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活是一头怪兽

20分钟后,寥寥在公交站下车,不过百步就进了小区。

寥寥住的小区叫水绿天苑,小区位置极好,隶属市中心,靠近东郊,生活很是便利。

这小区是寥寥的父母为寥寥兄妹二人购置的。

寥寥的老家——韶城,原本只是一个县城,随着时代的变迁,人口越聚越多,加上轻工业的加持,逐步发展成了现在的三线城市。

寥寥的爸爸叫许安澜,是家中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许安澜从小就知道“读书改变命运”,所以在七八十年代,别人家的孩子读完小学就下地务农,或进厂打工,但是许父却自己勤工俭学上完了大学。他上山砍过柴、去窑厂背过砖、去纺纱厂当过工人……赚来的钱,全用来上学读书。

许安澜大学学的是美术,毕业后因成绩优异,得到了去省城美术学院深造的机会,可是那个时候,四个弟弟妹妹也都长大成人了,娶媳妇、嫁姑婿,每一样都要许安澜拿主意——因为他是家里最有出息的那一个。而做为家中长子,许安澜也有着天下长子“爱操心、爱管事”的毛病,所以他放弃了深造的机会。

而在那个年代的县城,大家都忙着解决温饱问题,哪有空去搞艺术啊,许安澜在家折腾了两三年都没有起色。

寥寥的外公何建国是县城的小学校长,说句德高望重都不为过。涂伟和许安澜都是他的学生。何建国见许安澜心性如此坚韧,一路披荆斩棘、克服重重困难、自始至终都矢志不渝。所以打算帮他一把。

在寥寥外公的牵线下,许安澜跟着韶城最出名的油画大师——涂伟,学了三年的画。就在许安澜学成归来的那一年,他娶了寥寥的妈妈何柔。

那一年,许安澜28岁,何柔26岁,在那个年代,属于大龄中的大龄青年。他们的同龄人,最小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可惜许安澜和何柔的结合却不是出于相爱,一个为了报恩,一个为了报复。何柔有一个初恋,两人同岁,十七八岁就开始了,本想22岁一到就领证结婚。可是在他们20岁的时候,初恋说要去当兵。那个年代,当兵是光宗耀祖、光耀门楣的大事。何柔爱初恋,自然也爱初恋的梦想。

初恋承诺,三年后一定回来结婚。

何柔等了一个三年,初恋没有回来。何建国知道,二人的那个口头承诺恐怕要作废了,可是何柔始终坚信初恋不会变。

第二个三年结束的时候,初恋敲锣打鼓放鞭炮地回来了,可是回来的不止他一人,还有他的妻子和孩子——初恋结婚了,和他教官的女儿。

何柔哭得撕心裂肺,县城里的长舌妇都说,被抛弃的何柔估计要出嫁当尼姑了,毕竟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嫁的出去。

第三天,何柔和来见何建国的许安澜说,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不如一起结个婚吧!

许安澜家境一般,上有父母和祖母,下有弟妹四人。他勤工俭学读了书,没怎么用过家里的钱,可是四个弟妹结婚,他借了一大堆债。女友看他28岁了,不但事业无成,还有一堆外债,当下就提分手,转头就嫁给外地的一个略有资产的小老板。

自从何建国帮忙牵线涂伟后,许安澜一直心怀感恩,时不时就上门看望恩师。所以对许安澜的事情,何柔一清二楚。

可是何建国却不同意,他虽然喜欢许安澜这个学生,却不喜欢学生的家人,尤其是许家那一对自私狭隘、啥事都指望长子的父母,加上他深知两人都是性格刚强的,婚后很难磨合。

可是两人最后还是结婚了。

这世上啊,哪有扭得过孩子的父母。

婚后的头两年,许何二人过得挺好的,两人一起在县城的纺织厂上下班,同进同出,一副蜜里调油的夫妻情深样。可是慢慢地,二人开始争吵不休。

一切都被何建国说中了。

公公婆婆知道大媳妇精明能干,所以进门的第二天就不管事了,不说外出工作,就连家务活都不怎么干。两个儿媳妇也是有样学样,只是偶尔干干家务。

许听白出生后,何柔外出上班经常晚归,可是婆婆从不会给许听白洗澡,理由是,她当媳妇的时候,安澜奶奶从没帮她带过一个孩子,现在她还能帮忙照看孩子、不让孩子饿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何柔提议分家,许家长辈三人大骂许安澜“捉猫上台”,娶了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许安澜的“长子”心理根深蒂固,为了这事和何柔大吵了一架。许家的两个小儿子和两个小儿媳只是作壁上观。

