也不见虔亲王出面澄清。
终于,她决定在被逼疯之前去找豫怀稷谈一谈。
可勇气这样东西,来也容易去得也快,她走到一小半已经所剩无几,甚至有些饿。
宋瑙按住肚子,给自己打气:“没事的,先买块发糕壮一壮胆,吃饱不慌。”
可等她去到东街口,面前风吹枯叶落,小摊连个影儿都没有。
“别找了,他搬去郊县了,虔亲王赏他一座宅子,换谁不想走。”
隔壁一家卖糖人的伸长脖子跟宋瑙唠嗑:“他有个病中老母,两人挤在一间小屋子,王爷体恤他年纪轻不容易,在城外替他找到个背山靠水的大宅院,说最宜养病。”
宋瑙呆若木鸡,仅剩兜底的一点勇气被彻底浇灭,一步一沉重地回家了。
宋瑙思来想去,得出结论:“大概是我在八珍楼外瞪了他一眼,招惹到他了。”
椿杏安抚道:“小姐想多了,虔亲王岂是小肚鸡肠之人?”
“他不小气?”宋瑙怒了,“那他还把发糕摊子迁出城去!”
椿杏给她出主意:“要不小姐去赔个不是,横竖伸手不打笑脸人,想必王爷不会再计较。”
主意是好主意,但她若有胆子去赔礼,上回便不至于半路折返。
宋瑙由此陷入人生两难,一连几晚梦见豫怀稷,他把一块热腾腾的发糕摔在她脚下,宁可砸碎也不给她,她当时就哭出声,辗转惊醒,精神十分不济。
但关乎她的风言风语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被另一桩突如其来的要紧事取代了——八公主墓被盗。
更蹊跷的是,所有随葬物什都在,唯独公主尸身不翼而飞。
这无疑在帝都掀起千层浪。
论起八公主,许多平头百姓都还记得,她是先帝姝贵妃所出。头两年风光无限,姝贵妃曾仅次于豫怀稷母妃,如今的妧皇太妃最得先帝宠爱。但她失宠得很突然,似乎一夜之间,个中缘由没人说得清。
子可凭母贵,亦可因母贱,之后是长达十多年的冷宫生涯,直至六年前的一次走水。
八公主死在寅时的吞天大火中,是个生于荣宠,长于冷宫,亡于时运的公主。
当时先帝已日渐衰败,她的身后事是豫怀谨亲手操办,葬在近郊的华阴坡。虽以公主规格落葬,毕竟生前落魄无依,死后随葬品也没什么稀罕物,不知怎的会引来盗墓贼。
平息已久的宫闱旧事又在市井当中传开,有迹象显示贼人还在城内。豫怀谨震怒,命皇城军封锁一切出口,务必关起门来打狗。
于是不再有人关心虔亲王的婚事,扼在宋瑙喉头的手算是松开了。
可她意料之外地没有太开怀,大概是豫怀稷近来入她梦的次数有点频繁,她总会平白无故想起他。尽管八公主跟他不算亲厚,到底是一个爹生的,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而思虑到这里,宋瑙就猛一激灵,由衷地问自己:干我何事?
但脑子是样好东西,它有自己的想法,经常不按宋瑙的意志走,白日胡思乱想,夜晚多梦难寐,郁闷得她哪儿也不想去,成天拿馒头碎蹲在墙角喂蚂蚁。
故而在一风和日丽的午后,老两口忍无可忍,把女儿踹出府去。
但他们显然忘记了,未时的太阳最毒辣,宋瑙走了一会儿鼻尖开始往下淌汗:“爹娘一定是成心的,嫌我以后嫁不出去了,把老宋家坐吃山空,才想出这个法子干掉我。”
在她快要晒干热化的关头,前方出现一个卖竹蔗水的摊子,烈日底下引来不少过路人。
椿杏以“苦什么也不能苦小姐”为宗旨,不等宋瑙放话,她已经跑出几米,眨眼消失在人堆里。宋瑙躲在屋檐下,踮脚看她灵活地挤上前去,几乎想拍手叫好的时候,突然后脖颈一记剧烈刺痛,面前的日色天光瞬间化作一团模糊虚影,紧接便失去知觉。
同一时刻,豫怀稷在皇宫檐廊上,隔了几道弯,他听见书房传来一阵阵杯盏掷地的碎裂声。
走进去,案台上的笔砚摔在地上,满目茶水与四裂的器皿,几个贴身内侍跪作一排。豫怀谨怒气未消,散落的奏折上依稀能看到八公主几个字样。
豫怀稷扫视一眼,对跟随他进来的陆万才说:“收拾一下都出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匆匆清理完便退到屋外。
待他们撤走,豫怀谨右手重重拍向桌面,整张案台颤了颤。
“敢在天子脚下盗公主的墓,真是好大的胆子!”
