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发现新世界哥伦布的第一次航行

第1章
踏上美洲新大陆

1492年10月12日星期五清晨,哥伦布冒险上岸,身后跟着平松兄弟——"平塔"号船长马丁·阿隆索·平松(Martin Alonso Pinzon)和"尼尼亚"号船长文森特·亚涅斯·平松(Vicente Yanez Pinzon)。仅在几个小时前,这对好斗的兄弟还准备发动叛变,因为他们认为哥伦布肯定会让他们走向毁灭。但现在,他们却踏上了新大陆,那里居住着充满善意的人们。这是双方的第一次接触。

很快,这两群来自不同半球的人专心致志地开展了最基本的仪式——贸易。当地居民的皮肤呈黄褐色,他们拿出了喳喳尖叫、眨着眼睛的鹦鹉和一团团棉线,用它们从那些面色苍白的来客手中换取用于追踪猎鹰的铃铛和玻璃珠。随后,官员们展开了御旗。为了确认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哥伦布找来船队秘书和监查官,以"见证臣为国王和女王占领这座岛屿"。它于巴哈马群岛,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珊瑚岛,现在一般被称作圣萨尔瓦多(San Salvador)。

印第安人:贸易对象还是奴隶?

哥伦布在岛上见到的居民是泰诺人(Tainos)。该民族遍布整座岛屿,擅长种植玉米、山药和制作陶器。他们虽然态度安详,但在作战时十分勇猛。不过,这一次他们遇到了克星。西班牙人的到来预示着泰诺文化行将消亡,但就目前而言,这个部落既世故老到又天真淳朴,是两者的混合体。哥伦布试着在日志中描写道:

余所见均为青年男子,无一人超过三十岁。彼等皆身材健壮、体态俊美、面貌端庄。其短发粗糙似马尾者覆于眉梢,唯留一束长发垂于脑后而从不修剪。其中有人将身体涂成黑色(彼等肤色非黑非白,颇似加那利人),有人涂成白色、红色,也有人用任何能够找得到的颜料进行涂抹。有人仅涂面部,有人涂满全身;有人仅涂眼周,有人仅涂鼻子。彼等不携带武器,也不知武器为何物,因为吾等拿出利剑供其观看,其人竟愚昧无知,以手持剑刃以至自伤。彼等尚无铁器。其投枪不过是某种无铁制枪头的棍棒,也有些投枪顶端绑有鱼齿等物。

西班牙人漂洋过海,远道而来,满心期望能够遇到一种更加优越的文明,但是面对"一贫如洗"又"赤身裸体的人们",他们感到十分不安。哥伦布及其手下必须小心翼翼,以免伤害当地居民,而不是相反。"我看到一些人身上有不少伤痕,就向彼等打手势询问。彼等对余表示,附近其他岛屿上的人想要抓住彼等,所以彼等进行了自卫。余相信,也会有人从大陆来到这里,把彼等抓去做奴隶。"

抓去做奴隶?哥伦布立即觉得这个想法似乎很合理,甚至很可取。"彼等能力极佳,应可成为良仆,"他接着写道,"因余看到彼等很快就能重复吾人所说之言辞。"同时,他还断言:"彼等极易归化成为基督徒,因为据吾所见,彼等尚无任何教派。"

哥伦布计划将其中6个不知姓名、赤身裸体的人献给他的皇室保护人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称如此一来就可以"令彼等学会吾人之语言"。

当天清晨,成群结队的印第安人聚集在海滩上,目瞪口呆地望着三艘来自远方的帆船。还有40多个印第安人乘坐独木舟("由一整根树干凿成")来到帆船附近。他们用来划桨的东西十分奇怪,这些欧洲水手们虽然一辈子都在海上漂泊,却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哥伦布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它们,便将其称为"类似面包师的铲子"。这种桨叶外形宽阔,大部分是平的,一端与长柄相接,如今被叫作艇桨。

印第安人给哥伦布带来了很多礼物,但后者却不屑一顾,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之物"。他和西班牙想要的是黄金,而不是廉价的饰品或鹦鹉。他瞥见他们穿孔的鼻下挂有小块黄金,便立即开始打听这种贵金属的来源。如果他的直觉没错,这些黄金应该来自"西潘戈"马可·波罗在游记中将日本国称为Cipango,即“西潘戈”。——译者注。"余打算前往一观,以寻找西潘戈岛",他强调说。他相信独木舟上那些温和良善的人们会把他带往该岛。

第一次遭遇印第安人后,哥伦布的船队沿着圣萨尔瓦多海岸行进。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岸上的人们都会兴奋不已。惊愕的居民们有的给他们拿来食物和饮用水,也有的不论男女纷纷跳到船上喊道:"快来看看这些从天而降的人呀!"在哥伦布看来,岸上的人们也在感谢上帝,因为他们全都屈身伏地。

哥伦布本可以在更多地点登陆,但航海家的本能告诫他切勿靠近这些"环绕整座岛屿的巨大岩礁"。令他气恼的是,"石滩间多有暗礁,但海水却如井水般平静。"于是他继续航行,不禁为加勒比海的壮丽景象所折服。这里有碧蓝的海水、绵软的白云,还有玫紫色的天空。为了取悦斐迪南和伊莎贝拉,他把这片土地比作四五月份的塞维利亚周围的乡村,但事实上,他发现自己所在的这片清澈的海洋更加绚丽多姿、令人心醉。哥伦布称:"余发现这里岛屿甚多,以致无法决定首先驶向何方;被余俘获的土人打手势说,此处岛屿不可胜数,彼等能叫出名称的仅一百有余。"他最终决定前往其中最大的一座岛屿,并且估计该地与他所命名的圣萨尔瓦多岛大约相距5里格。

他兴高采烈、意乱神迷,没有在这个新的停泊地点继续逗留。"余见此岛以西有一更大岛屿,遂于白昼继续扬帆航行,直至夜幕降临,否则余将无法抵达此岛之西海角。"他为该岛取名圣玛丽亚·德拉·康塞普西翁(Santa Maria de la Concepcion),并于日落时分在海角抛锚。这座岛屿现今通常被称作朗姆屿(Rum Cay),听起来平平无奇,与哥伦布崇高的使命感格格不入。

为了寻找黄金,哥伦布听凭狡猾的俘虏把他带到这里,因为据称当地居民"双腿和双臂上都戴着巨大的金镯"。当船只靠岸后,俘虏纷纷逃走,哥伦布追悔莫及,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但盛怒之下,他却声称"吾下定决心,凡抵达一座岛屿,必占领之",因此他以卡斯蒂利亚的名义占领了这座岛屿。不过,他还写道:"只要占领其中一座(岛屿),便可以得到所有(岛屿)。"在他看来,这就是帝国及其探险活动的规则。

哥伦布派出数名水手,对逃脱的俘虏紧追不舍,一路追到岸上,但他不无遗憾地写道:"彼等如小鸡般四处逃散。"另一艘独木舟毫无戒备地靠近他们,"一岛民欲以一团棉线换取吾人之物,因见其不想上船,几名水手们跃入海中,将其拉上船来",然后抓住这个可怜的家伙,以代替逃跑的俘虏。此时,哥伦布正站在船尾甲板上的有利位置。见此情景,他"命人将其叫来,送其一顶红色圆帽,将几串绿色小玻璃珠戴在其手臂之上,还将两个鹰铃挂于其耳,然后令其返回独木舟上"。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成了惯用的馈赠品。

哥伦布第一次航行路线,1492—1493年

10月15日星期一,在东南风的推动下,哥伦布的几艘船扬帆启程,小心翼翼地行驶到另一座岛屿,即巴哈马群岛的长岛(LongIsland,Bahamas)。该岛长80英里,宽仅4英里,看上去仿佛是海面隆起了一堆参差不齐的沙子和岩石,它们色泽各异,从深紫色到亮白色无所不有,被一道浅蓝色的圆环包围。

哥伦布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异,但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并且不辞劳苦地记下了他接下来对导航员的指示:"海水虽清澈见底,但抛锚时仍要仔细观察,切勿紧靠陆地抛锚以免危险。距离诸岛两炮射程处,海水皆深不见底。"这段航行建议不仅适用于几个世纪前,同样适用于今天。

迄今为止,哥伦布已经差不多到了这次航行所能抵达的最北端,因此他再次想到了印度。他本可以留下来欣赏这里的风景——"诸岛皆草木葱茏、土壤肥沃、空气芬芳,可能还有许多余所不知的情况",无奈他有任务在身,要继续寻找黄金和大汗。

但这项任务并不容易,因为他进入了由众多岛屿和地峡组成的地球上最复杂的迷宫。从数百英里以上的空中看,这些岛屿仿佛一片片散落的树叶,上面缀满了黄金,漂浮在蓝宝石般的大海上,正缓缓地打着旋儿,闪着斑斑点点的光芒。从海平面上看,这里的景象同样摄人心魄,正如哥伦布及其手下所见到的那样。它们宛如幽灵般从波涛起伏的海面上浮现,又像是坠落到地球上的恒星或小行星碎片。

哥伦布遇到的土人似乎正在参加一场永恒的盛会,而哥伦布总是好奇地匆匆记下自己的印象。在圣玛丽亚岛和长岛之间的河道中,他偶然遇到一个人独自坐在独木舟里,从一座岛划向另一座岛。"此人带着一块大小近似拳头的面包、一瓢水、一个和水后揉成团的鲜红色土块及一些干树叶。这些叶子在彼等看来一定很值钱,因为彼等也送了余一些……作为礼物。"这些干叶恰恰是人类已知的最古老的作物之一,但当时在欧洲几乎无人知晓。显然,这些叶子被加工过,它们芳香的气味会在空气中萦绕,渗透到每一个接触过它和吸入其烟雾的人的毛孔之中。这些叶子属于烟草属,就是俗称的烟草。

