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三宝,曰精、炁、神!
精者,非指阴精,《周易·系辞上》有言: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
薛振鍔早课诵经不断,又跟踪刘振英、老都讲研习道藏不止,倒是对‘精’略有所得。只怕这精说的是形而上的人体组成,非只细胞,而是抽象的生命精华。
非要具体一点,也许是基因,也许是线粒体,总之绝不是细胞。
这精分先天后天,后天便是寻常意义的阴精,先天则为元精,就是方才所言抽象的生命构成。
炁也分先天后天,后天之炁乃呼吸之炁,先天之炁则为元炁,薛振鍔将其理解为生命源动力。
神也分先天后天,后天之神,为识神,用于认知、分辨;先天之神为元神,人生而有之,乃本身慧光。
身处武当山两月有余,薛振鍔懵懵懂懂,一点点啃食道藏,汲取道家养分,每遇不明之事,必追问不止。
如此下来,倒是弄明白了何为修道,以及如何修道。
外丹术早已没落,故纸堆中寻出些许文字,刻下早已无法复原真相。可内丹术,却是个做减法的过程。
精炁神有先天后天,如此人自然有先天后天。修道过程,便是后天返先天的过程。
便如修行境界,百日筑基,不过是引入修行门槛;其后炼谷化精,使身心协同,从懵懂凡俗转为修行之人;再之后炼精化炁,三减其一;炼炁化神,二减其一;炼神反虚,后天返先天。
便如师祖向求真,修至炼神反虚圆满,早已后天返先天,可称为人仙。如此,寿元不拘百岁之内,若他日突破炼神之,说不得修成地仙之境,比肩真武共奉祖师真人张三丰。
待搞清楚祖师已然是响当当的人仙,薛振鍔禁不住心神动摇。人仙啊,一步迈出便是地仙。
地仙之境,便如三丰祖师,寿元绵长,长生久视。有道是千古艰难唯一死,从前薛振鍔不信这些也就罢了,如今活生生的例子便在眼前,心中怎会不生出旁的念头?
尘世物欲,财、色、权,便是加在一起,又如何比得过长生?
薛振鍔心中痒痒,暗忖在师祖面前露了脸,总有几分薄面,便想厚着脸面蹭一蹭师祖这个‘人瑞’的福气。
结果几次三番,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愤愤之余,却也理解师祖所作所为。
师祖年岁九十,余下不过二、三十载寿元,且已修行至炼神圆满。只待踏出一步便能成就地仙,而后最少还有二百年寿元。易地而处,只怕薛振鍔也没心思与小辈纠缠,干脆躲进后山,哪管世上洪水滔天?
求问师祖而不得,薛振鍔按下心中急躁,转而按部就班,每三日早课不缀,日间习练紫霄六字诀、八段锦,剩下光景或流连藏经阁,或求问老都讲。
如此冬去春来,转眼便到了延康三十四年四月。
这日早间,薛振鍔随开静鼓起身,舒展筋骨,先行了一遍八段锦。待浑身热气蒸腾,这才不丁不八站稳,修习紫霄六字诀。
小半个时辰过去,正纳罕今日刘师兄怎地这般迟,转头却见一道人在身侧站立。
薛振鍔习惯性稽首一礼,抬眼便见那道人颇为眼熟。定睛观望,但见那道人头戴斗笠,身着百衲衣,须发斑白,胡须擀毡,面色黝黑凄苦,好似田间老农。
薛振鍔瞳孔一缩,赶忙大礼参拜:“弟子薛振鍔,见过恩师!”
那道人不是旁人,正是离山半年之久的真修袁德琼!
袁德琼略略颔首,开口道:“无须多礼,而今不曾开坛,你还算不得是我弟子。”
薛振鍔面色讪讪,情知师父这人不擅交际,便转而道:“当日既已行过拜师礼,弟子心中便已认定师父。且师父为弟子恶疾,当日下山寻药,弟子心中难以言表,还请师父受弟子一拜!”
