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欢忆

禁仗围山晓霜切,离宫积翠夜漏长。

夏夜骤雨来袭,气势汹汹地捶打在御营从帐之上,几乎盖过帐内急促绵密的阵阵高咳。

他的脸已涨成绯红,手中仍旧不停歇地持着朱笔,在南唐发来的请安奏折上点评勾画,飞舞字迹密密麻麻。

“江南虽近服,尔等足表忠勤,朕心甚慰。过往三载,两地交战,尔处城垣多衰败,戍兵多寡缺,当务之急应为治兵与修缮守备矣。吾与汝曏(同“向”)时为仇敌,今日为一家,大义已定,无使吾忧。缮甲兵,据守要害,方为子孙百年大计。尔民亦为吾民,故无须多虑,速当启行。”

“陛下,已是四更,明日大早还要启程回銮,您千万注意自己的身子。”继恩忧心忡忡地献上一杯热茶。

“你没与皇后胡乱说罢?”

“奴才没有。”

“管好你的嘴。”郭荣抿了口茶润着喉咙,方才止住了闷咳,“这两日流言仍旧甚嚣尘上么?”

“传言愈发厉害了。说皇后娘娘原为蜀人,身份存疑,还有说皇后娘娘即为花蕊夫人,一女侍二夫。流言者广而众,需要些许时日顺藤摸瓜,才能查出始作俑者。”

“这人没把算盘打在宣懿皇后的名头上,就是在挑衅朕底线的同时,又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当是个狡猾的内鬼。”郭荣面色沉郁,目光一凛,已定决心,“那东西教人备好了么?”

“都按照您的意思备下了。”

“就让它是时候‘水落石出’罢。”

“万一这事与他无干,岂非误伤?”

“很多猜忌需要斩草除根,朕绝不容许这等小人侍奉左右……”说罢,郭荣忽感胸中一阵憋闷,他强摁着桌角,抵挡疼痛来势汹汹一波又一波的侵袭,额头发着豆大汗珠,青白虚浮的面色,教继恩急得几乎就要哭出声来,“来人,快传太医!传太医!”

“别声张……”郭荣蹉跎着背,用额头抵在桌上,一口一口喘着大气,过了半晌,绞痛像来时那般突然散去,目光所及终于清晰,“不要惊扰皇后!”

继恩焚心似火地端着半碗温热的汤药,缓缓灌入郭荣口中,见他气息渐渐平顺下来,才顾着抬起袖子,擦着圣主不愿意看到的满脸泪痕。

“男子汉,别总哭戚戚的,朕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死掉。”

“陛下,您造福九天,一心为民,一定能长命百岁!奴才该死……一定万岁!”

郭荣无力又无奈的逸出轻笑,倏忽忆起那日陈抟院中从拉姆拉错湖取出的圣水和自“五六”谶语中隐含的天意,略略安下心来。

翌日晨曦,大军从瓦桥关拔营,李重进率马步军与新晋幽州南关统帅符昭信一同留在北地清扫汉辽余孽,自易州返回的赵匡胤则和御驾于莫州顺利会师。

那是安歌回来后第一次见到赵元朗——如今,已是大周赫赫威名的殿前都指挥使。

滚沸流言包裹之下,聪明如他,俨然已猜到几分真相,翻身下马走近銮驾,得见符安歌与圣主携手相坐,赵匡胤并未表露出几分诧异,反而正襟叩拜,佯当初识,“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恭贺陛下燕云得胜,大军凯旋!恭祝皇后娘娘千岁福惠、四季台绥!”

安歌也不作声,颔首微笑,以示回应,见他体格较之前更多精壮和霸气,常年在生死一线嗜血得生,历练有成,如今又得圣眷,心中不禁慨叹,君欣不再是原来的君欣,他亦不再是当初那个藉藉无名、单纯莽撞的赵元朗了。

“匡胤,这一仗西路作战顺利异常,多亏你的心血筹谋。”这些年,郭荣在众臣面前多严苛凛肃、不苟言笑,鲜有在今日这般众目睽睽之下,与臣子谈笑风生的,“朕喜得皇后的同时,亦听说你又添育一子,朕与你各得双喜,待回梁后当好好庆贺一番。”

“微臣代全家叩谢陛下!另有一事,斗胆请皇后娘娘示下,四子尚未取名,不知可否有幸,得娘娘赐名?”

