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训见状不妙,连忙唤醒外屋小憩的秦隐,“先生,这东西究竟是何物?您快想办法把它取出来,安歌就要撑不住了!”
秦隐望着这阵势,顿时通透了一切。
原来,安歌体内曾被种下一道阴阳双鱼蛊,这本是道救人的蛊,但施救与被救双方必须各自承受一条阴阳鱼的力量,双鱼蛊一旦落丕,便生生将两人的性命系到一起。
一旦某一方濒死垂危,鱼蛊会不自觉地渴望从宿主身上逃离,而另一方面临两种抉择,让另一条鱼蛊也从自己身上剥落,既此,两人从此斩断了那份关联,生死于对方再无干系;或是另一方通过施念,将自己的精血输送给鱼蛊,于是,两人可能同时生,也可能同时死。
他们以前都唤它“阴阳蛊”,其实,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试情蛊”。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究竟是否会各自飞离?
这种蛊世间极难练就,也极难使用,它像吸取了人间最毒最狠的诅咒,侧目检验着每一个用过它的人,是否有幸逃脱真情伪装之下的原形毕露。
之前,他师姐便是其中一个,如今,这蛊又辗转落到安歌的身体里。
秦隐顿觉宿命弄人,又倍感无能为力,“李公子,请你去唤将军吧,可能……会是最后一面了。”
李崇训怔忡着,转身飞速拉开屋门,下一瞬差点被低矮的门槛绊倒在地。
当他和钟子期搀扶着符彦卿脚步虚浮地走来,秦隐见阴鱼代表的蛊液已经上窜到肩头,迅速地用银针将它压制,“将军,再看看姑娘吧。等这东西从口中排出,姑娘便不在了……”
符彦卿此时只是一个即将失去爱子的父亲,他轻抚安歌因挣扎而散乱不堪的头发,泣不成声,“安歌,一路走来,都是你陪在为父身边,这一辈子,父亲最大的骄傲不是打了多少胜仗,而是拥有你这样出色的孩子……我一直支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却没有告诉你这条路有多难、多崎岖。如今,你累了,要追随你的梦想去了,父亲不怪你。只希望,你要回来多看看父亲。”他犹豫了许久,终才仰面抓着身侧的秦隐,五指几乎就要掐到骨头里,“秦先生,莫让安歌再痛苦,让她去!让她去罢!”
李崇训和钟子期皆背过身,擦拭着无处遁形的泪水。
秦隐默念着本用来在战场上安魂的经文,小心翼翼地将针尖从锁骨处拔起,他见证着“阴鱼”一寸寸向咽喉迫近,见证着她生命之火一点一滴地安息。
“噗……”安歌被极大地冲击力半弹起身,喷涌一口鲜血,而后仰面落下,像一只被迁徙部队遗落在末尾的蝴蝶,于大雪纷飞之际,拍打着翅膀,骤然坠地,挥洒出生命中最后一份力量和美丽。
秦隐艰难地压抑着哽咽,照例将她的头轻轻摆正,却赫然发现,那蛊液正在缓慢漂移,这一次,没有横冲直撞,而是非常平稳地向它原有的居宿地缓缓游去。
他惊喜而粗颤地叫着,“将军……将军,阳鱼改变了主意,姑娘有救了!”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照例在就寝前向鸟羽、鸟翎喂些露水的孟昶,看着它们彼此卿卿我我地梳理毛发,眉眼间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歆羡。
“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政在三异,道在七丝。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所得,风俗可移。毋令侵削,毋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国是资。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为人父母,罔不仁慈。特为尔戒,体朕深思。”
是夜,他刚刚挥毫泼墨完成为政力作——《官箴》,下一瞬,便险些因为心脏绞痛而昏厥过去,后来,此事受到后蜀臣民广为传颂,说他们的天子亲身训示“二十四句箴言”,鞠躬尽瘁矣,敢为天下先。
可是,只有他知晓,那种猝袭的感觉,是远在中原的安歌出事了。
他曾对安歌说过,她是他的阴鱼,一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所以,即便安歌断了与他飞鸽传书,他唯有一点能够通过自己的身体得到讯息——她向生或向死。
他踱步至寝殿角落的佛龛前下跪,双手合十。
这是孟昶从小养成的习惯,每当面临抉择上的难解难分,他便想从上天获得警示,好似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只有回到母体的怀抱,才能感受无尽的心安。
当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强大,任何人都不能再对自己有所弹压之际,更反过来加深了对这根拐杖的依赖,因为,很多事,他总想为自己的行径找到一份缘由和出口。
他熟练地拿起茭杯,向地面一投——圣茭;再掷,圣茭;三掷,笑茭。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仍是如此,仿佛他苦苦寻觅的真相此刻在和他悠闲地捉迷藏,眼前皆是浮云遮眼。
过了许久,他甚至能感到体内的阳鱼受到阴蛊感应而逐渐活络,开始从原位剥离。
没有时间了。
他对着佛像俯视苍生的悲悯笑容,郑重地磕下三个头,最后一掷,关乎后蜀偏居一隅的战略持续,关乎自己费尽心血的铺垫是否成行,或许也关乎他们扑朔迷离的爱恨是否就此终结。
圣茭!圣茭!圣茭!