"圣玛丽亚"号船旁的这名男子打了个手势,希望能到船上来。哥伦布答应了他,并且"把他的独木舟吊到甲板上,帮其存好所携之物,而后命人取来面包、蜂蜜和饮料款待"。舰队司令承诺会"原样归还其所携之物,好使此人将来为吾等说话",并报告称此人所获得的一切都承蒙西班牙两位陛下的恩惠。

10月16日晚,哥伦布谦逊无私的姿态得到了慷慨的报答。船队正在寻找锚地,但珊瑚礁较软,无法作为停靠点以抵御海水的侵袭。那名得到哥伦布馈赠的男子注意到了这种情况。"此人为吾等说了许多好话,因此整晚都有独木舟驶来,为吾等带来淡水和其他物品。余吩咐手下对每人均需回赠,诸如十到十二个玻璃球一串的念珠和一些黄铜铃铛,其价值在卡斯蒂利亚不过一马拉维迪一个。"马拉维迪是西班牙古币,每个约合12美分。

哥伦布为此放弃了不下船的念头,在长岛登岸。他意外地发现这里的居民十分友好。"该岛民众更温顺、好交际、较精明。余发现彼等将棉花和其他物品带来船上进行交易时,颇善讨价还价。"令他感到宽慰的是,岛民们身上穿着衣服,这似乎说明他们具有一定的礼貌和教养。"余见彼等性情和善,身着之布片与短斗篷类似,而妇女体前亦挂有一小块棉布,仅能遮羞而已。"

深绿色的植被郁郁葱葱,覆盖了整个岛屿。岩脊上的红树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尖尖的海滨李树挡住了通向岛内的道路。即使砍断树枝,穿过灌木丛,人们仍会遇到一个盆状的湖泊,湖水颜色深暗、摇曳不定,下方是一个极深的蓝色洞穴。该岛的另一边有许多岩洞,只有那些勇往直前、不畏艰难的人才敢进去一探究竟。这一切都与哥伦布等人之前目睹的景象迥然不同。"吾看见许多与吾国不同的树木,"哥伦布惊叹道,"同一树上竟能生出不同形状的树枝,且均长在一根树干之上,一条树枝为一种树木,另一条树枝为另一种树木,彼此完全相异,其差别如此之大,真乃世上之最大奇迹!"

他还偶然发现,这里的植物与欧洲植物的进化过程不太一样。他继续惊异地写道:"譬如,同一棵树上的叶子有的细长如藤条,有的宽阔如乳香,同一株树甚至能生出五六种不同形状的叶子,且枝枝各异。"这怎么可能呢?它们显然并非人工嫁接的,而是"可以说为自然所移植"。不管哥伦布描述的是什么植物,他显然十分诧异。他从鱼类身上也能看到这种恣意的繁殖,因为"此岛之鱼亦不可思议,与吾国的大不相同;有些像海鲂,色彩鲜明至极,如蓝、黄、红等;也有的色彩之斑斓,无人不为之惊叹,无人不为之驻足观赏;海上亦有鲸"。他惊喜欲狂、心醉神迷,以至于忘却了自己的宏伟目标,或许是这个世界设下了陷阱,故意把他引入致命的歧途?

一向潜心笃志的哥伦布在巴哈马群岛游荡了整整一个星期,仿佛置身于梦境。"余发现一处十分优良的港湾,港湾有一个入口,亦可曰两个入口,因入口处有一小岛,将其一分为二。两个入口均极狭窄,港内却很开阔,如水深且无暗礁,则可容百条船只停泊。"10月17日,在接近圣玛丽亚角(Cape Santa Maria)时,他记录道:"在此期间,余漫步于树林之间,其秀丽为余生平罕见,郁郁葱葱有如安达卢西亚之五月。所有树木均与吾国之树木不同,其差别有如白昼之于黑夜。"眼前的景象令他感到既陶醉又迷惑。"无人能说出它们为何物,也无人能说出它们类似卡斯蒂利亚的何种树木。"在目睹如此多无法辨认的树木花草后,他感到"十分忧伤",仿佛自己成了盲人或哑巴一样。

不过,黄金能把他从沉迷中唤醒。他发现一人"鼻上挂有一枚黄金饰钉",钉上刻有铭文,于是立即想开展交易,而"彼等答曰无人敢以此物进行交换"。在他的直觉中,那枚黄金饰钉上的文字也许是中文或日文,但他始终没有机会验证。

翌日,"陆上飘来一阵花草树木之芬芳,其甘美无与伦比"。前方的岛屿面积更小,但一座接着一座连绵不绝。他绝望地认为自己不可能一一探索,"因为这项任务即使五十年也难以完成,而臣之本意是发现和视察其中大部分地方,以便来年四月,如蒙上帝保佑,回国向二位陛下面奏详情。"而他刚刚意识到,他发现的这片土地不仅广袤无垠,而且神秘莫测。这里的一切都很奇异,包括植被、居民及不时从附近岛上传来的如兰似麝的花香。如今仍是10月,他发现"新世界"仅仅一星期。按计划,他要在6个多月后返回西班牙,而在此之前,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寻找大汗与黄金

哥伦布日志中的条目不断增加,他信心十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在海上的经历。从表面上看,这本日志旨在记录航行过程中那些令人惊异和感到新奇的事情。每一件事物都是一个新发现,每一段经历和每一种感受都是首次被按照欧洲人的情感和敏感(更为具体地说,是哥伦布渴望效仿的卡斯蒂利亚式的帝王情感)加以表达。他试图将傲慢与智慧融为一体,在观察"新世界"时仿佛将其举到面前,同时保持一定距离。哥伦布这个来自热那亚的侨民既是一名商船水手,也是一位自学成才的航海家,对他来说,贵族般的语调是一种精心雕凿的模仿。值得注意的是,他忽略、淡化或误解的地方,与他记录的惊人发现一样多。

随着航行继续推进,这本日志不动声色地变成了一篇发现新大陆的宣言,也变成了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照见他的自我及他的远见卓识、勃勃野心和建功立业的壮志。在哥伦布的心中,他的经历和观察力足以令人信服,然而在探险过程中,面对瞬息万变的现实,这种态度却影响了他的应变能力,让他被自己僵化的期望所束缚。

有人如果想要研究这本杰出的日志,必须依靠哥伦布首次航行日志的抄本,它的原件早已散佚,从而使事情变得更为复杂。目前,日志的来源主要有两个,其一是哥伦布的私生子、海员出身的历史学家费迪南德,其二是编年史家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Bartolomé de Las Casas)修士。

费迪南德自然想恢复父亲受到玷污的名誉,而拉斯·卡萨斯则希望在地狱深处为这位探险家留下一席之地。但拉斯·卡萨斯对哥伦布的态度较为微妙,并非全然的批评指责。他既意识到了探险活动的复杂性,也是这项事业的见证者和参与者,而且能够从更宏大的历史背景中看待上述事件,在立足现实的同时保持客观。他没有哥伦布日志的手稿,而是采用了一个有缺陷的版本,因此偶尔会从学术角度对该版本发发牢骚。在拉斯·卡萨斯采用的版本中,除了常见的抄写错误,这位不知名的誊写员还往往会混淆"英里"和"里格",甚至混淆"东方"和"西方"这些错误让拉斯·卡萨斯很难精确追溯哥伦布航行的路线。

作为印第安人尊严与人权的捍卫者,拉斯·卡萨斯收录了许多哥伦布称赞土人的段落。拉斯·卡萨斯有时会直接引用手中的抄本,哥伦布以第一人称发言;有时会进行详细摘录,哥伦布在其中以第三人称描述自己的活动,给人的印象是这位海洋舰队司令会像恺撒(Caesar)那样称呼自己。拉斯·卡萨斯十分严谨,为了区别这两种情况,他会为直接引语加上引号。

在提到潮汐、港湾、浅滩和航行策略时,哥伦布的奏报含糊不清,间或带有欺骗性,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由于这些描述中缺乏精确实用的航海信息,几个世纪以来,编年史家和潜在的探险家们为此恼火不已,而这正中哥伦布的下怀。作为一名领航员兼水手,他不愿透露自己的航海理论和实践,因为这与他那热那亚人根深蒂固的本性相悖。透露信息比隐瞒事实更危险,假如他不够谨慎,到头来就可能被困在塞维利亚或里斯本,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利用他的发现,开展同样的活动。因此,尽管哥伦布希望这本日志能够流传千古,但在提到海滩、港口、潮汐和浅滩时,他只做了笼统的描述,以免去诸多后患。

他时而迷惑不解,时而过度自信,但始终需要解答探险活动最根本的问题,即他所在的位置。他描写的主题应当是发现"印度",但他最关心的仍是自己,仍是他经历的苦难和他的英雄情结。每当哥伦布置身于重大事件之外,冷静地复述自己的经历时,其中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呈现上帝的意旨。当他为主服务时,没有任何事情是偶然发生的,一切都取决于他的虔诚程度。在侍奉上帝的过程中,他自视为一位不断探索的神父。

