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近杜鹃啼不断,寒催归雁去何穷。
兵还失路旌旗乱,惊起红尘似转蓬。
新周初立,正值百废待兴,出乎预料之外的湘阴公的暴亡,却为这个初生的帝国渐渐笼上一层波诡云谲的阴云交织,各方势力错乱兴起与重组间,共同考验和审度着它和它的新主究竟可将这方天下长久坐拥,抑或如之前的梁、唐、晋、汉一般昙花一现、过客史间。
北方,河东节度使刘崇听闻长子薨逝,当日便身着素服愤而即皇帝位于晋阳,立国曰“北汉”,占据并、汾、忻、代、岚、宪、隆、蔚、沁、辽、麟、石十二州之地,与黄河以南及太行以东的大周分庭抗礼。
同时,老奸巨猾的刘崇也不似刘承祐那般年轻气盛、不肯屈尊,他深知小小北汉势单力薄长久以往定非大周对手,便依照石敬瑭的办法举一反三、照猫画虎地寻找起靠山来,他派出使者前往契丹递交亲笔书信以示依附,“本朝沦亡,绍袭帝位,欲循晋室故事,求援北朝。”
契丹皇帝耶律阮正担忧大周新帝郭威不似过往唐、晋、汉旧主一般容易掌控,北汉便主动投靠上门,且谦恭自称“侄皇帝”,虽没有献上燕云十六州般的军事要塞,每年进贡十万缗岁钱的册礼约定也算给足了大辽之主至高无上的颜面和尊荣。
东方,郭氏派人找到慕容彦超徘徊于兖州的行踪,圣上即刻赐诏册封“兖州节度使”以安抚其心,另为其报以玉带并唤之为“超弟”以示亲近。
慕容反倒愈加战战兢兢起来,心中的疑惧日益加深,听闻刘崇新建北汉,作为后汉高祖胞弟,他的心思迅速活络,在兖州的募兵操练活动也愈加胆大妄为,好似转瞬之间,便可和北汉一东一西之间,共同扼住大周的咽喉命脉,给予其致命一击。
南方,南唐李氏一族受慕容彦超所派使者蛊惑,更希望牵制住大周问鼎中原的脚步,便多次从南面给予大周国土以骚扰和军事压迫,时间久些,许多居于南境的民众开始纷纷逃离大周,当地县令无奈上疏此事求援,郭威虽心痛,却只得加注朱批,“朕德行有愧于民,致南境民不聊生之状不可缓解,生民皆往生处去,宜令州县津铺无得禁止。”
政事缠身的郭威整日眉头紧锁,接连几日不眠不休,餐饭也因心绪烦懑而进得极少,郭荣担忧父亲身体,便请安歌出马让郭威暂时从这些繁杂的国事中抽身开来。
安歌心中早有盘算,她便以绛珠和夏虞侯的“主公”身份出面,请皇帝下诏允其择吉日完婚,“陛下,您也知晓夏虞侯与绛珠姑姑相识已久,又得陛下亲赐婚约,二人已是不胜感激,如今,六礼已循规履行,嫁娶物拾也已置办齐全,却因近日来国事情势从紧暂时搁置,不敢擅自行礼完婚。”
安歌边说边偷偷观摩郭威的表情与脸色,“绛珠姑姑倒好说,只是夏虞侯那个急脾气,早已如坐针毡,另外,他之前扬言要在昏礼之上按照后蜀之礼为新娘献歌一曲,如今由于不知婚期何至,因其每日反复操练,嗓子都几乎哑掉一般,昭华实在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得前来向圣上求助一二。”
郭威放下手中攥紧的奏折,单手张开轻揉着泛红的太阳穴,懊恼地说,“小昭华提醒得极是,朕之前说过要做主婚人的,这些时日政事繁杂,竟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当真罪过。”他缓缓从龙椅上站立起身,双手背后,看着远处漫目霓虹的晚霞遮天,终于从紧迫孤绝的状态恢复了些往日的和善从容,“家中许久没有喜事了,此次着实该好好热闹一番!”
