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861年2月6日,星期三,一位名叫保罗·梅耶尔(Paul Meyer)的年轻法国学者走进苏富比拍卖行,当时苏富比拍卖行位于伦敦惠灵顿大街13号,就在考文特花园后面。下午1点,苏富比将举办一场非常重要的拍卖会,其官方目录宣布将拍卖“一些最有价值和最重要的早期手稿,主要是用羊皮纸制作的”。这些手稿大多来自萨维尔珍稀中世纪文献收藏,它们是在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期间被收集起来的,两个多世纪以来没有公开展出过。梅耶尔是一位专注的中世纪学者,在英国参加了这次拍卖,他那天看到的东西改变了他的职业生涯:经过此后40年的潜心研究,追寻一段失落的历史,他的发现将重塑我们对中世纪世界的理解。

一个辉煌的未来在等待着保罗·梅耶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将作为一名学者和档案保管员获得国际声誉,成为早期法国手稿及解读晦涩难懂的手写文本的卓越权威。这种相当冷僻的专业知识还使梅耶尔在臭名昭著的1898年德雷福斯审判中成了关键证人,他的证词协助洗清了被告受到的从事间谍活动的指控。但在1861年初,他只是一名21岁的学者,就读于享有盛誉的巴黎文献学院,并仍在撰写他那题目听上去有些枯燥无味的论文:《蛮族统治时代(5至9世纪)法国境内语言研究》。1

梅耶尔被帝国图书馆(即将更名为法国“国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派往伦敦,代表他们在苏富比拍卖会上竞拍,并希望拍下3部著名的中世纪法国文学作品。不幸的是,图书馆只为他提供了微薄的竞拍资金,和那些肯定会蜂拥到萨维尔收藏拍卖会上的富有的私人收藏家和专业的档案保管员竞争。尽管如此,梅耶尔还是决定好好享受这个难得的机会,一大早就赶到了苏富比,以便有时间在展厅里徘徊浏览。

对一个具有他这样的背景和学术训练的人来说,这无异于进了藏宝阁。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彻底搜寻了每一张桌子,并为每一件展示的手稿都做了笔记。它们许多都是著名文本的复制品,有些装饰华丽、装帧精美、色彩艳丽。但是吸引他眼球的是一份既不熟悉,第一眼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引人注目的手稿。这份不起眼的展品被列为第51号拍品,用破旧的深棕色皮革(可追溯到16世纪)装订,在尺寸上类似于一本今天的精装书:其内页长9.5英寸,宽6.75英寸。苏富比的拍卖目录简单地将其描述为“有关英国事务的诺曼法语编年史(诗体)”,13世纪时“由一名盎格鲁-诺曼语书记员”写在羊皮纸上;目录还颇有助益地引用了文本中耐人寻味但意义并不明确的最后4行诗:

Ci fini del conte lestoire

伯爵的故事到此结束

Et dex en perdurable gloire

望上帝准许他的灵魂

Vont que la sue ame seit mise

在永恒的荣耀中安息

Et entre ses Angeles assise. Amen.

与他的众天使为伴。阿门。

梅耶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正面封皮,没有找到明显的识别记号,没有标题或对主题的指示。他眼前的文本部分没有采用奢华的装饰,但是依然比较雅致;文字极小,是用黑色墨水书写的,分为两列,全本共127页,大写字母是蓝色和红色的,每个都装饰着华丽的旋涡状抽象设计图案。第一页有一些被水浸坏的痕迹,但是文字依然清晰可辨,于是他阅读了作品开头的一些段落,并对他的初步发现做了一个快速的总结:“是一部编年史的原件,内容似乎记录了亨利一世的侄子斯蒂芬在位期间英格兰爆发的冲突。”

梅耶尔开始怀疑这份手稿至少在250年间没有人动过或打开过。他后来将会写到这本书“强烈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知道这本书可能是哪本书。在他的研究范围中,他从来没有遇到任何提到过这种类型的中世纪法语诗歌的记载。他的兴趣被激发了。当天晚些时候,当他在拍卖会上落座并关注第51号拍品的拍卖情况时,很明显它也吸引了别人的注意。大英博物馆出价200英镑,接着档案学家弗雷德里克·马登(Frederic Madden)爵士提价到250英镑,但是他们和著名的古本及古玩收藏家托马斯·菲利普斯(Thomas Phillips)爵士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这位自称藏书狂的人因为敢在收藏品上出大价钱而闻名。菲利普斯出了380英镑的“天价”(按照梅耶尔的计算大约相当于9500法郎),于是,第51号拍品成了那天他拍得的35件萨维尔藏品中的一件。