他长舒口气,双手紧握沉甸的签筒,无形中输送着意念的指引,开始大力摇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无始无终。
一根细木砸在他的膝头,孟昶急不可耐地抓起。
“第十二支,下下,太白捞。蜃楼海市幻无边,万丈擎空接上天。或被狂风忽吹散,有时仍聚结青烟。”
这是何意?
海市蜃楼,一片虚浮,眼前虽好,实无归结,空空如也,不过幻灭?
茫然与迷惘间,他体内的蛊毒已经飘然而至,即刻就要从他的咽喉跳脱而去。
木签从他手中滑落,坠到身侧的一枚金质香炉上,“嗡嗡”回音在静夜的寝殿中悠长回响,惊醒了已沉睡的鸟羽和鸟翎,清脆的鸣叫琴瑟和谐、起伏呼应。
他猛然睁开双眼,额头青筋凸起,决意要对抗上天!
他不甘心曾经的舍命相救,却换来她背离自己的结局。
他要复仇,要让她也品尝到背叛和伤害的熊熊怒火,他不能就这样任她撒手人寰。
去她的来生!
来生虚无缥缈,她亏欠自己的情,必须今生偿还!
于是,他终于念出那句咒语,师父曾认真教导自己万不可随意念出的咒语。
而后,“阳鱼”似乎得到号令,飞快地向自己的心脏游移,他感受着蛊液侵蚀吮吸自己心头的精血。他艰难而痛苦地倒在榻上,全身软绵无力。
此刻的阳鱼像是一条贪婪的水蛭,愉快地享受着从未感受过的血腥盛宴。
意识越发沉沦,双目所及,皆是一片浮光跃金。
他仿佛又回到竹林小苑,透过时间与空间的车辙,看到安歌正静静地躺在身侧,安静圣洁得犹如一朵睡莲,清宵带露凝成梦,朵朵阳光茎上妍。
意识残存的瞬间,释然的笑容,展露在那张灰白执拗的脸上。
最终,她还是被自己拉了回来,既然回来,就要继续和他无止无休地牵绊和折磨,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誓将这份情债追溯到底。
之于安歌而言,这一醒,不像是复活,却像是重生。
曾经的过往,妥妥地成为了浴血涅槃后的南柯一梦,恍如隔世。安歌依稀记得伏在父亲怀里,感激上苍眷顾他们跨越生死后的久别重逢,不是简单的再见,而是看尽世事无常后的平静相拥,是感恩命运翻云覆雨后的珍惜当下。
大仇得报,生者还要继续。
回到太原,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安歌坐在亭边,望着一潭波澜不惊、泛着点点微光的池水,心里空荡无际。她想着如今与往日大不相同的身份,想放弃,却实有歉意,想留下,更不合心意。
她望天望地、膜水拜日,也觅不到关于前路何去何从的一点踪迹。
“少夫人,小心着凉。”次翼将一席温厚的毛毡轻轻搭在安歌膝间,右腿那日在凌霄塔摔个粉碎,每当在屋内呆得憋闷时,便由次翼背她外出,小坐散心。
