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早春和煦的朝日,仅仅短暂半遮微面,就被眼前一触即发的大战吓却逃遁得一无所踪。
南风狷狂,夹在黑墨层层的卷云中,扬着大刀杀气腾腾地登临战场,在每一个即将加入战役的魂魄头上,悬挂起终究不知会落到谁眉心中央的死亡银光。
诡谲弥漫间,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在每个人眼前罩上厚重黑巾,天地昏黄混沌,白昼晦冥如夜。
郭荣无力顾暇好似下一秒便要被疾风劲雨撕扯个稀烂的摇摆蓑帽,微感窒息,张口呼喘之间,唯顾念着此刻正行走于山涧之间的左路军,以及甚有可能因攀袭莒山而与刘崇直面相撞的中路军。
前后左右一片漆黑,郭荣只能带着亲兵镇守后方,靠着不时从天滚落的惊雷闪电,竖着精锐听觉,试图穿透滂沱大雨,努力策应感受着团团黑雾间可能隐现之于生死存亡的点滴迹象。
安歌命人点起火把,然其不停地被雨水浇灭,直至火油被涌入的雨妖没收了功力,她才愤恨地踩踏已浸没鞋底的雨洼,黯然败下阵来。
右侧犀利喧然惊华迸起,径直掀翻了此刻正由风雨交加给两军带来短暂对峙的平衡,更终将自然力量这位不速之客,驱逐出早该血腥四起的修罗战场。
闪电劈地瞬间,照亮了本应最有把握的右路战况。
黑压压的兵将一路朝南撒丫狂奔,迅速突破了大周三军的横向底线。
“右路汉军杀过来了!”张永德忙护住身后的圣主,回首迎风大喊,“禁军速速护驾!”
右路本为坦阔平原,较中路及左路山势进攻容易极多,郭荣怒其不争,樊爱能与何徽究竟无能成何种模样,才教敌军追杀成如此不堪?
右路旦破,汉军将速成合围之势,左路与中路如瓮中之鳖,莒山将是另一个喋血长平,成为葬身全部周军的坑墓坟茔。
“右翼防线,朕势必带你们夺回来!”气血上涌的郭荣愤而甩下披蓑斗笠,早已踏水如烟,身先士卒,一夫当关,乘骑朝右翼飞去补缺。
安歌焚心似火,蒸腾如沫,她一下接着一下用力且心疼地抽动步云天下的马身,多年造就的熟稔手感,令其几乎感受到鞭子嵌入它大腿嫩肉的角度和深度。
步云感受到主人身上的焦灼和期盼,它撕扯着鲜血淋漓的健壮身躯,似乎如云雾中飘移的天马,腱羽齐飞,率先追赶上最前方的铮铮霸皇,终于一骑绝尘地将他牢牢护在自己身后。
下一秒,汹涌人潮已直扑而来,瞬间将势单力薄的她合拢吞噬。
安歌咬紧牙关,举起剑戟,正要红着眼大杀四方,才透过层层雨帘隐约得见眼前情状——人们早已丢弃盔甲,惊魂失魄地四散奔逃,唯有身上所着的暗红底衫,将他们此刻蹊跷得再无尊严的身份扒到彻底。
原来,这么长的队伍,不是敌军的侵袭,而是右路周军彻彻底底的大溃逃!
“你们回来!你们快回来!”安歌跺着马镫大吼,根本无法令他们一人回头。
右翼军像是见了鬼一样,嗷嗷乱叫着推开挡在他们逃命路途上的任何阻碍,安歌利剑洞穿几人股腿,可他们连这些都再顾不得,一面口齿不清地哭喊,一面手脚并用的攀爬匍匐,仿佛身后有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惧,凡人最基本的神志与胆量在他们身上荡然无存。
近乎三分之一的兵卒无故败逃,令本就局促不堪的大周兵势,元气大伤,岌岌可危。
危难之间,郭荣与一众禁军业已赶到,望着恐怖黑日下前方地狱般的万丈深渊,已至背水一刻,“过往数十年,中原被辽国数度蹂躏霸凌,但是今天,朕绝不会让惨剧再度重演!”