有时候,吵架解决不了的事情,打架却能解决。

许听白2岁的时候,许母带着他在院子里玩,许听白口渴,想要喝水,许母让他自己倒水喝,可是她不知道水壶里装的水是刚烧开的,水壶太烫,小小年纪的许听白拿不住,水壶里的水倒在了他的左腿上,半条腿都烫破了皮,有些肉还烂了,虽然及时送往了医院,但是半夜还是引起了高烧。那几天,许听白的腿灼烧的他大哭不止,何柔也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许听白稍微好转些,何柔在某天夜里爆发了,和许安澜大打了一架。何柔战斗力不错,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抓挠许安澜,一边还要挑值钱的东西来摔。

“许安澜,你就是全世界最懦弱的懦夫!”

“你全家人包括你,全都欺负我!我白天辛辛苦苦上班,晚上才回来,可是你的父母连给孩子洗澡都嫌费事!”

“你父母在家,啥也不干!连孩子要喝水都得自己去倒!”

“天下怎么会有你家这样的父母?别人家的父母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得轻松些,就怕给孩子添麻烦,可是你的父母呢?就怕不给我俩添麻烦!”

“还有你那两个弟媳妇,也不是好东西,只会在旁边挑唆、搬弄是非!”

“我跟你诉苦,你却说我在挑拨你们母子兄弟之间的关系!”

“好啊,现在你去看看你儿子的左腿,破相成什么样了?哪怕伤好了,半条腿都是皱皱巴巴的!”

“要么离婚,要么分家!”

……

这个晚上的争吵,动静极大,吓哭了入睡的许听白,吵醒了许家一家人,也引来了看好戏的邻里邻居。

没错,何柔就是故意的,你们欺负我儿子,我就欺负你们的儿子,你们不让我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

第二天,许家的亲朋好友纷纷上门,美其名曰是再来看望看望烫伤的许听白——早在孩子还在医院的时候就已经看望过了,这次都是来“教育”许家父母的,连出嫁的两个女儿都来了:

“我婆婆说也要像你一样享清福,不帮我带孩子了。这怎么行,我带着孩子怎么干活?”这是许安澜的妹妹许安歌说的。

“姐,不是我说你,你把我们老黄家的脸都丢尽了!”这是许安澜的舅舅黄国胜说的。

“大哥,家务活男人干确实不像样子,但是你怎么能由着大嫂胡来呢?你看这事闹得,全县都知道了,我真是没脸见人了。”这是许安澜的姑姑许茂丽说的。

……

说完许家父母,大家都转头来劝慰何柔,让她多包容,一家人没有隔夜仇。

何柔一声不吭。

你们没有经受我经受的憋屈,别想要我善良。

许安澜送亲戚们出门的时候,亲戚们看着许安澜脸上的红印和抓痕,欲言又止。最后都跟商量好了似的,齐齐叹气、摇头、离开。

这一架,谁都没占好。

许家分家了,许安澜和何柔的感情也因此破裂到没法修复。

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对于两人来说是平常事。

吵架的源头都是因为许家的家事,许家虽说分家了,可是许家父母却觉得,分家了,你家也还是我家,你丈夫也是我儿子,所以事无巨细都要找大儿子。

三年后,许寥寥出生了。

许安澜看着日益年迈的老人,还有马上上学的儿子、嗷嗷待哺的小女儿,他和何柔的工资已经支撑不住家里的开支了,所以他想到发展势头很好的莞城寻找新出路,既能挣钱,也能避开争吵。而何柔继续留在老家,照看家庭。

那个时候,有国家政策帮扶的莞城遍地是商机。刚来莞城的许安澜在一家成人绘画机构上班,有一天,绘画班里来了一个长相魁梧,续着长须、扎着短辫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是个香港人,姓刘,刚从美国回来,他想开个油画画室,销售到美国,工作室和渠道他都打开了,现在正在找能画油画的画师。

许安澜果断地和刘老板合作了。当天他就来到了刘老板口中的工作室——一栋九层楼的房子。如果说许安澜命运改变的第一次是寥寥的外公给的,那么第二次就是这个刘老板给的。

刚开始,整栋楼只有刘老板和许安澜。不出一年,九层楼的房子就招满了画师,美国的销路也越来越宽。刘老板为了安心开拓美国的市场,把莞城的管理和质量都放权给了许安澜,许安澜成了刘老板的合伙人。这一合伙,就是15年。

而何柔呢,在家顾好一双儿女,在纺织厂上好班。

至于公婆,自从许听白的腿烫伤后,婆媳关系一直僵着,她作为媳妇,而且是不被疼爱的媳妇,她做到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她从不敢希望本身就不爱护孙儿的公婆,能在撕破脸后变得和蔼可亲、体贴媳妇。