当安歌把此事来龙去脉和坐在梳妆台前已是一身新娘装扮的绛珠笑着说起时,后者却是一副语焉不详、心神不宁的彷徨面色,安歌的心情反倒好似新娘一般,喜滋滋地招呼周围的仆人一同鞍前马后的操持着典礼前的准备。
为聊表大周及郭氏亲贵对夏虞侯与绛珠的感激之情,郭威亲赐了一座偌大的府邸,他二人异口同声地表明心迹日后势必要跟随符氏回到青州效力的,故仅借此地作为完婚之处小住些时日便做归还,毫不贪婪。
二月初十成婚之日,这方三重门院落之中的最后一堂留给新娘做出阁之地与行礼洞房,中间一堂为新郎准备及迎亲之所,前院则为拜堂及众人贺喜之处,二人虽算不上正统皇亲国戚,却因符家及之前为保卫郭氏的功劳,再加上圣上的莅临主婚,前庭俨然已集聚了大周最有权势和地位的贵族名流,人流熙熙攘攘得令这偌大的园子竟略显紧凑局促。热闹的贺喜声早就穿透院墙落到后院新娘的梳妆小阁,却丝毫未曾打乱安歌部署的稳健节奏。
“大小姐,”绛珠轻扶住安歌从杂物盒翻找耳饰的手臂,侧头朝身后的一众婢女们轻声谈吐,“还请姑娘们稍稍屋外等候,老身想和大小姐单独说些话。”
待众人出了门,屋内只剩她俩人相对时,安歌弯着嘴角,低垂眼眸在她对面缓缓落座,心中如明镜一般,“姑姑想说什么,我都知晓。之前的事,我根本不曾怪你,不论你替君欣在背后操纵与否,我都会嫁到李家,一切因果与你无半点干系。我信缘分,无论如何,崇训都是会走进我生命之中的,我感激与他的这段相逢。”
“谢谢大小姐的宽宏大量,是老身背信弃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今您将深埋我心中已久的愧疚心结解开,老身死也无憾了。”
“好了姑姑,”安歌急忙捂住绛珠鲜红欲滴的覆唇胭脂,“你俩忠心守护彼此便已足够,夏叔为符家军奔走操劳了大半生,你们还是要享受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团聚。家国情怀虽重,却不能让位于你们自己的幸福。”
闻此,绛珠面色露出片刻的惊诧,复而又重归隐忧,“大小姐如此告诫我们,却唯独忘了自己。您也要适时稍稍忘记些家国情怀,去考虑自己的幸福了,您如此苦自己一人,我们很担忧,老爷更是心急如焚。”
“我?我还是自己一个人陪在父亲身边比较逍遥自在。”
“您口中那位后蜀公子呢?为何不能前去寻他?”
安歌眼神忽的一黯,“我和他回不到从前,也无颜再和他面对。如今看来,我与他此生必是错过,再想也是枉然。”她若是当时毅然决然地留在后蜀或重生之后回到他的身边,自己又会得到何等完满的幸福呢?念及此,她晃了晃头,止住自己不切实际又只能徒增伤感的幻想。
绛珠握着安歌蜷紧的手,继续关切地问道,“那郭公子呢?我们都能看出他十分欣赏于您,你们二人不论背景、出身,还是心志所向,都十分合拍登对,为何不能再进一步呢?”
“他如此出色,如今又身处大周高位,多少贵族少女都将目光系于他一身,我生长于军旅,貌若无盐,性情也不温和,他只是把我当做小妹看待,若是选妻子,又怎么可能会看中于我?家宴那晚,他若是有意,早就应了陛下的恩赐,又何必支支吾吾给不出答复,只是不愿致我颜面扫地罢了……”安歌咬着唇,越想越委屈,言辞也早已在不经意间将自己对郭荣压制心底已久的情感倾向潺潺流露出一二。
绛珠将精致的脸颊凑上前去,一言以蔽之,“这么说,您还是喜欢他的?”