然而,当哥伦布的信念超越现实,或者当他的虚荣心和焦虑感战胜了自我时,他就会屈从于自己的阴暗本能。他似乎对他人的福祉漠不关心,但随时准备为某个无比崇高又难以企及的目标牺牲所有,无论这个目标是发现大汗的帝国还是解放耶路撒冷,这一点不能不令人担忧。在这些戏剧性事件中,他把自己看作一个饱受折磨的英雄。他的幻想越严重,他就越残酷无情。他的日志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他既充满激情又反复不定的内心,记录了他被恐惧感和压抑感折磨的部分经历,而这种折磨又往往会因为他对上帝的信仰而有所减轻。他不仅是新世界的发现者,而且是这几次航行的鼓吹者,同时不断在日志中凸显自己的内心斗争。哥伦布的探索之所以如此令人难忘,这种自吹自擂的倾向可以算是部分原因,而这也正是他的用意所在。

哥伦布为日志搜集的资料越来越多,成了这次航行的重要记录。日志既是这位海洋舰队司令的心灵之舵,也是他面对现实和心理打击时的精神支柱,然而它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安慰。舰队司令的发现并不总能令人信服,相反,他的话听起来更像是胡言乱语。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正在进行一场持久战,每一次胜利似乎都伴随着一次失误、某些难以预见的后果,甚至潜在的犯罪行为。随着他的权力和声望(在他心中)与日俱增,在面对印第安人和平松兄弟等对手时,他的弱点也变得更加明显。

人们隐约感觉到,这次航行得失难料,他押下的赌注要比他最初的设想更大、更模糊。他没有找到类似马可·波罗之行的航线,也没有找到通向富贵功名的道路,而是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后来被他称为"另一个世界"的地方。在那里,没有地图可以指引他航行。

实际上,他不仅迷失了方向,而且来到了错误的地方,但他不能对自己及参与这次航行的人承认。最好的办法是坚称他尚未找到目的地,但仅凭信念并不能让他获得多少宽慰。他发现的东西越多,他就变得愈加狂躁,因为他探寻的帝国正逐渐显现,而且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庞大和多变。

哥伦布开始逐岛探索,不禁惊叹于这些岛上"小鸟啁啾","绿草如茵,如同四月之安达卢西亚"。在寻找黄金时,他从一位酋长处得知有一座"大岛",于是这位探险家条件反射般地认为那"一定是西潘戈"。在探访该岛时,他"决心前往大陆和行在市(Quinsay)",前者指中国,后者是马可·波罗对南宋都城杭州的称呼,那是中世纪时全世界最富庶、规模最大的城市。哥伦布想象,自己将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将"陛下之诏书面呈大汗,再将大汗之复诏转呈二位陛下"。

虽然哥伦布当时身在巴哈马群岛之间,但他仍然坚信自己已经来到了亚洲附近。事实上,行在市位于他所在的加勒比海地区以西8 000英里之外,但这个距离与他对地球大小和各大洲位置的一贯设想相矛盾。这倒不是说当时欧洲的其他航海家或宇宙学家对上述问题有更准确的认识。至于哥伦布在研究时使用的是什么样的地球仪,我们至今尚不清楚,但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专业人士之一——马丁·贝海姆(Martin Behaim),一位效命于葡萄牙的德国制图师,确实在一份报告中表示西潘戈近在咫尺。哥伦布也不会承认这些地球仪及其所有假设是错误的。

当哥伦布不再沉迷于他对中国的错觉时,就回到了他的另一个幻想之中,那就是黄金。

他花了一个通宵和次日(10月22日)一整天,"等着看当地的国王或其他居民是否会带来黄金或其他贵重物品"。的确有许多岛民前来观看。有些人赤身裸体,有些人把身体涂成红色、黑色或白色。他们拿来棉花或其他当地出产的物品,以换取一些简单的欧洲杯盘。唯一能够看得见的黄金是一些印第安人鼻子上挂着的珍宝。他们愿意用这些东西交换鹰铃,但是在检查所得之物后,哥伦布抱怨称:"这些东西太小了,根本不值钱。"

哥伦布的思绪又从寻找黄金回到了寻找亚洲。他认为自己和西潘戈之间仅有一日的航程,而不是遥不可及的8 000英里。10月23日,他在离开当地、前往古巴寻找黄金时愉快地写道:"余认为此必为西潘戈无疑。"他提醒自己:"在余看到的地球仪上,此岛即位于该地区。"马丁·贝海姆的报告也是这样写的。

午夜时分,哥伦布的船队起锚,他制定了前往古巴的航线,但是直到黄昏,这趟英勇之旅却一无所获,因为"风势猛烈,余不知距离古巴岛尚有多远"。因此,他放低了前桅主帆之外的所有船帆,但雨越下越大,最后他只得收起了船帆。滂沱大雨接连下了4天,他们始终没能驶向古巴。

10月28日,星期天,船队驶入一条畅通无阻的深流,可能是古巴的巴里亚伊河(Bahia Bariay)。他看到"沿河树木青葱秀丽,与吾国之树木不同"。他费尽笔墨描写当地的动植物,但又极为小心,仿佛大自然的恩赐会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忘记迄今尚未找到的奇珍异宝——黄金、香料及大汗存在的实际证据,他远渡重洋,正是为了希望觐见大汗。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与这些奇珍异宝相隔两个大洋,与大汗相隔两个世纪。

他写到了鲜花和啁啾啼鸣的小鸟,还有一只悄无声息的狗,很可能是当地"因害怕而逃跑的渔夫"驯养的。在他们的小屋里,哥伦布看到的景象十分怪诞:"棕榈绳编织的渔网、绳索、角形鱼钩、骨头鱼叉和其他渔具,还有许多火炉。"不过,这些阿卡迪亚Arcadia,位于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是希腊、罗马田园诗及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中描写的世外桃源。——译者注之乡的居民在哪里?他的手下屏住呼吸,提高警惕,迈着迟疑的脚步,缓缓穿过这座仿佛永恒存在的村庄。

哥伦布吩咐手下不得翻动任何东西,然后返回船上,继续向上游航行。他搜肠刮肚,找了许多溢美之词来形容古巴:"该岛系余所见岛屿中之风景最优美者,良港深流俯拾即是。"在遇到印第安人后,他们提到当地有10条大河。哥伦布写道:"若乘独木舟沿岛绕行,二十日尚且不足。"他不愿接受古巴是一座岛屿。如果他所到之处不是亚洲的大门口,那么他究竟身在何方?这个问题从航行之初就一直困扰着哥伦布。

他告诉自己,当地居民(印第安人)曾经提到"金矿和珍珠",并声称自己看到了可能含有珍珠的"贻贝"。基于这种误解,他推断"大汗之巨大海船曾先于吾人到达此地"。

他气势汹汹地驶向内陆,既感到困惑,又充满好奇。他一边欣赏着当地宏伟的住宅,一边冥思苦想,用自己熟悉的词汇加以形容。"它们的建造方式类似摩尔人的帐篷,房屋均极大,但散布各处,仿佛营地里星罗棋布的帐篷,街道也毫无章法;房屋内整洁干净,家具精良……由美丽的棕榈树枝编制而成。"屋内挂着很多面具,有男性面具,也有女性面具,用于装饰墙壁,但他不能确定"它们究竟是为了美观,还是人们崇拜之对象"。他再次强调称,"众人皆秋毫无犯"。

10月30日,星期二,船队再次启程,"平塔"号上载有数名印第安人向导,而哥伦布仍然一心希望能够遇见大汗。11月1日,他从古巴东北沿海的希瓦拉港(Puerto de Gibara)附近登岸,派遣船上的印第安人开展侦察和间谍活动。他们四处搜寻黄金,但还是像从前一样徒劳无功。这一次,哥伦布看到一名印第安人"鼻下系有一个打制银饰",这一细节引起了他的好奇。他的手下通过手势与当地人交流,误以为部落之间的冲突是岛民与大汗之间开展的全面战争。"可以肯定,"哥伦布声称,"这里就是大陆",而行在市距此不过100里格。他终于可以组织一支侦察队,前往传说中的中国首都了。

哥伦布派出"两名西班牙人:一个是阿亚蒙特(Ayamonte)的罗德里格·德·塞雷斯(Rodrigo de Xerez);另一个是穆尔西亚(Murcia)的犹太人路易斯·德·托雷斯(Luis de Torres),据说此人通晓希伯来语和亚拉姆语,还略懂一些阿拉伯语"。他们由两名印第安人陪同,后者还"带有几串念珠,以购买食物"。他们奉命在岛上寻找国王,递交诏书,交换礼物,弄清他们所在的确切位置,并务必在6天之内返回。

哥伦布后来费尽心机地解释,路易斯·德·托雷斯近来刚刚皈依基督教,而且很可能并非心甘情愿。据信他原名约瑟夫·本·哈·利维·海夫里(Yosef Ben Ha Levy Haivri),意为"犹太人利维之子约瑟夫"。他即将成为第一个在新世界定居的犹太人。哥伦布之所以让托雷斯参加航行,既是因为他的政治手腕,也是因为他的语言能力,因为他可以与阿拉伯商人进行交易。如果遇到以色列失落部族的后裔,哥伦布就会让托雷斯与他们交流。事实上,哥伦布根本没有做好用当地语言与"印度人"沟通的准备,而是采用了临时发明的手语。这种做法导致了歧义和混乱,而哥伦布却认为这恰恰证明了他关于大汗的种种幻想。

11月3日上午,哥伦布登船,在等待侦察队归来时,对一个"无礁之深水港"开展了勘查,发现这里的海滩倾斜,非常适合船只上岸检修。

马丁·阿隆索·平松自认为是这支探险队实际上的领导者之一。11月4日,他上岸后发现一样他们最希望找到的东西——"两片肉桂",实际上是白樟,即野生肉桂的花朵,散发出甜腻的味道。他非常想要换取这种他们向往已久的商品,若不是因为受到了"舰队司令惩罚",他或许已经完成了这笔交易。据"平塔"号的水手长称,附近还有一片肉桂林,但哥伦布在查看过后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当地人告诉西班牙探险家们,有个地方的黄金和珍珠"取之不尽"。这类故事他们听得越多,就越觉得可信。到了后来,甚至有人向哥伦布禀报,当地有一种犬头人,"皆食人肉,凡捉到一人,即砍下首级,吮其鲜血,割掉生殖器"。诸如此类的怪诞故事听上去和约翰·曼德维尔爵士(Sir John Mandeville)的游记差不多,他笔下那些异想天开的传说与马可·波罗的故事一样广为流传(至少在西欧)。此类事情不可能在这里发生,或者,也可能发生?