上班的时候她就把女儿送到退休的老父家里。儿子放学后,也是自己回外公家,等她下班了,就骑着自行车驮着一双儿女回家。

寥寥的童年是在外公家度过的,快乐、无忧虑。因为是唯一的女孩,受宠得不得了。

外公有两个孩子,除了何柔一个女儿以外,还有一个儿子何舒。何舒子承父业,也当了老师,可是没几年就辞职下海经商去了,何舒辞职经商不为钱,只为了……生女儿。

没错,为了生女儿。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公办教师不能生二胎,可是何舒夫妻俩一直盼着生个可爱、乖巧、伶俐的小棉袄。可惜第一胎是儿子,夫妻俩每天看着调皮捣蛋、上树下河、砸人窗户的儿子就闹心,生二胎的想法愈发强烈。所以,何舒在妻子怀上二胎后就向学校递了辞职信,理由就是:为了生个可爱乖巧的女儿。气得校长拍桌子、吹胡子瞪眼。

可惜,第二胎还是儿子。

都辞职了,夫妻俩决定再战第三胎。

巧的是,第二年,何家出嫁的女儿和儿媳妇一起怀孕了。

把何建国高兴得不得了,他确实也很想要个孙女,因为两个孙子实在是太闹腾了。所以一听到消息,他就带着老花眼镜翻《新华字典》,要给未出世的孙女取个好听的名字。

随着媳妇和女儿的月份越来越大,怀相也越来越明显——看怀相,媳妇肚子里的是个孙女,女儿肚子里的是个儿子。这消息把何舒夫妻俩高兴得几宿没睡。

那个时候,许安澜和何柔的感情早已破裂,两个要强的人谁都不愿意先低头,原本以为他们就这样了,何柔也不打算再生孩子,可是没想到,许听白四岁的时候,也就是那场打架过去两年后,何柔意外怀孕了。

对于这个孩子,何柔并没有弟弟弟媳那般高兴与期待,不是因为是个儿子,而是因为她的婚姻已经走到了末路,孩子对她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原本她是想打胎的,但是她那个时候已有绝经的趋势,医生说,打掉的话,她有可能再也无法生育,所以孩子留了下来。

何建国最终把两个还没出世的孙子的名字取定了——孙女叫灼灼,取自灼灼桃花的意思;外孙叫听辽,按许家辈分,名字中间从“听”,尾字取辽阔之意,希望外孙的人生和天地都是辽阔的。

可惜瓜熟蒂落后,何舒夫妻的灼灼变成了儿子,何柔的听辽变成了女儿。

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妻子和姐姐同一天生产,住同一间病房,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外甥女,何舒反复问医生,会不会是生产的那一天把两个孩子抱错了,医生不胜其扰,最后只要远远看见何舒,接生的医生护士绝对找各种借口遁走。要不是看着儿子和自己肖像的眉眼,何舒都想抱着外甥女去验个DNA。

何舒夫妻看着长开的小儿子,终于死心了,灼灼这个名字也没改,上户口的时候就报何灼灼,小儿子不是个女儿,那就让小儿子的名字假装一下他们夫妻生的是个女儿吧。

倒是何柔上户口的时候,又干了一件大事——这是我的女儿,我女儿的名字我做主,你们都不把我当家人,那我女儿的名字就没必要守你们许家的规矩。何柔想到自己婚姻里那寥寥无几的情感,就直接给女儿取名“许寥寥”。

许家二老知道后,直接杀上门去——分家后,何柔就搬家了。二老质问何柔为什么破了许家的规矩,何柔一句“本来我想让孩子跟我姓的”堵得二老一句话都不敢说了,见识过了大媳妇的决绝和强势后,他们都不大敢再惹恼大媳妇了,就怕她又闹得全家没脸。

寥寥算是在外公家长大的,外公作为一个退休的老头,每天就是喝喝茶、逗逗鸟、下下棋、带带孩子,说是带孩子,对孙子他是没啥耐心的,但是外孙女就不一样了,他耐心地教寥寥说话,手把手教她写字。三个孙子倒是没意见,只要爷爷不板着脸训斥他们,怎么样都行。而且他们还发现,只要许寥寥在,他们家爷爷和爸妈的脾气那是一个好哇,所以三兄弟都盼着表妹能长长久久地在何家。

童年时期的五兄妹,最高兴的莫过于两个大哥了,许听白最大,八十年代末年出生;第二是何惠泽,九十年代初始出生;第三是何惠榕,小了他大哥三岁;接下来就是小了何惠榕一岁的何灼灼和许寥寥,灼灼就早了寥寥一小时。