拍卖结束后,神秘的“有关英国事务的诺曼法语编年史”被买主打包带走。梅耶尔直到20年后才再次见到它,并意识到在1861年的这个星期三,自己曾短暂接触到了“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一部不知名的传记唯一留存下来的抄本,详细描述了一位杰出的中世纪骑士的生活。这位骑士一路高升,为英格兰国王服务,成为狮心王理查和阿基坦的埃莉诺的挚友,辅助协商了《大宪章》的条款,并在70岁时保卫英格兰,挡住了法国的入侵。这位传奇的勇士就是威廉·马歇尔,而梅耶尔不知道的是,他的遗体就安葬在伦敦圣殿教堂,距离苏富比拍卖行不到1英里。

接下来的数年中,保罗·梅耶尔的事业蒸蒸日上,但他越来越被他在1861年曾经看到的耐人寻味的“诺曼法语编年史”所吸引。伦敦拍卖会的2年后,他正式加入巴黎国家图书馆的手稿部门,并被派往英国的伦敦、牛津、剑桥、格拉斯哥及爱丁堡的大型图书馆,爬梳寻找有关中世纪法国文化及历史的手稿。他开始发表作品,赢得了博学和一丝不苟的学术声誉,当时正值欧洲各地的档案保管员和学者继续推动知识的前沿、绘制中世纪的进程。然而,在这段时间里,梅耶尔无法忘记第51号拍品。

起初,梅耶尔对这部古籍的探寻相当随意,他相信在法国、英国和德国已经存档的手稿清单中,一定会提到这部“有关英国事务的诺曼法语编年史”。梅耶尔在参观的每一个正式的机构中,通过数千个条目开始了缓慢的搜索。但是,经过多年越来越艰苦的研究,他仍然没有发现任何与这部难以捉摸的诗体文本相似的作品。更让人沮丧的是,第51号拍品似乎已经消失在了菲利普斯的藏品中。托马斯爵士非凡的个人图书馆收藏了大约6万份手稿,是他几十年来获得的,并存放在他位于伍斯特郡的中山(Middle Hill)庄园中。自1837年起,他开始缓慢而细致地给这些收藏品编目——为每一份文本分配一个唯一的编号——然后通过一家小型的私人印刷厂,自豪地出版规模不断扩大的藏品目录。这些清单的副本很少流通,但梅耶尔还是找到了;可是他在其中还是没找到任何有关那份晦涩的手稿的信息,尽管所有其他拍得的萨维尔藏品都被提到了。

问题似乎部分在于菲利普斯于1863年决定将他的整个图书馆搬到切尔滕纳姆(Cheltenham)的一栋大别墅中,这项工程耗时两年才完成。此时菲利普斯也快到生命的尽头了,脾气日渐暴躁,而且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的珍贵藏书。托马斯爵士于1872年去世,享年79岁,情况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菲利普斯的几个继承人争夺他的收藏和财产,当梅耶尔写信与他们联系,礼貌地询问一份失踪的文本时,他没有得到任何答复。这部“诺曼法语编年史”似乎已经消失了。

尽管如此,梅耶尔没有放弃。此时他已近40岁,是一位杰出的学者,自己主编了一份备受推崇的学术期刊《罗曼尼亚》(Romania),不久后他就被任命为巴黎文献学院院长。最终,菲利普斯家族在1880年秋允许梅耶尔进入切尔滕纳姆的藏品室。在多次访问后,梅耶尔将搜寻范围缩小到5000部作品,并开始亲自翻阅检查每一册。终于,1881年,他找到了这本被放错地方的书——腓力斯给他编号为“25155”卷,但它从来没有被适当地编目,也没有人读过。20年后,这部“诺曼法语编年史”终于再次出现在梅耶尔眼前。快速浏览后,梅耶尔确信这是一部其他任何地方都未曾记载的独特的作品,但其内容被证明是更重要的,甚至远超他的想象。