11月6日,星期二,罗德里戈·德·塞雷斯和路易斯·德·托雷斯侦察归来,讲述了他们看到的情况。两人称,在距此不到12里格的地方,他们发现了一座"村庄",村子里有50顶帐篷和千余名居民。村民们"极为隆重地"接待了来客。两人还欢喜地禀报称,村民们"好奇地触摸彼等,亲吻彼等的手脚,惊讶地认为彼等是自天而降的"。两人就坐后,村民们就蹲伏在他们的脚下。一名随行的印第安人向众人解释说,这两位来客是基督徒,所以都是"好人"。

接下来,村民们热忱地表达了敬意。"男人们纷纷退出,妇女们随即进来,同样蹲伏在地,亲吻两人的手脚,触摸两人的身体,以验证他们是否像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村民们还恳切挽留,让两人至少待上五天。"两人一边用商人精明的语气作答,一边拿出了他们希望寻找的香料,包括肉桂和胡椒等,询问众人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些东西,但是只得到了一些模糊的回复。"在东南方不远处。"他们没有发现中国人和阿拉伯人,也没有找到以色列失落部族的后裔,更不见大汗的踪迹。不过,他们已经与当地人结下友谊,成为潜在的盟友。500余名男男女女希望陪伴两人,共同回到他们想象中的"天国",但两人仅同意让几名村民跟自己一起返回。

在归途中,"两名基督徒见众多男女手持火把,从村里穿过,且不时去吸火把冒出的烟雾。"这则简短的叙述中提到的烟草,对西班牙人来说闻所未闻。他们看着这些印第安人制作卷烟,点燃烟草,然后深深地吸入烟雾。此时,哥伦布最向往的经济作物仍然是香料,他尚不清楚手下提到的那种散发着芳香的树叶有何商业价值,及其容易令人上瘾的特性。

听完禀报后,哥伦布并没有向斐迪南和伊莎贝拉详细叙述这次探险任务如何以失败告终,而是对身边的"印度人"做出了评价。这番评价经过了深思熟虑,而且细致入微,因为他逐渐开始认为,这里的人们显然心地纯良,有可能转而皈依基督教:

此民族善良诚实、不尚战争……且生性温顺,肤色不黑,比加那利岛民更为白净。最尊贵的陛下,依臣看来,虔诚的基督徒如能通晓彼等之语言,不用多久即能使其皆成为基督徒。因此,臣希望吾人之主、二位陛下……使彼等尽皆皈依基督,正如对于拒绝向圣父、圣子和圣灵忏悔者,二位陛下昔日曾将其悉数消灭。

在表达了上述真诚的希望后,哥伦布预言,如果真能如此,当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千秋之后",他们必将"受到永恒造物主之隆宠"。他一边夸夸其谈地鼓舞士气,一边准备让船队登程。一天后,刮起一阵大风,船队乘风而去。

在随后的两个星期中,哥伦布对自身航海技术和地图的缺陷越来越恼怒。尽管加勒比海的美景令他心醉,但他仍执迷于寻找伟大的东方文明。最终他返回了古巴,穿过一条又一条河流,开始继续耐心探索,并且想象自己"一定会发现大汗统治的城池"。

他记不清自己到过多少港口,见过多少棵棕榈树,看到过多少他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树木和野生动物。在他看来,这里群山巍巍,世界上再没有更高的山峰;峻岭秀丽,"既无浮云遮蔽,也无积雪覆盖"。这片土地广袤无垠,他认为这里"位于世界地图上远东的尽头"。他推测称,岛上"物产丰饶,蕴藏着宝石和香料,不仅向南方延伸出很远,而且向四面八方蔓延"。哥伦布对此感到"异常惊奇"。

无论哥伦布走到哪里,无论是"岛屿还是陆地",他都会竖立起一个十字架来,这可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他在日志中提到,他把树木精雕细琢,做成十字架,并且声称"据说木匠也不可能做得更加美观匀称"。安放好十字架后,他和手下就会面对十字架庄严祈祷,仿佛他们是一群朝圣者,正在寻找那座难以捉摸的圣城耶路撒冷(Jerusalem)。

哥伦布渐渐发现古巴人口稠密,许多印第安人在此聚居。11月10日,星期六,一艘独木舟靠近船队。舟上有6名男子和5名女子,想要登船问候哥伦布。面对热情的来客,哥伦布"扣留"了他们,希望能够带着他们一起返回西班牙。接着,他又扣留了7名妇女和3名儿童。他解释自己的想法称:"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些男子在西班牙如有同乡女人陪伴,会表现得更好。"

哥伦布表示,他的这一决定是基于自己以往的经验。他也曾"扣留"过非洲西海岸的居民,并将他们带往葡萄牙。"臣此前碰巧多次将几内亚男子带往葡萄牙,学习葡萄牙语,以期彼等回归故土后,依旧能为吾等所用,其原因在于余待彼等不薄,且有礼物相赠。"但哥伦布最终未能如愿。他断定,问题在于如果没有女人,男人们就不愿合作。这一次,结果定会有所不同。他刚刚俘获的土人"如有妇女陪同,无论吩咐彼等去做何事,均会乐意相从;此外,这些妇女还能教会吾等当地语言",因为在他看来"印度列岛均使用同一种语言"。

为此,他记下了一段小插曲,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而这件事情在他的记忆中十分鲜明。"是夜,一男子乘独木舟来到船上……他是船上两名妇女之夫,亦是二男一女三名儿童之父。该男子力求臣允其与妻儿同行。"哥伦布同意让此人加入探险队。"其他人见此亦深感宽慰",舰队司令写道。但他又不无失望地禀告称,这名新队友"已四十五岁有余",年纪太大,不适合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

11月11日,哥伦布在日志中写道,古巴居民似乎"不信仰任何宗教",但他们至少不"崇拜偶像"。他认为他们"非常驯顺,不知邪恶、谋杀与盗窃为何物;彼等没有武器,又十分胆怯,即使只是遭到吾等一人愚弄,上百人也会望风而逃"。他提议道:"祈请二位陛下早做决断,使彼等皈依基督,因为臣相信一旦开始,大批民众会在短时间内改信吾等之神圣宗教,二位陛下也将获得大片领土及财产,使其上所有居民成为西班牙臣民。"原因何在?"毫无疑问,当地黄金储量颇丰。"他指出,印第安人忙于开采金矿,"把黄金戴在脖子、耳朵、手臂和双腿上,而且手镯非常之大"。上帝与黄金——要在大洋彼岸建立起一个帝国,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当天傍晚,日落前不久,哥伦布扬帆向东南方的一个海角进发,这个海角后来被他命名为古巴角(Cape of Cuba)。

事实证明,自哥伦布出海迄今,11月21日这个星期三是最危险的一天,而这不只是因为他在航行过程中做出了一连串误判。他在日志中语焉不详地草草记录了当时的情况。按照日志上的说法,他似乎想用四分仪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四分仪的读数显示他处在北纬42度,但在他看来,他"不可能距离赤道如此之远"。他的看法是正确的。北纬42度线穿过纽约和宾夕法尼亚州之间的边界,而他实际上处于北纬21度。他至少意识到有些地方出现了严重错误。"很明显,如无特殊原因,在北纬42度,地球上没有任何地方会如此炎热。"他愤怒地抱怨称,一定是四分仪出现了故障,需要修理。

如果哥伦布仅凭天象导航,那么他本可能偏离航线,但他拥有另一种与众不同的天赋,即对海洋、风和天气的与生俱来的感觉。与当时的其他航海家一样,哥伦布没有以"真北"(地理意义上的北极)或"北磁极"(此处的地球磁场全都指向下方)作为参考。反之,他根据风向来确定自己的航向,而风向一共有8种,每一种都有一个传统的意大利名。

特拉蒙塔纳(Tramontana)代表正北,格雷科(Greco)代表东北,莱万特(Levante)代表正东,西罗科(Sirocco)代表东南,奥斯特罗(Ostro)或奥斯特(Auster)代表正南,利比西奥(Libeccio)或阿弗里科(Africo)代表西南,波南特(Ponente)代表正西,马埃斯特罗(Maestro)代表西北。