郭荣圆目如血,棱角分明的下颚彰显着他此刻的风灵无畏,“兄弟们,无论前方是什么,朕都会走在你们前面。朕不做大周最后一道防线,誓做大周的第一道防线!”
“夫妻一体,旦夕祸福与共。”安歌因激动而产生微微颤栗,她帅气地丢掉雨披,驱马来到郭荣身侧,“今天,我来做你的第一道防线。”
“主上危难如此,赵元朗愿以身殉国,守护我主!”
自从流放边境召回朝廷后一直闷闷少音的赵元朗,终于在危难关头再无顾忌,率先发声。
随后,十余位猛士在他的召唤下一道列队,守护在郭荣和安歌身前,铸成最勇猛无畏的一道钢铁长城。
其余禁卫,皆在张永德带领下悉数列阵,将两位国主团团守卫其中。
倏忽,众人皆感远方阵阵鼓声入耳,如彼时惊雷滚滚赫然贯穿天际,韵律之中,带着一股奇特难言的节奏,恍如和心脏同律,似乎惹得脚下大地一并连连震颤,更教人心如刀绞。
一阵阴风自背后袭来,瞬间填入骨缝之中,仿佛无数蚂蚁鲜活钻营着,将他们一切泰然自信啃噬成滓。
安歌和一众士兵如消渴之症发作,心头隐隐绞痛难忍,如木筷在胸口胡乱搅拌,风雨之中的大口呼吸扯动着他们痛得愈加生不如死。
他们本能弯腰捂心,只想等着震动余悸和疼痛尽快消弭,突然,一道闪电发端,余光中发着血红色的天空,竟浮现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片刻最深切的寂静之中,一阵鬼魅女声的尖厉大叫近乎将耳膜洞穿。
黑幕再临,已陷惊慌的众人强撑着捂住耳朵,肝胆俱裂,只在微末之间。
“噼啪!”
闪电如长鞭贯穿天地,惊雷霹雳炸天,空中本是定格的“黑白无常”突然快速奔袭而来,带着惨白的削脸和鲜红的长舌,铺天盖地地发着怒吼,在每一个人瞳孔中央占据到最大,好似下一秒便能轻而易举地吸吮掉微弱的魂息,再将他们统统缉拿回暗黑地狱。
禁军猛然炸营,丢卸武器者不在少数,多数人等早已惊吓无状,伏在马背上惨叫未止。
“这是契丹的妖鼓术!”
郭荣捂着心口,对着紧紧围绕的心腹声嘶力竭,“快随我大喊,‘力战可破’!”
妖鼓之术,唯有以高声破之。
郭荣执念如咒,左右开弓、一刻不停歇地敦促周围人一同吼叫。
“力战可破!力战可破!”
虽只有四字,但他带领的语速越来越快,所集合的声音也越来越强,渐渐刺破妖阵带来的视听结界。
张永德、赵元朗与符安歌率先摆脱迷离神志,随后,越来越多的兵士被集体愈发高亢的呐喊重新唤醒元气。
他们恍如隔世般仰望着万人中央那袭银黑相间的铠甲,依旧傲然伫立马上,风雨雷电之中岿然不动,背挺如松,镇定如山,仿若天神下凡,睥睨峰巅。
在场的每一个人,真切地感受着精神坚韧的渲染,力压死亡无形的迫近,终令心头杂念涤除,恐慌万籁俱寂。
“黑白无常”的幻境已被周军阵阵声浪刺破无迹,一排排带着鹤唳风声的飞羽箭矢,却缠绕着连串致命预谋的毒液,如影而至。
只可惜,北汉军队用契丹诡异的萨满巫术,稳稳拿捏住人心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却算不准好风凭力对命运之数的撩拨调戏。
南风侧吹,箭矢偏位,一束接着一束软绵绵地落在周军脚下的沙地,不仅馈赠对手未伤毫厘,试验所在的射程,更重燃起他们一鼓作气的绝妙反击。
郭荣闭眼感受斜起的风力,手中的箭矢已疾驰飞出,“三百禁军出列,左手持箭向天盲射!”
