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美好

 

身体是你的一部分，很显然它是由大自然创造和塑造的。没有人能完全控制自己的食欲、本能和欲望，尤其是在童年结束，当身体性成熟时，毫无预警地爆发的一种冲动——控制自己的身体。但为了满足这种冲动，维克多选择按照自己的想法制造另一个身体。他的野心不仅仅是控制自己的身体，尽管他害自己的身体精疲力竭，并抑制它带来的满足感。他的野心是征服自然本身，抓住赋予他身体生命的神秘本能，并为自己所用。“我追寻大自然，直到它的藏身之处。”他这样描述自己的研究，仿佛他是一个猎人，大自然是他的猎物一般。

当一个孩子出生时，是否具有外在的美感由大自然决定，但维克多自行选择了他赋予创造物的外表：“他的四肢长短匀称，比例合适；我先前还为他挑选了漂亮的五官。”他给了生物生命的火花，却拒绝接受他温暖的感情。当那个生物睁开眼睛，伸出手来，试图向他的创造者微笑时，维克多却沮丧地逃走了。早些时候，当那个生物只是他实验室里一个呆滞的、死气沉沉的东西时，维克多可以尽情幻想他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感激，但是一旦由他创造的生物有了自己的生命，一旦新生物打破了他对他的幻想，“美丽的梦幻也随之化为泡影，充塞在心头的只是令人窒息的恐惧和厌恶”。从那一刻起，他就把他的创造物视作“我的敌人”，而那个生物所做的唯一令维克多厌恶的事，就是伸手去寻求他的爱。

那个生物想从他的创造者那里得到的是“同情”，该词在《弗兰肯斯坦》一书中反复出现。

在玛丽·雪莱的时代，“同情”一词用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和喜爱的感情。同情使朋友和其他朋友、父母和孩子、妻子和丈夫紧密相连。那个生物曾要求维克多为他创造一个伴侣，这样“我可以和她共同生活，相互交换我们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同情”。而维克多后来反思道，“那个恶魔渴望的同情所导致的第一个结果，就是孩子”。生物想从维克多那里得到的同情是父母对孩子的同情。但维克多只给予了仇恨。

不过，维克多和他创造的生物之间的关系比任何单纯的仇恨都更加深刻、更加神秘。维克多及其生物都认为他们拒绝了对方，但他们也半知半解地明白，他们不仅是彼此的同谋，而且在某种深层次的意义上，他们是不可分割的。他们怀着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消灭任何可能突破他们共享的孤立的人。生物以暴力报复的方式回应了维克多的拒绝，但他的报复对象不是维克多本人，而是维克多的家人和朋友，还有那个想嫁给他的他们家收养的养女。维克多意识到，生物是他在精神层面摧毁那些他所爱之人的手段：“我暗自想道，我把这怪物带到人间，赐予他为非作歹的意志和力量……就像我自己变成了吸人血的妖魔鬼怪，将我的灵魂从坟墓中被释放出来，并被逼着去摧毁我所珍爱的一切。”维克多没有意识到的是，他的家人和朋友，所有那些需要他关爱的人，对他来说根本不亲。当他隐居在自己的实验室时，他也远离了所有需要他的爱的人，而这个生物，似乎在实现着一个连维克多自己都看不清的黑暗愿望——他开始摧毁所有人。

这个生物永远不会像孩子一样，有朝一日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虽然神秘但不可逃避的是，他其实是维克多隐藏的一面，只不过突然变成了可见的形式。维克多的朋友、兄弟姐妹和父母都认为，他与他们的亲密感和他们对他的亲密感一样，但只有与自己怪异投射物——他创造的生物——的关系，才是他唯一拥有的关系。在书的结尾，他和他的创造物退出了整个人类社会，互相追逐着，向冰封孤立的北极进发。尽管这个生物曾暗中努力想让维克多活下去，但他最终还是死去了，这个生物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最终冲向了自己的死亡。维克多这场炮制生命的孤独行为，基于野心而非爱。这一行为的结果将他引向了更深的孤独、谋杀和自我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