梅耶尔可能是600年来第一个阅读此手稿的人,但现在他能够完全阅读这19215行押韵的中世纪法语诗句。很明显,这既不是一部编年史,也不是一篇虚构的文学作品。他在1861年匆忙写下的最初的笔记几乎都没有触及内容的表面,因为此书记录的事情远远超过12世纪中叶斯蒂芬国王统治时期的“混乱”。事实上,这本书非常详细地记录了一个名叫Guillaume le Maréchal(威廉·马歇尔)的人的一生的故事。梅耶尔知道数十份描述著名国王、王后和圣人的人生的经过精心研究的文献,但这是第一部有关一位中世纪骑士的传记,它最初是在13世纪20年代中期撰写的。

梅耶尔开始狂热地投入工作,沉浸在手稿的研究中。他现在给手稿命名为《威廉·马歇尔传》,并开始寻找有关马歇尔的其他资料。他显然不是普通的骑士,间或出现在其他同时代的编年史和文献中,被认定为是一个重要的王室臣仆,后来又被加封为斯特里盖尔及彭布罗克伯爵。在人生接近尾声时,马歇尔曾担任英国的摄政,并重新发布了《大宪章》。在中世纪历史的年鉴中,他非常有名,但是其形象非常模糊。梅耶尔发现的这部著作忽然间让这个被遗忘已久的人物变得有血有肉起来。它追溯了马歇尔不太显赫的出身,经过盛大的比武大会和战争的残酷现实,再到欧洲奢华的王室宫廷;它跟随着马歇尔横跨中世纪世界——从他在英格兰的出生地到比利牛斯山山麓和遥远的圣地——它记录了马歇尔逐步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并奠定了马歇尔家族的基础的过程。

寻找第51号拍品“诺曼法语编年史”的漫长艰辛历程是值得的——梅耶尔取得了关键的突破,挖掘出了一份对中世纪的文化和历史具有启示意义的文本。不到一年,他就发表了一篇文章,描述了他搜寻手稿的过程以及他的初步研究成果。然后,他又耗时20年的时间制作了三卷本《威廉·马歇尔传》的完整印刷版,在1891年至1901年间以《斯特里盖尔及彭布罗克伯爵威廉·马歇尔传》(L’Histoire de Guillaume le Maréchal, comte de Striguil et de Pembroke)为名出版。2

正是经保罗·梅耶尔鉴定的《威廉·马歇尔传》手稿(现在安置于纽约摩根图书馆的地下室里)让这位举世无双的骑士的生活得以重建。利用它保存的证据以及其他一系列同时代资料,威廉·马歇尔的非凡人生的细节可以被拼凑起来。然而,尽管《威廉·马歇尔传》提供了所有这些洞见,我们还是必须以谨慎和批判性的目光来阅读。这部传记是在马歇尔去世后不久由其一位家族成员委托撰写的,作者是一位在英格兰工作的说法语的书记员约翰。1226年之后不久此书便写完了,现存的版本是这个原始文本的副本,是在接下来的25年中制作的。

这位传记作者声称,书中的记载有一些是他的个人经历,并使用了许多其他的文献和记录,但他在很大程度上依赖那些认识威廉·马歇尔的人——他的亲戚及信赖的随从——的口头证词。作为马歇尔近40年的朋友和支持者,骑士厄尔利的约翰(John of Earley)是特别重要的信息来源。厄尔利不仅能够回忆起那些自己亲眼所见的场景,还复述了许多马歇尔自己喜欢讲述的大胆冒险经历。3

《威廉·马歇尔传》是对威廉·马歇尔取得的惊人成就的颂扬。因此,它的记述有毫不羞耻的偏颇之处,把主人公描述为完美的骑士。在书中,威廉几乎成了神话中亚瑟王的骑士兰斯洛特——他是马歇尔那个时代的通俗文学最重要的主人公之一——的活化身。《威廉·马歇尔传》中的许多主张都可以得到其他史料的证实,但是有时这位传记作者漏掉了与马歇尔的飞黄腾达相关的令人不适的细节,比如后者曾经参与反抗国王的叛乱,并且与臭名昭著的英国君主约翰有所往来。在某些方面,《威廉·马歇尔传》固有的偏颇之处可能是有用的,因为它们让我们得以窥见当时人们的情感。传记作者给他的主角注入了值得称赞的品质,显然希望读者对马歇尔的品格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些品质中,比如英勇、武艺高强、忠诚和荣誉感,可能正是我们期望在一个理想化的中世纪战士身上找到的,而其他一些,比如狡诈、表里不一和贪婪的实利主义,则并非如此。

