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坐在木桶里,渐渐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体内的那只阴鱼好似开始活络起来,轻飘飘地在腹中游荡,像穿针引线一般“缝合”着伤口,不觉痛感,反觉几分沉醉舒适。
她就想这样静静坐着,不用去想战场上的厮杀,不用直面未知的结局,阖上双眼,嗅着温热药浴与徐徐微风混杂的芳香,或许即刻死去,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因为有太多事情,她甚或连想都不敢去想,更何谈面对。
突然间,昭信的面庞飞现在她眼前,声色俱厉地咆哮,“忍冬生死不明,若果真是你害死她,害得我俩天人永隔,之前的兄妹之情便到此为止,我也要把你活活掐死!”癫狂大笑着,血红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淌出,直至整个眼睛全部泛成红色,令她惊悚至极。
安歌从未见过温润的二哥变成如此模样,吓得她颤抖后退,却撞上了一个莫名滚烫的东西,她转过身,发现一个重度烧伤的人在直勾勾瞪着她,不停地嘶吼,“还我命来!”
那人抬起烧得血肉模糊的手臂,猛地砸向安歌肩膀,触碰的瞬间,它的手掌便化作灰烬,而安歌的肩也感到十分灼热,火苗好似要从自己的体内蹦出来,炽热的温度吞没了她惊慌的尖叫。
斗转星移,安歌却发觉自己好像变回了正在蹒跚学步的总角小儿,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光着脚在黑暗的树林里摇摆踉跄,正要被女鬼呜咽一样的风声吓得嚎啕,身后一双温暖的大手正好将她抱了起来。
是父亲!
他轻轻拍打着安歌的后背,笑吟吟地逗弄她,“小歌儿乖,小歌儿妙,黑夜鬼魂开始冒,小歌儿没法再跑掉!”
一个激灵,父亲的面庞已变成那张成熟与稚气糅合成的独特魅颜,只见他不停地叨念,“我体内生长着阳鱼,你就是我的阴鱼!休想逃离我的手掌心!”
“啊!”她放声尖叫着,见前方出现一潭水洼,就要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将身体全部埋在水里,好让自己躲过身后一连串似人似鬼的夺命追击。
“你眼前的一切皆是幻象,是你内心最恐惧、最不想见到的东西,快把脑袋从水里探出来,否则你会死的!”
他急促且用力的声音从天而降,好似有人将她从水里向上拉扯,才致使她结束了这场挥之不去的梦魇,也让她的真身不致溺毙在浴桶里。
安歌睁开双眼,他清晰地看到,从她眼中流露出对自己的深邃恐惧。
一股难言的失落涌上心头,他匆匆抓起外袍包裹住安歌的身体,打横抱起放置在榻上,为她盖上厚厚的衾被,就要转身离去。
不料,衣角却被安歌死死抓住。
她的双眼空洞了好一会儿,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扑进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冰山肃容稍显缓和,嘴角也溢出一抹不经觉察的微笑。
两个人平躺在榻间,他向安歌娓娓道来,“此番熏蒸,我加入了一味药——乌羽玉花球,它能够有效地吸收你腹部和胞宫的血块,促进伤口愈合,但它也是一剂出了名的致幻植物。”他侧过身,轻拂着安歌被水沾湿的头发,“你在梦中见的,都是幻象。”
“我不知未过门的二嫂如今身在何处,父亲和将士们在前线与残暴的契丹人对决,也生死未卜,而我却在这世外桃源的世界,苟且偷生。我在那个梦里,一级一级地坠落,好似在十八层地狱里都落不到尽头。我等待着被审判、被救赎,或许永远也等不到。”
“你要相信,爱你的人,不论生死,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会永远爱你。”
安歌凝视着他,指尖轻触着他眉间的悬纹,冷笑道,“原来如你这般古怪的人,也会相信爱。”
他感觉受到了捉弄,遂撑起身来,贴近她被汗蒸熏红的双颊,“我如果说,这几日朝夕相伴,让我对你有了爱,你是否会信我?”