豫怀稷掸了掸奏折上的薄灰:“人还没抓到?”
提起这个,豫怀谨怒气更甚,抿唇不说话,握紧的拳头上青筋凸显。
豫怀稷了然:“狡兔三窟,他们别的未必擅长,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是很在行。帝都几千公顷,屋舍密集,要找几个人确实不太容易。”他把奏折规整地放在桌角,“要不臣抽一队人马,让戚岁带着去查一……”
“不必了。”
话刚一脱口,豫怀谨意识到不妥,缓和了下情绪,解释道:“其实已经有点头绪了,皇兄刚回来,朕本意是想让你过段舒坦日子,好不容易回到故里,别像在战场上一样绷着。”
豫怀稷没有坚持,又聊了些别的就告退了。
陆万才照例送一送他。
离宫的路上,豫怀稷同他说:“你是御前的人,要多劝皇上保重龙体,国事繁杂,总是动气会伤了身子。”
“奴才明白。”陆万才恭敬地回话,“不过皇上很少动怒,像这样大的火气是头一次。”
豫怀稷步子略一停滞,然后点一点头,抬腿向巍峨宫门走去。
离开后,他去了军营,处理完几件要紧事,回到府邸天已暗沉。
门口有一稚儿,豫怀稷认得他,他是斜对面米行老板家的小孙子,肉嘟嘟的,很好玩。小孩儿显然也认得豫怀稷,一见面就冲他咯咯笑。
豫怀稷顺手抄起他,在臂弯里掂了两下,小孩儿肉手一伸,忽然塞来一个纸团。
“给我的?”
小孩儿说:“嗯,一个叔叔给的。”
豫怀稷边单手展开字条,边逗他:“什么样的叔叔,长相如何,好看吗?”
小孩儿诚实地摇头:“不好看,丑。”说完,他吧唧嘴,“但他给我糖吃。”
待字条完全展开,豫怀稷渐渐变了脸色。
上面写了:子时华阴,公主墓北,望虔亲王独自前来,与宋姑娘小聚。
宋瑙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一处隐蔽山洞,洞外天已擦黑,辨不清时辰。
除却脖颈一块落枕般酸疼,其余地方衣衫齐整,手脚健全,没什么大的异样。随后她盘腿而坐,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捋清眼前这残酷的事实——她被人当街掳走了。
有人走进来,见到的便是她正襟危坐在泥地上,脊梁挺得笔直,想什么想得入神,只差结个手印就跟打坐没有两样。来人愣了愣神,跟他们此前预想的诸多情形完全不同,平和得过了头。
高个儿男人率先打破沉默:“宋姑娘既不哭又不闹,倒叫我们措手不及。”
宋瑙仰头小心地看过去,一前一后统共两个人,脸上都蒙了半截黑面纱。
她往后缩了缩:“正、正在酝酿,如果你们想看,我现在哭也是一样的。”
随着他们靠近,空中飘来一阵土腥气,又像腐朽的金器味道,显然不是善茬,尤其那矮个儿男人,额头长满麻子,一双三角眼恶狠狠的。
“不愧为准王妃,这说话做事果然不同凡响。”
山风刮过,宋瑙顿时蒙住:“准王妃?谁?我吗?”
她的反应叫两人心里一咯噔,麻脸男人脾气躁,他拔高音量喝问:“你不是宋沛行的闺女?”
