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庄子姓庄名周,宋国蒙(今河南商丘东北)人。生卒年不详,据《史记》,知道他与战国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现在研究一般认为他可能生于公元前369年,卒于公元前286年,这就与孟子(前372—前289)同时。但《庄子》里未提到孟子。《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其曾为蒙漆园吏,那是管理漆园的小官。据《括地志》,漆园故城在曹州冤句县即今菏泽县北十七里,则漆园为城。《史记》又记载:“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秋水》《列御寇》各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史记》的记载可能据此演化而来。《庄子》里还有一些相关记述,如果这些记述有据,则我们可以推知庄子的一些事迹。《至乐》写,庄子妻死,其友惠施往吊,见庄子正箕踞鼓盆而歌,惠施非难他:“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可见庄子是有妻子的人,而且他的妻子死时已经“老”了。他生活贫困,有时靠打草鞋为生,曾向监河侯借过米。见魏王时穿的是补了又补的粗布衣服,草鞋上的带子也是断了又接起来的。但他坚决不做官,对功名利禄十分轻蔑。《庄子》里还有庄子钓于濮水(在今山东菏泽县东北之濮县)等故事。庄子和惠施有过许多争论,观点尖锐对立,但庄子对惠施的才识相当佩服。《徐无鬼》记述,惠施死后,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回头对跟从的人说,郢人将石灰涂在鼻端若苍蝇翅膀,使匠石斫去,匠石运斤成风,郢人听任他去斫,把石灰全部斫尽,而鼻子不伤,郢人站立不动,面不变色。庄子说,我能运斤成风,但没有谁可以成为我的对手了。

《史记》明确记载庄子作《渔父》《盗跖》《胠箧》三篇,又有《畏累虚》《亢桑子》,但未记《庄子》有多少篇。《汉书·艺文志》记载有五十二篇。西晋五种注本尚有司马彪、孟氏注本为五十二篇。但今存西晋郭象注本只有三十三篇(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另十九篇何时而佚,有待再考。

自北宋苏轼开始,有人提出《庄子》三十三篇的真伪问题,清代争论尤为热烈,直到现代仍有争论。大体从思想特点与系统、文字风格、具体材料三方面辨别。有不同看法。一、以内七篇属庄子,外杂篇归庄子学派,或其他学派。二、以内篇若干篇,外杂篇的若干篇属庄子,其余为伪托窜入。三、以外杂篇属庄子,内篇为他人之作。

从现有研究结果看,外杂篇的大多数属庄子后学,内篇属庄子,可能可靠一些。从具体材料看,庄子之后(如汉代)的一些名物、事实、制度多出现在外杂篇。如,《胠箧》:“田成子杀齐君,十二世有齐国”。从田成子到齐王建为十二代,齐王建是齐国最后的国君,齐国在前221年被秦所灭,可见此篇当作于秦灭齐后。如,《盗跖》中“封侯”“宰相”皆非秦以前语,又避汉文帝讳,以田恒为田常。《天地》中“上仙”“帝乡”为秦以后人语。《天运》中“三皇五帝”语始于《吕氏春秋》,《外物》中“饰小说以干县令”,“小说”一语不见于先秦典籍,“县令”为秦始设,汉代承之,《外物》当作于西汉。

外杂篇篇数各本不同,而内篇各家都是七篇。七篇篇名,各有其义,与外杂篇取篇首二三字为名者迥殊。《逍遥游》以南冥北冥起,而《应帝王》以南海之帝、北海之帝收,首尾照应,也可见可能是有意构成的完整结构。内七篇的文字风格也较一致,与外、杂不同。内七篇把一切归于彻底的“无”,对现实的批判更为彻底,与外、杂篇既论“无”,无为,又论无不为,论“有”不同,对现实的否定不那么彻底不同。因此,内七篇与外、杂篇的多数内容当出自不同作者。庄子之后的名物、事实,多出于外、杂篇,而没有出于内七篇,内七篇又是一个整体,则当是一人所作,这个人应当是庄子。不过,《庄子》内七篇和外、杂篇虽有区别,但总体来看,《庄子》三十三篇的多数内容可以看作庄子学派的思想。