郭荣颇有深意又饶有兴味地看向安歌,“皇后可愿给匡胤这份见面礼?”

“那是自然。”安歌心中不觉亲近,反而有了几分被试探讨好的疏离古怪,“古人云,与阶前兰桂齐芳,以祝愿子孙富贵繁茂,且君子‘贵而有德’。赵将军,贵子之名,冠以‘徳芳’可好?”

“微臣代小儿赵德芳,答谢皇后娘娘!”

见赵匡胤谦卑恭敬复行大礼,又得帝后恩宠,张永德叹了口气,冲身旁一言不发的赵匡义小声说道,“有你大哥在,他们不会动你,你也别再作妖。那事……尽快收手罢。”

赵匡义不知可否,眼神中的狠厉与不甘一扫而过。

整军会和跋涉,安稳有素,数万人两日之内便跨过滹沱河湍流,直抵邺城。

倏忽,夏日午后凉风渐起,天色迅疾阴沉下来,直令满身汗浸的张永德打个寒噤,这才惊觉位于队首开道的殿前军速度减慢,而后不知何故,彻底停滞不前。

镇守銮驾左右的他警惕地扶着剑鞘,环顾四方,“禁军守卫护驾!”

一位士兵从队首赶来报信,大家方知,原是前方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赵匡胤正着人想法子排障,并不妨事。

继恩使了个眼色,从旁的小黄门便一溜烟地跑去探查。

不一会儿,那内监惊慌失措地回来,伏在继恩耳旁嘀咕了好一会儿。

后者亦像受了惊,忐忑地向室内的帝后禀奏,“陛下,前方现一怪石阻路,本可绕行,但事关重大,众人不敢轻动,还请陛下亲去查看。”

“你留在车上。”郭荣不由分说地只身带张永德前去,安歌好奇地探出半个身子张望。

过了许久,仍不见有任何动静,不禁嘀咕,“一块石头而已,怎难搬到如此地步?”

她正犹豫是否下车,却见一位驾马之人,呼哧带喘地面露讶异神色,又似是受了极大的挫折与委屈,与大军方向背道而驰。

与御驾擦肩的一瞬,安歌才看清,那人不是张永德,还能是谁!

安歌即刻唤来方才前去打探的内监,逼他说出实情。

“那巨石怪异得很,上面像是长满牙齿,要把人吃了。还有,上头像是天然生出几个字,写着……”内监小心翼翼地看看左右,后靠到安歌耳边低语,“点检当作天子。”

安歌惊愕地回首看向形单影只早已远去的张永德,再回过头来,郭荣已经行色匆匆地返回到车驾,身旁则跟着大气不敢喘的赵匡胤,他紧皱眉头跨上马,开始护卫御驾于左右。

亲征队伍重新启动,几人正在紧锣密鼓地朝石牙缝隙中放置硝石。

未过多久,便听一阵震耳欲聋的冲天轰鸣,带着预言和谶纬的石头被炸成粉碎。

她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朝缄默不言的郭荣发问,“张永德去哪里了?”

“留在邺城,给长公主守墓。”

“免职了?”

“嗯。”郭荣波澜不惊地说着,“赵匡义也遣走为其父守孝去了,三年不得归返。”

“我害怕。从我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害怕了。”

“怕我变成一个暴君么?”

“怕我这次回来给你惹麻烦,更怕你为了我大开杀戒。”

“重进、永德、匡胤三人皆为能才,重进忠义,匡胤勇武,与你为挚友故交,又多次助朕于危难,朕不再疑窦。而永德不同,前有长公主自缢之事,先帝病重,他亦为储君人选,又常年掌握禁军,威望甚高,若有贰心,恐是大患。那后晋的石敬瑭就是后唐的驸马,之后篡唐立晋,自称天子,永德现在的地位与之多有相似,我绝不能重蹈此般覆辙。更何况,自你回周,流言四起,朕已派人查实,皆为张永德与赵匡义唆使,此时不除,后患无穷。”

“今日这样连坐,就不怕影响到赵元朗?”