余光看到李崇训正提着卷轴墨盒缓步走来,次翼请安后,便熟练地接过他手中的物件,一一于在石桌前铺展开来,石桌右上角专门雕刻下的花瓣状凹槽,作为他平日作画的调色墨盒,已是色迹尽染,别显一番风韵雅致。
听别人说起,李崇训在自家作画扬琴之时,除去钟子期,其他人都要退避三舍。安歌尴尬地抿抿嘴,压低声音故意干咳几声,想要召唤垂首于亭外的次翼背自己离开。
见次翼毫无察觉,她挣扎着要起身,被李崇训淡淡的声音阻止,“你不必动,看你的风景,思量你的便是。”
安歌赶忙把脸背向一边,装作若无其事。
父亲后来告诉她,李崇训在栾城是如何追随她而来,涉险和她一起自凌霄塔上坠落,又如何在榻边衣带不解、彻夜伺候。
“为父知道,这门亲事不是你想要的,但他的所作所为,令为父看在眼里,他确实是一个好丈夫。当然,父亲不会干涉你的选择,只是希望你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如今再看他,心底确实多了许许多多的不安和亏欠。
她偷偷用余光打量他的举动,却不想,正对上他的黑眸,毫无掩饰地凝视自己。
心脏砰砰直跳,赶忙挪开那份“偶然”的预见。
不知过了多久,李崇训才放下手中的纸和笔,将早已晾干的画卷抚平卷好,拿在手里,又踱步到她身前,背对着躬下腰身,“我来送你回去罢。”
安歌顺从地伏在他的背上,环住他的肩,映入眼帘的是他长且白皙的脖子,还有微微泛红的耳尖。大人们都说,耳垂越圆润,福气越浓厚,可他的却单薄且瘦削,耳廓直接连着侧颈,根本画不出一个完满的圆。
安歌内心涌来一股怜惜,将嘴唇靠近他的耳畔,似是鼓足好大的勇气,“对不起,当日我救父心切,把你抛下,是我的不是。”
李崇训的耳朵被自己的呼吸扑打得晕染上一层红霞。
安歌绞着手指,忐忑地期待着他的回答和谅解。
“既为夫君一日,我会尽到一日之责,你不必多想多念。”
本来埋在心头的万语千言,却在一瞬间,哽噎而不得出。
那时,他们身体相偎,心却好似隔了个天。
迈入内室,李崇训错估了身体与床榻的距离,只听“砰”地一声,身后之人被他狠狠摔在硬邦邦的床榻之上。
想到自己的主动示好和真诚道歉化为乌有,愤怒的火焰被瞬间扬起,她挑衅地抓住李崇训的袖管不肯放手,并越发箍紧用力。
这一发力不要紧,亦压迫李崇训手中的画轴慢慢滑落,他是平日里最爱惜画作之人,怎可任由其堕了尘埃、沾了履灰?
情急之下袖口一甩,那画也顺势飞了出去,直直地砸在她仰面的鼻翼,精准得不差毫厘。
低沉而酸爽。
安歌被从天而降的画轴砸得眼冒金星,她愤怒地举着卷轴,朝崇训狠狠掷去。
然而,这一掷,画轴上的蝴蝶结松散开来,整幅画卷席地而展,滚落至前来奉茶的初蝉脚边。
那画里,一位女子斜身偎依廊下,娉婷而坐,翠羽乌发,束素细腰,旁侧景致虽是一番柳色黄浅,水纹新绿,皆掩盖不住女子背影彰显出的无尽落寞。
安歌定睛一看,那不正是刚刚端坐在亭中的自己!
