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6日,这一天终于来到晚上九点多。恐怖故事里,夜晚通常诡谲出没,活人倒霉。
叶家老宅坐落在青城山半山腰。
叶照灵站在老宅门檐上挂着的大红灯笼下,回过头,灯火阑珊,火树银花园林内的喧闹和人群慢慢变得模糊。
而今天一直回荡在她脑海内那一声嚎叫骤然间清晰了起来。
夜风在脑门上作威作福,头发乱飞,她仿佛再一次听到男人惨叫过后,奇怪的迷惑性发言——
“快逃!”
联想到席上父亲的异状,叶照灵惴惴不安。
大红轿子边上八个穿红褂子的轿夫,叶管家正拉着一个轿夫唠唠叨叨。
据说几百年前,叶管家祖上是皇宫里的重要人物,家里还有一块儿清朝皇帝赐的匾。
叶管家总对外人说,他太祖爷爷是皇帝的御前侍卫。
这边他对着轿夫们唾沫横飞。
“一定要把大小姐安全送下山!要是让大小姐磕着碰着了!仔细你们的皮!”
轿夫们嘿嘿笑着,八张脸上都写着淳朴和憨厚。
他孙子叶小龙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说:“爷啊,大清都亡了一百多年啦,咱们不能再搞封建那一套了,对待任何人都要善良、友善,不然会被警察请去喝茶的。”
叶管家翘着兰花指戳孙子的脑壳:“小龙啊,你咋老是胳膊肘往外拐捏!”
红褂子的轿夫们在旁边嘿嘿笑着,他们总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傻乐。
叶照灵叹了口气,往身后看了看。
管家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说:“老张那家伙一定是喝多了,回头我催他下去,时候不早了,大小姐赶紧下山吧。”
“再晚,姑爷该等着急了。”
说的也是,张玉本来就提醒过她,今天得早点回家。
她拎着食盒坐进轿子里。
她无语望着轿子顶盖。
今年,果然又碰上狸奴拦轿了。
她看了看装着饭菜的食盒,青城山上的家伙们可不吃人类吃的食物。
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手摸进口袋,满满两口袋凉滋滋的野果子。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这些果子是她早上在河边摘的,本来是准备给张玉带回去的,结果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乱得像是一团毛线,让她直接把这些果子给忘了。
她下轿喂猫,每一个都乖乖巧巧,叼了吃的就离开了,偏偏有一只花色怪异的,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看着她,然后狠狠挠了她一爪。
这猫速度极快,挠的时候快,溜走的时候更快。
叶照灵只能勉强分辨出,这怪猫挠她的时候,后脖子上似乎挂着一串什么白色的东西。
叶照灵捂着左手,对着这只恩将仇报的猫南北比了个中指。
她这几天都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吧?
除了早上一不小心踢歪了某个家伙的下巴……
但那明明是因为张江那个家伙先对她图谋不轨,然后她才奋起反击的嘛!
叶照灵瞪着远去的黑影。
下次可别让我再碰见你!不然就把你拎回家撸到猫毛掉光光!
叶照灵在心里恶狠狠得想。
郁闷地坐上轿子,颠簸了三个小时,总算到了山脚。
叶照灵干“呕”了几声,扶着轿子颤颤巍巍下去了,然后才头昏脑胀地把木盒子拎下来。
大概几秒后,叶照灵再扭头看,身后的大红轿子和八个轿夫都消失了。
她见怪不怪的耸耸肩。
面前便是十字路口,东边尽头青春路66号,是她家;西边青春路6号,是嬷嬷庙。
叶照灵看了一眼手表,果然已经很晚了,都十一点半了,叶照灵脑中依稀响起张玉早上叮嘱的话来。
“必须要在午夜十二点之前回家!”
叶照灵没犹豫多久。
还是遵从内心,像往年一样去了嬷嬷庙。
一路上,她直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情十分忐忑,头顶的槐树叶子发出的噪音更加令她觉得不堪其扰。
到了嬷嬷庙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预感中诡异的事也真的发生了!
嬷嬷庙主殿、两座偏殿、后厢房……
所有地方,她全都找遍了。
拎着沉甸甸的食盒,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来到主殿。
站在空荡荡的嬷嬷庙里,叶照灵的内心一片惊惶。
黑暗压制着庙里的灯光,显得晦涩而暗沉,全然不像往日那样金碧辉煌。
叶照灵只能安慰自己——
是因为今天是六月六吗?
