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元朗带着刘承祐梓宫返回汴梁城时,他们亲眼目睹了城内正在进行着的由郭家兵士发起的一场大肆掠夺,愤怒的兵将将众多刘承祐执政时期红极一时的权臣贵族府邸抢夺一空,曾经压榨民众的名门望族,在郭家军破城后竟与民众的遭遇调换过个,迎接着来自地府的召唤和审判,暴动席卷着后汉都城,愈演愈烈,更使当今已无国君的皇朝濒临瓦解冰消。
在安歌眼中一向军纪严明的郭家军变得如此癫狂,着实令其惊诧,“元朗兄,郭伯父如今身在何处?郭氏起兵是为了处罚这些祸首不假,可如此胡作妄为和那些盗贼有何两样!”
夏尚直在旁劝解道,“郭将军如此谨慎为民之人,如今情势定非他本意啊!”
“将军与我至破城后分手,听闻刘承祐挟你而去,便派我带一路兵马前来支援,而他想必是进宫面见李太后去了。”
“报指挥使!”一名身披郭氏黑铠之人气喘吁吁地在乱城中奔波前来,拜于赵元朗马前,语速极快地禀报,“李后知晓汉帝崩逝,便扣质郭将军于宫内,说要拿弑君之人的命去抵偿,否则便要两败俱伤。”
安歌闻后心中一沉,正要开口,却已被赵元朗一口答应,“元朗这便带着郭允明的尸身进宫呈给太后。”
“元朗,我也要去。”
“不可!”赵元朗已初显大将风范,对如今波诡云谲的局势当即有了自己的判断,“如今不知宫内情形究竟为何,此去异常凶险,一旦我们被困,还需要宫外有我们的人前来接应,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他停顿半晌,突然靠近安歌耳畔,低沉地说道,“更何况,妹妹……如今既然有死人替你顶罪,自是皆大欢喜,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口中的热气喷洒在安歌的耳边,于这数九寒天之际本该融过一丝暖意,那一句突如其来的反问却着实令她犹如一瞬间陷入冰窟。赵元朗与其对眸片刻,便勒转马头带领那辆牵着梓宫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夏虞侯开口问道,她才回过神来,“昭华,如今这混乱的局势,我们该怎么办?”
“想必这便是郭伯父设下的局,太后一日不放他出宫,汴梁城便离焦土更近一步,他要向太后表明,只有他一人有可能将这命悬一线的局势转危为安。我们除了等,别无他法。”
“可是,如今后汉皇帝已死,郭氏又夺了这都城,他为何要兵行险招,何不自立为王?”
安歌双眼略显迷离地摇了摇头,“或许因为,刘承祐死前说过,如今刘党、后党虎视眈眈,况且还有各路诸侯从旁观望,郭氏并没有全胜的把握。又或许……”她长吁短叹间有气无力地露出一丝强笑,“郭伯父终究和石敬瑭、刘知远、李守贞之流不同,他不会趁人之危,更不会窃人之国。”
安歌站在城垛前俯视城郭,本该绽尽光芒的夕阳高高在上,悲天悯人地被世间一幕幕爱欲交织的斗争与厮杀的阴影笼罩,本该炊烟袅袅的市集与步履匆匆的归人,仿佛成为了一个理所应当、唾手可得,于今来看却又迷离朦胧、遥不可及的梦。
“夏叔,尾槿可还好?”
“我已经托一位故友将她送往邺城了,孩子虽未保住,但她无大碍,你且宽心。”
“可怜了那些孩子们……不瞒你说,其实我在杀刘承祐之时,也很害怕,怕连累符家,连累你们。”
“昭华,你定要记住,杀刘承祐的人,是郭允明,不是你!符将军在临行之前叮嘱我,自李公子去后,你一直郁郁寡欢,正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如今除了刘承祐,不仅替郭氏全族报了仇,也能助你走出阴霾,更能少了一位蹂躏天下的暴虐之君,你不要为此埋怨自己。”
“夏叔果真会唬人。或许这便是,‘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我听不懂你这文绉绉的东西,不过尚直私心以为,郭威将军若是能顺势称帝,凭其声望和实力,对天下苍生而言,莫过于最好的结果。”
须臾间,八声低沉而悠长的钟鸣之声从皇宫各处骤然响起,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一队身着丧衣的兵马从皇宫极速驶出,安歌连忙指挥城墙上暂时听令于己的郭家守卫举起弓箭,目标对准了从皇宫迅速涌入各个街道企图控制局势的白衣士兵。
钟鸣声过,号角奏起,聒噪逐熄,混乱渐平。
安歌身侧几位年轻小兵兴奋地叫嚷,“这是我们的停战号角,三长一短,鸣金收兵,我们赢了!”