李崇训涨着恼怒羞红的脸,拂手而去。
他前脚刚离开,初蝉便欢脱地将手中的茶碗“咣当”放下,嘴里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画作拾起抚平,用丝帕弹走沾染于地的几颗软绵柳絮,止不住啧啧称赞起来,“少爷平日都以山水寄情,从未以真人作画,连老夫人和钟少爷都不曾有过,少夫人真是好福气,可见当真是少爷心尖上的人物呢。”
安歌挑了挑上扬的眉梢,若非腿脚不方便,早就箭步冲上前去堵住这妮子胡言乱语的小嘴。
她连忙伸出食指,令喋喋不休的初蝉止住了嘴,又让她把画轴卷好,代她物归原主。
未几,初蝉讪讪归来,眼神闪闪躲躲,“少爷让我转告少夫人,他说……这画既已沾染他人之手,他便不再保留,还请画中人自行处置。”
“这是何意,”安歌用完好的左腿支撑着,弹跳到霜打茄子般的初蝉身边,絮叨起来,“原来这就是你们仰慕万分的少爷手段,小肚鸡肠的样子莫不如女子心胸,我今日偏要治治他这无礼的毛病!”
安歌顺势坐在桌沿,双手叉在胸前,“你去告诉他,本将军一贯不喜这些酸文腐画,尤其是这画中女子柔若无骨的样子,哪里有我的一点影子,画的不像还偏要送人,本将军不受这份礼!”
初蝉见少夫人语气强硬,不敢让步,被吓得又萎靡了三分,还没走到乐乐阁,便抱着画,坐在石凳前埋首嘤嘤哭了起来。
彼时,安歌正怡然自得地吃着茶,等着润润嗓子,再和那钻牛角尖脾气的少爷一较高下,见初蝉红着眼睛,抱着画轴战战兢兢地回来,刚要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一个挺拔身姿在她面前飘然而立。
安歌见那双魅惑凤眼,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顿觉一阵发毛诡异。
手中端着的茶杯突然被他一把夺下,还未回过神来,整杯含着沁香的热茶已尽数泼到安歌脸上,“喝!我让你喝!”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语,安歌深叹口气,用手抹擦了把脸,也不局促恼怒,示意初蝉暂且退下,“许久未见,没想到第一面就要迫切地滋衅寻仇。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恩怨未了,都一并来弄,省得以后见你,都心惊胆战,不知有何灾祸要降临于顶。”
钟子期将手中提着大号的木匣放置桌上,嘟着两片如猫咪般弯糯的薄唇,“你欠我们的,远非这一杯茶可解决的事情。”
安歌停顿半晌,忽然泄气地倚在椅背,“我知道,我欠你们一条命。”
钟子期将头探到前来,“你还欠他一世情。”
“你不用拿这理由唬我,我也不用他诉诸深情,我已心有所属。”
钟子期顺手拿起略微滚烫的茶壶,壶嘴蒸腾的热气正对着安歌面颊喷涌,“真希望这一壶茶水浇下去,你能够清醒!世人皆言符府少将军天下为家、义薄云天,可是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忘恩负义、将他人利用完毕,就弃如敝履的小人罢了。”
安歌自知理亏,不愿多言。
不料,眼前那人忽然一个泄气,郑重跪在自己面前,“今日钟子期有一事,还请符将军相助。”
这奇异举动惊诧得安歌差点从座位滑落,口中连称不敢受。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惩奸除恶。信陵君窃符救赵,将性命权位皆抛,如今子期为了挚友,这区区一跪又算得了什么?”钟子期收敛了平日里总是挂在嘴边的雅痞风气,“我知道崇训在你心里,不过是曾经可加以利用的棋子。你作为少夫人,可以选择无视,但作为侠肝义胆的少将军,我相信,你必不会袖手旁观。”
“快快请起!”见他赤诚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无限忧愁,安歌头一紧,“可是他出了什么事?”
“自打栾城回来,他心事重重,日夜难眠,他不知你如何选择这段婚姻的走向,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做。反复惊忧间,离梦之症,又着实加重几分。”
“离梦?这是何症?他身体不好么?”安歌右腿一阵酥麻,甚觉不安。
“我倒要问问你,事到如今,崇训在你心中,印象几何?”