《庄子》主要是人生哲学。

庄子的思想,是从愤世嫉俗的现实认识开始的。庄子可以说把现实的一切都看破了,看透了。他用一种极为愤激的态度,极为轻蔑的眼光,看待现实的一切,抨击现实的一切,彻底地否定现实。他说,现在这个社会,到处都是以强凌弱,以众暴寡,无耻者富,多信者(善于夸耀多得信任)显。社会全是虚伪,齐桓公小白杀兄入嫂,尧杀长子,舜放母弟,周公杀兄。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因忠致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因信得患。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他对现实政治时时有一种恐惧感。说,方今之世,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要在地上画着线走路。每个人都在灾祸的射程之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祸福随时,死生无常。社会上的人都是互相猜疑,互相欺诈,没有任何诚信可言。天下互相践踏,纷乱不堪。莫名其妙被处死刑的人互相枕藉,带刑具的人互相拥挤,被杀戮的人满眼都是。整个社会都是一批强盗,而社会一切文明,都只能更便于这些人盗窃,所谓仁义道德,不过是偷盗的另一种称呼罢了。人一生下来,就无休止地受名利、权势、财富、贪欲、生死寿夭、是是非非,各种烦恼的困扰、系累、支配、控制,就失去了生命的自由。他感到生不如死,对现实彻底地失望,说,人生如梦,又说,哀莫大于心死。

否定现实,对现实感到失望,但庄子没有走向厌世弃世。相反,他对人生有着执着的追求。庄子反复思考的,是如何在这样的社会里不仅生存下来,而且获得自由。

庄子的人生态度,首先是精神的超脱,也就是精神的自由。现实是无法改变的,但精神上应该超脱一些东西。应该超脱,忘却名利。要超脱生死,要超脱是非。

庄子由愤世走向傲世,但现实中,他又主张顺世,顺命,顺物。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乘物以游心。顺世也是游世,既要精神的遨游,又要在现实生活,特别是险恶的政治环境中,寻找生存的缝隙,寻找生存的空间,如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而游刃有余。

《庄子》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它的认识论。

一是齐物论。万物齐一,物无非彼,物无非是,事物既是它自身(彼),又同时在向别一事物转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方面,生当中包含死的因素,生的过程就包含死的趋势;另一方面,死意味着化为他物,意味着他物之生,死当中包含生的条件。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物论,人们对万物的认识也齐一,没有差别。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二是神秘主义。对一切真知表示怀疑。最高的知是不知。大量三问三不知,四问四不知之类的寓言。常常是只提问题,不作解答,而且这些问题都可以有两个相反的答案。彼是莫得其偶,为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故曰莫若以明。为什么万物不可知?因为人的认识能力有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罔两问影,罔两即影子外圈的淡影,罔两随人影而动,人影随人体而动。一物有一物存有的条件和根据,一物之条件和根据又另有其条件和根据,事物层层相依,环环相扣,相续无穷,因而人们无法认识其究竟所以。人的认识标准也是主观的。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大家都承认的共同的真理,因此一切认识活动不可靠,不可取,事物无法正确认识,真理无法证明。事物又是不断变易的,人的生死、祸福、梦醒都处于变易之中,变易不止,结果难卜,万物变化无穷,因此没法认识。

庄子思想的最高范畴是“道”。

庄子的“道”,是一种状态,一种境界。首先是指一种无差别的浑沌状态。道未始有封,道是没有界限的,没有界限就没有差别。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彼是莫得其偶,为之道枢。消除对立(偶),消除是非,是与非,没有任何差别。从认识论来说,这是相对主义,从本体论来说,这就是道的关键(道枢)。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为什么都为“一”,因为从道的观点来看,道的特点就是混“一”,即万物浑沌一体,不作任何区别,没有任何差别的境界。

这可能指客观万物浑沌的状态。但更主要恐怕指一种无差别的精神状态、精神境界。古人的认识智慧有其究极,究极就在以为未始有物,不区分客观事物,冥冥无分,这是道的最高境地。其次以为有物,但不作区别和辨析。再其次有界限,但没有是非。一旦有了是非,显露了是非,明辨了是非,道就荡然无存。

这又是一个无目的的,完全无为,一切因任自然的境界。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天地万物,社会生活,精神心理,完全因任自然,无为无欲的状态,这就是“道”。

天地万物无不处于无差别无目的的状态中,因此道是普遍的,道无处不在。道存在于万物,并不等于万物即道,而是万物无差别、无目的的这种状态为道。视万物无差别,万物为一,视万物为无,则万物皆有道,若视万物有分别,有是非,有穷通,则万物皆非道。在万物本有差别的现实中,推究其背后无差别的本原,以至把一切归于无限层次的虚无,这就是“道”的状态。