由于上述名称仅适用于他所熟悉的地中海一带,后来哥伦布和其他航海家将这一体系简化为8个基本方位——N(正北)、NE(东北)、E(正东)、SE(东南)、S(正南)、SW(西南)、W(正西)和NW(西北)。为了进一步完善该体系,他又增加了8个中间点或称"半风"(half wind)。这八个中间点分别是NNE(东北偏北)、ENE(东北偏东)、ESE(东南偏东)、SSE(东南偏南)、SSW(西南偏南)、WSW(西南偏西)、WNW(西北偏西)和NNW(西北偏北)。接着,他还继续进行了细分,每个点相当于度,或一个罗经点(compass point)。

哥伦布有一个非凡的天赋,即航迹推算,但他对此秘而不宣。所谓航迹推算,就是依靠直觉航行,利用绳子、浮标或地标等简单的工具推测时间和距离,是一种极其古老的航海方式。哥伦布直觉很准,而且精通此道。他手中的地图、图表及他孜孜不倦地通过正规教育所学到的知识的确令人赞叹,但又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因此对他来说毫无用处。他依靠自己对潮汐与风的直觉和经验航行。在他看来,海洋的颜色和云层的结构要比当时杰出的宇宙学家的数学计算更为重要。这些宇宙学家从未当过水手,而哥伦布当过。事实证明,他的航迹推算十分准确,因此他首次从西班牙前往新大陆的航程中没有发生意外,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也没有任何人员丧生。从此以后,他每次出海都会依据经验而不是理论来修正自己的航线。

11月22日,当哥伦布在"数学迷宫"中跌跌撞撞地前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将他惊醒。"是日,马丁·阿隆索·平松"——他在此次航行中的头号对手——"未经舰队司令许可或吩咐,即随'平塔'号帆船离开。"当时天气很好,哥伦布不明白平松何出此举。也许是因为后者找到了黄金的下落,并且希望保守秘密。哥伦布语气不善地补充道,他已经在针对这位不服管束的船长搜集证据,并且指出,"他还亲口告诉余自己做过许多其他事情"。

马丁·阿隆索·平松未经批准便擅自离队,着实令人不安,因为这次航行得益于两位船长之间的专业协作。马德里海军博物馆中有一张"平塔"号船长的肖像画。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个勤奋好学的小伙子,看起来更像一位学者或侍从武官,而不像一名老练的水手或叛乱者。肖像画中的他目光忧郁,遥望远方,仿佛陷入了沉思。1441年,他出生在西班牙南部港口帕洛斯,如今虽然经验丰富,但已经年逾50,即使是作为船长也有些超龄了。

就在9月25日,哥伦布曾在航海日志中提到一份海图,称他似乎记得"图上标明该海域有某某岛屿"。马丁·阿隆索表示,这些岛屿就在附近,哥伦布也有同感。他们的船队之所以无法找到这些岛屿,原因可能是"海浪把船推向东北方"。为判断情况是否真的如此,哥伦布请平松将海图归还自己,以便他与舵手和水手们做进一步研究。

日落时分,"马丁·阿隆索登上其船之艉楼,极为兴奋地向舰队司令喊话,称自己望见了陆地,为此向司令请赏。"他看到的是什么地方?哥伦布故意隐去该岛屿的名称和位置,好让对手们无法加以利用。

在打赏之前,哥伦布"跪下向上帝谢恩,而马丁·阿隆索及其部下遂高声颂唱《光荣属于至尊之上帝》(Gloria in excelsis Deo)"。没过多久,"尼尼亚"号上的绳索嘎吱作响,因为水手们纷纷攀援而上,想要看清前方的陆地。据哥伦布判断,他们距离陆地仅有25里格,但他错了。船队行驶了整整两天,直到一个星期后仍在寻找陆地。哥伦布在日志中坦承,他对这段距离作了修改,好让船员们相信他们正缓缓接近目标。不过,这也可能是他编造的借口,以掩饰自己的计算有误。

哥伦布并没有记录马丁·阿隆索·平松是否反对上述策略,或者是否对船队选择的航向感到怀疑。这一挑战不仅为即将失去存在理由的航行平添了几分戏剧色彩,而且为哥伦布提供了展示魄力的机会。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危机的应对之中,仿佛为了表现上帝的旨意。迄今为止,他一直在不厌其烦地证明其他人做错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掌握着更好的理论或答案,而是因为他更加坚韧不拔。哥伦布相信他能让叛变的船长安分守己,但首先他必须抓住此人。

事实上,他面临的挑战来自平松三兄弟。

首先是文森特·亚涅斯·平松,他是"尼尼亚"号和"平塔"号的共有人。这两艘快帆船将西方的索具与东方的帆索(或称斜挂大三角帆)相结合,操作起来更为灵活。哥伦布的旗舰"圣玛丽亚"号被称为"nao",即中型帆船。它外观浑圆稳健,形体宽阔,很可能是巴斯克造船厂(Basque shipwrights)按照古老的方法建造的。胡安·德·拉·科萨(Juan de la Cosa)也曾担任过这艘船的船长,如今是其拥有者。排在第二位的挑战来自弗朗西斯科·马丁·平松(Francisco Martin Pinzon),也就是"尼尼亚"号的船长。

哥伦布的船队从帕洛斯出发后,当地及附近的韦尔瓦(Huelva)和莫格尔(Moguer)的水手们便满腹狐疑。想要打消他们的怀疑,平松兄弟的支持至关重要,但是现在哥伦布却陷入他们三兄弟的包围中。在那些务实的海员们看来,哥伦布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梦想家和外国人。据他们所知,此前还没有人成功穿越这片汪洋(它有时被称为Mar Tenebroso,即"黑暗之海",几乎相当于死亡的代名词)前往中国和日本那样的神奇国度。除了在梦想家和学者们的脑海里,这些国家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而现在哥伦布却要他们不顾生死,加入这场毫无希望的探索。

哥伦布遭到了众人的顽强抵抗,直到马丁·阿隆索·平松出言相劝。"朋友们,跟我们一起出海吧。你们在这里过着凄惨的生活。如果你们能够跟我们一起出航,我敢肯定,我们会找到覆盖着金顶的房屋,而你们所有人都会幸福地衣锦还乡。"平松的劝说、他的名声和榜样作用让水手们站到了哥伦布这边。一名水手表示:"正是因为他保证能让我们发家致富,而大家又普遍信任他,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跟他一道出航。"。

实际上,他为哥伦布所做的还不止这些。据其子阿里亚斯·佩雷斯·平松(Arias Perez Pinzon)所言,他的父亲碰巧有个朋友是一位宇宙学家和天文图绘制者,在梵蒂冈图书馆工作。此人把一张海图的副本交给了马丁·阿隆索·平松,而海图显示人们可以向西穿过大西洋,前往日本。(当时人们还不知道"新世界"与太平洋,所以此类猜测甚嚣尘上。)

阿里亚斯称,父亲决定集结队伍亲自出航,但在葡萄牙和西班牙均遭到拒绝。而哥伦布当时为了寻找避难所,寻求精神支持和学术建议,正在帕洛斯德拉夫龙特拉镇(Palos de la Frontera)的圣马丽亚修道院(Monasterio de Santa Maria)隐居。在那里,他遇见了马丁·阿隆索·平松,后者将海图拿给他看。当时,哥伦布正准备放弃西班牙,前往法国求助,但是在获得了这一重要文件后,他最终赢得了西班牙两位君主的支持。

因此,马丁·阿隆索·平松于11月22日无缘无故地突然失踪,不仅仅是一种桀骜不驯的行为。因为平松是这支船队的共有人,所以哥伦布既不能像对待普通水手那样对待他,也不能因为不忠而对他施以惩罚。他所能做的至多就是智胜平松,并且最终证明后者错了,但他仍有理由抱有希望。平松的两个兄弟有可能会起而效仿,但他们现在仍忠于哥伦布,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哥伦布猜不出他们的行为对马丁·阿隆索·平松的状态会有何影响,但他们的忠诚巩固了哥伦布的地位。事实上,他恰恰希望他们能够如此。

对马丁·阿隆索·平松而言,他认为自己和哥伦布一样,是这次航行的负责人,只不过与斐迪南和伊莎贝拉就航行条款展开谈判的是哥伦布,而不是他。条款中就他的权利和义务列出了一系列详细而明确的条约及协议。由于平松缺乏资历,他似乎不得不与这个名叫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热那亚神秘主义者结成伙伴。如果哥伦布没有让同伴在遭遇风暴、海怪、暗礁或饥饿时全部丧生,那他一定会把功劳全部揽在自己头上。

迄今为止,哥伦布已经成功地完成了探险史上前所未有的壮举,在横渡大西洋时手下没有一人丧生。相形之下,马丁·阿隆索·平松则变得越来越喜怒无常。

11月22日,为了寻找印第安人所说的黄金,哥伦布驶向一座叫瓦内克(Vaneque)的岛屿。他在途中写道:"是夜,马丁·阿隆索沿航线继续向东行驶。"当天晚上,哥伦布一直向瓦内克驶去。令他惊异的是,平松似乎改变航向"吾等他驶来,由于夜间风轻气朗,只要他愿意,便能轻易返回"。这位舰队司令望眼欲穿,但最终意识到自己错了。平松也许的确曾经调转航向,但是后来改变了主意。他的动机和计划像谜一般,始终困扰着哥伦布。

与此同时,由于印第安人传言有座岛屿上的"人们前额长着一只独眼",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食人族,哥伦布将这座岛屿命名为波希奥(Bohio),并且制定了航线。当印第安人得知哥伦布准备前往波希奥岛时,"皆噤若寒蝉"。哥伦布并没有完全不理会有关食人族的传闻,并且表示自己相信"其中确有非同寻常之处",因此决定稍后再前往波希奥岛。

