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星似波,珠露圆荷,
钩帘新月,良夜如梭。
“不留行,你家公子有没有责骂你?”
“公子待我们极好,对外人也是乐善好施,今日之事,定是与你家有什么误会,”允中转头望着与他并肩而坐于丘间水榭的苏麻侧颜,“你有问你爷爷么?”
“爷爷不肯说。”她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其实,今晚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
允中瞬时来了兴致,“哦?与你有关么?”
“是离青的事。”苏麻抬起头,怔怔望着河岸对面令人望而敬畏的兴隆塔,背上月光在她鹅面留下片片沉郁暗纱,“他的腿……”
“我知道,他的腿不是风疾骨蚀的缘故,而是被人打断的。这估计也是为何我叫了很多次,你都不让他来诊疗的原因。”
“再也无法复原的东西,又何必耗费你的精力?”苏麻悲凉寒辛地连连苦笑,“然而你却不知道,他的腿是为了出家为僧,被爷爷亲手打断的。”
自慕容彦超来到兖州伊始,前前后后便已组织数不清次数的征纳甲兵,苏麻父亲早在后汉时便和村里其他壮年一同被抓服役,在外征战,一命呜呼,苏母难忍丧夫之痛,随后也跟着去了。
自此,舒族长一脉只剩下离青一枚男丁,后者自小便承袭了父辈在制窑领域的天赋与功底,舒族长说什么定是不肯再让他出征行伍之间,但却无法一次又一次躲避着无休止的征兵徭役。
兰藉知晓后,给他们家出了一个“藏身寺院”的计策。
由他口中得知,偌大兖州城内的男女老幼、富贾赤贫,都像扎了堆一样往寺院中躲避,有的是为了躲避兵役,有的是为了求一口饭吃,有的则是杀人越货后渴望找到栖息之地。
为了进驻兴隆寺,富人之家献出土地、财宝不计其数,而穷人之家又能拿出什么?这可又苦得舒族长一夜白头,对着兰公子左求右念,后者才勉强提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兰藉遂云,“佛曾称赞迦叶尊者头陀苦行,为大乘经律所倡最大功德,你们要想真心实地踏入佛门,应如法为‘燃身臂指,供养诸佛’。但如今城内许多贫家均效仿此道,你们已为序后,即使我能向住持求情,你们还需向神明秉承更深表意,方才可行。”
最后,这条原本完好无缺的腿,终于变成离青将自己进献给兴隆寺敬意与虔诚的“供品”。
“自那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心事重重,沉默寡语,就连出品的瓷器也大不如前。”
允中回想着离青在那日兴隆寺被人整治的神色恍惚,已是喘气长吁,“瓷器和行医之道其实类似,不仅需要心中有执爱,还需面对世间重重历练,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司马迁,重创之后还能不顾世俗、坚持守念。”
“既如此,我也说一个故事。”他起身踱步向崖边,“有个男孩子的母亲因生他难产而逝,父亲忧虑他心智软弱,从小便让他从学医道,但他念着身后家境殷实富足,整日浑浑噩噩、纨绔膏粱,对待所学不思进取、浅尝辄止。然而一日,他家仆人夜半早产临盆,家里去请医生的时候,产妇已经危在旦夕,作为家中唯一涉足医术之人,他首当其中前去救人。但你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几乎与他同龄的女孩儿一尸两命。那一刻,他终于明白曾经的放荡不羁,其实是他内心作祟的软弱和恐惧,最终却用他人的性命,换来了这样惨痛的结局。”
他眼中泛着缭雾浓浓,“那时,他决定正视自己的恐惧,更加正视医者在这世间无上尊贵的价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假,对于他而言,救人一命更是减轻自己的一份罪恶与自责。之后,他参了军,在军中结识了一位非常器重他、待他如父的名医,随军东征西走,医治死伤无数。于是,他为了纪念母亲和那位因他而亡的仆人小妹,便用一味能够助疗难产的植物——王不留行,给自己取了别名,也是将这份愧疚烙印永久封存在心底。”
苏麻当即体味到感同身受的心痛,她很想抱抱他,却终究未敢冲破女子行规的枷锁。
数年后,当安歌与她一同回忆起这个夏风和静的珍贵夜晚,她才露出与其年龄相仿的浅浅涡笑,眉眼狭弯,如同初见那日一般无挂无碍,只是遗憾还在无休无止地盘桓,连连慨叹,若那一夜,能抱抱他,该有多好。
允中陪着苏麻一路走到粉定村前,稍高于地面的河道之中,成片睡莲散逸着暖暖清芬,碧叶翻风,红翎锁芳,香远益清,徘徊游荡在即将于此夜分别的二人身旁。
允中搓着发汗的手心,思度再三,终在她离去前发语,“舒姑娘,兰公子可信与否暂且不论,切记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再步离青后尘。”
本已前行的苏麻,遂旋着爱不释手的鹊鸟穿花襦裙跳转身来,明眸浅语,芳心未舒,“我不会嫁给他,也不会怕他。更何况,现在还有你们。”
碎光浮动,郎心射月。
“快回去罢,我们明天见。”
西风吹雨,燕钗拖颈。
“明日再会。”
次翼与张琼昏礼前日,自拂晓伊始,丘上各处已是一片热火朝天,夏虞侯与绛珠归拢收拾着自己的物拾,打算将所居墅院暂借给新人作婚房,而典仪说来简便,安歌与柴荣却仍带着允中他们悉心齐备各式六礼婚具,不一而足。
柴荣刚与张琼下丘,一阵紧迫急促的拍门声至。
“王先生!王先生!”
