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好的婚姻，需要守住人性最低处

婚姻律师大概是见过成年人眼泪最多的职业之一了。

有一个客户在我陪伴他经历了三个多月的纠结、痛苦、折磨后，终于在一个下午和他的前妻办理了离婚手续。办完后，他来到我办公室，用尽剩下的一点力气，颓丧地说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把肩膀借给了他。生活中，他是一个阳光积极的著名主持人，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孩子。他趴在我的肩上号啕大哭，全身颤抖。那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释放吧。

还有一次，一个在微博上关注我很久的女性来到我办公室，以第三人名义咨询了一些婚恋性侵的问题。我知道是她，她也知道我知道是她。我们都没有说破。我想，她还需要一些勇气吧。在我们要结束谈话时，她问我：“如果这个女孩是你的妹妹，你会不会看不起她？你会给她什么样的建议？”我回答：“我会为她的勇敢骄傲，被伤害不是她的错。没有证据不等于没有发生过。我也会鼓励她，要努力放下过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她突然崩溃大哭，喃喃着说，谢谢你，张律师，谢谢你理解我。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谁能想到她在别人的面前，常常是知心姐姐，为别人出谋划策，指点人生。

做婚姻律师这些年，我见过很多高级的感情，哪怕在分手的最后一刻，彼此也都克制减少对对方的伤害。

有一对从美国回来的夫妻。女方是IT行业某跨国公司的高管，男方是创业失败的私企业主。在国外时，他们的人际关系简单，夫妻矛盾相对没有那么突出。最近两年，妻子被调回国内，男方也想回国创业。于是他们卖掉美国的房子，在上海开始打拼。创业并不顺利，男方情绪日渐暴躁，女方工作压力加大，偶尔口不择言，加上从国外简单的人际关系回到熟人圈的生活后，双方都有点不适应。男方自尊心极强，渐渐患上抑郁症，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觉得和女方生活在一起压力太大了，并且他也想把上海的房产再卖掉一套投到公司里做最后一搏。女方不同意卖房，也说服不了男方。由此，男方决心要离婚。

在法庭上，男方除了坚决表示要离婚外，其他不愿意多说一句。女方试图想挽回男方，一直在表达自己的过错，对男方关心不够，有时说话不注意等，但核心的意思是，自己不同意离婚。法官问男方，到底是因为什么必须要离婚？男方十分痛苦地说，感觉到很压抑，睡不着觉，双方事业方向也不一致。能看得出来，男方在努力隐忍着不想说女方在婚姻中的过错。女方继续表达愿意理解男方，愿意配合男方的事业，只是不同意再继续卖房投资了。在法官第二次追问时，男方失声哭了出来，但依然没有说女方的什么过错，只是喃喃着说，我想离婚是想了好久的，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的。女方在进入法庭前，是下定决心不同意离婚的，她相信男方会好起来。但在男方失声痛哭时，女方红了眼圈，说，我会配合的。

出了法庭，女方叫了一声“老公”，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男方欲言又止地再次流下眼泪。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法庭。很久以后，女方因为别的事再次联系我，顺便提到他们的事。离婚后，他们依然默契地照顾着女儿，孩子平时跟妈妈，周末爸爸接过去。有时他们一家三口也会出去聚个餐。他们像朋友一样相处着，也像家人一样互相关心着，但他们不再是夫妻。听说，男方在离婚后，抑郁好了很多，能睡着觉了。

看过这些婚姻方才懂得，对有些曾经是夫妻的人来说，爱情没有了，但亲情还在。他们对对方的尊重和对自己情绪的克制，令人感动。

美国电影《婚姻故事》里有句台词说：“刑事律师能见证坏人的善，而婚姻律师却常常见证善人的恶。”一对曾经爱到生命深处的夫妻，在法庭上因彼此心生怨恨，会去攻击对方最脆弱的地方。攻击之后，伤的却是自己。

L先生看上去文质彬彬，每次见面都能感觉到他的绅士和礼貌。他因妻子有外遇挽回无果遂提出离婚。在法庭上，法官追问双方感情破裂的原因时，他始终不愿说出真正的原因。开始时，女方为了获得最大利益，反复强调家庭的财产全部都是由她一人创造，说男方的母亲和妹妹都白吃白住，占尽他们家的便宜。男方始终尽力克制。但在数轮开庭过后，面对女方的咄咄逼人，男方终于在法庭上忍不住追问女方：“陪你去妇产医院的那个人是谁？你过生日送你999朵玫瑰的又是谁？没有我当初在北京的打拼，哪有你后来来北京的机会？没有我父母和妹妹对我们生意的支持，哪有我们事业的今天？你不要忘记了你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农村人，是如何走到今天的！”说完这些话，他充满愧疚地对着我们连说几句对不起。我想他应该是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眼前的这个女人。经历了五次开庭，本着以解决问题为目的，好和好散结束婚姻的想法，前四次他都克制住了，但在最后这一刻他没有忍住。

也许在每一桩破碎的婚姻里，都有自己的付出不被看到的失落。当然也有对另一方无限夸大自己付出的愤怒。在针锋相对的场合，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也会变得失控，也会不小心释放出人性中恶的一面。但这样处理问题不是自己的本意，他们并不喜欢那个坐在法庭上和对方互撕的自己。

因着职业的缘故，我常陪伴客户度过他们人生的艰难时刻，洞悉他们内心最深处的软弱，也因此能有幸以悲悯之心偶遇他们人性的脆弱和光芒，与他人在生命的底层相遇。也许在某一个阶段，我们处理婚姻问题的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客户看待世界的眼光，能让他们带着谅解和宽容告别过去，开启新的人生。

在这本书中，我将执业十五年以来的经验用故事的形式分享给大家。希望在给到大家知识的同时，也将处理婚姻纠纷的智慧与力量传递给更多人。

为客户提供法律服务，只是婚姻律师最基本的作用。于我们这仅仅是一项工作，而对于当事人来说，也许是他们人生的一部分。感谢他们的信任和托付，让我有机会用生命去影响生命，我想这是婚姻律师最大的价值，也是我喜欢做婚姻律师最重要的原因。

2022年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