“朕已让他代为行使‘殿前都点检’之职,他是聪明人,自会懂得朕的苦心。若非看在他的份上,朕早就要处理他那不安分的弟弟了。”

“我知你需要找个借口,将不对的人逐出权力中心,可是这招过险,万万不能再有下次。”

郭荣满脸既是骄傲又是无奈,“竟还是让你看出来了。”

“既过这一关,求你歇一歇罢,别再劳心费神,可好?”

经此一事,郭荣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他将头枕在安歌腿上,纵使车队一路南下颠簸奔走,亦没惊醒了他难得的深沉好梦。

约摸一个时辰,御驾辙顿,窗前传来继恩的声音,“陛下、娘娘,安阳到了。”

打开车门,一座五层八面的巍峨高塔遮目盖天,红墙绿檐相间着色,庄严亦不失浓酽,塔身自下而上逐层渐宽,如一把巨伞鼎足于天地;塔基通体为黄石浮屠,连绵成片,细叙着佛陀六道的转生故事。

夕阳垂幕,金光浮动间,佛雕似随光束栩栩摆动,再伴着檐角数十只翠色铜铃,浑然一体,于晚风吹拂之下齐声伶仃,令人恍如置身佛国世界。

见数年前的纸上之作,今竟由一砖一瓦筑成真实,安歌心潮澎湃,纤手却被五指扣住,郭荣不让其他人上前,只牵着她的手,在极其炫目壮美的晚霞笼罩下,缓缓走向门券。

“带你去赏夕照天宁。”

通往天宁塔顶平台的通道幽深昏暗,狭窄陡仄的石梯,仅够一人通行,从每层塔孔穿透而过的血红余晖,是努力攀爬的他们唯一能够借助的光亮。

安歌与郭荣一前一后,纵然已是汗流浃背,亦默契无言地级级向上。

终于,郭荣扶着墙壁,率先停下了脚步,气息略显混乱急促,“这些年,我都会来这里赎罪,希望能获得佛的谅解……如今想必佛祖已经原谅我,让大周夺回幽州南关,也把你送了回来。”

“你与佛祖一样,所做皆为苍生所求。”安歌胸口起伏着,一朵精美的菩提叶倒影恰巧落在脚旁,“佛祖懂你,又怎会怪你?”

说罢,她仰望着头顶依旧幽长蜷曲的步道,“我二哥曾去过泰山,他说那里有道十八盘,需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今天咱们这个天宁塔,倒真的和它有的一比……对了,你没想过要去泰山封禅么?”

郭荣翕出一声浅笑,“我不够格。”

“为何不够?”安歌转过身去,“古代凡君王有为、功绩卓著的,哪个不以泰山封禅为尊?以你今日之功,已令国土光复近似唐时,又令中原百姓安居,只待收回幽州,我定要把你拉上岱宗之顶!你说,在那上面看夕阳,不知会有多美。”

“泰山封禅一类虚事,劳民伤财,我不愿做。不过,若你想赏岱宗夕阳,我一定奉陪。”

郭荣扬着头,俊秀五官因近日消瘦更显立体,带着温柔暖意的霞光此时正巧穿过窗孔投射到他全身,像极了披洒金光落入凡尘的仙子,圣洁得不沾染尘世的半丝污秽,教安歌直勾勾地盯着他,沉溺于颦笑绝艳,无法自拔。

见她如此痴傻地凝望自己,郭荣咧开好看的唇角,抬手爱抚起那面无比熟悉又永远抚不倦的玉颊。

自相识至今,每每相望,两人却犹如初见之时般春风化雨、心鹿乱撞。

安歌刚要把手覆上,却感那掌心突然抽离。

他的宠溺伏在脸上还未散去,手依旧高举着,连着身体一起僵直地向后倒去,瞬间远离了那片同样极速消逝的霞光,堕入脚下深不见底的漆黑,隐匿在她羞笑与惊愕的眼眶里。

安歌只是呆呆地看着指缝中攥紧的衣衫残片,她明明抓住了他,明明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天旋地转间,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下到他身边的,只是看着他满身是血,偌大的身躯,毫无知觉地停在一截石梯上。

她看了看涌上前来惊慌失措的人们,又看了看促狭的窗外,道出最后意识的残存,“天黑了……”