全青城都要亮灯一整夜,导致电压不稳定。
可是眼前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呢?
山脚的嬷嬷庙里不能塑造神像,但和山顶相比,规模相差无几,大殿中央的沥青平台非常宽阔。
但是!
上面本该放着十个两米长宽的槐木匣子!
这十个槐木匣子里装着十个少女,也就是由张江负责,为叶家精挑细选的十位养女候选人。
她们,要在庙里的槐木匣子里,每人捧着一盏长明灯,礼拜嬷嬷三天,期满后,灯灭者,就失去了进入叶家的资格。
叶家是山神钦点的,唯一有资格供奉镇山灵主的家族。
镇山灵主,青城人亲切地称她为“嬷嬷”。
叶照灵想到八点多的宴席上,一向稳如泰山的父亲听完管家的耳语后,脸色大变,竟然当场离席!
凉风掠过,光影绰绰,叶照灵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两天后,父亲会从这十个人里面选出一位合格者,收为养女。
而现在,十个槐木匣子竟然全都不翼而飞!
那十个少女去了哪儿?
怎么会这样?!
这在她印象中,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
——
张玉找来时,她坐在门槛上,浑浑噩噩。
行尸走肉般回到家后,沉重的氛围并没有削减一分一毫。
叶照灵看见客厅里放着一只奇怪的箱子,挺大挺长,四四方方的,盖着白布,看不出是什么。
她现在也没心情问张玉这是什么东西。
这栋木制公寓,承载了他们两人十年的回忆和过往。
她并不是这里唯一的主宰者。
张玉是她的丈夫,他同样拥有做任何事情的权利。甚至不需要询问她的意愿。
确实,以前他总会尊重她的意愿的。
可现在……
她并不去看张玉,目光怔怔看着厨房门口。
那里干干净净,可在叶照灵眼里,似乎像是还散落着一地碎片。
再也无法破镜重圆的——
一地鸡毛。
张玉开口了,问她是否记得他的叮嘱。
叶照灵垂着头沉默不语。
张玉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发过任何脾气。
因为叶照灵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她失忆了。
没有十年前的记忆,甚至,一直到今天,她都不能随便开口说话。
即使这样,张玉待他,仍然十年如一日。
他真的就是所有人眼中那个完美无缺的模范好丈夫。
十年前,她被人们当成怪物,差点被活活打死,是黄道长救了她,却也对她的记忆没辙。
只说她的心智退化成了两三岁懵懂无知的幼童,需要人们帮助她积极引导,从头开始学习。
然而收养她的“父亲”叶公很忙,他是青城山上的叶家家主,永远有忙不完的工作。
于是,道长精挑细选,为她找来了张玉。
让张玉教导她生活常识,为人处事。
相处六个月后,他们遵从父亲的安排结婚了。
十年来,他甚至愿意严格遵守父亲的吩咐,从不跟她睡在一起。
卧室里摆着分开的两张床。
虽然,她现在还是很笨,但网络世界非常繁杂,5G冲浪之下,她不是完全对夫妻之间的生活一无所知。
因此,白天那些说闲话的人,四处骂她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她也只能认了。
事实就是这样。
可是,男女之间没有浓情蜜意的欲望维持生活——
光靠那看不清摸不着的爱意……
或者说,人真的能十年如一日爱另一个人吗?
如果,她背后站着的,不是叶家,张玉还愿意娶一个一身病、不能说话、不能传宗接代的女人吗?
身边的沙发陷了下去,张玉坐在她身边,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
叶照灵的脸惨白惨白的,抱她回来缓了这么久,那双细白的手仍然冷得像是寒冰。
他应该好好安慰安慰自己面前可怜的妻子吗?
张玉的眸光微深。
她仍像十年前那样,看似收敛起了身上扎人的刺,却在痛苦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戳破一切美好的假象。
人是需要成长的,张玉想着。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望着那双根本不会隐藏情绪的眼睛,一如青城山上初见——
宛如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人生若只如初见,其实更没什么意思。
人类是善变的动物,越成长,越面目全非。
人、事、物千变万化,顺其自然,才算是常理。
张玉笑了笑,另一只手从她衣襟内勾出了一串东西。
他淡淡瞥了一眼,问她:“这是什么?”
叶照灵蹙眉,余光瞥见是个白色的东西,以为他在说道长给的白玉瓶子,可定睛一望,却是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因为,那是一串——
白玉槐花!