少倾,一射之地外,皆是此起彼伏的箭簇穿透肉体倒地的沉闷声响。
郭荣突觉眼帘白光四起,鹰目犀利顿开,一切已是旭日清朗,宛若盘古开天。
积卷黑云像是胡闹够了的幼童,被周军如雨般飞羽惊吓着,无心恋战,光着脚丫逃跑退场。
留在高平巴公原阵地上的两军,在分别策划和摆脱诡异伎俩的暗战后,终于迎来了直向生死的正面交锋。
浓雾散去,北汉张元徽定睛看到人群中气质样貌皆无比突出的郭荣,惊喜交加间已是磨刀霍霍,“快去禀报陛下,柴荣亲临战场!”
他回头张望着背后一万五千余位精兵强将,胸有成竹地擒着闪耀宝剑,仰天高指疾喝,“‘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助本将除掉柴荣者,即刻尊王拜将!”
两千惊魂暂定的大周禁军,看着对面气势汹汹的人墙,还有樊何军中数百降将惨做人盾,被自家兄弟箭簇洞穿惨死于敌军脚下,死后还要任其垫脚践踏,他们便知,这一仗若败,胡人和奸细必将对中原的蹂躏卷土重来。
“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众将,开杀!”
周帝一声令下,张永德与赵元朗已率领左右两翼弹射而出。
张永德自身力大无穷,右手单持窜天长戟,挥动着箭头朝张元徽处拼命投掷,后者身经百战,灵活地驾马躲闪而过,而他周遭的一串卫士,被这柄带着疾风呼啸袭来的飞来横祸,穿胸而过,叠成人肉葫芦,当即打压住他们万分嚣张的气焰。
赵元朗因轻熟驾马之技,脱手缰绳仍可安然立于马上,得见他双手各持锐剑一柄,左右开弓,再加上其两臂较平人略长半寸,所到之处,如同旋转不息的绞肉火轮,神勇无敌,以一当十,不在话下,更为身后的兄弟生生拼出一条血路。
左右两翼皆以此战为死战,本已视死如归,但见郭荣与符主不顾龙体凤身安危,仍似旧日一般,不念尊卑,与众兄弟齐肩血拼,力战群雄,骁勇无比。两千禁军顿时士气大振,气血上涌,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骤然,张元徽已凭借深厚功力,左推右挡如鬼魅般,从中路杀至郭荣坐骑前方。
郭荣举剑自护之际,带有“二马”之称的大周禁卫——马仁瑀、马全乂,已朝气势汹汹的张统领左右齐发玫旋螺刀。
旋螺者,本意为天旋地转,可致敌者无知剑路方位,溃守无防。
然而,早已预料到此的张元徽一声刺耳手哨,倏地朝天猛拽缰绳,胯下黑亮坐骑顷刻腾空跃起,如同一座大山,生生朝郭荣头顶跨越压临而至。
他下持刀剑,等待跃临最高点的一刻,用力墩刺,企图在大周国君最薄弱的脑壳处,将他一举除弊。
郭荣的预判明显更胜一筹,他右脚勾住马镫,侧身躲过张元徽直指要害的明枪,凭借超人腰力,反手支撑着刀戟,朝径直飞来的马肚惊现一阵锐光,头顶的马腹已是一剖两断。
马啼狂颤,血崩嘶鸣时,早将其背上之人甩上了天。
安歌甩出灵气凤剑,朝敌首穿身而过。
再抬头,张元徽捂着直插身体的剑柄,与他的战马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各面禁军的箭矢飞流活生生穿成肉串,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士气的天平瞬间摆动倒戈,北汉军剩余人等见群龙无首,霎如深黑色汪洋,在朝阳起时褪去潮涌,凌乱缴械,势如山崩。
看到统帅被杀,大军仓皇败逃,列于后方警备的契丹军原本自是承袭了草原一脉的血性方刚,却因一早被刘崇号令不必出战,内心更多了许多因私盘算。
“将军?”副官眼瞅战况危机,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要攻上么?”