“说实话,我虽亲眼见过身边亲近之人的爱情,但却不似生长在深宅大院中的女子,随随便便就能够暗许芳心,所以你的话,我本不信。”
他微眯着眼角,此番实言,已彻底激发起他骨子里征服的战斗欲。
“但你三番五次救我于险境,令我生疑,你虽轻佻却不僭越,令我敬佩,你虽阴晴不定,实则对我关怀备至,令我感动。”安歌颔首,俏丽微笑,“所以,我信。”
她的大方应答,反倒令他始料未及。
“啊嚏!”只感鼻子酸痒,一个喷嚏已从她口中夺门而出,径直扑到他因生情而逐渐靠近的脸上。
也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室内逐渐浓郁的温香旖旎。
她歉意地笑着,却听门外轰鸣一声闷响,他警戒地翻身下床,拉开门闩,才发现,原来是厚雪从屋檐落下的声音。
“你为蜀国带来了祥瑞。这些年来,少有这样的大雪。”
竹林里本是漆黑一片,却因落雪反射出层次分明的微微光亮。
他身姿舒展地站在门框中央,背影倜傥如风,伴着雪花于竹林中交错纷舞,放眼望去,像极了一副意境绝美的灵动水墨。
冷风穿堂而过,他便要阖上房门,而躺在榻上裹成蚕蛹模样的安歌,却使劲叫嚷着想要看雪。
虽一日光景,木屋内两人的气势起伏,似乎已彻底调换过个来。
他无可奈何地叉着腰,忽然心生一计。
躺在榻上的安歌看他急匆匆跑了出去,不见了踪迹,连门也不关,扯着嗓子好一阵呼唤,也无济于事。
没过多久,便听到床榻正对的茅草屋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偌大的一角被人掀开,探出个俊俏的脑袋,“这下你能看到雪了吧?”
“可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啧啧,幸亏我早有盘算!”
他骄傲地昂着头,把手边带上来的两盏灯笼固定在孔洞旁,便兴冲冲地翻下屋顶,跑回她的身旁,“怎样?效果怎样?”
安歌怔怔地躺在床上,如一座冰雕美人,一动不动地伸着素颈,惊奇仰望。
他搓着一双冻红的手,亦合衣躺下。
只见纱织状的芙蓉花帷布之上,雪花漫天晶莹,旋舞轻盈,桔黄色的烛火打在它们身上,好似从天际投射下来的一缕神光,映着六角雪影,仙袂乍飘,莲步寒江。
“等以后,我要造一座四面通透的殿堂,躺在里面,得以观雪落,观星辰。”他显得得意洋洋,“你说,这殿堂当做何名?”
安歌戏谑发笑,“看着你年纪比我大些,怎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爱发梦胡想。”
“你属什么?”
“我属牛。你呢?”
“属兔。”
“你竟比我大出十岁!不过,好在看着还没这么老。”
“你这女娃,脑子还挺好使。不过,就是稍逊风雅,不懂风情。”
安歌强忍着笑意,不愿与他拌嘴。
“月影殿开闻晓漏,水晶帘卷近秋河。”他兴奋拍掌,“当唤‘水晶宫’才是极妙!”
“哦,听着不错的样子。”
“文人与武将,就像隔在楚河汉界两旁,量你也不懂。”他猛地坐起,又往她身上仔细加了一床被子,鼻中逸出一声轻蔑又带着怜惜的冷哼,“你是病人,刚泡完药浴,落雪看够了,就要好好休息。”
“这么晚,你还要做什么?”见他起身,套上外衣,安歌以为他便要撇下自己。
“怎么?这么快就舍不得我了?”他露出一抹挑衅的笑意,旋即拉出长凳坐在桌旁,握着墨汁饱满的狼毫,神采飞扬,“我要把‘水晶宫’设计出来。”
“痴人说梦。”安歌打着哈欠,望着那些泛着金黄颜色的雪花,一片一片与襄绣的芙蓉花瓣合而为一,嘴角噙着安稳微笑,坠入深沉梦乡。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爱与恨,总是在不经意间闯入你的生命里,再难以抹去他们曾经交融真心的痕迹。
次日早膳毕,二人围坐在火炉前,相顾无言。
“我的病该好些了吧?”
之于身体,安歌想要一个答案,又隐隐觉得害怕那个答案。
“是啊,基本从鬼门闯过了关。”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他满眼期待地抬起眼,随即轻轻放下,嘴角微颤道,“不去想那些过往,陪我留在这里,可好?”
望着他期待又忐忑的模样,安歌如鲠在喉,“对不起,这个承诺,我没有办法给你。”
他的眼神一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谑着,“原来我对你的好,你根本不屑一顾。我拼尽全身医术拯救你,却拯救不了你的铁石心肠。”
“不是这样的。符家军还需要我,辽国南下,中原百姓势必将深陷水火,我不能袖手旁观。”望着他凝聚的怒火,安歌抓住他的手臂,带着几分恳求说道,“或是,你随我一起回到中原。等战火平息,我们便回到这里,隐居山林,好不好?”