允中俨然对这位一日之前曾见过面、蓄着浓密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留有印象,“舒家堂哥,这是出了何事?”
“你快!你快到我们那里去看看吧,”一路奔袭让他已然体力不支,豆大的汗粒如注,气喘吁吁,“苏麻她叫你过去,我们村……我们村七表弟没了。”
如此这般,安歌与允中只得停下前去采办的脚步,待他们一同来到粉定村,舒家祠堂内外已是混乱不堪,一对中年男女相互依偎地坐在屋内石凳上,哭得已是昏天黑地,不能自持。
尸体摆在祠堂正中,兰藉正带着几位年轻僧人在旁念经超度,还有一位身披袈裟、看起来经验更加丰富的年长僧人,匆忙转着念珠,围着尸身连连兜圈,一面眉头紧锁,一面又止不住摇头叹息。
舒族长上前双手合礼,关切询问,“师父,小七年纪轻轻,未留下一儿半女,便突然去了,依您看这后事究竟如何料理才好?”
“阿弥陀佛,逝者仪表堂堂、为人和善,盛年之时猝然而逝着实可惜。但更可惜的是……”高僧环顾四周,时而顿足,摆着手显得心痛不已,“他或是留恋世间,或是有未完结的心愿,魂魄迟迟不肯安心离去。”
此言一出,惹得全村老少大恸不已,苏麻看到安歌一行前来,便偷偷从人群中离开,呜咽着上前行礼,“夫人、王先生,实在对不住,又把你们请来。”
“舒姑娘节哀。”允中言语之中一片惋惜,“怎会突然这般?昨天来看他还是好好的。”
“是啊,昨天我们诊疗的时候见过他,眉眼五官甚是清秀好看,个子也高,在这兖州城里算得上是位出挑的美少年。”安歌顿觉怅然不已,“人生之无常,真是猝不及防。”
苏麻拿着绢子,拭着眼下乌青混着的点点湿红,“听五叔说,七表哥昨晚有些受凉,早早便睡下了,夜半忽然下起大雨,五婶被吵醒,便起身去查看他是否退了烧,竟没成想,那时身子都僵了……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一直要好,没料到,他未留下只言片语,便这样去了。”
“所以,我请王先生来,便是想帮忙看看,他究竟因何而死。”苏麻瞟了眼守在一旁的兰藉,若有所指,“但不巧,有人问讯带着大队人马赶到这里,现在想查,恐怕也是难了。”
这边三人正在窃窃私语,那边高僧已和舒族长、五叔五婶确认,决意趁其往生之时未久,在此进行一场“观落阴”的法事。
所谓观落阴,便是将死者生魂引至阳间高人之身,家眷可向其询问逝者于人间未尽事宜,以解逝者遗愿,更缓生者惦念,法事之后,生魂安然,了却毕生一切因果缘怨,重返地府,方得圆满。
舒族长循例将族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叔伯兄弟聚集一起,又留下苏麻、离青等一众与老七交好的平辈手足,本想将安歌两人请出门去,苏麻百般不依,便让他们和兰公子、僧人一众留下作为证人观礼,其他族亲人等约莫各自散去。
法坛设立筹备已至午时至阴时刻,祠堂之内只剩下寥寥数人,伴着阴日云厚、凉风微雨在堂外飘荡,早已在战场见惯了生死的安歌,看着眼前这幅诡异阴森的场面,竟第一次感到自骨子里钻出的不明所以与阵阵寒意。
高僧将逝者脸上黄绢移开,逝者青白色的脸庞在飘忽烛光的无常移步之下更显阴森可怖。
他随即燃烛持香,面向法坛默然祈祷,遂赤脚盘坐在亡身之侧,用一块红绸蒙住自己双眼,口中哼唱经文法咒,众僧齐敲法尺戒律,木鱼板击,魂离天际。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万物如镜,阴阳两令,阴不扰阳,阳不过阴,今日求盼,舒七蹙离,天人相隔,永世诀别,未留语迹,魂魄徘徊,眷属难安,可有憾遗,现身来谈!”