“他不善言谈,对人冷若冰霜,就像那山中萦绕的团团迷雾,虽是淡淡的不伤人,可转瞬之间,便能潜移默化地教人觉得捉摸不透,寒意刺骨。当然,他是个好人,是个陌上如玉、眉目如画的才子,但没人能融化了他的内心,除了你。”
钟子期知道她的膝又泛着钻心的疼,轻叹口气,助她重新坐正,又将李崇训从小到大发生的事,和她一一道明。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感受到真正的快乐,这席卷轴、这方笔墨、这缕琴音,便是他‘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这也怪我,那日带他领略濒临死亡的经历,他便深深沉溺其中,每当心灰意冷,就会不断中伤自己,麻痹意念中潜伏的痛苦。后来,我辗转与他重逢,再也不敢离去,就纵着他,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说了许久,才刚浮现在他脸上的笑意便销声匿迹,“你说他冷别人,其实最冷的,还是他自己。”
安歌恻隐之心风卷云起,同时也十分清醒地知晓,心智已被对面之人裹挟着,往那看不见的深井步步紧逼,“你将这些说与我听,到底是何用意?想以此绊住我,让我不离不弃?对不起,只有我退出了你们的生活,这里的一切才能平静如初,对你们对我都是最好的结局。”
钟子期无奈地拍着自己的前额,频频摇头,“不会一样了!”
他将今日来来往往数回的画卷抖展开来,“你说没人能走进他的心,其实你错了,他没有走进你的心,可当你还未曾嫁来,他便已经对你生出无上怜悯。或许你早就忘了,及笄之礼那日余音缭绕的古琴雅曲,那日的他,惊诧于你的遭遇,感怀于你的孤寂,畅怀于与你心意相通。当他酣畅淋漓地奏完那段佳音,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和他相似、亦能够懂得他的你,却不想,你对他,终究还是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安歌脑海中“嗡”的一声,燃烧了所有乖张的抗议,顺从着记忆的长流,仿佛重新置身于洛水河畔,那段震彻心扉的音符,好像在一字一句、一扬一搓间,将自己灵魂的轮廓,翩然勾勒。
“你是说,我及笄那日的词与曲,是他所做?”安歌难以置信。
“柴荣拿着他和夫人作好的词,邀请我们谱曲并参加观礼。”钟子期说道,“崇训当时看了一眼曲词,就谢绝了他。可是,原本不情不愿参加观礼的他,在汾水河畔见证你的坚强,倾听到你的故事,手下的古琴便和他的感慨交织交融为一体,从他的指尖幻化出那段丝毫没有准备、却又契合得无懈可击的乐曲,纵使站在一旁的我都觉得,那种通鸣,无比神奇。”
那一刻,她知道,她完了。
这个故事,如同落在清澈无波水面上的一滴香墨,从此化在水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见安歌神思触动,钟子期这才起身,“你的腿还要将养一阵子,这些日子舞刀弄剑不成,可以粗略摆弄下文墨,也不至兴味索然。”
他顺势打开自己提来的柏木雕花扁长木匣,一股浓烈而别致的香气层层迭起,铺面而来,“湖州之狼毫、徽州之烟墨、禹地之布绢、并州之澄泥,皆为少将军备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提前恭祝少将军投戎从笔、画技斐然了。”
“关山千重遥万尺,爱恨恢恢终成圆。那首曲辞,那日风景,我怎能轻易忘记。”安歌细细抚摸着木匣光滑的铜漆,思绪却仍沉浸在他叙述的故事里,“你想要我怎么做?”
“假戏真做,让他心安。神情归宁,便可药到病除。”
“可终有一日,我还是会离开,我是绝不会被他牵绊一辈子的。”
“你若想走,现在便可以走。你若可以走得毫无挂碍,我只会责备自己错叫了你一声‘少将军’。或许你觉得我自私,其实最自私的就是你,若没有他,你恐怕早就活不成了。”
“好吧,我明白。”她闭着双眼,微蹙的眉头终成光洁舒展,“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愿一试……”思踱片刻,终还是将“永以为好”这四字生生吞下。
不知要过多久,自己才能摆脱这副道义的枷锁,回归无忌肆意。
有所道,有所思。
洛阳女儿惜颜色,于是,年年端坐,叹息落花萧索、瓣瓣融泥。
然岁月纷扰,纵难知晓。
明朝花开,她复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