11月25日,星期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哥伦布在古巴东北岸的大莫亚岛(Cayo Moa Grande)登陆。虽然在主日当天开始探险有别于往常,但他凭直觉感到"那里一定会有一条大河"。他的预感也似乎得到了应验,因为他"走近河边,见河中有石头熠熠生辉,其内部纹理颇似黄金"。实际上,这只不过是黄铁矿,又被称作"愚人金",但哥伦布相信自己发现了真金。于是,"命人收集若干石头以献给二位陛下"。

在调查过程中,他很快找到了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虽然没有黄金珍贵,但更具实用价值,那就是用来修理和加固船只的木材。"在那里,船上有几名水手叫了起来,称他们看到了松树。舰队司令举目向山脊望去,果然见有许多巨树笔直参天,粗细不等,形如纺锤。他知道,此树可为西班牙的上等舰船制造不计其数的甲板和桅杆。他还看到橡树和野草莓树"——或者更确切地说,看到了类似两者的树木——"此外,他还看到一条大河,以及制作锯木机的材料。在海滩上,他看见许多铁黑色石头,有人说它们来自银矿,被河水冲刷至此。他在此处为'尼尼亚'号快船的后帆砍下一根原木,以制作斜桁和桅杆。"

临近的海角十分开阔,"上百艘船只不用任何缆绳或锚具便可以停泊"。他设想在当地建立一座大型造船厂,砍伐结实的松木造船,"欲造多少皆绰绰有余",并且可以用现成的沥青密封。一想到有可能在这片新发现的土地上建立一座永久的基地,哥伦布便喜不自胜、夸夸其谈,仿佛随着他每一次登陆,殖民的条件都会有所改善,空气变得更加清新,风景变得更加宜人,再没有比这里(即古巴)更好的地方了。他声称,凡目睹此景者无不"充满惊奇"。当然,中国也已遥遥在望。

哥伦布继续对他新近发现的地方大加褒扬,声称他看到了"九个大型良港,所有水手均对其赞不绝口。还有五条大河……崇山俊美……深谷秀丽……巨树葳蕤,赏心悦目"。在这座人间天堂里,只有一件事让当地人饱受困扰,那就是人们对食人族的"极度恐惧"。有传言称食人族会发动突袭,俘虏当地胆小的居民。哥伦布曾将几名印第安人带到船上,作为乘客兼俘虏。当他们得知哥伦布竟然准备前往该地时,全都大惊失色,"唯恐自己被吃掉,而他也无法消除彼等的恐惧"。土人们纷纷表示,食人者只有一只眼睛,长着一副"狗脸"。"舰队司令认为此说不过讹言谎语,认为那些俘虏彼等的人准是大汗之臣民。"

11月27日,哥伦布在古巴最东端的巴拉科亚(Baracoa)对此行做了最全面的概括。他一直在修正自己对所发现岛屿的看法,但始终保持着积极的态度,这既是因为他相信该地区具有一定战略价值,即便这里不是中国;也是因为这样做可以转移各国的注意力,使国王和女王不会因为他未能履行自己的承诺而陷入窘境。

在谈到古巴及其临近岛屿时,他写道:"纵使洋洋千言、妙笔生花也难尽述,因为这里仿佛被施了魔法。"难道就没有人质疑过他的观察是否属实吗?"可以肯定,君主陛下,如斯之土地,应能创造无数财富,但臣未在任何港口久留。"

至于他为什么冒着巨大的危险,付出极大的代价横渡大西洋,却对自己真正要寻找的东西避而不谈,他虽然做出了解释,但这一解释并不令人信服。"臣欲尽可能了解更多国家,以便向二位陛下奏报,"接着他顺便提道,"臣不谙当地语言,当地土人与臣互不理解,随船之印度人亦然。"

这一观察结果与他此前在日志中记录的与印第安人的多次交流不符,因为他曾经描述印第安人如何跟他讲起黄金、树木及港口。即使考虑到双方产生过重大误解,其中一些不可避免,另一些则是有意为之,然而从船队于10月12日首次登陆以来,哥伦布及其手下无疑一直在与其印第安东道主就贸易、宗教和当地地形进行过多次对话。双方都证实了对方神秘的宗教预言和幻想。印地安人认为哥伦布的舰队证实了当地一个长期以来广为流传的观念,即像哥伦布等人这样的神圣或天启之人会造访他们的岛屿,而哥伦布则相信他所遇到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尽管泰诺人与他之前的想象并不相同。双方既相互认可,又相互误解。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件事背后潜藏的可能性对双方来说也各不相同。对印第安人来说,这意味着上帝显圣,他们将会升入天堂,而非堕入地狱。对哥伦布来说,这意味着他有可能对当地人进行剥削和奴役,并且获得取之不尽的个人财富。

探索新世界

为了与印第安人沟通,哥伦布只能依靠随行的翻译路易斯·德·托雷斯,但他很快发现此人并未掌握在上述岛屿开展交流所需的语言。作为替代,哥伦布诱使印第安人上船,为他充当向导和翻译,结果发现"臣常会误解被带上船来的印度人,错把此物当成彼物,而臣也不太信任彼等"——不是因为他无法理解这些土人,而是因为"彼等试图逃走"。哥伦布再次自相矛盾地写道,他毕竟正在"逐渐学习"印度话,而且也要"令部下学会此种语言。"接着,他透露说:"臣发现迄今为止,当地人只讲一种语言。"言下之意是他对当地的语言已经有所了解。

哥伦布提到的"一种语言"即阿拉瓦克语(Arawak),目前被归入麦普列安语系,在加勒比海一带和南美洲被广泛使用。他无意间对加勒比海盆地进行了彻底探索,在此过程中,他可能听到过两种阿拉瓦克方言,即古巴语(Cuban)和巴哈马语(Bahamian)。

哥伦布对印第安人的文化甚至农业都不感兴趣。在写给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一封信中,他提到自己所探索的地方在精神和经济方面仍是一片空白,而他的君主会在当地留下西班牙帝国的永恒印记。他预言道:"二位陛下可下令在此修建市镇与城堡,如此这里就能成为基督教之领地。臣向二位陛下保证"——这种说法的效力不啻于当庭宣誓——"依臣看来,普天之下再无如此肥沃之土地、宜人之气候、丰富之水源和甘醇之水质;当地河流迥异于几内亚,后者的河水只会传播瘟疫。"他这番话就像是马后炮,因为西班牙朝廷上无人不知,几内亚已经完全落入葡萄牙的手中。

为了阻止葡萄牙人及法国或阿拉伯海盗前来干涉,夺走他刚刚发现的这座人间天堂,哥伦布敦促斐迪南和伊莎贝拉:"除基督教天主教徒外,陛下不应准许任何异国人涉足此地或在此经商,因为发扬光大基督教乃吾人此行之初衷。"无论是西班牙君主,还是一代又一代教士,都会庄严地认同这一观点。这将始终是他的最后一个借口,也是他最具说服力的理由:即使其他所有事情都出了差错,即使他未能实现其他任何目的,他至少在其他世人之前把基督教带到了这里。

在评定过自己所取得的成就后,哥伦布也对部下的健康状况表示更加乐观。他吹嘘道:"无人患有头痛之疾,更无一人卧病不起。唯有一老叟毕生为结石症所苦,不料到此两日便不治而愈。"三艘帆船上所有船员均状况良好。在这次史无前例的航行中,考虑到哥伦布扭曲的地理观、缺乏可靠性的天文导航术,以及他手下条件简陋、卫生状况不佳的船只,这不能不说是他福星高照。

哥伦布刚向君主奏报过自己的宏伟蓝图,就从手下的船员那里听到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船员们告诉哥伦布,在侦察过程中,"彼等在一间屋内发现了一块蜡饼",像是一件神物。哥伦布很好奇,于是准备将它带回西班牙,当面呈给两位陛下。此外,"水手们还在另一间屋内发现房梁上挂着一只篮子,篮内有一颗人头,篮上另扣有一篮。"据他们的描述,这些干枯的头颅被装饰在四壁,令人毛骨悚然。哥伦布认为此物"一定是族内先人的头颅,因为村中每间房屋均十分宽敞,可以同时住下许多人,所以彼等应是同一祖先之后裔"。

尽管哥伦布语气沉着,他还是急于寻找一片相对安全的开阔水域落脚。但就在此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西南风呼啸着向船尾袭来,船队根本无法启航。由于雨势太大,人们的鼻孔里都进了水。几阵暴雨过后,不时有薄雾飘过。一小时后,雨又下了起来,到处都是湿淋淋的。翌日,即11月30日,潮湿的海风转向东方,刚好与他的航向相反。

由于无法出行,哥伦布派出一支由8名水手和2名印第安人(作为翻译和向导)组成的侦察队,对该地区及其居住环境进行考察。"彼等走进了很多家户,但室内均四壁如洗、空无一人,所有人都逃之夭夭。"令他们难以理解的是,这个新世界里竟然不见人的踪迹。最后,他们终于看到"四个年轻人在刨地",但是这些印第安人一旦发现入侵者,"立即转身逃跑,追赶不及"。惊慌失措的居民们还是留下了文明的迹象,而这些迹象令人印象深刻。他们看到了"许多村落、肥沃的耕地和多条大河。在其中一条河边,他们还看见了一只漂亮的独木舟,舟长九十五个手掌,由整根树干开凿成,足可容纳一百五十人",前提是附近有人,但他们还是没有见到一个人。