作为最早上学的孩子,许听白不屑和弟弟妹妹玩,太幼稚了。

等到何惠泽也上学后,兄妹团就剩下了三小只。三小只虽然人数少,但是调皮捣蛋的威力却极大,不是把隔壁张老太晾晒着的红桌布扯了做成国旗,就是把隔壁孙大爷家大母鸡孵着的鸡蛋偷了,要不就是在小河里玩,把刚买的新拖鞋玩不见了……

为了让三小只少去祸害别人和损坏物品,外公决定重操旧业,谢绝喝茶逗鸟下棋,在家给三小只上课,数数、拼音、识字、体育、打算盘……一天天的,安排得劳逸结合。

有一回,外公教三小只写自己的名字,寥寥怎么也写不会“廖”,看着孙女写红的小肉手和快哭的小肉圆脸,外公决定给寥寥取个简单好写的小名——“了了”,所以在整个小学阶段,学校老师一直以为许寥寥的名字就是“许了了”。

寥寥上小学的那一年,何柔升职车间主任,工资翻了两番,也更忙碌了。而在寥寥小学毕业前,只有中秋节和过年的时候能见到爸爸回家。

而每年的这两个节日,都是寥寥最痛苦的日子——因为她总能见识到父母的争吵——他俩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对方,小时候的寥寥总是被父母的争吵吓得大哭不止,后来变成了默默流泪,最后,泪流干了,寥寥的性子也变了。

寥寥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外公因病去世了。

外公临死前还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坚决一点,怎么就同意了许安澜和何柔的婚事。寥寥知道,这是外公的心病,因为她懂事后,总能看见外公独处时不住地叹息。

外公的葬礼来了很多人,大多数都是外公的学生。

寥寥蹲在殡仪馆的墙角下,双手抱着双腿,双腿夹着脑袋,双脚一前一后地晃着,地上不断落下圆形的水珠。她突然有些厌世,她的父母竟然在外公的葬礼上又吵架了——因为爷爷奶奶封建迷信,爷爷的生肖和外公的生肖相冲,为了长命百岁,老两口决定不参加亲家的葬礼了。

寥寥时常想,她的父母既然那么仇视对方,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要生下哥哥和她?

一排蚂蚁搬着食物碎从寥寥身前欢快地爬过,等队伍最后一只蚂蚁也走了的时候,寥寥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小白鞋。小白鞋摸摸寥寥的脑袋,给她递了一颗喔喔糖:“吃点糖,能赶走伤心。”

寥寥擦干眼泪,停止摇晃,她仰着头,伸出手接过糖,说了声谢谢。但是她刚把糖塞进嘴里,又哭了,小白鞋吓得脸色苍白:“不好吃吗?不甜吗?”

寥寥流着泪说:“不是,是我腿麻了……”

小白鞋直接坐在寥寥旁边:“你也坐下来,捏捏腿,一会就不麻了。”

寥寥照着做,果然不麻了。寥寥笑着对小白鞋说谢谢。小白鞋看着寥寥弯弯的、红肿的眼睛,也笑了。

安葬外公的时候,寥寥惊讶地发现,怎么有两个小白鞋?寥寥的视线在两个小白鞋之间反复跳跃,何灼灼用哭哑了的嗓子告诉寥寥,那是他爸的好兄弟的双胞胎儿子——大的是季凉风,小的是季凉月,跟何惠泽同岁。

那哪个是给她送糖的呀?寥寥实在是分辨不出来——身材、衣着都一样,长相都差不多,她只记得他当时笑了,应该是个爱笑的小白鞋。可是现在两个小白鞋也没笑啊。

可能是注意到了寥寥和灼灼的目光,其中一个小白鞋冲着寥寥和灼灼笑了一下。灼灼抬了抬下巴,说:“喏,这个爱笑的是季凉月,那个不爱笑的叫季凉风。”

哦,原来是季凉月给她糖的呀!寥寥冲季凉月点了一下头。接着,寥寥看见那个不笑的季凉风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季凉月,然后季凉月就收敛了笑意,站得规规矩矩的。

处理好外公的后事后,大家才发现寥寥变了,变得特别安静、守规矩,以前那个活活泼泼,跟着表哥们闯祸的小姑娘不见了。

只有寥寥自己知道,父母不睦的婚姻,与爷爷奶奶的不亲近,以及外公的悔恨去世,这些活生生的残酷现实,在葬礼的那一天,齐齐化做一头凶猛的怪兽,恶狠狠地朝寥寥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她鲜血直流,性情大变。

寥寥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外公去世了,韶县也更名为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