言罢,薛振鍔正色长揖到地。
袁德琼颇为欣慰,坦然受了一礼,言道:“半岁不见,振鍔身子骨大为好转,可见勤行不缀,是下了苦功。”
“比之师父拳拳爱护之意,弟子不敢称苦。”
袁德琼点点头,道:“且随我来。”
薛振鍔欣然领命,随着袁德琼到了自己耳房之中。他偷眼观望,但见袁德琼足下只是一双草鞋,一身道袍早已破烂不堪,想来这半载师父走南闯北,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心中当即暖意流淌,却知此时再如何言说也不过是空谈,当即按下心思,只待来日报答。
薛振鍔殷勤给师父倒了茶水,袁德琼却从只放在一旁,急切间从怀中掏出几枚瓷瓶,言说道:“此番下山时运颇佳,不过半载便寻了三处寡妇床头灰,道藏记载此药于肺痈之症有奇效,振鍔待会分次服用,为师也不知那一份好。”
“寡妇床头灰?”
薛振鍔全然不知此物,当即问询,袁德琼略略解说,他这才明白,这寡妇床头灰跟那天宁寺的芥菜卤只怕系出一源,都是青霉素!
何谓寡妇床头灰?这东西就是女子死了夫家,独守空房,惫懒起来疏打扫,于阴暗床头处生出的霉菌。传闻有想不开的女子,患病之际服用此物以自裁,不想非但没死成,这病症反倒是好了。于是此物盛传为退烧奇药。
这年头既无生物学,也无细菌学,后人故意空置屋子以求此物,却不得其法。是以此物殊为难得,是为奇药。
薛振鍔心中五味杂陈,既想不到师父下山半载,寻来寻去,却寻来的是此物;更想不到,为寻此三分青霉素,师父又走了多远的路。
心头千言万语,开口便只剩下四个字:“多谢师父。”
袁德琼神色如常道:“既收你入门墙,便为我弟子。师父为弟子寻药,理所应当。振鍔无需做此小儿女状。”
“是。”
袁德琼又道:“今日先服用一份,只需半勺即可,若有异常即可停用。”
“是。”薛振鍔应下,当着袁德琼的面,开了一瓶,倒出少许,和着茶水吞咽。
这般自然青霉素,不曾提纯,内中不知混合何等杂质,吞咽起来只觉入口苦涩。那滋味好似吞了黄莲,哭得薛振鍔眉头紧皱,连饮了两杯茶水方才止住。
袁德琼说道:“振鍔在山上半载,读了甚地道藏?”
薛振鍔老实回话:“刘师兄讲了《真武经》,弟子又随老都讲学了《道德经》、《想尔注》、《南华真经》、《黄帝阴符经》。”
袁德琼略略皱眉,随口问询几句,见薛振鍔对答如流,当即眉头舒展,说道:“原以为振鍔贪多,怕曲解了道藏,却是为师想多了。振鍔天生聪慧,远胜为师。”
“弟子惶恐。”
袁德琼训道:“只可惜振鍔知其法,而不得其法。你随为师学的是修道,怎地用儒家那一套来应付为师?”
先有道德经,而后张道陵以道德经创道门。按说张道陵才是道祖,可后人却奉老子为老君。概因老子率先提出了修行哲学,而任道祖张道陵法力滔天,也不曾跳出道德经掣肘。
山上半载,薛振鍔一直缓缓扭转三观,可小小的身躯里装着个成熟的灵魂,又是哪里那么容易扭转的?
他与师父不过第二次相见,小意之间,便不自觉受了前世乃至前身惯性影响。
袁德琼当面训斥,薛振鍔略略错愕,当即老实道:“弟子拜师半载,却与师父接触不多,是以有些拘谨。”
袁德琼想了想,认同道:“如此也说得通,待来日,振鍔无需如此拘谨。方才观你习练,只学了紫霄六字诀与八段锦?”
“是,刘师兄说弟子体弱,暂且只需修习此二功,以强筋健体。”
“振英过于谨慎了。”袁德琼招招手,道:“且上前来,为师探查一番。”
薛振鍔领命上前,站定三尺开外,但见师父袁德琼一指点出,便有氤氲盘桓指尖,而后胸腹有暖流涌动,游走四肢百骸,转瞬又抽离而去。
袁德琼突地皱起眉头:“怪哉,振鍔怎地好似肺腑又受了内伤?可是在宫中与人争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