片刻之间,堂内昏黄烛火似有气息从旁吹动,猛烈摇曳个不停,穿堂阴风簌簌而过,蒙眼高僧随即头歪手松,木鱼翻滚着撞向装殓木台。
“乓”的一声沉闷撞击,高僧几乎同时挺身坐立,又倏忽颤抖蜷缩着抱起双腿,透过红纱恐慌的看着四方,“爹……娘……我怕,我怕!”
声音既出,连安歌都惊得七魂失了二魄,那年轻青涩的嗓音哪里还有半分花甲老者的痕迹,看来眼前之人似乎已经真的与逝者之魂颠倒过个。
站立一旁的五叔五婶瞬时瘫倒在地,哭天抢地,“儿啊,我的儿!别离开爹娘……别走!”
那“舒家老七”埋首痛哭,举起双手反复指挠发顶,悲伤且自责。
见此情状,已是泪涕横流的苏麻不禁捂着嘴,毛骨悚然地说,“是七表哥没错……他平日里总是挠头,这动作实在逼真,果真是他回来了!”
站在身侧的兰藉咳了一声,好心提醒,“大叔婶子,时间有限,赶快问问老七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对对……”两位老人抹着眼泪,焦急地问,“儿子,你有什么心愿尽管说出来,我们帮你完成。”
“我……我没有妻子,就这样离开,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好……好……”这话更是戳疼了五叔五婶的痛处,“我们这便扎个好看的妻子烧给你。”
“我不要纸人!”“舒老七”情绪愈发激动,只见他忽然起身,猛捶胸口,对着窝在地上的父母大声喊叫,“我有喜欢的人!我要她一起陪我到这边来!”
在场众人大惊失色,五叔五婶当即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作为在场最受族人尊敬的舒族长,只得壮着胆子,规劝这位已然失去常人心智的后生,“小七,正所谓人鬼殊途,你既然已经登临仙界,就莫要再留恋人间荣华。人命关天,哪个姑娘家去陪你都伤天害理,我们多扎些好看的姑娘和银两烧给你,你在那边好好享受,你的父母有我们帮忙照顾,你便放心离开罢。”
“不行!我下葬那天就要带走她!”
小七的母亲仰面追问,“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是她!”“舒老七”闻此全身立定,嘴角露出邪魅诡异的笑容,闪电之间已转身扑到安歌身旁,她和允中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一声响彻村庄的尖厉大叫,苏麻捂着头瘫坐在地上,手尖已隙出层层血滴,“我的头发……”
待众人回过神来,“舒老七”已拿着手中扯断的一团秀发奔袭到肉身面前,撬开两片乌青嘴唇便往里塞。
此时,一位机灵的沙弥连忙壮胆上前,摘下他眼前的红布烧尽成灰,高僧这才悠悠转醒。
见到此情此状,他还未来得及缓神,靠在椅子上连连拍腿,“快!快把他嘴里的头发拿出来,晚了就完了!”
小沙弥虽然聪慧,但总归年轻胆小,见到尸身也是紧张不已,更何况是要掰开那人嘴唇翻找东西。
舒族长虽然惊魂未定,但一想到自己孙女性命堪忧,便什么也不顾地上前,“小师父,你撬开他的嘴……”说着手已伸到亡者口中,三下五除二地终将那团乌发毫厘不差的取了出来。
安歌允中安抚着已然惊吓得失魂落魄的苏麻,这姑娘倚着安歌呜呜痛哭,抖如筛糠,“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在舒族长连连追问之下,高僧思度已久,缓缓道出可能的破解之方,“他若说在下葬那天要带人走,可行的办法便是,让舒姑娘在亡者下葬之前成为别人的新娘。贫僧再帮他做法事超度,想必应当可解燃眉之急。”
兰藉皱着眉头,适时上前,“舒族长,之前我曾向您提起要纳苏麻为妾之事,只是忙于事务缠身,久久未曾践诺。如今,既碰上这等事,只得匆忙完婚了。”
苏麻听罢,愈发痛哭不止,“不!我不做你的姨太太!我不做你的姨太太!”