他一露凶相,宋瑙吓得一激灵,迅速改盘腿为抱膝,大半张脸埋进膝头,只露出受惊小鹿似的眼睛。
“是我没错。”她小声叨叨,“我爹很疼我的,他穷是穷了些,但砸锅卖铁也会来赎我,只是年纪大,腿脚慢,你们别着急……”
“那就是了。”高个儿男人打断她,“坊间都在传,你是虔亲王未过门的夫人。”
一道白光在心头炸裂,宋瑙突然明白过来,猛地抬起头,呈呆滞状:“大哥,谣言你们也信?”
“不瞒宋姑娘,我们是冲王爷来的,你若是他心上人,咱们万事好商量。”高个儿男人冷冷地看她,“若不是,全当我们绑错人,到时就留你不得了。”
他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为求自保,宋瑙立即战战兢兢换了副态度:“那个,其实吧,我跟虔亲王算是有些交情。”她苦巴巴地强调,“还、还是可以留一留的。”
麻脸男人皱眉,跟高个儿男人交换眼神,正要说话,突然耳尖如蝶翅耸动。
几乎同一时间,他已经冲上前一把将宋瑙拎起来,掌心寒光乍现,袖口滑出一把银色匕首。
宋瑙最烦这样的人,聊得好好的,她坐在地上也挺踏实,怎么说动手便动手?
但她在看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洞口人影矗立,山间的光晕被挡去大半,是一如既往地宽厚沉稳时,仿佛才切实地体会到,百姓口中大昭的定海神针是什么样子。
虽刀抵脖子,但见着他,心却安定下来。
“我们兄弟二人是遇到难处了,并非有意冒犯,还请虔亲王海涵。”高个儿男人态度恭敬,向洞口抱一抱拳。
豫怀稷始终没正眼看他,偏离的目光汇集在前方一点上。
明明洞内逼仄晦暗,宋瑙却在那种无声的注目里感觉耳垂发烫,她身侧的手偷偷捋了捋裤子褶皱,很是在意个人仪表。
“说吧,想要什么?”
确认她无恙,豫怀稷的心思才回到正轨。
“我们要出城!”麻脸男人直截了当,“现在皇城戒严,我们出不去。”
豫怀稷一点便通,面色阴沉:“八公主墓是你们的手笔?”
“我们也是拿钱办事,有人要她脚踝上的一串红玉髓,还说八公主生前失宠,墓穴的守卫必然松懈,很容易得手。”高个儿男人如实交代,“下墓是不难,我们做得自认隐蔽,但谁想到一抬腿就暴露了,以皇上封城的速度,真看不出那是个废妃生的。”
豫怀稷眼眶里渐渐染上血色,他一字一顿地问:“你们把她的尸首弄去哪里了?”
“鬼知道她尸体跑哪儿去了!”麻脸男人突然激动起来,“我们什么都没拿,别说红玉髓,她身上压根儿没东西,真邪门!”
宋瑙认为今日之事也很邪门,且心酸。她原本应该在街上嘬竹蔗水,结果却出现在这儿。而且这人说话便说话,口水喷她一脸不说,匕首也拿不太稳了,随着他喉结上下滚动,逼得她可劲向上抬下巴,妄图远离那把匕首。
“你们干掘人坟墓的勾当,贼不走空,现在又挟持我的人,我凭什么信你们?”
宋瑙的专注力霍然从匕首上挪开,一脸呆若木鸡,豫怀稷其余话都很正派,唯独当中戳出来多余的半句,什么叫——他的人?
尽管宋瑙内心已然惊涛骇浪,但她分得清轻重缓急,纠结不过三秒,继续梗着脖子与那把匕首周旋。
“我们只求出城保命,字字属实,不敢欺瞒王爷。”
高个儿男人信誓旦旦:“只要我们平安离开帝都,会立刻放了宋姑娘,作为交换,我还可以告诉王爷一个秘密。”
“秘密?”豫怀稷冷笑,“哪种秘密,是你得了痔疮,还是你兄弟身患隐疾?天底下多的是不能与人说道的隐秘,你的秘密又值几分钱?”