安歌放眼望去,散落在全城的郭氏将领闻即停战号角,多数已放下武器,终止了剽掠泄愤,还有少数一些依旧贪恋财物不肯收手的,都被一一制服。
目光及此,唯独城门前的几个大汉,趁乱拖着一位妙龄官宦女子到城门角落,几乎剥掉她的衣服,企图行为不轨。安歌迅速执弓矢,双腿倚在城墙,上身侧露墙外,三箭齐发,将围攻的几个男子一一射杀,引起了城墙守卫士兵的连声叫好。
她回身站稳后,与城下匆匆赶来的赵元朗所投掷的称赞眼神相互交汇,她便知晓,郭家军终于在这场博弈中稳操胜券,而这命途多舛的汴梁城,也终可在黄昏来临时得以保全,喘息间可盼得明日朝阳初生。
是夜,赵元朗将安歌和夏尚直安排在宫外的一处院落将息,并反复叮咛,“入夜全城宵禁,如今局势暂稳,然皇家政令未出,城内势力犬牙交错,安歌和夏大人切不可随意走动。”
安歌想当面为郭氏被屠之事向郭威请罪,“郭伯父在何处,我想见他一面。”
赵元朗面露难色,在安歌几次逼问下才将宫中情况婉婉道出,“将军闻帝遇弑,已经自责至悲痛万分,隐帝膝下无子,将军便带领众臣为其彻夜守灵,明日早朝期间还需与李太后商议定夺下一任储君,近日内恐怕事务缠身,无法出宫。”
“事务缠身?”安歌简直不敢相信此话竟来自于自己敬佩已久的郭伯父口中,“元朗,你可听仔细了?无辜受难的郭氏全族目前仍暴尸荒野,他却给杀死全家的罪魁祸首彻夜守灵,岂非荒唐!”
“将军已命元朗向妹妹拼尽全力保全郭氏亡魂道谢,今夜,郭氏全族也将悄然安葬。将军自有他的苦衷和考量。”赵元朗目光灼灼地望着愤懑不已的安歌,眉间愁容渐生,“而且有些痛,选择不直面,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将军的心情,元朗心有余戚。”
安歌知道他痛彻心扉,只因又想到了此刻仍然不知所踪的符君欣,自知理亏,便收起了锋芒,不再咄咄逼人。
赵元朗从怀中掏出了一方手帕,递到安歌手中,“李太后从下人手中得到了这个玉镯,知晓是柴夫人遗物,便交与将军,将军念及平日柴夫人与你情同姐妹,总是盼望着将此物送予你,便特地托我交你保管。斯人已逝,只留下这方饰物空做凭吊了。”
安歌叫住拔腿而走的义兄,似是劝慰又似道歉,“元朗,你我皆是重情重义之人,愿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和处境。”
赵元朗停驻片刻,口中呼出的白烟显得缥缈又苍凉,“是,愿你也可懂将军的心思,成大事者,虽万千人枉之,仍可忍一时之气,方可成一世之功。”
夜半时分,安歌合衣平躺,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眠,恰巧隔壁夏虞侯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更让她睡意全无,她索性起身坐在窗前,望着远处苍茫而清冷的一弯孤月,暗自神伤。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她知晓郭氏全族已在伯父的安排下悄然入土,心中的哀伤与不忍难以自持,见书柜旁散落着几张纸笺,便匆匆和火镰一起收入囊中,飘然出了院门。
郭府的匾额依旧孤寂落魄地躺在地上,昔日的万丈荣光遽然消散,唯留从额顶投射的一缕微弱月光,照亮了挥洒其上的血迹斑斑,昭示着曾经生活于此的人们鲜活的印记。
安歌屏住呼吸,将院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幽深的庭院在这漆黑如墨的夜里杳无生机,她侧过纤细的身体,进入了这个好似与世隔绝的人间幽冥。