舒族长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一旁的叔伯长辈不住叹息劝解,“苏麻,兰公子给你面子,允你进兰府做姨娘,是多少女孩子的毕生追求,你又胡乱矫情任性什么!
“小七两日后便下葬,你难道还能在这两日寻着个公子佳婿来?再任性,你的小命就要没了!”
舒族长走到苏麻跟前,二话不说便朝她扇了个巴掌。
安歌义愤填膺,“你这是做什么!”
眼前这老人目光忧虑焦心,嘴里却仍旧不依不饶地大声呵斥,“不消说你愿不愿意进兰府,就算兰公子为粉定村大大小小做了多少事,你都必须作为全村人的回报去报答兰公子。你嫁就嫁!不嫁也得嫁!”
兰藉弯着嘴角,得意地掂晃着手中的折扇,已是成竹在胸,“舒族长,既如此,明日本是嫁娶最宜之日,但因为苏麻进府后是偏房,只得午间迎来送往。”
“虽说我来自贫贱人家,对于人生大事,却也不愿草草了事。”苏麻定了定神,用力抹干眼泪,虽抽泣,却依旧不卑不亢,“半日准备太过仓促,纳娶之礼不如改在后日晌午,也能给彼此些充裕。”
“都依你所说,”兰藉拍着手,弯下腰蹭到苏麻耳廓边,声如蚊蝇,“九姨太,别想耍花招,想想你爷爷和舒氏族人。本公子在兰府偏院花下等你香临!”
因舒家村喜丧之事并举,乱成一团,安歌担心苏麻安危,借着丘上的婚礼,好歹说服舒族长,才带着失魂落魄的苏麻往丘上小住一日。
“我觉得这自始至终都是姓兰的把戏,整件事都是说不上来的诡异凑巧。”允中揣度一切太过巧合戏剧,想要开解苏麻莫要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语。
安歌也觉蹊跷不已,还未开口,只见迎面走来一位照例赠送肉汤的小沙弥。
“咦?舒姑娘,我出门前还看到您在寺里做拜礼哩,怎得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麻不明所以,“你在说些什么?我今日从未去过兴隆寺。”
“啊……我肯定见到的是你呀!”那小沙弥惊得连肩上的担柄几乎滑落,面露惧色的嘀咕起来,“莫不是……这就是师父常说的魂魄离体?”
他强定神思,好心提示,“姑娘您还是去找师父化解下吧,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如此这般接二连三的恐惧密袭,苏麻再也挤不出一丝坚强,双腿酸软着跪倒在地,人事不省。
待她清醒,窗外已是又一个不请而至的雨夜交加。
身旁的次翼穿披新娘出阁前夜必着的红色亵衣,为她端来一碗热药,“这是允中临走时吩咐我煮的药,你喝下去,有助于元神恢复。”
苏麻蛾眉紧皱,茫然四顾,“允中去哪儿了?”
“把你送回来,他便匆忙向夫人告了假,说是家中有事召他回去。”次翼看着眼前少女失望噙泪,“他还说,无论如何,定会赶在你出嫁前回来。”
苏麻露着空洞眼神,耸肩苦笑,“回来又有何用,我和他,以后还是不必再见了……”
“舒姑娘,你年纪轻,听我句劝,好事尽从难处得,我命由我不由天。”次翼端来一整套安歌当时出嫁所穿的凤冠霞帔,细细抚摸着绛珠专门为她镶缝的囍字盖头,“明日我嫁,后日你嫁。你莫要以为嫁了人便是结束,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开局,有些开局无法选择,而有些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
苏麻触及满目鲜红的绸锦冠金,抬首对上次翼深不可测的秋水澜意,心明如镜,却更添心乱如麻。
夜雨淅沥,连绵无止。薰风撩弄,沉雾啄檐。
偌大的单喜,成对贴在次翼紧闭的房门之前,更显与之不相称的静宜寂寥。
安歌端着餐饭轻声叩门,“新娘子,快把房门打开,我帮你梳洗打扮。”
窗棱缝隙雕花之中飘出次翼平和安稳的语息,“夫人,我想静一静。”
“你没事吧?有什么不开心的,你说给我会好些。”
“没事的,少夫人,”传来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我只是想好好地为崇训少爷念念经,再和他隔空讲讲话,传个喜讯。”
“那喜面我放在这,饿了就吃一些。”安歌虽生疑,却也无奈,兼露起浅浅失意,“你都要出嫁了,却不想和我说说话,我有些感伤。”
“您放心,吉时一到,我便出门。”次翼顿了顿,“夫人,我以后有的是时间陪伴您,又何必急于一时。”
安歌对着如此这般少见任性的次翼噗嗤一笑,“对了,苏麻还和你在一起么?”