宋瑙险些忘记当前处境笑了出来,这堂堂大将军说出的话,怎么又损又刻薄?
麻脸男人被激怒:“你休胡说八道!”
“你匕首拿稳!”
紧挨他话尾,豫怀稷一声呵斥直直压过他回荡在山洞的余音。
他横,豫怀稷比他更横:“她是我在这里听你们放屁的唯一筹码,你心里没点数吗?”
宋瑙微微一愣,倒不是被吓住。她本以为豫怀稷应该一门心思应付眼前的局面,山洞这么暗,他似乎一眼也没再朝这边看过,却奇异地分出了一部分心力给她。
甚至,可能不只是一部分。
高个儿男人向后使了一个眼色,双管齐下,总算治住了麻脸男人动不动便手抖的毛病。
“我要说的与八公主有关。”
随着他话音落下,山洞陷入短暂的静默。
石壁上不断洇出潮湿阴凉的水汽,直往骨头缝里钻,在宋瑙快冻成一根冰柱子前,她听见豫怀稷说:“信口开河要有个限度,她与我是血亲,有什么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但他松了松口风,“我可以保你们性命,前提是你的话够分量,给我斟酌好再说,不是随便编点什么都能活命的。”
高个儿男人权衡须臾,终于点头:“好,我说。”他不再藏掖着,“葬在华阴坡的不是八公主。”
豫怀稷几不可见地压了压眉心,他用余光扫向宋瑙,恰好撞见她双眉蹙起。
高个儿男人口吻笃定:“那日我们在棺椁中找寻红玉髓,意外发现里头躺的那具焦尸与寻常人不同,右脚有六根趾骨,是天生畸形。”
“完了?”如同听见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豫怀稷面不改色,“我还当是什么,小八的身子有什么异样,我比你清楚。”
他毫不在意,一副已经摆好架势你却给我听这个的姿态,猛地打乱了两人的阵脚。
宋瑙抬眼,拧起的秀眉并没舒展开,似乎没有从疑惑中走出来,便与豫怀稷对上眼。原本这也没什么,但错就错在她唰一下别过脸,脖子差点儿蹭到麻脸男人的刀刃,这就耐人寻味了。
此事她日后一记起就想抽自己嘴巴子。
豫怀稷抽回视线:“我现在只想知道,背后是谁指使你们?”
“是个年轻女人,不知道什么来头底细,但出手还算阔绰。”
高个儿男人尽力回忆什么能换他们性命的信息,明明宋瑙还在他手里,他却止不住地犯怵:“对了,她给了我一支发簪做定金,说事成后会再奉上黄金百两。”
他忙不迭地从怀里摸出簪子,玉簪白如羊脂,唯独顶端缀有一粒殷红,像针扎破指尖冒出的血珠,在月色下清透见底。
随着这支簪露出全部面貌,如同附着了某种力量,将宋瑙脸上的血色一点一滴地抽走。她一眨不眨地盯了玉簪良久,中间恍惚听到豫怀稷说什么“一问三不知,留你们还有什么用”。她抬起头,似乎这一恍神错过了挺重要的过程,而豫怀稷已经出手钳制住高个儿男人,并向她喊了几个字。
应该是一瞬间的事,急乱中麻脸男人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刀也向下偏离几寸,落到她锁骨处。
宋瑙脑子里乱哄哄的,电光石火之际,纵使她半个音节都没听清,也不好叫豫怀稷重复一遍。故而她只好从豫怀稷的口型上分辨,再添入一点合理想象,便当机立断,撞开匕首铆足劲儿向前冲。
可当她依稀看到豫怀稷露出疑惑且难以置信的眼色来时,心扑通一沉,大约明白她猜错了。
几朵乌云晃晃悠悠遮住月盘,挡去了洞里仅有的几束光亮,加之宋瑙心态略有些崩盘,一不留神踩到半块石头,只听见脚踝处嘎一声,她以堪称惨烈的姿态摔飞出去。
像一颗小钢珠,砸进豫怀稷胸膛。
麻脸男人紧追其后想拽宋瑙回来,手差点儿要挨上她肩头。豫怀稷一只臂膀环住她旋身躲过,另一只手呈鹰爪状往麻脸男人的腕上扣去,似轻轻一握,腕骨就折断了。
料理完这两人,他低头去看宋瑙,小姑娘眼睛发直,疼得一脸汗,明显是崴着脚了。
豫怀稷无奈,伸手给她揩了揩汗:“跑什么,不是叫你别动吗?”