她选择庭院的一处角落蹲下,将飘忽着摇曳烛火的灯笼放在身侧,从怀中掏出一沓笺纸,修长的手指灵活翻飞间,一只只纸元宝在她手中凝练成型——军中出征作战时,安歌常与其他兵将一起,用手边各式材料为沙场逝去的兄弟烧去生者的祭奠和祝祷,但她未曾想到,终有一日,竟用自己亲手做的祭品,供奉给情同手足的姐妹和那样柔弱娇小、甚至还尚未长成的子侄身上。
她情难自已地连连抽泣起来,念及宜哥曾对递还给自己的鸟翎和鸟羽恋恋不舍,便又用纸折出了两只活灵活现的雏鸟,一齐投入越烧越旺的火盆之中。
一切祭品顷刻间化为乌有,唯留飘散在空中的一缕灰烬,站在火苗最顶端翩翩起舞,好似那些已彻底摆脱世间污浊的自由灵魂,终可飞遐极乐,安宁未央。
安歌十指紧并,为那些被离乱世间夺取生命的人们送上最深切的祈福,“或许前世,我也死在了这样的乱世硝烟,所以这一世,我便有了深至骨髓的信念,愿不惜一切结束这般的烽火连天。嫂子、宜哥,请答应我,如若我们能够成功,你们便要回来,恣意享受下一世的平安喜乐。”
冬日凛冽的寒风席卷而过,肆意拍打着郭氏全族于人间戛然而止的最后栖息地,各处堂屋的大门吱呀吱呀地摇摆晃动,好似在低声哀诉着他们对尘世的无上留恋,恍惚间,隐约夹杂着似风声又似人声的低沉呜咽从后院传来,令人顿觉悚然。
她屏住呼吸,提着愈发熹微的灯笼,亦步亦趋地朝后院更黑更深的幽静走去。
猛然推开后排院落的厢房屋门,投射入内的清冷月光如纱般蒙亮了堂屋内正对着的一把太师椅,一张苍白如雪又颓废至极的面庞赫然端坐。
“啊……”安歌抑制不住地逸出一声惊叫,再定神一看,眼泪便止不住扑簌簌地坠落,她扑上前跪倒在那人膝旁,悲戚异然,“柴大哥……”
过了许久,他呆滞无神的目光才移到安歌的身上,嘴角僵硬地翘起一丝强笑,声腔好似强忍抽泣之后的那般断续干涩,“他们走了,人生苦闷无常,得道解脱,也算好事……也好……”
安歌抬首望见满脸胡茬的柴荣仅着一件绒衫,鼻尖指尖早已冻得通红,便赶忙握住柴荣的双手,贴在自己余温尚存的脸颊,拼命地摩擦呵气,“柴大哥,我是符妹,有我在这里陪你一起哭,一起想他们,有我陪着你,你不是一个人……”
柴荣缓缓转过头,早已泪如泉涌的安歌犹如击中平静湖水的一枚石子,压抑在他满满心头的哀伤与思念,在那一刻如山崩地裂般倾泻而出,男性与生俱来的矜持和自尊忽而在这世间唯一仅存的能够与自己分享回忆和心意的女子面前,终于逃之夭夭,遁出原型。
两人紧紧相拥而泣,安歌的泪打湿了他薄如蝉翼的衣襟,柴荣的泪洗去了她缠着幽香发梢的尘埃,无关风月,无关旖旎,唯有彼此牢固依偎,依偎于这空寂的人间如浮萍一般相濡以沫、相互取暖。
“柴大哥,你在这局势瞬息万变的时候潜入汴梁,很凶险。”不知过了多久,安歌觉得伏在肩头的柴荣粗重的呼气声渐渐减弱,便隐隐道出自己的忧思,“一旦你落入汴梁内外各方势力之手,不仅成了要挟伯父的最大筹码,如若让他们对邺城趁虚攻入,局面便难以转圜了。”
柴荣轻轻将身体从安歌怀中抽出,手背剔走脸颊的泪迹,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又略显尴尬地赶忙流转至别处,“邺城有表弟与永德驻守,我信得过他们。”
随即,空洞的眼神拂过之于他异常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居所,眼眶又重新浸入红润,“我得了消息便日夜兼程地赶来,在城外便见到了他们的墓碑,可我不信,千嫄和孩子们就这样毫无声息地离我而去……一闭上眼,就觉得他们仍旧像往常那般在我面前欢愉嬉笑,只有当我坐在这里,亲眼望着这里杳无人迹,才能真正说服自己,他们果真已经离去,再也不会回来了。若是我被别人捉住,便当即自行了断,能和他们死在一处,总归也算完满。”
“柴大哥,是我没能把他们从刘承祐手里救回来,我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对不起!对不起!”