“我是仰慕他已久,但却无法辨别他、甚或是昶君、崇训心底真实的想法,对我是利用、是真爱还是兄弟情义?我从不知晓,这让我觉得很没有安全感。更何况……”安歌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苦笑中露着些许隐忧,“他如今膝下无子,想必对子嗣更是急切,我的身子受过伤后,确实不知情状几何,不想再误了别人。”
望着绛珠眼中无尽的怜悯,她长吸口气,随即恢复了日常的平静,“我习惯于在战场上把控进攻的方向,但是在这片女儿家的战场,我却丝毫没有任何把握。有时想想,说不定世间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让我们彼此视若生命的男子,如今便只想退缩了。”
“哪一个女儿家都是怕极了男子可能给予我们的伤害。”绛珠将安歌发髻之上的宝蓝云冠珠花轻轻扶正,看着眼前这张清秀年轻的面庞,好似也想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我也有过喜欢的人,自己深知配不上他,只想默默守候在他身旁,时间久了,心就乏了累了,却又不愿放弃也不愿忘记,那感觉现在想起,仍是满满折磨的回忆,所以,还是首先要优雅从容的保护好自己。”
安歌怔怔地透过涂抹脂粉以后依旧风韵犹存的绛珠,看出她青葱岁月中光彩四射的痕迹,“所以那时夏叔向您示好,您也未曾应允?”
“他和那人的谈吐气质都不可并论相提,我以为他对我不过偶然兴起,便一直不屑一顾,却没料到,他这一追,竟跨过了十几年的光景。”绛珠忽的嗤笑起来,眼角倏忽挤出一叠浅浅的沟壑褶皱,每一道却随着舒缓的回忆填满了丝丝相濡以沫的陪伴与甜蜜,“结果这一生,兜兜转转,才知道他是待我最好的人,他不可能再看中别人,我更是再也不想离开他,这便是真正的踏实了。”
“所以啊,”绛珠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心动是一瞬间的事,心安却是一辈子的事。找到一个让你心动又心安的人羡煞旁人固然好,却也并非每个人都有如此幸运,若是找不到这样的人,选择一种令自己心安的生活方式,也是另一种踏实的归宿。大小姐,不论您如何抉择,符家和我们永远都站在您身后。”
安歌舒畅又饱含热泪地笑着,将自己的面颊贴上姑姑丹壁刺绣的肩头,绛珠轻拍着她的背,翕出浅浅的哽咽,“有些话,不能总憋在心里,说出来便好了,伤感也会散得更快。”
安歌轻轻吸着鼻子,从托盘上拿起九翚四凤及珍珠镶嵌的覆面头冠戴在绛珠的头顶,宝石清脆的伶仃声好似记录着眼前这位新娘从年少到此时的红尘心境、往事流连,也记录着新娘因兴奋紧张而同步跳动的快速心率。那一瞬之于安歌,则是令她回想起三年前的自己,恍若也是这样的冬季,一身红衣的崇训眉目笑焉地牵着绣球走向自己。
倏忽间,门外响起婢女们一阵尖细嗓音的骚动,随后屋门被“咣”地一脚打开,嘶哑高亢的声音不速而至,“媳妇、昭华,你们怎么还不出来,急煞我也!”
安歌无奈跑到门口截住他的去路,“你怎么闯来了?吉时未到,你不能擅进新娘闺阁!”
没曾想,夏虞侯痴痴地看着窗前已是凤冠霞帔加身的绛珠捂着嘴对自己笑个不停,心头扑通扑通愈发跳动得厉害,任凭安歌如何推搡也是岿然不动,眼睛直楞楞地,半晌才不住地点着头,沙哑地挤出几个字来,“好看好看,真像个小闺女……”
“哎呦!”安歌看着他呆愣表情本来已是憋笑了很久,终于被他这句肺腑之言逗得前仰后合又略带恼怒地嗔怪,“是啊,你看姑姑像个小闺女,再看看你,胡子拉碴的样子,今日这般日子都不知道收拾收拾自己,嗓子又如此沙哑难听,今日最好不要开口说话,否则这满堂宾客的,回头都说你配不上人家,让他们看了你和符家的笑话去!”