3艘帆船在泊地摇摆不定,随时准备出航。随着雨势越来越猛,水手们担心狂风暴雨会摧毁船只,但哥伦布相信无论天气多恶劣,港口入口处的一块巨礁都可以保护他们,至少他是这么说的。然而,他们的处境要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大家也开始议论纷纷。一旦风向改变,那块礁石便毫无用处。

最后,哥伦布虽然看到了几个人,但他们也仓皇逃跑。12月3日,星期一,哥伦布冒险登岸,沿着一条蜿蜒的小溪前行,无意间看到了"五只巨型独木舟……外观漂亮、精雕细琢"。作为一名航海家,他对这几只独木舟赞不绝口,认为它们的外形与功能结合得十分完美。随后,他继续前行,发现了一座"带棚的船库,里面井井有条,既能遮阳,亦能避雨"。他走进棚内,看到一只"独木舟与其他小舟一样,系由整根原木凿成",大小相当于一艘大型划艇或"十六座的"游艇。精致的船身令他叹为观止,"无论工艺还是外观都让人赏心悦目"。

这对哥伦布来说是一种乐趣,但对西班牙的官员们来说却并非如此。朝廷派哥伦布出海是为了拯救众生的灵魂、与大汗开展贸易,并借此胜过狡猾的葡萄牙人,因此他们对当地土著的手工艺品毫无兴趣,他们想要的是黄金和权力。

离开船库后,哥伦布登上一座山,从山顶眺望广阔的田野,看到"土地上种植着许多作物"。作为一名水手,哥伦布不熟悉这些水果和蔬菜的名字。他认为其中有些是葫芦,西班牙语称作"卡拉巴札"(calabazas),是当地最早栽种的植物之一。

突然,众人发现了一些"村民"。但水手们刚看到山上那些奇怪的人影,他们便望风而逃。哥伦布派出印第安向导去安抚这些村民,并且向他们赠送了鹰铃、黄铜戒指和黄绿色玻璃珠等礼物。在提到那些胆小的印第安人时,哥伦布"向二位陛下保证,吾等十人便足以吓退彼等一万余众,因为彼等生性懦弱胆怯"。村民们虽然手持长矛,但水手们检查后发现这些长矛十分简陋,只不过是一些尖端被火烧硬的芦苇秆而已。

哥伦布想要拿到几支长矛,就采用了"一条妙计,按照以物易物的方式,换走了彼等所有的长矛"。如此一来,这群胆小的印第安人就被狡狯的舰队司令夺走了手上最原始的武器,而他们已经开始对哥伦布感到既敬且畏了。

就在哥伦布认为自己已经控制了这些村民,并且解除了他们的武装时,村民们纷纷向空中举起双手,开始大喊大叫。突然,哥伦布看到其中一名印第安人"面色蜡黄",疯狂地对他打着手势,好像是说有人就要来了。现在看来,他所说的很可能是加勒比人。这名印第安人指着一个西班牙人手里一把装满箭矢的十字弩,表示危险即将到来,而"彼等都会被杀死"。为了强调自己的意思,他甚至抄起一人的剑鞘,抽出佩剑狂舞起来。

印第安人纷纷逃走,哥伦布沉着地紧追不舍。当他赶上他们时,他们正准备开战。"那里村民很多,人人面涂红色,赤身裸体,仿佛刚出娘胎一般。有些头戴羽饰,有些插着翎毛,所有人都手持一把梭镖。"哥伦布故技重施,用小恩小惠和分散注意力的方法让他们缴械。"余靠近彼等,递上几块面包,而后用一只鹰铃换取彼等之梭镖,又赠予其他人一只黄铜戒指和一些念珠,于是众皆欢喜。"作为回报,印第安人交出了珍贵的梭镖,因为"彼等以为吾等来自天上"。如果他们手里有哥伦布所寻找的黄金和香料,那么要想从他们那里得到这些宝物一定易如反掌。

日落时分,哥伦布走进"一幢漂亮的房屋",发现天花板上挂着"奇特的工艺品"。他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看到的物品,但它们很可能是一些工艺复杂的编制垫,再用贝壳加以装饰。这些东西如此引人注目,以至于哥伦布认为自己无意间闯入了一座庙宇。他打着手势,询问当地土人此处是否为祈祷之地。"彼等说不是,其中一个爬上房梁,取下所有饰品相赠。"

12月4日清晨,一阵微风吹来,哥伦布终于可以扬帆启程了。他将此前占领的港口称为圣港(Puerto Santo),然后沿着岸边航行。在经过一个地标性的海角时,他为其命名为林多角(Cape Lindo),而这个海角如今通常被称为弗雷尔角(Punta Fraile)。

他还发现了一个"大湾",认为这可能是通往大汗帝国的一条海峡或通渠,于是星夜兼程,"意欲一睹通向东方之陆地"。然而,在印第安向导的建议下,他最终放弃了这一宏愿。他现在探索的这片有东方王国风味的海岸,实际上仍属于古巴。"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那里地域广袤,一定是一片大陆,因为他已在沿岸毫不费力地驶出了一百二十里格。"

鉴于古巴有可能只是一座岛屿,而不是亚洲大陆的一个海角,哥伦布似乎放弃了他此行最重视的目标之一。他至今仍未找到亚洲,也没有找到大汗,但他也不愿承认自己发现的是其他地方。由于无法解决这一地理难题,他只能埋头于航行之中,并且再次回到伊斯帕尼奥拉岛,不停地探索下去。至于他探索的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天色渐暗,哥伦布让"尼尼亚"号快帆船打头,"趁天色尚未全黑,前去寻找港湾停泊",而"尼尼亚"号来到了现今的海地(Haiti)沿岸。这座港湾"如同加的斯湾一样,此时天色已黑,'尼尼亚'号放下小艇进港勘测,小艇点亮烛灯"在前方引路。哥伦布靠近烛灯,"希望小艇能发出入港信号"。然而就在此时,"小艇上烛灯熄灭"。结果,"'尼尼亚'号只好离开岸边,向舰队司令燃烛示意,并且靠了过去,向其禀报方才发生之事。正值此时,小艇上有人重新点燃蜡烛,快船遂向其驶去,但舰队司令未能尾随进港,只得在港外漂泊一夜。"

由于风向多变,水流不定,火把的光线忽隐忽现,次日,即12月6日黎明,哥伦布"发现旗舰已在海港四里格开外"。他遥遥瞥见岸上有火光,燃起的烟雾"如灯塔一般",也许是在警告陆地上有部落正在开战。对此,他向来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参与。

"黄昏时分,舰队司令缓缓驶入港湾,为该湾取名为圣尼古拉斯湾(St. Nicholas),因为当天乃圣徒尼古拉斯节,故取此名以纪念。"哥伦布写道,并且盛赞该港"风景秀丽、令人惬意"。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认为自己有权力也有责任为当地赐名,而不用管这个地方过去叫什么。在很多情况下,他所起的地名会流传下来,从而抹去了该地区以往的历史。他的命名仿佛有种力量,就像他把自己所到之处都变成了基督教世界一样,因此命名无异于占有。

哥伦布认为,他这次发现的海港比之前到过的港口更加优良,并且查看了周边的情况,探测了海港的水深,想看看这里是否存在危险。最后,他满意地宣布:"此地似乎全无浅滩。"其长度足以容纳"一千条大型帆船",言下之意是向西班牙君主暗示,这个地方潜力巨大。"整个港湾微风习习,无人居住,且树木稀疏,"他写道。

岛上地势开阔、一望无际,岛屿在波光粼粼的海水中,仿佛是镶嵌在蓝宝石中的一块碧玉。"此岛虽地势颇高,但岛上均为平坦之旷野。"他朝另一边望去,看到"一马平川,风光旖旎",还有一个大型村落和数条15座长的独木舟,但独木舟上的土人没有接近他的船只,而是仓皇逃跑。船上随行的印第安人突然表示,他们"非常希望返回家乡",但哥伦布对他们的动机感到怀疑,而他们也同样对哥伦布的动机充满顾虑。

翌日清晨7时,当水手们开始放哨时,哥伦布扬帆起航,离开了圣尼古拉斯港。

瓢泼大雨倏然而至,随后整整下了3天。"一股劲风从东北刮来,"他言简意赅地写道。事实上,这股强风足以拖动船锚,让"舰队司令惊诧不已。"他的侦察队再次看到了人类定居的迹象,但当他们上岸时,土人们早已消失在热带丛林之中。哥伦布满是困惑,一心想要向四散奔逃的加勒比海土人求助。

人们常常认为,哥伦布肩负天命、极度自信,力图将基督教和西班牙的统治带给尚未开化的民族,但这种英雄形象与实际情况格格不入。面对生性胆小、多半手无寸铁的印第安人,他希望学习他们的语言,并钦佩他们的航海技术;也有人认为,他有计划地对印第安人进行剥削、奴役、羞辱或屠杀,而这同样有悖于真实情况。此时的哥伦布与几个世纪以来的评论家和肖像画家所描绘的形象完全不同,他既没有制定律条,也没有传播疾病,而只是一个热诚、无畏、误入歧途的航海家,以及一个喜欢自吹自擂的日志作者,而他很难把自己的使命感和自负强加给他人,尤其是他手下的船员们。

那些以前从未见过此类人物的印第安人虽然对他钦佩不已,但他们的反应却是逃之夭夭。他们对哥伦布及其手下越熟悉,就越容易被这位探险家吸引,一方面是因为他善于利用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两个迥异的群体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潜在而又难以言喻的共同命运。他们深受哥伦布吸引,就像铁屑被磁铁吸引一样。从中可以看出,尽管哥伦布对自己身在何方感到疑惑,尽管他经常犹豫不决,但他崇高的使命感还是感染了当地土人。与此同时,他也是一名狡猾的热那亚商人,时刻都在寻找可供交易与开发的资源。

随后,他继续对伊斯帕尼奥拉岛及其邻近岛屿进行探索,至于究竟是哪些岛屿,我们迄今尚不清楚,因为哥伦布的记录支离破碎。他还接触到了更多泰诺人。哥伦布发现,他们对掠夺成性、嗜食人肉的加勒比人极为恐惧。"所有岛民皆生活在对加尼巴人加尼巴是Canibal的音译,即食人者。——译者注的极度恐惧之中,"他哀叹道,"因此吾需重复此前所言,即加尼巴人乃大汗之臣民。加尼巴人就住在附近,常驾船来此地抓人。由于被俘者有去无回,于是土人便认为他们已被加尼巴人吃掉。"哥伦布没有意识到他的上述言论充满了讽刺意味,而是继续写道:"日复一日,吾等对印度人之了解逐渐深入,印度人对吾等之了解亦然,不过彼等仍常常产生误会。"哥伦布坚信自己已经抵达亚洲,来到了大汗的家门口,究竟是谁产生了误会,是印第安人还是哥伦布本人?