“是、是别动吗?”宋瑙呆住,“不是快跑?”她哭丧着脸,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双手绞在一块儿,“我听岔了。”
“猜到了。”豫怀稷轻声喟叹,“怎么这么笨啊?”
借宋瑙十个胆子也不敢回嘴,她酸涩地想,若王爷执意要她回话,她只能出言附和了:王爷英明,我确实是从小笨到大的。
但幸亏豫怀稷点到为止,粗略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势,见没伤到骨头,就去处理另一头。
他用一根草绳捆住那两兄弟的手:“敢来跟我谈条件的,无非两种——艺高人胆大或者无知者无畏,你们没叫我失望。”
高个儿男人方才被踹中肋骨,忍痛说道:“是那个娘儿们说的,只要挟持住准王妃,你一定不舍得拿她冒险。比起爱人性命,我们出城只是件小事。”
“她是你姘头,还是老娘,在你耳边吹口风你就信?”
宋瑙竖起耳朵听,巴巴地指望着豫怀稷骂完顺带澄清一句准王妃的事,可他转头便走了,将绳子另一端递到宋瑙掌心:“拿住了。”随后绕到她身前单膝蹲下,“上来,我背你下山。”
宋瑙内心是拒绝的,且不说绳子末端是两个亡命之徒,就是面前的豫怀稷,她也不随随便便敢爬到他背上。
她字酌句斟:“我怕他们中途逃跑,我可能拽不大住,不如……”
“他们想跑就随他们去,别硬拽伤了手,也不必留到官府了,直接宰了便好。”
豫怀稷漫不经心,说完微一侧头:“哦,你刚才想说,不如什么?”
自然是“不如你先押他们下山,再通知爹爹派人来接我”,但宋瑙已然被他的狠话震慑住,一言不合便要宰人,这谁受得住,怕不是杀鸡给猴看。她将头摇得如拨浪鼓:“王爷想得周到,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她哆哆嗦嗦地攀上豫怀稷后背,趴稳之后一动不动,月光下宛如一只死狗。
华阴坡山道险阻,不太好走,可豫怀稷不愧功夫高深,驮一拖二仍走得稳稳当当。
下到半路,宋瑙渐渐适应此间氛围,心思又活络起来,认为这是个拆穿谣言重新为人的好机会。她鼓起勇气,问:“王爷可有听说近来坊间流出来的一些传言?”
豫怀稷眼尾一挑:“比方?”
“比方说,我是您未过门的媳妇。”宋瑙一张尚未完全长开、稚气犹存的脸蛋浮起红晕,“王爷军务缠身,恐怕是不太知道……”
“我知道。”豫怀稷非但不按常理出牌,还加了句,“挺好的。”
宋瑙生生哽住,她书读得少,这话,她没法儿接。
哽了老半天,她怯怯地小声说:“王爷,谣言猛于虎。”
“嗯。”
“但也别太猛了,我害怕。”
她无助到几乎要哭出来,豫怀稷却当她面笑了。
而不可思议的是,那一霎她想的不是这人真过分,而是他笑声真好听。如暮鼓晨钟,有历经世事的厚度,也有少年颗粒分明的透白。让她除却脸红,其余什么都不记得了。
待宋瑙平安归家,宋家上下早已乱成一锅粥。椿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肿成两颗大核桃,宋瑙仿佛看见了哪天自己不幸归西,椿杏给她扶棺哭丧是个什么样子。
今夜总归是有惊无险,可该她头疼的还在后面。经此一事,莫要说帝都城内热衷家长里短的大昭百姓,连她爹娘都开始暗暗怀疑,她跟豫怀稷有一腿。
次日午后,宋瑙躺在榻上喝完一碗猪脚汤,手刚探出去,她娘亲便用筷子死死按住盘中的猪蹄,慈眉善目:“瑟瑟,你老实跟娘亲说,你与虔亲王处到哪一步了?”