“这不关你的干系,是我们全族总以为安分守己、无欲无求,起码可勉强保全,可是,那令人彻骨胆寒的帝王心术……在他们眼里,除了自己,任凭谁迟早都会变成敌人,一切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这世间不光是帝王,诸多人心都会如此,此时是心心相印,彼时便是形同陌路,此时是威望助力,来时便要抹灭绞杀。不论对待自己还是对待别人,从一而终,终究难于上青天,我们身上的坚守,在别人看来,皆是痴心痴念的痴人说梦。”
“这些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我始终觉得用自己的绵薄之力将安定天下的梦想付诸于实践,足以支撑我渡过无数难关。可是今日,我连最亲近的妻儿都无法保全,甚至错过了最后一句道别和最后一面相见,这些皆动摇了我那所谓高尚梦想的虚妄和根基……”滚烫的眼泪止不出从柴荣的眼眶夺门而出,他蜷缩成一团,将下颚放在高耸的双膝之上,空洞的眼神犹如漆黑如墨的夜空,深邃得看不到一丝光迹,“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和爱人携手到老才是最踏实真切的梦想,所有的生活本来都像夜空中的星辰变化有序,如今他们走了,星辰陨落了,梦想到头来便成为一场虚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为什么活着……符妹,我累了,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见柴荣哀恸至极,安歌心中的柔软仿佛在一刹那全部如涓涓细流缓缓涌出,她起身站到柴荣背后,轻柔的将他头顶乱如飞蓬的发丝缓缓抚平,“柴大哥,不瞒你说,是我亲自手刃的刘承祐,算是给郭氏全族报了夺命之仇。这个事实,即使李太后亲自追问起来,我也不会推脱。可是如今,这世间还有许许多多像嫂子这般的女子和宜哥、青哥这般的少年,本该度着静好的岁月,却遭受着非人的折磨和苦难……”安歌用手指温柔地将柴荣打结的头发一一疏通篦整,“除掉刘承祐,只能算作给他们报了一半的仇,另一半,便要柴大哥亲自动手,涤除这滔天的乱世,令情深眷侣可终身厮守,令四海骨肉可永不分离,嫂子和孩子们那时才可真正瞑目!”
安歌的手指一舒一张间,已将白色纶巾平整缠绕在柴荣整齐一新的束发之上,“我的崇训也是因这乱世烽烟终离我而去,我和你只能为了所爱的人,颤抖着筛成洞的心脏,竭力拼起破碎满地的梦想,继续前行。”纤细的双手拢了拢额后的碎发,最终系成一个紧致完美的结,“东方未明,颠倒裳衣,东方未晞,路漫远兮。”
柴荣被伤心欲绝和生无可恋阴云笼罩的容颜,终而在安歌一席话语的慰藉之下,发生着细微悄然的变化,“想必千嫄和崇训在人生最后一刻的所思所想,如今已幻化成你我的责任与使命。留在世间的人苟活着找寻生的方向,过程虽痛,却问心无愧,心头虽苦,却甘之如饴。”他的眉宇之间依旧残留着凄风苦雨肆虐后的痕迹,双眼却依稀可见大彻大悟之后的淬炼与重生般的光芒,“符妹,天地之大,聚散之无常,感谢有你能真心懂我!”
安歌重新蹲在柴荣身旁,抬头凝视着自己一直仰慕的意气风发的兄长终于得见重新振作,恍如少不经事的女子一般涌动着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如我这般从小狂妄到大的女子,这世间除了父亲和郭伯父,没有几人能真正令我心生佩服。而你便是一个例外,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之时,我便认定你将是这世间无可替代的英雄人物。英雄,即使穷途末路、生无可恋,也能伫守内心向往,壁立千仞,所向披靡!”
他们端详着彼此灿如星眸又嵌着温山软水哀愁的褐瞳,相视凝望间,升腾了两颗孤立无援的逐梦人同一片重生的炽热与希望。
倏忽间,房角坠落的一弯瓦片清脆地呤叮落地,打破了屋内这方静默重生的坚毅与希冀涌动流淌。
安歌跳起身来,疾速推搡着柴荣到面对后院的窗前,“柴大哥快走,不能让别人发现你在这里!”
情急之下,他紧紧攥住安歌纤细的手腕,“我不能再把你一个人丢在这!”
