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序

中国史学,如今已经亡了。从1902年梁启超提倡“新史学”开始,大家就不断依附西方潮流,痛骂传统史学;甚至进而否定历史,说历史只是可以令人随意打扮的小姑娘。

所以在许多人心中,历史不过就是讲点故事,述奇揭秘,大家听着一乐罢了。此外,则是宣传工具。替某政权、某阶级、某人、某种思想做宣传,不断化着各种妆。例如梁启超说“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就是宣传进化论。而批评他是资产阶级史家的,本身往往自认为是唯物主义或无产阶级,故大力编写着“中国无神论史”“中国农民起义史”等等。

我看不上这样的史学,颇以重建中国史学为己任。

因为,无论近代贤达如何崇拜西方、诋毁中国史学,中国史学至少有几个特点是西方所无或不容易赶得上的:

一是史职确立极早。说黄帝时就有史官仓颉造字,可能夸张了,但殷商已有庞大史官系统则是无疑的。

二是史权独立也最早。史官根据史料、史法及自己的专业判断,著作史书,为历史负责,不受干预。其性质,只有现代美国独立法官可相比拟。

三是历史以天道为依归,所谓“究天人之际”。记载的意义,在于观察人实践天道的过程。故史与星、历、卜、祝都隶属天官,学习事天之学,价值判断均要以天道为依归,不归政权或什么利益团体;内容也不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事都记(由于“道之大,原出于天”,是以我称此为史原论)。

四是人实践天道的过程曲折多变,人观察其变化,则要“通古今之变”,找到历史可以启发人、警诫人之处。这是历史对人的批判性意义,也可以称为通变论。

我认同也传承这样的史学,并在现代思想史、观念史、文化史、艺术史、文学史、精神史、阶层史、风格史等框架中去批判地开发它,写过一百多本书。

这一本,却又有点不同。

因为我国史学本身也有“古今之变”,以上说的史职、史权都是跟商周时期王官制度结合着的,学由官守,世代相承,属于官方的学问。孔子以后,王官体制既随着贵族凌夷而四散,民间亦自有发扬史体史法之士,故学在天下,以孔子为代表。

孔子的史学主要表现在《尚书》与《春秋》。前者是整理文献,呈现尧、舜、夏、商和周初的历史;后者是描述孔子当时二百四十多年的各国状况。材料虽包括了过去的官史,但整理删削,均有制断,自出心裁。故是民间私史之典范,事实上也是时代变乱后为国史精神续命之作。

秦崛起之后,民间社会消失,传统史学进一步被摧残。“学在王官”好像恢复了,实则是“以吏为师”,成为专制体制的工具。汉承秦制,情况并没太大改善。直到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出来,才奋力捍卫史职尊严,并学孔子“成一家之言”。史学公私两大传统,于是乎合流。

后世,政府都必须有史馆、史职、史官,维持史事的整理与记录,乃至修史的责任。但私史的精神与传统,一直受到尊重和发扬,许多史书,如班固《汉书》、李延寿《南史》等更是私史而被官方列为正史的。

反之,凡是打压或禁止私史的,都被视为暴政、奸邪。如《宋史·奸臣传》记录秦桧“乞禁野史,又命子熺以秘书少监领国史”,就是。韩侂胄以商贾贩史籍入金境为借口禁私史,也是。

这样伟大的传统,如今被掩盖了、曲解了,当然令人痛心,所以我不免也想效法孔子,述国史之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方法也仿孔子《尚书》。直接选录历史进程中最重要、最直接的记录,和最能体现历史变迁的文献,让历史“自己呈现”出来。

例如前面讲到的秦,其所以能统一天下,不是靠一般俗人所以为的酷刑、恶法、虎狼之师,而是能打破内聚垄断、广聚人才,李斯《谏逐客书》就是这封改变秦国命运的信。由此建立的秦,所创造的中国历史大变动,则是废封建、立郡县、成为统一的中央集权帝国。李斯《议废封建》、嬴政《初并天下议帝号令》这两篇就显示了这个变局。

诸如此类,凡国史中有兴革、有变动、盛衰足资取鉴,治乱可见天心之处,都有这类大文章为其证词,或文章本身就是“当事人”。

例如唐太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是玄奘取经的证词,总说其事之历史意义;《释教在道教之上制》则是武则天想改朝换代,故提倡佛教以压制唐朝崇奉道教的具体措施,属于当事人。与韩愈提倡儒家、反对皇帝佞佛的《论迎佛骨表》,或武宗灭佛时颁布的《毁佛寺勒僧尼还俗制》,性质相同。

把这些文章串起来,自然就可看到一部面貌清晰的中国通史。不必另行诠释,不容乱涂胭脂,当然也就避免了误解和蓄意的曲解。同时,由于历史经常被一篇文章旋乾转坤,扭转了它的进程,让人对于曹丕说的“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印象深刻。是想,若无董仲舒的《贤良对策》,哪有后来的独尊儒术?若无曾国藩的《讨粤匪檄》,清朝哪还能延续?若无左宗棠的《统筹新疆全局疏》,新疆哪还是中国领土?天道,不是命运的定数,而是天人相发,一人一文,其力足以回天。我1988年在中国台湾地区效法孔子编的这套书,起于尧舜,止于孙中山先生逝世,起名曰《国史镜原》,就是想通世变而见史原。当时并请了各大学杰出教授十四人协助我对每篇文章做了解题、翻译、字词解释、背景说明、影响分析,以便于读者。如今旧版早已售罄,故重新修订以应时需。

在这篇再版序中,我想在史学之外,再补充说说此书的文学意义。

从前《文心雕龙》早已说过:一切文体都出于五经。如论、说、辞、序出于《易》;诏、策、章、奏出于《书》;赋、颂、歌、赞出于《诗》;铭、诔、箴、祝出于《礼》;记、传、铭、檄出于《春秋》。

把文体如此机械地分附于五经,未必即是定论。但若说到文章渊源,则韵语多本于《诗》、散体多本于《书》,《诗》《书》就是我国文学之源。

可是近代文史又已割裂,不知中国文史不分家,而谈文学又绝少由文章这方面来看《尚书》。自清初辨《古文尚书》之真伪以来,研究《尚书》的人总在材料上肆其考证。考的是材料,《书》的语言、文字、事义、传抄、篇卷、次第等。考这些材料的方法,也仍是材料:纸上的和地底下的。此即王国维所说的“二重证据法”。讲考证的朋友奉此语为无上秘要,其实可笑,因为材料不是证据。且“周书论辞,贵乎体要”(《〈文心雕龙〉序志》),此又岂考证所能为哉?

所以文学的《尚书》传统也有待发扬。前面说了,我现在把《尚书》之后具有经国大业价值之不朽文章都选上了,除了可以通观国史,事实上也是最好的文章学习模板。文章华国,希望能再造国族风华。

二〇二二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