庄子所谓“道”,所谓无差别的境界,主要指一种精神境界,心理状态。这种精神状态,就是一种人格理想。庄子“道”的境界同时也是庄子追求的人生境界。在人生态度、处世原则上,尚超脱,超脱名利、权势、财富、贪欲、生死寿夭、是是非非,摆脱各种烦恼的困扰、系累、支配、控制,顺世游世,逍遥游,实际就是要人们进入这样一个消除一切对立,无差别无是非无矛盾的无知无欲的浑沌世界。《庄子》里有许多真人、至人、神人。这些真人、至人、神人,既是庄子人生哲学的集中体现,也是体道的真人。

如何体道闻道,是庄子关于“道”的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体道、闻道,其方法概括起来,是两个方面,哲学的方法和修养的方法。

哲学的方法主要是认识论的方法。从认识论的角度看,世界一切都是相对的,万物齐一,物论也齐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小于泰山。理解了万物齐一的道理也就进入了无差别无目的的道的境界。

修养的方法,就是进入无知无欲的境界。道是无差别、无目的的精神境界,因此闻道就要无知无欲,进入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所谓心斋,吾丧我,坐忘,无听之于耳,无听之以心,用排除一切欲念、行为、思虑的神秘的直觉去体认道。所谓守宗,三日而后能外天下,七日而后能外物,九日而后能外生,朝彻,见独,无古今,入于不死不生之境。所谓撄宁,大量三问三不知,四问四不知之类的寓言,都说明,修养到无知无欲,就能体悟道有无差别境界了。

庄子论道,他的体道闻道,他的认识论和心斋修养,实际就是处世方法。既然事物是相对的,穷和通、祸福、大小、是非没有差别,那么,不分是非地顺世游世的人生态度也就有了认识论的根据。万物是不可知的,是非是不可分辨的,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一切认识活动,不去分辨是非。道的境界,也就是庄子所追求的人生的境界。

从愤世开始,走向傲世顺世游世,终止于无差别、无是非的无何有之境,也就是道的境界,并且用万物齐一、物论齐一和神秘主义从认识论上加以说明,用心斋坐忘的修养方法去达于这一境界,这就是庄子的基本思想。庄子这一思想,有着丰富的内容。

本书选取最有代表性的篇章,加以细读,来阐发庄子这些丰富的思想。

本书用细读的方法。一些难懂的词语,有注释。难理解的句意,有解释。当然,更主要的,是思想内涵的阐发。庄子有时用一些比喻,这些比喻包含怎样的思想?庄子讲了大量的寓言,这些寓言的寓意是什么?庄子提出很多命题,这些命题独有的深刻内涵是什么?本书都将尽可能予以阐释。

庄子有一套理论体系,《庄子》全书,很多内容前后关联。本书尽可能加以综合,看一篇一段里的话,这一篇这一段所包含的思想,在庄子整个理论体系中是什么位置。联系整部《庄子》,联系庄子的思想体系,可以对他的某些论述某些寓言、命题有更准确深入的把握。

庄子的语言特点,和他的思想一样,飘忽不定,寂寞无形,变化无常,谬悠荒唐,芒无端崖。有些理论比较深奥,本书尽可能探幽寻微,沿隐以显,用比较通俗的语言,浅显易懂的方式,让读者理解庄子的思想。

本书会列举一些故事。《庄子》本来就是历史经验的总结。古代很多故事,实际就蕴含了庄子哲学。本书用这些故事,意图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庄子思想。本书也会联系国外、当代的实例。庄子思想实际时时处处存在,庄子所谓道无所不在,不仅古代如此,不仅中国如此,今天、国外实际也是如此,这是人类共有的现象和问题,只是我们不太察觉而已。联系国外、当代的实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庄子,也可以使我们感到,研读《庄子》有其现实意义。

希望每一位读者,能从本书的细读中,有所启发,得到教益。

本书所用的版本,为中华书局一九八五年第四次印刷的清郭庆藩校释、王孝鱼点校的《庄子校释》。原文原为繁体字,径改为简体字。原文有误者,据点校本所引异本正之。标点时亦参他本正之。

应朋友之约,正好对《庄子》有些想法,因此接受下来写成此书。这是一个通俗普及读物,篇幅有限,无法对庄子思想做更深入系统的阐述,只能写下一些片断想法。参考了近年一些研究成果,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