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夫人之书[1]

这位可爱的女子就是我的一切,

我的安乐所在,

我的生命,我的幸运、健康和我所有的福分,

人间的慰藉,上天的神灵;

我完全属于她。

——《公爵夫人之书》

我的天哪,我委实不知道我将怎样活得下去,因为无论是白天或是黑夜,我总是不能入睡。就因为缺少睡眠,我满脑子都是浮思幻想,至于它们从何处而来,向何处而去,究竟对我来说是福是祸,我也实在顾不到。反正都是一样——是快乐,是愁苦,都不相干——我没有任何感受,只像是着了迷似的,我随时都会晕倒;原来我的头脑里已充满了悲惨的景象。

你们很清楚,这样的生活是违反自然的;自然界不会让世上的人经久不眠,终日愁眉苦脸,而仍能维持着生命。然而我竟是日夜不能成眠;心情沉郁,失眠、头昏、脑涨,害得我的生命力都消磨殆尽,因而我的精神振作不起,唯恐不久于人世了。我心中多少狂想浮影弄得我恍恍惚惚,不知如何是好。

人们也许要问,为什么我不能入睡,究竟所患何病。可是,说老实话,谁若问我这句话,他其实是白费了口舌。我自己也讲不出一个道理来;我相信这正是我最近八年来所患的一种病,而病魔纠缠了我八年之久,摆脱不了。原来这世间只有一位医生能治我的病。不过这件事已属过去,我们暂且按下不提。凡是不急切的事就该暂搁一边;还是言归正传,比较妥善。

且说,一天晚上,我不能合眼就寝,便坐了起来,直到深夜,叫人递过一本书来,是一篇传奇,这样我好消磨这一夜;我想这样的消遣方法比打牌下棋更有意义。书中是古代的作家和诗人撰写的寓言杂品,便利人们背诵,只消懂得珍惜自然的法则,便不怕无人诵读这些诗作。自古君王后妃的传记和许多其他稗史之类都列载于此,而我所读的一篇看来内容很不平常。

故事是这样的:从前有个国王名叫基尤克斯,他的王后是人间贤妻的好模范;她名叫阿尔古容妮。不久,国王要去海外。简单说来,正当他在海上航行,忽然暴风吹起,船桅折断下坠,船身漏水,全船的人都淹没海中,书上说,连一片木板,一个人或任何一件东西也找不出一点踪影了。国王基尤克斯就在这次遇了难。[2]

现在且说他的王后。这位夫人留在家中,不见国王归来,心中惊疑不堪,他离家的日子算来已不短了。她感到十分苦恼,他这样迟迟不回,显然安危难测;因此她更思念不已,那种愁肠百结之情,说来不免叫人伤心,呵,她对丈夫的爱确是超过了世上的一切。她打发多少人出外寻访,但找不到任何踪迹。

“呵,”她道,“我生何不幸!我的主子,我的爱,他是真的死了?我要在此向神灵发誓,除非能听见我主子的消息,我绝不进食!”夫人愁眉不展,真叫我一面写这诗篇,一面就难免要为她发愁,我满心的怜悯,每天想起她的忧伤也觉得一刻都难挨过。

后来她听不到任何好消息,她的夫君已不知去向,她时常昏倒在地,口中只顾叫苦。她愁上加痛,以致神魂颠倒,除了一条出路外,她看不见有任何办法;她因而跪在地上,伤心地哭泣。

“呀,我求你发发慈悲吧,亲爱的好天后!”她对女神裘诺祈告着,“求你把我救出这个苦境,请你开恩让我再见夫君,或让我知道他在何地,他生活得怎样,我必向你献祭,我的身心一切都要全部托付给你。万一你不能这样办,好天后,就请你让我入睡,让我在睡梦中得到正确的启示,知道我的夫君究竟是生是死。”

说着,她低下头来,晕厥过去,身上冰冷像石块一样。侍女们忙将她扶住,为她脱下衣衫,搀她上床。她因痛心过度,哀哭不已,以致神志昏沉,四肢无力,其实裘诺已听见了她的请求,马上送她进入睡乡,那死一般的睡眠紧紧缠住了她。证实她所祈祷的事已经应验。话说裘诺已令信使前来听命。信使来时她便这样吩咐着:“你快去找莫菲斯——你是很熟识他的,他就是睡眠之神。现在务必要听明白,要十分注意!告诉他,是我的意旨要他即刻去大海中,想尽办法取出国王基尤克斯的灰白的尸体,叫他自己钻进那尸体,然后来到那独自躺卧床间的阿尔古容妮那里,简明地告知她基尤克斯确已于某日淹死。这时就让死者与生前一样开口讲话。即刻去照办,不可延误!”