安歌平日里便喜和夏虞侯打着嘴仗互相贬斥对方,今日她看着夏尚直满脸的不修边幅的胡茬,礼帽和花球略显歪扭地带在身上,让她看着气不打一处来,随口牢骚了几句。但这些评论好似真的入了夏虞侯的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腰带箍紧的浑圆的肚子和凌乱飞舞的胡须,顿时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转身走出屋外。
“姑姑,他这个样子怎么配得上你嘛?”
绛珠语气之间对未来的夫君颇为维护,“大小姐,方才您说得确有些重了。他这人表面大大咧咧,实则也是脆弱敏感得很呢。”
吉时将至,却迟迟不见新郎前来迎亲,安歌心觉古怪,便赶忙派人去催促,不一会儿便听到位姑娘边朝闺阁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着,“新郎不见了!新郎不见了!”
“什么?”绛珠一听此讯息,吓得站起身来便要跑出屋外去寻。
“你不能走,我去看看!”安歌命几位婢女照看好绛珠,便撒腿朝前院和中院跑去。
中院如今已是乱成一团,一众婢女小厮来回奔跑着到院子里的各处房屋找寻,惹得前院准备观礼的大臣们都因不知何事而不时朝这边好奇张望。
安歌看着屋内被放置在桌上胡乱脱下的新郎礼服和花球,气得浑身发抖,“夏尚直,你今日要敢抛下绛珠,我便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挖出来,然后手刃了你这个胆小鬼!”
她知郭荣与子期此时应该在路上陪伴圣上前来,父亲和绛珠胞弟秦隐正在前院招呼各位贵胄宾客,没法帮上自己的忙,如若夏虞侯真的遁逃,不仅仅涉及符家和姑姑颜面的事,更是违抗圣旨的欺君大罪。
想到这层,她已是感觉冷汗涔涔,安歌觉得夏虞侯既然如此真心对待绛珠,便不可能真正地出逃或者逃遁得如此笃定,加之圣上前来,来往路途势必已是基本封锁,根本不允车马行人通过。
于是,安歌赶忙召集院内的一众小厮和婢女积极部署策略,“府内找的,一定要多看看角落,新郎可能内心受了委屈,藏到了哪里,你们一定要仔细!府外找的,便要快马加鞭地寻,他势必未曾走远!”
“少将军,”有位小厮举起了手,“那新郎倌究竟长什么样子?”
这一问,引起众人哄堂大笑。
他依旧举着手恭谨又满脸无辜地问道,“他脱了新郎服,我们哪里认得他?”
“是啊,是啊……”众人交头接耳地附和称道。
安歌几乎气得七窍生烟,强忍着怒火耐心比划,“他比咱们年纪都大些,络腮胡子略有花白,大概有这么长,体格宽胖圆润,看人总是笑嘻嘻的……嗯,可能现在也笑不出来了……好了好了!就这么多线索了,大家快去找罢!”
“少将军,”那位小厮又不紧不慢地举起了手,“我还有个问题。”
安歌奔到他面前,恶狠狠地朝他怒吼,“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还不快去找!”
他畏缩着肩颈,稚嫩的额顶都因惊吓而挤出几道纹理,他睁着一双大眼睛依旧无辜得看向安歌,一手战战兢兢地指着自己身侧的人,“他……他好像跟你说的那位大叔很像,就是胡子对不上。”
安歌瞥了眼他所指身侧挂着两撇精致胡须以及下巴圆润光滑的身影,对这个调皮的小厮忍耐到了极点,在倒吸的凉气即将喷薄而出之际,内心忽然漏跳了一拍——等等,这个满脸好奇张望、不知何故的人的确再似曾相识也没有了!