她十分惊恐地看了一眼张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张玉的语气却没有缓和下来:“还记得我的教导吗?别对我有任何隐瞒。”
她的目光从白玉槐花上掠过,落在了张玉俊美的脸上,他们对视。
在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下,叶照灵轻轻点了点头。
每一处都是好看的。
每一处都是熟悉的。
每一处都变陌生了。
十年,真的足够一个人去了解另一个人吗?
她真的了解张玉吗?
两人相顾无言。
张玉收起了那东西,起身,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儿,走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便端出来一个托盘摆在了叶照灵眼前。
他好像恢复了正常,望着叶照灵的目光温柔缱绻,春水桃花似的动人。
叶照灵看了一眼。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小鸡炖蘑菇。
还有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张玉端起汤药,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
“该喝药了。”
她看着这碗汤药,脑子里突然蹦出白天听见的两个字——
“快逃!”
她悚然打了个激灵,呼吸急促了起来。
心里的疑虑实在多的像是一间塞满了杂物的箱子。
她一把推开药碗,拒绝喝药。
张玉始终面不改色,凝望着她的目光宛如青城山巅的积雪,直直剖开了她的内心。
很快,他微微一笑。
“夜里跑进嬷嬷庙里,如果冲撞了什么东西,你的身体本就弱,现在又闹脾气,不愿意喝药,会生病的。”
他放下药碗,不赞同地摸了摸她的头。
“叶儿,你不乖了。”
低沉的声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僵持了一会,张玉像往常一样,率先妥协。
“不喝就不喝吧。”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还是端起了另一碗。
“饭还是得吃的,你最喜欢的小鸡炖蘑菇。”
“仔鸡很嫩。”
张玉舀了一勺鸡肉喂到她嘴边。
叶照灵扭头,站起来就想走,却被一把摁住了肩膀。
这力道几乎捏碎她的肩胛骨。
她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惧。
张玉却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不想吃鸡肉就不吃。”
“叶儿,不要任性,喝点汤暖暖心。”
他轻笑着又补充了一句。
“菌菇一定合你的口味,你最喜欢了,不是么?”
汤勺在他修长的指间动了动,舀起了一块散发着香气、色泽诱人的菌菇。
这一次,光靠僵持改变不了什么。
叶照灵看着张玉的眼睛,张开嘴一口含了进去。
她机械地咀嚼几下。
“这是我亲手为你采来的。”
他的眼中泛着一丝奇异的光芒。
言行动作之间,极其温柔关怀,饱含爱意。
仿佛又回归了最浓情蜜意的时候。
喂她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清汤时。
他的笑容昳丽迫人。
令叶照灵心底发寒。
她突然觉得喉咙发痒,想要呕吐,却被张玉伸手温柔而有力的攫住了。
张玉直勾勾看着她,眼神游曳在她肌肤的纹理上,一旁的壁灯散发着暖融融的橙光,那春水桃花似的眸光掺杂着深沉的情愫。
叶照灵想扭转视线,却发觉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们的目光纠缠在一起。
叶照灵毛骨悚然的觉得,那目光非常可怕。
不像是爱,更像是兴奋到了极点的——
泥沼中的癫狂。
指腹摩挲着她的唇角,食指勾着她的下巴,薄唇凑得越来越近。
被她偏头躲过了。
“叶儿。”
他并不恼,像往常一样亲昵唤她的时候——
这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不是他。
他那张俊美的面皮,好像换成了另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庞。
不再是张玉了。
她本该仔细看看身旁这位“爱人”,可她失败了——
她渐渐感觉眼皮沉重,睁不开双眼。
他近在咫尺的脸摇摇晃晃。
叶照灵的眼皮恹恹半闭,依稀间,看见一个脸上长满了眼睛的怪物。
张玉凝视着她缓缓低垂的头颅,轻笑着像往常一样,把她拥入怀里,拍着她的脊背。
嗓音轻柔。
“别害怕,我的叶儿。”
叶照灵不知道为什么,更没能问出为什么。
很快便在张玉怀里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所有的灯光一下子熄灭,公寓陷入黑暗。
张玉抱着她坐了很久。
直到怀中人体温渐凉。
他眼底的暖意也被冷风吹凉了。
他掀开客厅里,“箱子”上的白布,推开滑盖,将她放入简陋的棺材里。
外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呼喊。
“玉哥哥!处理完那女人了吗?”
“小舅舅派我来提醒你,山门明天就要关闭了!现在是时候去办正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