“安歌,你真是一个好骗的姑娘。”
她心里猛然一颤,立刻警觉地站起身来,“除了父亲、二哥和忍冬,其他人都不会知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谁?”
“莫急,我先给你讲个故事。”他的眼神望向窗外,似乎在呼唤遥远的时光,纤长睫毛倒影在俊眼修眉之下,令安歌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是痴是嗔。
“十八年前,一位美丽的蜀国巫女救起逃亡于此地的年轻将军,见其奄奄一息,她便用族内流传下来的巫医苗术救活了男子,朝夕相处间,两人心生爱慕,巫女也为将军诞下两个孩子,并希望他可以抛下过往,与自己于此长居。可是,男子却因身份特殊,决定返回中原,巫女极为害怕失去他,便暗自种下‘迷情蛊’,令将军神魂颠倒,万事不知。然而,将军终究还是发觉此事,疑惑巫女是受敌人指示来陷害自己,便毅然带着两个孩儿离去,这两人从此便分隔两地,爱恨恢恢,笃定分明,永生不再相见。”
他话锋一转,“安歌,你可曾还有一个妹妹,唤作‘君欣’的?据说你们的名字都来自《楚辞》九歌之篇,‘疏缓节兮安歌,君欣欣兮乐康’。”
安歌越来越觉得,自己正在陷入一个被人创造出来的巨大漩涡,滔天巨浪虎视眈眈地围绕,望着自己逐渐失去招架之力。
“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二妹便是这两个孩子,父亲则是故事里的年轻将军,而那位巫女……便是我们的生母?”
“真不愧是我师父的女儿,绝顶聪明。”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好似一股脑抖出憋闷已久的秘密,“若干年后,那巫女凭借着姣好容颜与绝世医术,做了蜀国第一大府费太师的当家主母,可是锦衣玉食也掩盖不了她对一双骨肉的思念。见到那枚的玉佩,她便要我不顾一切地来救你。”
“她尚可安好?”安歌从小便知生性冷漠的符夫人,并非自己生身母亲,如今,从未享受过的母爱,似乎就徜徉在掌边、唾手可得,却又有种说不出的迷离与陌生。
“她万事皆安,你不必担忧,只是她限于自己的身份,不方便出府,便将你全权托付于我,让我拼劲全力来救你。”
说着说着,他便大笑起来,“我师父看我眼界甚高,便与我承诺,若是能将你救活,遂将你许配于我。你虽然没有国色天香之姿,却也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看在师父的颜面,我便勉强接纳了你!”
安歌却无心与他说笑,“如此,你与她的情谊果真深厚。”
“和你相似,我的生母在生育时难产而亡,因我生性贪玩,和费氏少爷自小交好,父亲便放任我在费府游荡。机缘巧合之下,我结识了当时还是侧室的师父,她教我识花辨草、读书写字,向我传授医术,像母亲一样用心待我,我便认她做了师父,想方设法将她推上费氏主母的位置。而她,也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助我夺回本该属于我的地位和荣耀。”
“正如你所说,费府乃蜀国第一大府,能够在其中来去自由,又能助其身份扶正之人,十有八九,出落于皇族。据我所知,而几位蜀国皇子中,唯有一人的医术是天下闻名……”
望着眼前这位面如冠玉的俊朗公子,安歌感到自己和他之间的那道帷幕即将缓缓拉开,不论是他有意或无意而为之,他与她彼此扶持相伴的故事,终将如彩云散去,霁月难寻。
“如果我没有猜错,”安歌仰天叹息,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便是当今的蜀国皇帝——孟昶。”
明德元年七月,后蜀高祖孟知祥崩逝,宫内秘不发丧,平静如斯。
枢密使王处回在近侍带领下,信步闲庭走出宫门,乘上马车,又如往日一般与之闲谈几句,寒暄着如“圣上龙体万安”、“辛劳大人相送”之类的话。
待近侍离去,马车走远,他才心急火燎地掀开车帐,让车夫快马加鞭,前去同平章事赵季良处商讨对策。
他暗暗忖度,先帝这一去,后蜀好不容易得来的平安光景,算是就此夭折,国家未来何去何从,又将是一番悬而不决的未知命数。
那里已经集合了李仁罕、张业、赵廷隐、费乔等后蜀重臣,王处回一进门,便扑倒在地上恸哭,“各位大人,皇上驾崩了!”