“夏尚直!你跑哪去了!”怒不可遏的安歌高声嘶吼间,才发现中院和前院的连廊已经挤满了骓儿为代表的一堆男女老幼,正在满脸惊惧地看着自己。
面色通红的安歌连拖带拽地把夏虞侯推到屋内,紧攥着颤抖的双手,极度担忧因控制不住朝他挥舞拳头,“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们都以为你逃婚了!”
夏虞侯耸着肩,满脸无奈又龇牙咧嘴的张着双臂,好似举天状。
“你哑巴了?怎么不敢说话了?你知道我们一堆人要去找你么?”
“哎呀,是你不让我说话嘛!”沙哑聒噪的声音终于重新响起,才让安歌真正踏下心来,证明了此人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夏尚直,“我听你的,做一枚安静的美男子,你又怪我!”
此时,安歌定觉得此生的白眼均在今日都翻尽了。
夏尚直兴冲冲地跑到铜镜前看着自己精心修剪的两撇胡须和施了些脂粉之后的脸颊,左右翻看毫不厌烦,“昭华,你总说我配不上绛珠,如今我也捯饬捯饬,把络腮胡子全都剃掉,又给自己上了些铅粉,怎么样?是不是也像个小伙子,能跟绛珠相配了?”
“是是是,我错了,刚才不该这么说你!”安歌将桌上摊着的新郎礼服一件件捋好,像哄孩子一般唆使夏虞侯赶快换上,“现在夏叔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刚看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从西域高昌来的年轻人,和姑姑再相配也没有了。时间不够顾影自怜了,快换上礼服迎亲去罢!”
夏尚直十分受用地倾听着安歌口是心非的吹捧,又拿桂花水仔仔细细将头发篦了个遍,才肯戴上帽冠与花球,挺直了身板骄傲地在众人簇拥下跑到后院迎接新娘去了。
安歌瘫坐在太师椅上,疲累不堪地仰天长啸,“主公难当,受制于人呐!”
父亲的声音从门外幽幽响起,“安歌,你在这里做什么?圣上已临,还不快去前厅接驾!”
“喳!”安歌反应极快,一个起身便箭步蹦出门外,停顿间,不由得恍若教书先生般连连摇头跺脚慨叹,“受制于人!受制于人呐!”
好在典礼与拜堂一切顺利,安歌提心吊胆地生怕这位大叔又搞出点什么名堂,索性他安分许多,就是执意要按照后蜀习俗为新娘引吭高歌一曲。
那磨砺如沙的嘶哑声音倒是没有想象中的魔音穿耳,只是那所有音色皆在一个调子之上,好似真的从中原跑去了高昌国,直令闻者忍俊不禁。
看着夏虞侯那股子不知哪里来的饱满自信劲儿,高坐主位之上的郭威终于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带着全场亲贵为其奏响了满堂彩,连连称赞道,“从未听过如此奇特的曲调,果然是西陲异族风情,直教人长了见识!”
夏虞侯又沾沾自喜地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径直要塞到绛珠手中,十分动情地说道,“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加上之前从你手里借回来的,虽然不多,但都给你保管,你想吃啥穿啥,无需过问我,直接买了便是。我虽不富裕,却希望倾自己所有让你过得更好。”
站在一旁的喜娘见绛珠一手捧着象征平安喜乐的偌大的苹果,另一手拽着绣球腾不出空来,便要替她将银票接下来,没想到夏虞侯条件反射般抽回了双手,满脸严肃、斤斤计较地说道,“这是我们家事,外人可不能私通!”
安歌一个人端坐在院门的台阶上,听着身后不远处一阵阵哄闹和笑声,欣慰地静静弯着笑唇,终于了却了自己为他二人盘算已久的心事。
“姐姐,给你吃的。”不知何时,骓儿蹦蹦跳跳地来到安歌身旁一同坐下,又往自己手中塞满了蔗糖做的点心,“姐姐,是不是不开心的时候多吃点糖果,就能开心很多?”