安歌像是想到了什么,挣脱他的手,跑到旁侧的柜子里翻出一件冬日夹袄,披在柴荣肩头,“我可不是什么平凡女子,经历了多少磨难,便能成就多少功绩。”
她看着门外朝此移动得越来越近的影子,从容地从腰间拔出那双梅花匕,它们反射着冰冷的月光,一柄刀尖正对着紧闭的木门,另一柄则落在自己雪白的鹅颈,已被风干的满脸泪痕让她感到笑容竟如此紧致难展,“柴大哥,今日你若离开,日后便可安然在邺城等我,若不走,我的命便算折在你的手里。”
柴荣见安歌以死相逼,无奈之下,虽是万般不舍,只得在那人破门而入之前的最后一瞬翻窗离去。
安歌长舒一口气,随即将两把匕首对准木门的花棱,内心暗暗揣测,此时此刻能够来到这方是非之地的,若非是发现柴荣行迹端倪的宫中之人,便是逃过这场府邸浩劫的残余亲眷。
门缝缓缓敞开,刀光与月光的交合,折射到全身缟素之人悲戚肃穆的面庞之上。
她很庆幸,故作坚强的躯壳终免于遭受如接力赛般频繁来临的生与死的考验,她刚要大口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口突如其来的一阵绞痛令其瘫软在地,“如若门外不是你,我的命今晚可能也要留在这里了……”
郭威疾步上前将安歌扶起到座位上,“小昭华,你为郭氏做的一切,我会始终铭记在心。”他瞥见屋外那个贴紧后窗的身影经历了片刻的忖度,终下定决心,消失于茫茫夜色,心中颇感慰藉慨叹,“也感谢你为荣儿做的一切,如今,或许只有你,才能够给他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与动力。”
安歌抚着已略微平复的心脏,连忙回首眺望。
“他得知你无性命之忧,刚刚已经离开了。”
“你莫要怪柴大哥擅离职守,他心中的那份苦,昭华心中皆明。”
“可你对伯父心中的苦,却好似不怎么明白。”
“元朗……他与你说了什么?”
“赵元朗从未对本将军有过只言片语,反倒是你,今日从未对我唤一声‘伯父’,便知晓你心中的怨气甚燃。”郭威无奈地耸着眉头,额间转瞬便增添几道深邃的悬纹,“我已近知天命,到头来却未能留下亲生子嗣的一丝血脉,妻妾也皆离我而去,如若活着的亲人故友也由此心生嫌隙,沦落那般田地,我便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郭威的话一下子击中了安歌的满腹伤感,她噙着泪,带着无尽歉意低声唤到,“郭伯父……”
“记得三年前,你、我、荣儿在太原府重逢之时,在先帝与满朝文武面前,你为了你的父亲,毫无惧色,嫉恶如仇、从善如流,那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着实令人惊艳佩服。”郭威五指用力掐着安歌的双肩,直望着她那束柔弱与刚毅交织的眼神,低沉着渐哑的嗓音,屏息凝问,“三年后的明朝,你是否依旧敢于在这波诡云谲的局势中,随我一同临朝,共同见证我们心中无尽苦楚的抒发,见证这百废待兴的中原,所可能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崭新纪元?”
“昭华不知伯父口中的崭新纪元究竟为何物,昭华也不知,伯父在此刻,是要做李守贞之流为好,还是不做为好。”安歌坦然一笑,“不过我这一生,从不畏惧死亡,唯有畏惧平庸。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丢弃,方堕暮年。”
“你果然没令我失望!”郭威似是想起了往事,眼中泛起一阵氤氲,“天地乾坤,变幻莫测,这个家,昨日还生机盎然,今日便已化为尘埃,就连荣儿和他妻子精心守护的那圃芙蓉花,都没能躲过这乱世的剑影刀光。”
“那些芙蓉花籽还是你三年前带到太原府邸的,荣儿视若珍宝,他每次归来,都会独自悉心侍弄一番。”他推开安歌背后的那扇窗,轻声叹息着,拍了拍她瘦削的肩头,转身踱步离去,“周而复始,花圃已成花海。春去冬来,一切却已凋谢,但你应该看看这个心意和思念曾经绽放过的地方。”
安歌跪在木椅之上,旋转着身体探至窗前,凝望着庭院中早已被凛冽寒冬幻化成花泥的芙蓉花海,心中一阵大恸。
泪眼朦胧间,她仿佛看到绚烂夺目的百花盛开,仿佛嗅到清甜沁美的满园芬芳,仿佛触摸到于另一个世界的他们静好无恙,仿佛听到心脏被情真意切击打得杂乱无章。
芙蓉花开,离人归来,芙蓉花落,故人安在?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