信使告辞而去,一路不作停留,一直来到两峰间的一个幽暗山谷,这谷中从未长过一粒谷子,也没有一根草或一棵树,或任何有用的东西,那里没有走兽,也没有人或其他生物;只有几股泉水从山峰间流出,发着死沉欲睡的水声,通过谷中岩石下一座十分深邃的洞穴。当时洞中躺卧着睡神莫菲斯和他的儿子爱克利派斯泰。他们不做任何工作,只是睡着不醒。这山洞漆黑无光,和地狱深谷一样。睡神们闲得无事,彼此打鼾呼应,比着高低,且看哪个睡得更熟。他们有时把头垂在胸前,看不见脸,直挺挺站在那里,其实睡着了;有时也躺卧床上,整天不起。

信使飞速赶来,高声喊道:“嘿,嘿!快醒来!”可是无用;谁也不予理会。“醒来!”他又叫了一声,“谁在躺着不动呀?”他对着他们的耳边吹起号角,大声嚷道,“醒来呀!”

睡神张开一只眼,问道:“谁在那儿叫嚷?”

“是我,”信使道,“裘诺吩咐我来叫你。”——于是他讲述了一遍要他办理的事,我前面已经说过,不用重复。说完,他就走了。

睡神开始醒过来,便按着指示行事;他把溺毙的尸体取出,带到他妻子阿尔古容妮王后的床边,那时正是拂晓之前。他站在床脚边,口里喊着她的名字,说道:“我的爱妻,醒来!再不要忧伤了!那样并无好处。亲爱的,我是已经死定了的;你再也不能见我生还了。可是,心爱的,你随时见到我的尸体在海边浮现,就把它埋葬入土。我甜蜜的幸福之源呀,我就此向你告辞了!我俩在世欢叙的时日未免过于仓促了些;我祈求上帝让你解除这愁苦!”

接着她睁开眼睛,却什么也不见了。她因伤感过甚,不到三四天,也就辞别了人世。至于她在那神志昏迷的日子里还讲了些什么,说来太长,只好从略。此刻且待我把所以谈起阿尔古容妮和基尤克斯这段伤心史的原意在这里表个明白。

我敢于这样担保,若不是读了这篇故事,深深受了感动,恐怕我早就因经常失眠而死了,并已埋骨黄土之中。且听我说出一个道理来;在我没有读到水中淹死的国王基尤克斯以及睡神的记述以前,无论如何我总是日夜不能入睡。可是我细读了这段事迹以后,就开始感到惊异不止——难道真有其事吗?我从未听说过神灵竟能令人入睡,或由睡眠中将人唤醒。除了一个神,我不知道还有其他的神。我开着玩笑说道——其实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为了免得这样日不安、夜不宁、奄奄待毙,我情愿献出最称心的礼物,不论他是莫菲斯,或是他的女神裘诺,或是任何一个人,只消他能给我安眠养息,他一定可以得到这件礼品,我保证这将是他毕生所殷切期望的东西。只要他能使我稍睡片刻,我就可以立即交出一副又白又软的鸽毛床垫,用海外出品的细软的金丝黑缎包扎起来,还有许多床枕,套着法国棱城布制成的枕套,好让他睡得酣熟,不致在床间反复不安。我还将送他整套卧室用品;他的外间客堂走廊也都要镀上纯金,挂起同一花式的百褶帷幕。我若知道他的岩洞所在,我必奉送这一切,但愿他也能使我同阿尔古容妮一样入睡。果真如此,睡神莫菲斯定可博得我最高的酬偿。至于他的女神裘诺,我也不会疏慢她,必尽力酬报,使她心满意足。”

我话犹未了,正如我这里所叙述的一般,忽地,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一层大睡幕罩住了我的心,我便伏在书上睡去,接着做了一场罕有的美梦,这梦十分奇特,我相信,谁也解不出这场梦的真意;即使有埃及约瑟的才能也无从为我解疑,虽然他曾一度为法老王解梦,我看他也不会比一个普通人高明得了多少;即使是马克罗俾阿斯在世(当初高贵的西比渥王所梦见的幻景都曾由他记录下来,这本是古来相传的奇闻),我也难以信得过他能为我解梦。现在,且听我把这梦讲来。[3]

