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芬奇发明了自行车？

一项技术的发明总被人习惯性的归结于一个天才的奇思妙想。自行车技术的发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归功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和科学家列奥纳多·达·芬奇。

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年—1519年），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在绘画艺术方面的成就最为辉煌，与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并称“文艺复兴三杰”。他的艺术作品，如《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等，广为人知，而完美呈现人体比例的《维特鲁威人》则被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素描，堪称文化象征。

在卓越的艺术成就之外，达·芬奇还以博学著称，常常被描述成一个博学者中的典型、一个有着“不可遏制的好奇心”和“极其活跃的创造性想象力”的人。达·芬奇有超越时代的广泛构思，涉及后世的直升机、机关枪、机器人、坦克、太阳能聚焦使用、计算器、双层壳……他都有过概念性发明。他还在建筑、数学、几何学、解剖学、生理学、动物学、植物学、天文学、气象学、地质学、地理学、物理学、光学、力学、土木工程等领域有着显著的成就。

一如达·芬奇的艺术创作中只有极少数画作（据统计仅存15张）流传下来一样，他散布在形形色色收藏中的科学示意图、笔记的手稿，存世的同样也十分罕见。《大西洋古抄本》（Codice Atlantico）是诸多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手稿集册中最大的一部，共12卷，1119张，绘制的年代在1478年到1519年之间，包含的类别非常广泛，有飞行、武器、乐器、数学、植物学等等，令后人得以一窥达·芬奇的多才多艺。《大西洋古抄本》为彭佩欧·莱奥尼（Pompeo Leoni）于16世纪末集结而成，现存于意大利米兰的安波罗修图书馆（Biblioteca Ambrosiana），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曾对其进行过修复与重新装订。

就在1966年修复达·芬奇手稿的过程中，负责此事的意大利修道士在《大西洋古抄本》的第133页的背后“发现”了一张用碳笔绘制于1493年的草图。在这幅素描图画上，画着一辆明显不具有转向功能的自行车，其驱动方式是以曲柄带动链条，链条再拉动后轮前进。从手稿上看，这一图像与现代自行车极为相似。在这幅看似非常简陋的素描草图中，除了这辆自行车外，还有一些涂鸦的画作。因为《大西洋古抄本》的第133页和132页原本是一页，曾经被人分为两页（大多学者认为是达·芬奇本人分开的）用于作画或是记录，后来又被人胶合在一起。所以这个自行车素描草图和那些涂鸦被掩盖了几个世纪后，才被人重新“发现”。

在1974年的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上，国际出版商合作出版了一本名为《未知的列奥纳多》（The Unknown Leonardo）的书。其中第三卷由奥古斯托·马里诺尼（Augusto Marinoni）编辑。奥古斯托·马里诺尼当时是米兰天主教大学的词典编纂者，达·芬奇作品的研究权威，他在书的附录中展示了这张据称是来自于《大西洋古抄本》的粗略草图。

虽然从绘图风格来看，这幅草图绝对不是出自列奥纳多之手，但根据马里诺尼的研究，它应该是达·芬奇学生吉安·贾科莫·卡坡蒂（Gian Giacomo Caprotti，又名“萨莱”）的作品，而萨莱之所以有此灵感——在1493年就画出了一幅与现代自行车技术形态极为相似的素描画，无疑是来自达·芬奇的直接启发和影响。顺便说一句，有专家认为，这位萨莱，就是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的原型。因为这一“颠覆性”的发现，奥古斯托·马里诺尼被邀请参加1992年在法国圣艾蒂安举办的第二届国际自行车历史会议。值得指出的是，虽然马里诺尼是个思维敏捷，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但他的理论并没有完全说服在场所有观众。

不过，在位于达·芬奇的故乡佛罗伦萨附近的列奥纳多·达·芬奇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还是根据这张素描画制作了一个全尺寸的木制复制品。这个木制自行车复制品出现在一个题为“机械奇迹：列奥纳多时代”的展览上，还曾于1997年10月在美国纽约的世界金融中心展出。

受到这一研究和日后意大利坚持达·芬奇发明自行车的影响，在不少以“万物由来”“世界之最”“百科全书”为题的科普类中文书籍中，都将自行车的第一发明人归于意大利人达·芬奇。这一发明的过程甚至被反复想象和演绎，其中最为典型的故事，是下面这个：

铛——铛——铛——，钟楼的指针重合在12点，响起了清脆的钟声。钟声唤醒了沉浸在想象中的达·芬奇。“钟为什么能敲呢？里面有发条作动力，对，用发条可以试试自动行走的车。”达·芬奇转身坐在桌子前，把他的设想画在纸上，第一辆以发条为动力的自动行驶交通工具的设计草图在大画家手中诞生了。只是，他的理想留在了纸上……

然而这一切完全是毫无根据的想象，马里诺尼的研究并未得到业内专家的一致认可。最为夸张的是，他的研究结论来源于一本他如今本人再也找不到的研究笔记，如此不可靠的推断，刚一提出就遭到了许多批评。

事实上，别说那本莫须有的研究笔记，就连《大西洋古抄本》上这张粗略草图的真伪也受到了各方质疑。德国科学家莱辛（Hans-Erhard Lessing）撰文指出，所谓达·芬奇的自行车手绘草稿的真实性令人怀疑，似乎是后人伪造的，这么做的动机是民族主义情绪作祟。莱辛后来在他的专著中援引了一位名叫马拉帕尔特（Curzio Malaparte）的意大利作家的话，这段话1949年刊登在一本法国体育杂志上，展现了意大利人是多么渴望证明自行车是自己民族的发明：