宋瑙瞅一眼猪蹄,又瞅一眼榻边妇人:“我若说我们压根儿没处过,娘亲可信?”
“没处过?”宋母手下用力,筷子噗一声,直接扎穿猪蹄,“那怎么不见王爷跟旁人走在一道,偏和你这个小丫头片子,那么长的山路背你回来?”
“这不赶巧了吗?”宋瑙小声辩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有什么法子?”
宋母只当她是死鸭子嘴硬,白她一眼,继续问:“王爷有许你名分吗?”
她叹口气:“虽然你爹同我一直想挑个不必太显赫的,怕你嫁过去不好拿捏,但既然王爷心悦你,你又是他府中头一个,纵使是以侧室身份嫁去,时日长了,总有机会抬为正妃。”
眼见母亲越扯越远,猪蹄也凉了一半,宋瑙急了:“娘,我跟王爷当真毫无瓜葛。”
她说得掷地有声,余音未散,门外突然传来小厮急报,慌里慌张地说了一通话,总结起来无非一句:虔亲王造访,指名要瞧她,老爷叫她快些收拾干净了,莫让王爷等。
宋母略含责备地瞧了下宋瑙,像在说:看,都这样了,还说没瓜葛!
宋瑙一时有口难言,却也有些狐疑。昨夜分开到现在不过大半日,豫怀稷这时登门,若只说是来看她的,恐怕她自个儿都要想一想,他们怕别真是有点什么。
宋瑙被母亲强压着拾掇了片刻,涂抹完脂粉,她坐上一把软椅,由两个小厮抬去前厅。
豫怀稷不疾不徐地在那儿啜茶,宋瑙神思一恍,记起西亭台见第一面时,他也是这样。跟她曾经以为的武将不大一样,他总是极沉得住气的模样,饮茶喝酒都是慢条斯理的,倒有文人风骨。
“我可是打扰宋姑娘用饭了?”
“没有的事。”宋瑙忙摆手,觍着脸说,“我昨日受了惊,加之这腿伤,胃口本就不是太好,吃几口素菜便饱了,谈何打扰不打扰。”
豫怀稷点头:“是吗,但我似乎闻到一股肉味。”他甚至精准地指出,“不是红烧,像白灼的。”
宋瑙心一紧,她分明擦了不少香膏,没道理会闻出来。
她咳嗽两声:“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或许是见面次数多了,宋瑙没起初那样怕他,甚至敢转移话题了。
见她如此,豫怀稷郁结在胸口的情绪没有来由地纾解开去,来时眼底盛着的一些冰冷冷的东西被焐化了,他不轻不重道:“也没什么大事,一来是瞧一瞧你的腿,既然能吃得下……素菜,应当没有大碍。”
他重音落在“素菜”二字上,宋瑙的脸唰地红了。幸亏她脸皮比一般女子厚上一些,仍旧能不动如山地听他往下说。
“二来,关于昨夜提起的八公主墓一事,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此言一出,宋瑙反倒心落到实地,至少捋清楚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虽在情理之中,却实在不怎么好答,宋瑙半晌没吭声。
豫怀稷化去的寒气又在眼中结起来:“别揣测我想听什么,只管说实话。”
宋瑙颤了颤,印象里豫怀稷待她总归是温和地戏弄居多,还从未像他前一句话这样生冷。她其实也知道,事关重大,他难免把惯用在旁人身上的语气安到她头上,但她不知为何突然就委屈得一塌糊涂,眼眶飞快地泛红,蓄满的眼泪欲滴未滴。
她嘴一撇,竟也没尊他一声王爷,说出平生最为放肆的一句话:
“你这么凶做什么?”
豫怀稷诧然:嚯,胆子大了?