安歌没有昏厥,但那夜之后发生的事,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弦月升起,本已进驻安阳行宫的郭荣忽然清醒,用指甲狠狠掐着赵匡胤的手臂,语气坚定,不容置喙,“速启程回梁,昼夜不得歇。”

六月初一,御驾抵达京城,官民夹道左右,欢呼齐贺此役北征大捷,只是这一切,郭荣都没有机会看到。

自天宁塔坠,便彻底打碎了他身上原本的完好康健,胸痛来犯越发频繁,即使他再不请愿,也只能无力地在安歌面前,血淋淋地呈现他的一切隐秘。

“你别过来……”郭荣用头顶住车角抵抗剧痛,情急之下,将安歌拨搡一旁。

“我叫太医……太医……”安歌坐在地上,几乎就要吓得尖叫。

“别叫,别叫!”他的手指蜷曲着抓下一把挂饰,示意她噤声。

安歌瞬间明白,尚未抵京,顿生变数,郭荣不愿让士兵知晓自身情状,即使是殿前禁军亦不可!

眼见他跪在地上,苍白的嘴唇被自己生生咬破,安歌怕他混乱间咬舌,便连忙将小臂伸向郭荣口中,任他发泄意识之外的极端折磨。

钻心裂肺的痛楚袭来,安歌捂着嘴无声嚎啕,不为自己,只为此痛再痛,都敌不过他正在承受的十中之一!

他最终虚脱地倒在安歌腿上,昏睡过去。

她汗涔涔地拥着被冷汗包裹得在怀中蜷缩一团的郭荣,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多么期盼着下一秒,郭荣能把她从噩梦中唤醒,自己得以钻进他那健硕温暖的胸膛,嘴里胡乱埋怨着他的“狠心”,再像平常小儿女一样,娇气肆意地大哭一场。他虽不解,但仍宠溺地笑着,不厌其烦地为她献上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安抚和吻啄。

她只想再和他过上这样稀松平常的日子,没有腥风血雨,没有家国天下,就两个人,情爱欢好,琴瑟和鸣地过上精彩得丝毫不觉漫长的一生,直到鸡皮鹤发,直到自己在他怀里闭了眼,再相约来世,不见不归。

猛然间,安歌睁开双眼,迅速抹掉脸上泪痕,低声呼唤,“元朗,你在么?”

“娘娘有何吩咐?”

“你我之间,是否还可相信彼此?”

“微臣僭越……但永远记得相州结义那一天。”

“好!现有三件事求予元朗,望尔谨记速行。”

“娘娘请讲。”

“御驾进宫后,务必从滋德殿后门将陛下抬入寝殿,封闭宫门,传唤太医;另派人去青州请秦隐、去河中寻找高人陈抟,不管怎样,让他们务必在两日内到达大梁。”

“微臣明白。重进将军,我也即刻去请。娘娘照顾好陛下……一切有元朗在。”

“谢谢你。”话语间,安歌强装镇定,刻意压制住占据心智的游离与无助,当她听到车帘外惊愕颤抖却又令人无比心安的回应,终复低沉呜咽,再难自持。

这一夜,滋德殿烛火通明,众人来往川流,像极了往昔每日终了,郭荣依旧理政不休的夙兴夜寐。

太医们一阵折腾,郭荣却仍不省人事,安歌觉得头晕,次翼扶起她,拨开医侍的重重围绕,才得以倚着殿外连廊喘息片刻。

一个影子蓦地从拐角现身,与次翼撞个满怀。

“阿母?翼阿母你回来了!”

“太子殿下!”

“宗训?”安歌看着三年前依旧扒在自己怀里不舍得离开的孩子,如今业已长至自己的腰部,泪泉霎时开启,激动地就要揽他入怀。

男孩却闪躲到次翼身后,警惕又茫然地远离她的示好。

“太子别怕,这是娘亲啊!”次翼连忙解释,“你不是一直想娘么?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娘亲啊。”

宗训依旧紧攥次翼的衣角不放手,此时,他已略镇定下来,小心翼翼地借着微光自头到脚打量着安歌,似乎在极力寻找记忆中清晰又模糊的娘亲模样。

“上次娘和宗训告别的时候,”安歌蹲下身与他平视,极尽温柔地笑着,“宗训在地上写了个字,娘一直珍藏在心里,宗训可还记得,当初写得什么字?”