“小馋猫,这可不行,吃多了这个对你的牙齿不好哦。”
“当时宜哥便是这么哄我的,如今我知道自己吃多少糖果,他也不能再回来了。”
安歌心疼地将骓儿一把拥入怀中,“宜哥会在天上保佑你一世幸福的。”
“姐姐,我现在每天想到宜哥就会心痛,是不是有一天我心不痛了,他就真的离开我了?”骓儿忽闪着褐色得深不见底的眼眸,期待地询问,“今日见绛珠姑姑美若仙子,令骓儿好生羡慕。”
“骓儿要替宜哥活出他人生中的那份精彩,他也会默默给予你力量,陪你找到真正的幸福。到那日,姐姐亲手为你梳妆打扮,把你交到夫君手中,看着你凤冠霞帔,看着你拜堂生子,看着我们骓儿成为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骓儿若有所思地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询意,“姐姐,绛珠姑姑成婚了,我想跟在你身边陪你照顾你。”
安歌噗嗤笑出声来,“你如今是张氏的女儿,是圣上的外孙女,我可没有权力把你留在我身边。再者说,究竟是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呀?”
“你俩怎么在这?莫不是被新郎官美妙的唱腔给吓出来了?”郭威的声音从背后飘然而至,言语玩笑间显然心情已比之前好出许多,“你们符家的能人果然一个赛出一个,朕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身侧的郭荣和李重进皆露出隽秀爽朗的微笑,让安歌和骓儿有些晃神。
“让圣上见笑了……”安歌这边声音未落,骓儿便一把跪倒在郭威脚下,煞有其事地请奏,“陛下,骓儿有一事请求陛下恩准成全!”
郭威笑眯眯地扶住腰带,举手投足之间仍是挥之不去的军旅姿态,“哦?难道是有谁胆敢欺负骓儿么?”
“绛珠姑姑成婚后,姐姐周围没有女子贴心照料,实令骓儿难安,便请求陛下准许骓儿回到姐姐身边长久陪伴。几年来,骓儿受陛下与张家庇佑得以保全性命,如今,骓儿也不愿只做家里的一位闲人,如若能和姐姐一起为国效力,也是骓儿报效陛下和母亲养育之恩的最好方式!”
安歌内心暗暗惊奇,三年未见,骓儿虽未及豆蔻之年,在圣上面前却已是落落大方,思绪清晰又十分伶牙俐齿,那份笃定和坚持竟带着自己年少时的影子,不由得颇感欣慰。
“这事待朕回头和你母亲商量一二再做决定。不过你小小年纪,知道反哺恩情、为国效力,也是着实不易!”
骓儿忽闪着少女特有的娇俏眼波,嘴角迸发出浅浅梨涡,“多谢陛下!一切皆是师父舅舅训示得好!”
郭威轻拍着李重进的肩膀以示褒奖,“这妮子果然有进益,重进这些时日当真辛苦了。”
安歌关切问道,“陛下这么快便要回宫么?”
“朕在这里,大家的喜酒喝得也拘束。许久未曾出宫,正好趁机在城内转转,重进你陪朕走走。”郭威回身制止住要一同跟上的郭荣,“荣儿在这边好好帮着符家招待宾客,我看小昭华累得脸色都有些泛白了。”
目送郭威离开后,郭荣便陪安歌并肩坐在大门的石阶上,却一时间无话,只是看着骓儿快步跑出院门朝二人远走的背影呆呆张望。
郭荣抿着嘴,故作轻松地打开话匣,“符妹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很快便要回家去了。”安歌突然咧着嘴喜悦洋溢,脸上一副眉飞色舞的神采,却又有些故意掩饰之下的矫揉造作,“从家里出来已是四年有余,特别想念符家军的诸位叔伯兄弟们。”
郭荣顺势赶忙追问,语速加快许多,“北汉突立,又与契丹勾结,下一步我便要北上平乱,符妹是否愿意和我同去?”