随后她那不自觉露出来的小女儿情态叫他心上某块地方软了软:“我不是要凶你,我是当兵的,跟一群糙老爷们儿厮混惯了,说起正事来会严肃一点,我下次注意。”他声音放轻了,“你说什么我都不凶你,好不好?”
豫怀稷不常这样耐着性子对谁,乃至每个字都像缀了深意。宋瑙呆了呆,在他一片不能深究的柔和里收回了自己逾越的情绪。
她低头怔忪片刻,再抬头,轻声道:“如果他们所言非虚,那墓中人确实不是八公主。”
“何以见得?”豫怀稷拇指抚过杯壁,“皇室出身的孩子就该身骨康健,没个病痛差错?”
“不是这样的。”
宋瑙眼波淡淡流转,是藏在平日恭谨自持下,不与人见的清透明白:“八公主虽受母妃所累,一生困于冷宫,但她并非没得过先帝恩宠。尤其是出生头两年,姝太妃正值盛宠,八公主也是一时风头无两。”
她委婉道:“民间以六趾为不祥之身,先帝信奉阴阳风水,若八公主当真天生异骨,任凭姝太妃再得宠,恐怕先帝也不会太看重她。”
豫怀稷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出声:“你跟我想得很不一样。”
宋瑙是个有觉悟的,立马顺杆往下:“我大概比王爷想的要聪明一点。”
豫怀稷轻叹:“何止是一点。”
宋瑙瞬间睁大眼睛,饶是她再有觉悟,也不曾想到她在豫怀稷心中居然蠢到一定地步了。
她艰难一笑:“那些全是我小女子的浅薄猜测,若非王爷问起来,我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言下之意,哪怕她洞察到什么,她也不会向外传。
豫怀稷没说话,只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摊平放到她面前。
“你看看,认不认识这个图案?”
宋瑙凑过去,纸上几根线条弯折相连,跟个鬼画符似的,没有章法,也谈不上好看。她第一反应是,这是什么玩意儿,她拿崴伤的脚作画都要比这强。
但转念再一想,兴许是豫怀稷在考她,若此时她败下阵来,岂不坐实了她早先在豫怀稷心里愚钝的印象。所以她皱眉琢磨良久,豫怀稷也不阻她,任凭她直到歪向一侧的脖颈微微僵硬,终于沮丧地认命,羞愧难当道:“这画得太写意了,我看不懂。”
“巧了。”豫怀稷应声,“我也看不懂。”
宋瑙惊呆了,白净的脸庞缓缓流露出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死苍蝇的复杂之色。
“好了,我不扰你休息了。”豫怀稷收回纸张,站起来,“你腿脚不便,不必相送了。”
他制住宋瑙企图起身的动作。
豫怀稷手长脚长,几个迈步已走到门槛处。
似想起什么来,在即将踏入庭院之前,他突然站定,侧过大半边身体向着她,面含轻笑。
“宋姑娘,我发觉,你算是把我的弱处摸透了。”
宋瑙迷茫地仰脸,便听他叹口气:“知道你一哭,我就拿你没辙了。”
倘若他先前的话是藏了一截线头,那现在他是把线头拆解开,摆到台面上。
宋瑙看他气定神闲地往她身上点了一把火,施施然离开了,留她在原地心如擂鼓。
一下又一下,重重跳动。
椿杏找来时,宋瑙轻微涣散的神志才重新聚拢,她淡淡吩咐:“去,把剩下那些公子小像都拿来,我想再看一看。”
椿杏向外望一眼,豫怀稷没走太久,整个宋府总还有他的气息没散去似的。
椿杏下意识地问:“小姐还需要去相看旁人吗?”
“为何不用?”宋瑙抬脸同她对视片刻,平静地笑开了,“连你也以为,我能嫁去虔亲王府吗?”
“皓月高远,别只顾仰头去够。忘记脚下正在走的路,可是要跌跤的。”
别人不知道,但她应该明白,维系他们的不过几句虚无缥缈的谣言。
豫怀稷说下次注意,可人生没有那么多下次,他不来,她不去,不见便不见了。
她已经及笄了,那个下回,她未必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