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气不是实体性范畴

气不是实体性范畴,有两种理解:一是指气范畴不同于实体范畴;二是指气范畴不是类似于实体性质的范畴。前者很容易成立,因为从一开始,气范畴与实体范畴就属于中西两个不同的哲学系统,尽管气在中国古人看来也类似于一种实体,但终究与实体不完全相同[2];后者则探讨两种不同哲学系统之哲学概念的论域和性质问题,即气的论域不是如实体一般探讨世界本原的第一性问题,换句话说,气范畴可以不只是探讨世界本原问题。也可以是不探讨世界本原问题。而就中国古代气论思想来看,气范畴自然是不只探讨世界本原问题,因为当气范畴被用于说明“浩然之气”“夜气”及“养气”等诸多精神理念和行为时,已经成为安顿现实人之精神世界的思维方式。不仅如此,气还是世界万物之所以然的根本原因,这与亚里士多德说:“有一个东西,如果一切存在都由它构成,最初都从其中产生,最后又都复归于它,它作为实体,永远同一,仅在自己的规定中变化,这就是万物的本原和始基”[3] 大相径庭。所以,气范畴不是实体性范畴,所要表达的意思是:气范畴作为中国哲学对世界本原论的追寻,与西方哲学的实体范畴既有相同也有不同之处,但总体说来,不同大于相同。当然,在证明这个问题之前,先要回答西方哲学所谓实体是什么的问题。

何谓实体?西方哲学普遍认为,实体是表述世界之本原和存在之最普通的、本质的哲学范畴,是哲学家对世界之客观实在性的终极追寻。考察历史上的哲学家关于实体的理论,虽然差别很大[4],但大都不会违背以下两条结论:一是实体被当作本体论哲学的终极范畴讨论,即实体就是世界万物的本原,作为第一性存在的东西;二是实体作为本体论概念,被诠释为独立自存的、不依赖于他物和条件而存在,既是各种具体事物的原因,又是自身的原因。[5] 基于此,西方哲学家在讨论实体之具体规定性时,有的将实体解释为物质,如亚里士多德、费尔巴哈等[6];有的将实体解释为精神,如黑格尔等[7];有的赋予实体双重含义,既有精神性又有物质性,如笛卡儿等[8]。是所以笔者将气范畴与实体相比,方知两者之同与不同在何处。

先论不同。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在老庄道家那里,气并不是独立自存的,也不是完全不依赖于他物和条件而存在的,因为气是由道产生的,道就是气所以存在的原因,其聚其散皆遵循道之自然而然的轨迹。在程朱陆王那里,也分别以理和心作为气的原因,即使在先秦黄老道家之气论、汉唐之元气论和张载代表的气本论那里,要么隐晦其辞地说出道生气的思想,要么因为气化之运行必由于道之自然而然方可有序进行,总之气在最后也要被归于道、天道或太极。[9] 第二,气不仅是世界万物的本原,更是世界万物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即不论是形式或质料,抑或是具体的个别之物,其存在的状态和方式都不是突然的,也不是先在的,而是由气化流行决定的,气化的始末和规则又是由道决定的,需要说明的是:气化之动力源自气本身,是由气内部之阴阳互动生发的,而非如实体那般需要最初的推动力;第三,气化的过程是自然而然的,没有其他意志的推动和干扰,但并不是孤立的独化论,因为气化的过程离不开道的指引。换句话说,道普遍存在于气之聚散过程的每一个环节,气化过程的本身就是道的体现,所以两者既是生成与被生成关系,又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是完美的统一体,这是中国哲学根本区别于其他哲学的地方之一,即气范畴从中国哲学的原创期开始,就已经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概念被赋予构成宇宙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历史使命[10],是一个包容性极强且早熟的根本范畴,与西方哲学之实体范畴或被诠释为精神性,或被诠释为物质性,或被认为是两者的结合,有本质不同。所以,如果把实体看作一种哲学的思维方式,则气也是一种中国哲学传统的辩证思维方式,实现了质料与形式、本原与动力、精神性和物质性的高度统一。

再论相同。气范畴和实体范畴都被作为世界万物之本原进行讨论,且在对本原的理解中,中西方哲学的选项是相同的,即都有将本原诠释为精神、物质或两者之结合的思想,不同的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气范畴是所有选项的有机统一,而西方哲学的实体范畴则是三者取其一。

由此可见,气与实体相比,不同大于相同。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说:“中国古代哲学范畴(阴阳、五行、气、道、神、理、心),无论是唯物论或唯心论,其特点大都是功能性的概念,而非实体性的概念,中国哲学重视的是事物的性质、功能、作用和关系,而不是事物构成的元素和实体。”[11] 当然,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较少提到实体范畴,而是以物质范畴代替,作为与精神相对立的范畴,此与气范畴的差别又比实体与气范畴的差别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