本书是威廉·马歇尔的新传:这个没有继承土地的次子成了或许是中世纪最有名的骑士,被誉为无与伦比的勇士和骑士精神的典范,他作为贵族和政治家获得了无上的权力和地位,最终统治了英格兰。在研究他的生涯时,本书参考了保罗·梅耶尔、西德尼·佩因特(Sidney Painter)及大卫·克劳奇(David Crouch)等受人尊敬的学者的作品。4但是,本书是将马歇尔的一生置于一个更广泛的背景下的第一次尝试。

威廉的故事令人惊讶,它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中世纪骑士世界的无与伦比的窗口,让我们可以亲眼见证位于中世纪历史核心的近乎神话的战士阶层的出现。本书追溯了这一精英军事队伍的发展,从他们的训练和仪式到骑士的武器、盔甲和作战方式的演变。它还揭示了中世纪战争和政治的残酷现实与浪漫化的亚瑟王神话之间的碰撞如何催生了骑士精神和彬彬有礼的概念;威廉·马歇尔后来成了这些准则的缩影和定义。

在马歇尔辅佐5位国王的过程中,本书还跟随着他经历了一个军事对抗和文化变革的动荡时代,也正是这个时代改变了英国。威廉亲眼见证了英国君主强大的安茹“帝国”的兴衰、与法国入侵者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首次促进了一种独特的“英国”身份的形成,他还参与了最早的“权利法案”——《大宪章》——的制定,重新确立了国王和他的臣民之间的权力平衡。因此,这位骑士的故事跨越了我们中世纪的过往最重要的一段形成时期。这本书不仅记录了一位非凡的人物,还有骑士理想的创立以及一个国家的诞生。

注释

1在如下文章中,保罗·梅耶尔描述了他的苏富比之旅以及后来他追寻神秘的“关于英国事务的诺曼法语编年史(诗体)”的过程: ‘L’Histoire de Guillaume le Maréchal, comte de Striguil et de Pembroke, régent d’Angleterre’, Romania, vol. 12 (1883), pp. 22–74.

2P. Meyer (ed.), L’Histoire de Guillaume le Maréchal, comte de Striguil et de Pembroke, régent d’Angleterre de 1216 à 1219, 3 vols (Paris, 1891–1901).

3由托马斯·菲利普斯购买并由保罗·梅耶尔研究的《威廉·马歇尔传》的手稿最终于1958年被摩根图书馆获得(在那里它被编目为M.888)。以它为基础出现了优秀的现代版本和译本: History of William Marshal, ed. & trans. A.J. Holden, S. Gregory & D. Crouch, 3 vols (2002–6).该版本(以下称为HWM)具有特定的行号,所有后续对原始文本的引用均指的是此版本。 参见 vol. 3, pp. 23–41, 大卫·克劳奇对这一主要文献的价值和性质的富有启发性的讨论。

4对威廉·马歇尔生平最重要和最权威的描述依然是S. Painter, William Marshal: Knight Errant, Baron and Regent of England (Baltimore, 1933); D. Crouch, William Marshal: Knighthood, War and Chivalry, 1147–1219, 2nd Edition (London, 2002). 克劳奇的著作尤其有价值,因为它是基于对威廉·马歇尔的生涯的所有相关原始材料做出的精心整理和分析,其中很多原始材料都是未编辑的形式。毫无疑问,在学术领域里,克劳奇为所有关于马歇尔的生平和影响的现代研究奠定了基础(并设定了标准)。相比之下,乔治·杜比的幻想性的Guillaume le Maréchal ou le meilleur chevalier du monde (Paris, 1940) 则不受推荐。

梅耶尔发誓,详细描述法国军事机密的文件不可能是被告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写的。

《威廉·马歇尔传》似乎至少还制作了其他4份副本,但是它们连同原本一起在后来的几个世纪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