“汉军都退了,何必为他拼命?”这回换到杨兗轻蔑一笑,既然刘崇敢不顾辽主圣颜奚落自己,那便好好让他尝尝牛皮吹爆的滋味,“这次南下,大家自保为上,北汉是输是赢,与我们无关。”
张元徽的刺杀虽然令郭荣毫发无伤,却彻底激发了他自先帝驾崩之后,压抑许久的愤懑烈焰。再算上主力右路军全线如鼠逃窜,更在他脑海中炸出无休止的火冒三丈——既然人无忠人,便只有我能忠我!
只听郭荣丹田发力,吼声震天,“刘崇老贼,我来擒你!”
刚获全胜的元朗与永德,但见国君如一道闪电黑影,横眉冷目地朝中路奔袭,便心急如焚地调转马头,全力追赶奔驰。
原本中路对抗正现焦灼,竟未想突传奏报,说是郭荣此刻正朝自己杀来,惊得刘崇即刻慌了神,忙不迭派人朝契丹军求援。
他在莒山山头亲眼看着鲜亮的红衣铺天盖地奔来,汉军的黑衣卫士人数虽多,却技不如人,如螳臂当车,被四处涌动的红海囫囵吞没。
传令官一个踏空,惊慌失措地跌落马下,“陛下……杨将军说他们自身难保,过不来了!”
大脑空白的瞬间,刘崇肉眼可见郭荣此时此刻正驾着最鲜亮的一匹白马,乘着簌簌南风,冲临至自己仅有五十步开外,气势滔天,根本无人能拦。
更令他恐惧的是,自己这一瞧,竟引来了郭荣狠辣阴决的对视。
这下,郭荣杀得更加起劲,直捣汉家龙庭而来。
“撤……”被南风灌了多时的刘崇,嗓音已沙哑不堪,待他聚焦神志,才听到自己难听到极致的破锣颤音,“快撤!”
年迈的刘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带着四倍于他人的军队,此时竟被一个不足自己年岁过半的毛头皇帝,追击得四散奔逃、五雷轰顶、六神出窍。
郭荣已是杀红了眼,单骑跑得飞快,恨不得奔过去将刘崇一刀毙命。
一直在身旁默默保护的安歌终于忍不住拦下他的脚步,绷紧全身力气大吼,“不能再追了!”
赵元朗不顾左臂鲜血淋漓,和张永德一起以身阻拦——皇帝前线肉搏杀敌已是国之大忌,如今不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朝危险继续向前了。
郭荣执念已筑,任凭谁也无法说动,“曲突徙薪,必须移除,朕不能放掉这样的天赐良机!”
安歌撩开从盔帽中钻出的几缕兰芷长发,深长吁气,“元朗,你们保护好圣上,我带兵去追!”
郭荣抻着手臂,拼死按住爱妻,“不行!你不能去!”
安歌急不可耐地想要拨开被紧紧攥疼的手腕,突然抬首看到远处飞驭而来的熟悉身影,不禁欢喜挥手,“子期!子期!”
看着她发自心底油然而生的满目悦色,郭荣青筋凸起的手背猛然一松。
“陛下,左路军已大获全胜,白将军正在莒山西侧乘胜追击,微臣便带剩余半数兵士,归来保卫圣主安危。”李重进听闻樊爱能卸甲而逃、帝后正直面敌寇的消息,恨不得将其抽骨剥筋。
“元朗、永德他们刚经历一场鏖战,不宜再疲累突进。只有让他们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跟前,我才能放心。”马镫上的脚不住踮高,安歌远眺着盘算追击时间的无形流逝,兴奋且焦躁着,“就让子期带人马和我前去罢,有父亲在潞州一带镇守,待我们两面夹击,便可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安歌见夫君左右两难,深邃双眸喷射火光瞳瞳,“你应该懂我,为胜利而战,是我毕生渴望!”