“后半夜舒家便派人将她接回去了,说是要筹备出门子的事。”
安歌举伞走到面露忐忑的张琼身边,嬉笑着拍拍他的肩头,“申时一到,你来迎接媳妇儿便是,我在这帮你看着,她插翅也难飞!”
兖丘花烛动,新蛾盈步来。隐扇羞不语,夫妻结对拜。
暮雨湿红粉,风吹摇喜盖。巫山云一曲,觥筹交杯缠。
卯正三刻,柴荣抱着宗训、揽着举着伞的安歌,终于吃好了喜酒,返回别院,竟见夏虞侯冒着酒气在院里抱着绛珠索吻,被后者用伞别开脸,嚷嚷着“恬不知耻”之类的夫妻闺阁私话。
两人不知身后有异,嬉戏调笑,旁若无人。
安歌连忙捂着宗训的眼睛一路跑回屋内,拉紧门闩方才安心。
她翘着英眉,用手扇风,满面通红,“他俩这般年纪,还如此热情似火,真是臊死人了。”
“依我看,我俩到了他们年纪,肯定更加放肆。”柴荣双手撑着圈椅,上身便要朝她压过来,“一会儿把那小子哄睡,我们便重温鸳梦罢。”
安歌皱着鼻子,羞笑不已。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格老子的,谁啊!”夏虞侯见别人扰了他的美梦,大着嗓门,骂骂咧咧地上前开门,“要是允中那小子这时候回来,看我不扒了他的皮!喂,别敲了!门都要被你砸坏了!”
柴荣与夏虞侯几乎同时拉开了面对的内门和外门,细密的雨滴砸在门外系着喜花的红衣男子之身,他神志恍惚地迈步上前,却被高耸门槛直接绊倒在地。
“咦,这是咋的了?”夏虞侯好心扶起他,却被他用力推搡一旁。
那人冒着寒气的眼神望着西屋小门,火冒三丈地奔向前去。
安歌见状有异,担忧是否因次翼之前被欺辱之事于此时重酿波澜,便连忙拦住他的去路,试探地问道,“张琼,怎么了?是次翼忘记什么东西么?”
“是。”他一脚踹开屋门,“她把自己忘在这里了!”
廊下两只红笼熹微,照光映射,淡漠身影端坐,众人惊恐万状。
安歌见此情状,上前一步盘问,“次翼,你怎么在这?嫁给张琼的是谁?”
“张琼,一切皆是我的错,我不求你原谅,这三个头是我欠你的。”
双眼如嗜血苍鹰的张琼死死盯着跪倒在他脚下,一身碧衣叩身三拜的次翼,唇齿抖动,心如死灰。
“公子夫人,我回来了!”恰巧此时,一阵熟悉的声音飘然而至,原竟是允中穿戴着雨蓑斗笠,在院外拴好马,乐不思蜀地从家中归来。
虽然见眼前一众人等肃然而立,心生存疑,却也对着张琼次翼连连贺喜,“大哥嫂子新婚,不知我还能否赶上一杯喜酒?”
“不留行……”
众人回首望去,竟见身着红妆、容发晕花的苏麻飞奔跑来。
泪似滂沱,泣不成声,悔之晚矣,无从行矣。
“你们……”允中呆望着同着婚服的苏麻与张琼,瞬间洞察明悉。
他摸索着藏在胸前未被雨打湿一点的书信,顿觉滚烫荆棘,万箭穿心。
张琼突然转身离去,怒气冲冲地抱起此时已经礼成的新婚娇妻,心如血滴,跨步离去。
苏麻痴痴地凝望着伫立院中的蓑衣少年,终于离自己越来越远。
原来,前夜此时那句含混的“再会”,竟成此生诀别之语。
咫尺万里,相会无期。
王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