“柴大哥糊涂了?”安歌略显夸张地挑着剑眉作惊讶状,“父亲身为淮阳王,想必将要就兖州重地与那慕容彦超相较个高下,此时我哪里还有不与父亲并肩作战的道理?”
“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郭荣皱着眉头,显得欲言又止。
“是。听父亲说,符家嫡母怕我一直在外飘荡坏了名声,还为我说了亲事,盼我早日归家。”安歌从父亲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十分嗤之以鼻,此时却不知怎的,忽然想到用这事来试探郭荣的反应来,“她虽非我亲生母亲,却也是嫡母之命难违,听说那人也是军旅出身,我去会会他是个怎样的货色。”
“你怎能随随便便便要答应嫁人?”郭荣闻此忽的站立起来,略躬着腰咄咄劝言,面色涌入了焦急的微红,“三年前,你和李家的联姻是因为有后汉圣祖示意,我们作为臣子无能为力!如今,你已经不必怕这些,就连陛下都以你自己的意见为重,你又何必去为了嫡母放弃你自己的幸福呢?”
安歌见他如此剧烈的反映,紧闭着双唇,生怕在他面前偷笑出声,心中已是几乎溢出蜜糖来——“看来,他还是在意我的。”
“柴大哥,”安歌脑海中突然迸发出一个念想,打算此时此刻便朝他问个明白,是或否不过就是一个答案,若是,两人便再无嫌隙、恩爱合欢,若否,便是天各一方、再不相见,自己从此也便再无患得患失的苦恼和遗憾了。
“什么?”
“我在你心中究竟……”安歌的话语尚未落地,天上便飞过一声响雷,震彻得人心胆颤,紧接着,疾风骤雨便从屋檐之上倾泻而下,瞬间形成细致绵密的雨帘。
安歌被这声雷吓了一跳,紧紧捂住双耳,再也无法将剩下的话说出口。
“吧嗒吧嗒”的踏水声从二人身后飞驰而过,骓儿举着一把偌大的油伞快步夺门而出,“陛下他们没带伞,我去给他们送伞!”
“符妹莫动,我陪骓儿一同前去!”郭荣不放心圣上情状,话音未落,便已只身跑到早已升腾起白雾的暴雨中,迅速消失不见。
“好险,幸好没有说完……”冷风鱼贯而入吹散了她一时间的头脑发热,想到仍寄于自己胞宫之内的阴鱼,安歌忽感连连后怕,“我这般模样,的确不能够再连累他了。”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泛起的连绵雨泡,它们一个个被雨水溅起,又一个个被雨水浇破,好像从未来过。
“舅父,咱们去那边。”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令正在汴河之滨微服游逛的郭威和李重进十分措手不及,这条街上本就离集肆稍远些,平日里少有人往来,如今,竟连个遮风避雨的屋棚也是难找,李重进心急如焚,脱下外衣披在郭威头上,却也几近于事无补。
透过密集的雨滴依稀看到远处有个似乎可以藏身的屋檐,李重进便护着郭威迅疾跑向那里。
却未料到,屋檐之下竟早已站着一位娇小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光景,手中紧紧抱着一条和她身形相比硕大的扫帚,额前的发梢已被雨水浇成条缕,却也不知稍作整理,只是咬着唇用余光紧张地窥探着这两位陌生又威武的男子身影一点点盖过地上的自己。
她慌张地甩着麻花辫,跑出屋檐半尺远,任凭大雨浇灌,和男子同处屋檐之下的恐惧早已盖过了覆身的寒意。
郭威急切地向她招手,“姑娘,快些回来。我们不靠近你,你莫要害怕!”