郭荣沮丧愤懑地低着头,几乎将牙齿咬碎,才终于毫不情愿地挤出一个“好”。
话音未落,安歌和李重进已带着一众兵将,伴着南风正盛,穷追不舍。
“启禀陛下,永兴节度使刘词到!”
约莫一个时辰,郭荣正在郊野大营坐立不安,听闻后线援兵来到,立刻快步带风,出帐相迎。
老将刘词一见郭荣,便摘下盔甲,俯首锤地,“微臣受樊爱能、何徽阻挠多时,以致护驾来迟,求陛下赐罪!”
“你竟遇见那帮逃兵?”
“微臣到泽州的时候遇见他们,樊爱能说辽军已经将战地踏平,还说陛下生死未卜,多数将领都已经投降蛮夷。那些畜生拿着刀剑,剽掠我们的辎重补给,终而见说服不了我们倒戈,便带着粮草,朝南方长扬而去了。”
“简直是厚颜无耻!”郭荣单手重重砸到营帐外侧铁栏,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些叛徒。
刘词一路转仕后唐、后晋、后汉,之后又追随先帝治下,经历朝堂虽多,但每次出战,无一不是忠心勇悍之辈,如今他已到知天命的年纪,早已眼明心定,将生死看淡,绝不会受一两句捕风捉影之言,便能与小人之流沆瀣一气的,“若是陛下在前线有难,微臣和兄弟们更是决意护驾,哪有自己逃跑的道理?我们知道前方危急,便无心追捕逃军,再请陛下赐罪。”
“刘叔言重了,尔等忠勇,朕心甚慰!”郭荣连忙上前扶起这位灰白头发的前辈,满怀感激期盼,“今日,朕还需要你配合前线战士,继续追击北逃汉军。战场之上,朕这个皇帝不能杀贼自如,便只能依靠你们了。”
夕阳西沉,眼见郭荣基本一日水米未进,继恩连忙呈上一碗汤饭为其进补,却还是被他摇头推开。
“安歌和兄弟们在前面奋战,朕却只能徒坐于此,再好的饭也是味同嚼蜡。”
“微臣相信符主之慧,想必陛下更为坚信。”郭荣见多处负伤的赵元朗,正举着缠绕棉纱的左臂站在帘外请求觐见,便赶忙为其赐座。
“这一战,幸而有你和永德挺身而出,大周全军方能力挽狂澜。”
“微臣看到陛下身影保护庇佑吾等子民家小,除了以身相博,众士无以为报。”
郭荣颇感欣慰,“得见你如今勇武依旧的模样,朕和安歌也都安心了。”
元朗强忍左胸牵痛,一阵低声闷咳,“斗胆借陛下唤微臣‘有功之人’的名义,谏言陛下三思。”赵元朗声色清朗,吐字分明,言语之间似透露满心恳切,足以令听者动情,“陛下因惦念前方战事不食不休,恨不能像往昔一样亲自上阵拼搏。可是,陛下如今不再是皇子,而是这大周天地唯一擎天一柱,事事亲力亲为虽好,却耗神伤身。大周之柱不可垮,陛下安危亦不可逆。陛下应万事以龙体为重,龙体之稳,乃大周之稳。关乎战事烟火,有如微臣般千万兵士,虽然渺小力薄,却愿如飞蛾扑火,誓死保卫明君。”
“还有……”赵元朗与皇帝四目对视,毫无畏惧地继续侃侃而言,“符主乃未来大周国母,虽有商朝妇好王后将女垂范,但陛下与符主伉俪情深,符主更应事事以圣上为先念,不应让圣上为其个人追逐而忧思惊惧、废寝忘食。身份之变,有时虽情非得已,但确实不得不以。”
许久之后,郭荣才颇为动容地长声呼气,“元朗,你说的极好,这确是朕过往不曾深思过的谬误,朕感谢你的坦诚。”说着,已接过继恩手里冒着热气的汤饭,大口囫囵地吃着,很快便见了碗底。
立在一旁的继恩也连连竖起拇指,“还是赵将军厉害,化解陛下烦懑忧思。”
待郭荣将碗筷置于案上,眉心又现深沉温柔,“然元朗方才涉及安歌之言,恐怕朕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论她是皇后还是平民,朕都无权干涉她的追求。只不过,朕如今身为国主,更能以倾国之力助她追逐如愿。自由出入沙场的符安歌才是完完整整的符安歌,这便是朕能为她所做全部。”
此时,一声高亢的“前方奏报”传来,只见一位身插旌旗的年轻小兵卷帘而入,跳脱的两腿掀起一连串黄土飞天。
郭荣扶案而起,“如何?”