闻此,宗训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讶,又极为迅速地摇摇头,“翼阿母,我得去看父皇了。”说罢,便疾速朝内室跑走,不再回头。

次翼见那副小小躯壳中,带着与其年龄极为不符、却又历练得与皇家子弟身份极为相符的隐忍持重,教人无奈又心疼。

她将安歌搀起,“娘娘,孩子在置气,您别放在心上。”

“我不怪他。”安歌脸上依旧挂着端庄笑意,“毕竟这些年没见,咱们慢慢来。”

“您说的对,慢慢来。”次翼话音未落,便见安歌的腰身尚未完全直起,只是呆呆地单手撑着栏杆,一动未动。

那虚假的笑意顷刻被无法言说的伤感吞噬,她隐忍又失态地痛哭,似是发泄着多日来接二连三的打击。

“他今年六岁,三岁时我离开他,三年由他自己孤苦伶仃的长大,他哭的时候、害怕的时候、被人欺负的时候,我都不在他身边……我不配做他的娘亲!我算什么娘亲!”安歌朝自己一下又一下地扇着巴掌。

次翼忙控住她的手,“世事难料,那不怪你,孩子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此时,她像姐姐一样将安歌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背,助她平复——她知自己此生无能,护不了她平安喜乐,双拳也敌不过天灾人祸,唯有片刻不离地守在她身旁,给予她点滴熹微力量,已是自己存活于世的全部意义。

“崇训少爷,求求你保佑夫人,保佑陛下。”她仰望黯淡无光的夜空,默默祈祷。

安歌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她目睹了无数次郭荣短暂醒来,又被病痛折磨得抽搐昏厥的画面,活生生地像遁入人间炼狱的一场劫难。

太医们也几近精疲,却始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病症原因,更不知如何施药。

起初她总是哭,到后来她的泪几乎哭尽了,只期盼心爱之人能少受些折磨,便已是最好。

眩晕次数也愈发频繁,安歌踉跄地前往正殿缓释,差点被滚落脚下的卷轴绊倒,幸而一双手恰好将她扶住。

平日郭荣在时,事无巨细地靠自己统领布置,范质一众身为宰相,位高却无实权,如今宫内外封锁皇帝病重的消息,众人不得而知,政事亦不得推进,不过几日,各地奏请已砌如小山。

“娘娘千万保重凤体。”见安歌日渐消瘦,赵匡胤说道,“北汉十三个营寨投降,重进将军安顿好他们便能南返;秦隐先生近来身子不大好,驱车无法快行,不过,约莫两日就能到了。”

“陈抟呢?”

他面露难色,有所踌躇,“我们找到他的徒孙,说先生一年前便过世了。”

“哦。”安歌不知所措地滑坐在地,心与头一同垂下,陷入厚重的阴影里。

“娘娘要振作起来,很多事还需要依靠娘娘。”

“皇陵修建到什么地步?”

听到安歌如是说,赵匡胤心头一惊,“三年前,在为宣懿皇后修建衣冠冢时便已同建。皇上崇尚薄葬,陵墓一切从简,如今已经完工了。”

安歌看着耸立在脚边的堆积成山的卷轴,像极了河谷中的坟茔。

她意识飘忽地整理那卷摊开脚边的奏折,却惊讶地捕捉到其中的消息,再抬首,面色已成焦焚,“黄河在原武决口了,让范质联合宣徽南院使,征调附近州县万人支援堵塞,要快!”

“微臣遵旨!”

说话间,她又拾起一卷,浏览片刻,“南唐皇子与钟谟不日到大梁觐见,你让王审琦派人贴身保护,请范质大人出面接见,以示礼重,不要让他们知道皇上的近况。”

“微臣这就去安排。”

“这样不行。”安歌眼下乌青渐深,单手攥拳抬至口边思索片刻,“元朗,你速请范质、李榖、韩通来见我,另外,加派人手保护太子殿下左右,片刻不能离开。”

“元朗得令。”赵匡胤看着安歌在万般重压之下,强迫冷静的模样,不禁生出由衷的佩服和怜惜,却仍有一事,只得如实相告,“王容华与二皇子亦想给陛下请安,微臣不知该如何阻拦。”

“继恩,万岁山后的芙蓉花海可还在?”