李重进一方面不忍心看到姑娘家戚戚楚楚的样子,另一方面也随时保持着对圣上安全的极高警戒,他将郭威护到身后,警醒地环顾四周,自己的半个身子淋湿在雨中。
郭威眯着眼张望着这漫天蒸腾的雨气,焦急地劝说,“姑娘,等雨势小些,我们即刻离开。”他将自己的身子朝外挪了挪,对着不知所措的她大声呼喊,“我们之间有很大的空隙,你快回来,别作践了自己的身子!”
铺天盖地的雨势在一阵疾风的吹悬下愈发猛烈,那姑娘俨然有些喘不上起来,只好重新躲进了屋檐之下,全身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见她被自己的不速之临惊吓得凌乱不堪,郭威倍感歉意有愧,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让李重进缓缓递与于她。
李重进对来历不明的她始终保有戒心,只是远远地伸手将绢帕举到那姑娘身侧,见她迟迟未接,又略显不耐地轻声催促。
那姑娘胆怯地抬起头,顺着那只不断滴着雨水的清澈素白的手向上望去,一副冷峻又十分俊美的脸庞映入眼帘,直令其冻得发白的双颊立刻染上一抹绯红。她接过手帕呆呆地望着李重进浸在雨里的半个身体,好似想到些什么,忽然抛下一直紧攥的扫帚,飞奔着重新跑回雨里,不知何踪。
见此情状,已无力阻止的郭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傻妮子在雨里这样淋着,是要落下病根的。”
李重进见这举止怪异的女子离开了视线,终于松了口气,“舅父今日为何对这陌生女子如此关切?”
“当初朕遇见你舅母那天,也是下了这样的倾盆大雨,因为朕衣衫褴褛的在客栈门外的屋檐下,一直被店家驱赶,她便像天外飞仙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郭威流露出少见的款款深情,眼神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神采,“那会儿朕十分冷,她拿了自己的一件夹袄为朕披上,朕便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温暖幸福的时刻。”
“比登临大宝那日都幸福。”他笑意连连,“方才看到她,便勾起了往昔的感同身受。”
过了好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逐渐迫近,只见那姑娘抱着两把油伞浑身湿漉漉地重新出现在二人身旁,她依旧伫立在屋檐的另一个边角,伸直双臂将同样洇湿的伞递到两位男子身前,满脸恳切地支吾着,“你们像是要赶长路,给你们伞……”
“子期哥哥!”
“父亲!”
“子期哥哥!”
李重进瞬间抓到这清亮尖细又十分熟稔的少女声,连忙欢喜地扩手大喊,“骓儿,骓儿!我们在这里!”
说也奇怪,待郭荣和骓儿跑来寻觅他们的时候,雨势即刻戛然而止。
郭荣见郭威毫发无损,便虚扶着郭威的手臂,“父亲,我们回去吧!”
郭威转身离开之前,看着身旁不远处那位略显痴傻又知恩图报的纯善姑娘,眼中满是赞许和怜惜,“姑娘,快回家煮些姜水驱驱寒气。今日着实多谢你。”
李重进随即也要揽着骓儿一同离去,回身瞬间,他惊觉自己方才受职责所迫,对那姑娘的举动实在太过严苛与面目可憎,便心想着要对她说声抱歉。
可调皮的骓儿却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口越拉越远,他也只得在半推半就间、侧身回望那个停驻在青石板路旁、依旧抱着两把油伞朝他们离开的地方静静张望的单薄身影。
忽的,他在回眸间弯着两片精致的唇角,朝远处女子送去了夹杂着感激和歉意的饱满微笑。
那抹微笑,无比真挚,却又足以明晃得摄人心魄。
就像有人日后所说,“那是我一生中得见最好看的笑容。”
骓儿顺着子期哥哥温柔的眼波,终是定格在一张并不打眼却容易惹人心怜的少女容颜之上,那副怯颜此刻正心无旁骛地痴痴接受着秀美公子投去的深沉目光。
一阵警惕不安的焦躁难以抑制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泼墨画中仙,阑珊雨帘间。
绦丝未锁缘,世间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