“启禀陛下,我军一路将敌军追至北方涧水,汉军为阻止我方攻势,连连射箭,我军几乎未有携带盾牌……”那小伙显然因在马背颠簸多时,呼哧哼哧地气喘吁吁。
郭荣心几乎提到嗓子,“然后怎么样了?”
“幸而南风突然又变大几分,那些箭没法飞到河对岸,我们才躲过一劫。”小伙一动不动地举着拳头,继续搜肠刮肚地回忆方才的惊心动魄,“等汉军箭已用尽,将军便下令总攻,可是,河水和淤泥太深,将最先出发的几匹马和士兵都一并没在了水里。”
郭荣一想到安歌平日总是喜欢打头阵,就几乎吓得失魂,“符主怎么样了?她还平安吗?”
“符主计谋果然不凡!”小伙说道兴起之时,当下拍手叫好,“她立刻命我们趁风势大作,架弓狂射,一下子将对岸好多敌兵射落了马。于是,一半兄弟只身过河,抢了汉军的马继续追击,可是这时候,突然在另一半尚未过河的兄弟背后,乌泱泱追来一只军队!”
连平日最不爱多言的赵元朗,都忍不住打断他毫无逻辑与重点的汇报,“追来的军队是不是刘词将军的援军?”
“嘿!没错!”小伙露着十颗洁白的牙齿,反倒称得他的皮肤愈加黝黑,两旁挤压的梨涡更显憨痴,“后来,我们在山谷和他们又对了一场大战……”
郭荣急不可耐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一阵咆哮,“你只说一句话,我们到底赢没赢?符主安危到底如何?”
“赢了!赢了!”那小伙子如啄木般笑着点头,本来年纪轻轻的脸上眼角堆满笑纹,“符主和李将军本来就厉害得很,如今又有刘词将军数千人加持,我们已经将敌寇成功赶到高平以外了!”
说罢,他终于找到了信报官的感觉,跪地大喝,“贺喜陛下!我军此战大获全胜!明日继续乘胜追击!”
郭荣近乎拧成团子的眉头终于松懈下来,他抽出那小伙身上的旌旗,朝他背上下手及轻地抽了两鞭,“你这小子,将朕耍的团团转!”
小兵扁着嘴,显得颇为无辜,“奴才第一次做信报官,知道做不好,符主偏要奴才来做……”
“符主怎说?”
“符主见我年纪小,说我以后是做大将的人,若是连信报官都未做过,当真是个笑话。”小兵笑嘻嘻地还未说完,便起身在营帐空地处,来了一出极为精彩的翻身锁花全套拳法,从动作和武力上看得出,着实是位后生可畏的可塑之才,更远比他杂乱无章的言辞漂亮凌厉得多。
完结后,他抱拳行礼,武人之姿酣畅淋漓,“符主命奴才为皇上献丑,以贺今日大捷得来不易。”
郭荣恍惚回到昨夜,怀中的安歌双瞳剪水,偷笑着摇晃脑袋,煞有其事地在他耳旁吐气如兰,“神女夜观星象,乃一位姓郭名荣之人,在历史长河中大放异彩的发轫开端,从此耀眼夺目,一发不可收!”
火烧云关,集结着朝晖夕芒里挥舞的每一寸剑影刀光,樱红如血,一盏盏鲜明赤诚的注脚,注定挥洒锁墨浸入悠远史册。
莒山开天地,春色耀飞升。
高平之战,无论战场内外,仍有无数执掌历史左右的事端,跃跃欲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