“回娘娘,”继恩眼见也清减许多,“得陛下精心照料,年复一年,花海盛开不败。”

“去取一盆芙蓉赏给王容华,她便都懂了。”

“诺。”

但安歌一想到郭宗让同为郭荣血脉亲子,心中已生不忍,“让他们在寝殿好生待着,该见的时候,本宫自会让他们觐见。”

秉烛长夜,滋德殿内外终于恢复些许平静,几碗汤药灌下,郭荣脸色已不似之前惨白,呼吸也愈发平稳,正沉沉睡着。

安歌端坐御案前,接过次翼不情不愿递来的醒神药,一饮而下。

“娘娘不该喝这样的药,而该好好休息,等陛下醒来,娘娘却病倒了,简直是两败俱伤。”次翼冷言冷语地说着。

“我的次翼姐姐,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药既涩又苦,不禁让她吐着舌头干呕,“偌大的大周从前全靠荣哥哥支撑,即使连范质这样的老臣都无法忖度他的圣意,我既回来,就要帮衬着一起来做。”

“娘娘真是气死奴婢了!”

安歌终于被她的鼓鼓愤慨扯出一丝笑意,她抚着奏请卷轴,感受着那些年手握石钎时在指腹留下的粗茧与卷面摩擦带起的勾丝,“你知道,我在后蜀雕刻石经时,最喜欢哪句话么?”

次翼端过药碗,疑惑地摇着头。

“《尚书》中的那句,‘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不带偏见,不结党营私,治国为政的道路就能一片坦途。”

“你解释的对,但又不完全对。万事万物须有标准,才能得行,同理,‘无偏无党’之中须藏有标准,才可致‘王道荡荡’。”安歌侧着头遥望寝殿中衾被覆盖下的夫君,“那个标准,便是‘为民’。民众受灾、各地大小事务情状,不应因荣哥哥生病而被耽搁,我与他夫妻一体,得以窥见他治国理政的格局半分,所以这些事,我必须和大臣们一起,代他去做,直到他平安归来。”

次翼重重叹息,“奴婢没曾见过娘娘为女将军的模样,今天,总算得见了。”

“他未醒时,我便只能是一往无前的女将军。”安歌长呵口气,带着隐忧和祈盼,“他若醒来,我便只想做他的妻子了。”

殿前军随着皇帝一同出战幽州,如今归来,又严加戒备,不得休整,刚得轮岗换班的王审琦,捏着酸痛的肩膀,见那都指挥使屋内还亮着灯,便快速跑上前敲门,“大哥,你睡下没?”

“进来罢。”

“大哥,”王审琦皱着眉,显得忧心忡忡,“我妹妹是不是被皇后扣下了?”

赵匡胤从书桌拿起一枚信封,“王容华不过是听从皇后劝告,她和二皇子都没有事。以后,万万不可再私自向宫里传递信件了,若是被皇后知道,我也难保你。”说罢,便把信封置于烛火之上,烧个精光。

“皇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子真的要不好?”

“不该问的别问!匡义便是被你们这些口无遮拦的人,调教成那副模样,你还不引以为戒吗!”

“大哥!”王审琦急的团团转,他虽如众多武将性子耿直,却仍是细微洞察的一把好手,“你虽然什么都没跟弟兄们说,但我早就看出来不对……唉,这事,咱们要尽早打算起来。”

见赵匡胤一言不发,他便把肚子里的担忧倾泻彻底,“大周因为有圣上才有如今安稳的局面,殿前军也因为有圣上一手提拔才有如今的鼎盛。若是他有那天,咱们这些兄弟还不知是什么个结果,皇后如今眼见与马步军更加亲密,再加上个符氏王爷,可还有咱们殿前军的立足之地么?”

“审琦,你给我听好。”赵匡胤攥紧拳头,愤懑之意瞬间将八仙桌捶翻,“管好你的嘴,你妹妹和侄子还在宫里,别因你的猜疑坏了他们的性命,坏了殿前军兄弟们的性命。”

“大哥,我是怕……”

“只要我们兄弟齐心,万事再难,还有什么可怕!”

王审琦一向唯大哥马首是瞻,见他怒发冲冠,也不好再说。

他只盯着散落一地的苹果,无力地翻滚,最终摇摇晃晃地停在那片信笺化成的灰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