次日,即12月12日,哥伦布为自己相互矛盾的冲动找到了更多佐证。他首先让水手们在港口入口处竖起一个"大十字架"。完成这项任务后,3名水手前往内陆,"观察当地的花草树木",结果遇到了"一大群人"。这些人全部赤身裸体,在看到入侵者后匆匆逃走。这一次,水手们按照哥伦布的命令,抓到了一名女子。这名女子恰巧"年轻美貌",同样赤身裸体、天真无邪,被人带到舰队司令面前。哥伦布"让人为她穿衣蔽体,并赐其玻璃念珠、鹰铃和黄铜戒指,而后按照惯例极为体面地将其送上岸"。

哥伦布声称,这名年轻女子愿意和船上的其他女性待在一起,而他计划把她们作为新奇的礼物呈给斐迪南和伊莎贝拉。更让他感兴趣的是,"这名女子鼻上戴有一小片金子,说明此岛上一定有黄金。"无论这片黄金有多微不足道,对哥伦布来说,它都不仅仅是一个象征或一条线索,而是能够证明这些岛屿蕴藏着巨大的财富与力量,因此足以激励他继续探索。

哥伦布又派出一支队伍。这支队伍发现了一个大型村落,村子里有"上千栋房屋和三千余居民"。当这些基督徒和印第安向导到来时,村民们纷纷逃走。印第安向导高声喊话,让他们不要害怕,说"这些基督徒并非来自加尼巴岛,而是来自天上,逢人便会赠送礼物"。大多数印第安人闻听此言,都不再逃跑,而是转身回来,"走到基督徒面前,双手置于头顶,以示崇敬和友好"。尽管消除了疑虑,"彼等仍在瑟瑟发抖"。

当泰诺人不再感到恐惧时,他们邀请基督徒来到家中,拿出"根茎"来招待后者,它们看起来"就像当地普遍种植的大胡萝卜"。根茎分为两种,一种是像土豆那样的块茎,还有一种是块根。这种褐色的根茎看起来普普通通,其瘦小、多节的红色嫩芽成了印第安人的主要食物,是一种淀粉含量丰富的木薯类植物。有时也被称作木番薯或树薯。

哥伦布的手下发现,泰诺人的农业技术远超其他热带部落,不仅限于刀耕火种。为了种植木薯,泰诺人辛辛苦苦建造起一道道"克努克",也就是约3英尺(1英尺=30.48厘米)宽9英尺长的小土堆,以便在雨季抵御侵蚀、排出污水,还可以储存木薯的块茎长达3年之久,以应对饥荒。有了木薯,"彼等便可以将其做成面包,经过烹调和烘烤,其味如板栗。"没过多久,西班牙人就开始把这种其貌不扬的褐色块茎叫作"印度面包"。

除了热量很高,木薯几乎没有什么优点。若非将其煮熟,木薯尝起来也毫无味道。生木薯更需要精心加工,因为它含有微量氰化物(氰化物苷),必须通过刮擦和发酵将其去除。摄入未经加工的木薯会导致令人痛苦的慢性胰腺炎或胰腺损伤。40毫克木薯氰化物便能杀死一头牛。

为了让木薯可以食用,印第安妇女会磨碎块茎,将干木薯粉与水和成糊状,然后摊成薄薄的一层铺在篮子上。经过5个小时处理后,木薯中大部分有毒的生氰糖苷会被分解,向空气中释放出剧毒的氰化氢。直到此时,人们才可以安全地食用木薯。

木薯只是哥伦布及其手下所不知道的许多种植物之一。事实上,当时所有欧洲人都对木薯一无所知。舰队司令哥伦布、随船医生昌卡(Chanca)和水手们看到加勒比海肥沃的土地上生长着奇形怪状的辣椒、豆子、花生和甘薯,都感到十分奇怪。更吸引人的是这里还有几十种对欧洲人来说新奇罕见的水果。这些西班牙探险者第一次看见并品尝了木瓜、芒果、番石榴、星苹果、曼米苹果和百香果。

还有一种水果叫"皮尼亚"(piñas),也就是菠萝。它"如芦荟般生于蓟状植株上,叶繁而多肉,"其中一人着迷地写道,想要将其与自己更熟悉的欧洲植物进行比较。这种水果的果皮和果刺"厚度近于甜瓜",需要一年左右才能成熟,但据说闻起来"比蜜桃更香",只要一两个便能让满室芬芳。

他们看到的还不止于此。当印第安人得知哥伦布想要一只鹦鹉时,他们送来了各种各样的热带鸟类,而且不求任何回报。这些鸟儿色彩斑斓、美丽绝伦,身上有红色、蓝色、黄色,头上还点缀着黑白相间的斑纹。它们个个机灵警觉、活泼可爱,体长相当于成年人的手臂。它们有着强壮的下颌骨,能够啄开植物的种子,还能模仿人类的语言,甚至似乎可以理解人们的意思。除了人类以外,它们是哥伦布在岛上遇到的最聪明、最友善的生物。

这些鹦鹉固然漂亮,但哥伦布还是把目光转向了面前两位美貌的姑娘。她们几乎一丝不挂,也毫不为此感到羞怯,这让哥伦布大为诧异。他在日志中记录,自己看到的"两个少妇像西班牙人一样皮肤白皙",而她们所居住的地区"土地均已耕种……谷地中间有大河流过,河水能灌溉所有耕地。当地树木苍翠、果实累累,百草丰茂、繁花争妍,道路宽阔平坦"。

自此以后,哥伦布在记录航海日志时一反常态,暂时将航行、潮汐和风向抛诸脑后,醉心于描写当地的风景。"此地气候宜人,"他写道,"如同卡斯蒂利亚之四月",处处回荡着醉人的声音,大自然的一切都如此和谐,让他觉得这是"世间最大之乐事"。"入夜后,小鸟婉转啼鸣,蟋蟀和青蛙的叫声不绝于耳,鱼儿也和西班牙的一样。据水手们称还有许多乳香树、芦荟和棉花"。但是,他不得不在这段美妙的遐想后突兀地补充道,"彼等未能找到黄金"。幻想被打破后,他开始忙于用沙漏测量当地白昼和黑夜的长度,但结果与他的预期不同。他不得不承认,"其中可能有些错误,要么是彼等未能及时翻转沙漏,要么是沙子没有顺利流出"。他无疑是在抱怨自己陷入了僵局。显然,他在使用这些有缺陷的工具时相当笨拙,远没有他的想象与直觉那样敏锐。

翌日,他离开了康塞普西翁港(Puerto de la Concepcion),即今海地的穆斯蒂克湾(Moustique Bay),朝着一座崎岖多山的岛屿驶去。这座岛屿由于中部隆起形似海龟,因此后来被称作龟岛,其西班牙名称"Tortuga"(意为海龟)尤为著名。哥伦布发现此地"海拔颇高但地势平坦,且景色秀丽,人口众多"。他决定在第二天,即12月15日,再次勘察龟岛,于是来到"半里格开外一处背风海滩,在宜于停泊的地点"抛锚。

哥伦布在日志中留下了诸多暗示,表明自己虽身处人间天堂,但仍变得越来越忧郁和迷茫。他来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却迷失了方向。他渴望找到黄金,兑现他对君主和自己的承诺,完成自己崇高的使命。从他的日志中可以看出,由于迄今未能与大汗或其他强大富有的统治者取得联系,他的此次航行虽然雄心勃勃,但是缺乏正当的目的。

他目睹了葡萄牙探险家巴托洛梅乌·迪亚士(Bartolomeu Dias)4年前从好望角返回里斯本时的遭遇。为了达到同样的目标,迪亚士在整整2年的时间里奋力挣扎、穷困潦倒,不惜牺牲自己和船员们的生命。然而,面对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的葡萄牙国王,他得到的只是不冷不热的接待。2年之后,即1490年,迪亚士仍然希望赢得君主的青睐和自己应得的荣耀,于是再次踏上通向异国他乡的道路,最终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这位伟大水手悲惨的一生不能不令人警醒。哥伦布不愿在他发现的人间天堂、沃土福地中重蹈覆辙。他的心中有着某种更崇高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