在意大利，自行车和与列奥纳多的《蒙娜丽莎》、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或但丁的《神曲》一样，属于“国家艺术遗产”。但令人惊讶的是，自行车并非由波提切利、米开朗基罗或是拉斐尔所发明。你在意大利，若是说自行车并不是由意大利人发明的，一定会看到下面这一幕：所有人脸上都会笼罩一层悲伤之情，变得闷闷不乐。（只要你尝试）这种场面一定会发生！

莱辛承认《大西洋古抄本》第133页背后的确有一些素描画存在。因为在马里诺尼的研究发表之前，甚至在《大西洋古抄本》被修复之前，来自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艺术历史学家卡洛·佩德雷蒂（Carlo Pedretti）就发现了它——1961年，佩德雷蒂借助强光灯的帮助，在《大西洋古抄本》的第133页的背面看到一些东西：两个未连接的圆圈和一些圆弧。

但在莱辛看来，马里诺尼曾在1967年重新发现失传已久的《马德里手稿》（Codex Madrid，达·芬奇手稿，分为I和II，前者创作于1490年至1499年，后者则创作于1503年至1505年之间。这两份手稿失踪了很久，直到1966年才发现于马德里的西班牙国家图书馆），进而成功证明了达·芬奇才是链条传动的最早发明人。这一成功，刺激或是鼓动了正在修复《大西洋古抄本》的意大利教士或者其他什么“Joker”（即小丑，这是莱辛文章所用的词汇——编者注）。后者在修复过程中，也就是在1966年到1969年之间，将《大西洋古抄本》第133页背面的两个本不相连的圆圈草图，描画变成了自行车的轮子，将弧线变成一个车架子和挡泥板，并添加踏板和链条。

莱辛的说法毫不意外地引来了意大利人的反驳。马里诺尼始终坚持达·芬奇手稿是真实的，他争辩说，只有他和修复者才能接触到真正的《大西洋古抄本》，而他不认为僧侣会做假。莱辛却认为，《大西洋古抄本》并没有很严格的安全保卫措施，其实有很多人可以接触到这批珍档，在警方的档案里，甚至还保存了想倒卖这一抄本的案件的卷宗，罪犯就来自保管这份资料的图书馆。

如果仅从技术角度出发，由链条传动但同时拥有一个固定的不可操纵的前轮，车把手仅用于放置骑车者的手，这样的发明出现在15世纪也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按逻辑而言，只有发明者已经尝试过前轮踏板的失败，那么链条驱动才有意义。对此，奥古斯托·马里诺尼曾在后来的著述中予以辩驳，他将这种自行车分类为“列奥纳多的不可能的机器”并写道：

……车辆永远不会像真正的自行车那样运作……事实上，这些不是真正的机器，而是简单的想法：这个草图代表了自行车的第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在人的想象中扎根了。那个人只能是列奥纳多。

达·芬奇发明自行车论的支持者也给予了莱辛近乎相同的嘲讽。他们觉得，莱辛是德国曼海姆技术与劳工博物馆（Museum of Technology and Labour in Mannheim）的前策展人，而曼海姆是1817年卡尔·冯·德莱斯（Karl von Drais）建造第一辆自行车的德国城市，所以捍卫德莱斯是自行车第一发明人是莱辛的“责任”。在达·芬奇发明论的支持者看来，对《大西洋古抄本》第133页草图的最简单、最直接的解释是：这是因为人类知识的传播可能存在断层。画这幅素描的人看过一本古书，或受他人影响，而现今这本书已经失传。要知道，13世纪的罗杰·培根提到了一本介绍古人的机械和其他古代奇迹的书，其中记载了一辆没有马就可以自己行走的车辆，就像列奥纳多·达·芬奇在他一本笔记本中提到的以弹簧驱动的小机器。一个稳定行走的两轮车在15世纪出现不是没有可能。

1998年，卡洛·佩德雷蒂通过电话告诉一名法国记者，在非密封的《大西洋古抄本》第133页上所进行的“年代测试”证明，该草图的绘制材料源于19世纪和20世纪，而不是“从1492年开始”。可惜的是，这一研究结论并没有给出可靠的注释来源。

莱辛曾经提出，最直接的验证方法就是对于《大西洋古抄本》第133页背面所“发现”的涂鸦所使用的墨迹材料进行年代鉴定。但很不幸的是，这份手稿的持有者，梵蒂冈方面不仅没有同意这一“并不友好”的鉴定请求，而且将该页用塑料材质加以密封保存。一般而言，只有针对破损的珍贵文档才会采取这种保存方法，而《大西洋古抄本》第133页被密封保存，给了达·芬奇是自行车的第一发明人的质疑者更多的理由相信，这张草图是伪作。

由于掺杂了非技术因素，关于达·芬奇与自行车的发明，变成了疑团重重的糊涂账，基本上不大可能厘清。但不能不说，最需要这份第一发明人荣誉的，可能真的不是达·芬奇本人，而是他的后世同胞们，所以让我们搁置争议，把这个关于文艺复兴巨匠与自行车的故事，当作趣闻轶事来看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