赵季良与费乔将他搀扶起来,大家又是好一阵抱头痛哭。
半晌,却听李仁罕冷冷说道,“诸位伤心无益,当下之急,便是速速定夺储君之位,以求度过眼前这道关口。”
他的外甥张业对舅父所言连连称是,“现在四方藩镇均由重兵把守,其中不乏奸臣专门等待形势变化,以图谋权篡位。故而应照李将军所言,迅速立下嗣君,方可断绝其非分之想!”
费乔拭干眼角泪痕,小心翼翼地说道,“要论诸皇子的军功及才智,非三皇子莫属。”
张业冷哼,“众人皆知三皇子与费府素日往来频繁,费大人此番言论,司马昭之心显露得有些操之过急了罢……”
李仁罕朝张业狠狠瞪了一眼,令其住了嘴,又满脸堆笑地看向赵季良,“赵大人,诸位大臣皆以您为尊。如今形势极峻,还请大人示下。”
赵季良捋了捋长长的髯须,“诸位,蜀国之所以能够逃离中原战火缭绕,除了地理屏障以外,更重要的,便是大行皇帝在位实行的‘独善其身’之策。四位皇子中,有三位皆由先皇后所出,皆资质平庸,且先皇后作为后唐明宗之姊,身份特殊,其子一旦继位,极有可能令我蜀国重新卷入中原混战,所以……”
他说着,便向费乔投去赞赏一瞥,“费大人所言颇为有理,三皇子母家身份低微,家族无势,其本人也聪明伶俐,一直得到先帝宠爱,论文韬武略也绝不逊色于其他皇子,故而赵某人以为,三皇子确有储君之质。”
众人遂即纷纷附和。
明德元年八月,三皇子孟仁赞即位,更名孟昶,为后蜀国第二帝。
“其实,那些老臣扶我即位,不过是想要找寻一位毫无靠山、终日贪玩的少年皇子,我便是这个傀儡的最佳人选。”
孟昶回忆起前尘往事,眼里不见了飞扬倨傲,满是冷若冰霜,“可是,他们终究看走了眼。李仁罕依仗自己在后蜀立国时小有功勋,便不将我放在眼里,更加骄惰放肆起来,掘人坟墓、广占良田,俨然太上皇一样的人物。所以,我便和师父商议,决定联合费府,将其瓮中捉鳖,一举拿下!”
按照孟昶旨意,费夫人与继子费乔一同暗中替他培植亲兵势力,知晓李仁罕好色淫逸,便又选取几位颇有姿色的女子,名为皇帝赏赐,实则让李仁罕在温柔乡好好一通左右逢源,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费夫人命令几位娘子,为他日常食物中下了大量无色无味的迷魂药剂,不知不觉间,李仁罕的内功受到极大损耗,而这一切,他并不自知,只觉高坐明台的小皇帝整日沉溺于酒色玩乐,愈发失了进益,也愈发容易为自己掌控。
明德元年十月,孟昶召李仁罕入宫议事,顺带赏玩自己从民间淘掠到的前朝珍宝,言谈间又唤舞女助兴,觥筹交错、正处微醺之间的李仁罕,早已放下内心戒备。
突然,孟昶以摔杯为号,在殿中埋伏已久的亲兵迅速将他团团包围。
此时,李仁罕方才知晓中了眼前这位少年天子的诡计,想要一个箭步冲上去,却终究因其失了元气,加之烈酒贪杯,瞬间便被周围的强力武士制服,半分无法动弹。
孟昶利剑出鞘,还未等李仁罕哀号辩驳,头颅便被一刀砍下,就此一命呜呼。
“当我下旨夷灭其全族之时,我才明白什么是皇权下的杀伐决断,那一日,便是我重生!”孟昶十分爱惜自己的隽秀黑发,总是下意识的细细摩挲,“特别是有个胆子大的,自恃一方节度使,拄着拐杖称病不肯下跪。可他一听说李仁罕的死讯,便吓得立马把拐杖丢出殿外,头都磕出血来,实在是可笑极了!”
这段刀光剑影的权利争斗,在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好似再普通不过的事。
那时,安歌终才知晓,他身上时常隐隐流露出的逼人气势,究竟从何而来。
生与杀、权与谋,之于他,不过是一场游戏,他虽始终向往安逸一隅,却并不代表,他可以肆意忍受别人对皇权的指手画脚。
“随后,我也借故处置了张业。王处回、赵季良倒是老奸巨猾,相继告老还乡去了。如今,这蜀国才真正是我孟昶的天下!”
说话间,他伸手将安歌拉入怀中,嗅着她发间的芳香,不胜温柔,“所以我再问你一次,陪我留在后蜀可好?我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哪怕是皇后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