我仿佛觉得:那正是五月天气,拂晓时分,我一丝不挂躺在床上。在梦中,我向外看望,原来有成群小鸟唱着美妙的歌曲,把我闹醒过来;我梦见它们都栖息在屋顶上,到处都是,一片歌声,每一只鸟都有它独特的唱法,真是人间从未听见过的庄严赞歌;有低声,有高腔,十分和谐。简单说来,如此悦耳的歌喉确是人间所罕闻;除非是天上的仙乐才有那样动人的和声,那样委婉的旋律;我确实宁可将整个突尼斯城送掉,却不得不倾听一下这种音乐;我的整座屋子都震响着它们的歌声。任何地方的乐器、曲子,都远远不如那样优美,那样调和。它们中间个个真心诚意地唱出最美妙的曲韵,丝毫不吝惜自己的嗓子。

说实在话,我房中四壁还挂满了美画,窗户上都装有明亮的玻璃,整齐无缺,真令人悦目赏心。特洛伊的全部史迹都画在玻璃上了,那上面画着赫克多和国王普莱谟的故事,阿基利斯和劳米顿的故事,詹生和默蒂亚的故事,巴黎斯、海伦和拉文尼亚的故事。墙上的彩画是《玫瑰传奇》的全部内容。我房中窗子都是关闭的,阳光透进玻璃,照到床间,明亮的光线里夹有金丝条纹;天气十分美丽,空中蔚蓝而明朗,一碧无云,寒暖宜人。

这时我正躺在床上,忽然耳边听见猎人吹号,声音嘹亮,是在调整他号角的音度。我继而听得人声、马鸣、犬吠以及其他嘈杂声,熙熙攘攘;人人都在议论打猎,如何才能将牡鹿大剿一番,又如何竟让牡鹿远遁深林,——我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听他们说要去打猎,我心中高兴,马上起身,走出了屋子,骑上了马,一径来到田野间。我在那里赶上了林中打猎的大队人马,许多猎犬串连在一起,他们都向林间急奔,我也就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最后我向一位牵着猎狗的人问道:“请问,伙伴,是谁要来此打猎的?”他答道:“先生,是奥克太文大帝,他就在近处。”“以上帝之名为证,真是好运道,”我说道,“我们走快些!”于是继续向前骑去。到了林边,每人都按着打猎的规矩行动着。这时猎队的领导人,马上用大号角吹出三声,于是猎犬都放开了。没多大工夫,它找到了牡鹿,叫嚷着,紧追了许久;最后,那鹿绕了个圈子,暗地里躲开了猎犬。每一条猎犬都赶过了头,追失了踪迹;这时间,猎人不得不吹起收军号角,角声响遍了林野。

那时我正从一棵树边走开,一只小狗靠拢我身旁,向我摇尾乞怜。它是跟着猎队出来而未受训练的一只狗。它爬上我身,驯服得像一只家犬,低垂着头,两耳相接,光滑的毛满身紧贴。我想把它捉住,它却跑开了,没有抓住。我就跟它沿着一条花径走去,绿草如茵,花香扑鼻,我脚下有如踏着美锦般的花草地,看来很少有人走过。我相信那指使春花开放的花神和风神都在这地方住家;因为,看来大地似乎正在和高天比美,满地的花儿倒有天上的星星七倍之多呢。大地已忘记了严冬,忘了寒冷的清晨所带来的穷困;很显然,这一切都已抛诸脑后。单看那林木变了绿色,正是甘露培植的结果。

至于这去处是否遍栽了树木,也不用再问了,只见绿叶丛丛,青枝累累。树树相隔约有十尺以上,到处古木参天,枝干遒劲,树盖如云,离地数十丈,密密层层地遮蔽了天日;在我前后,无处不是鹿麀出没。林中有大量的小鹿、长角鹿、雄鹿、母鹿等等,大树的枝头常有松鼠高高盘坐,游宴寻乐,各尽其性。总之,满林的大小走兽,即使阿拉伯的数学大家阿尔格斯在他那算盘上用十个数字凑合起来——世上聪明人都是用这些数字来作出各种计算的——也无法把我梦中的异象算得清楚。

这些兽类跋涉林间,十分迅速;最后我却发觉有一位黑衣人靠着一棵大橡树坐着。“天哪!”我暗想道,“这又是何人呢?他为什么要坐在这个地方呢?”我于是上前一步,发现这位坐得直挺挺的人却是个非常英俊的骑士——由于他的模样,我不免这样打量着——他身材高,年纪轻,看来不过二十四岁;稀朗朗几根胡须,穿一身黑衣服。我轻轻从他背后走拢去,站着不作声;他低垂着头,确实没有看见我。他在吟着一首怨诗,十一二行的诗句,声调凄惨欲绝,是我平生所未听过的断肠曲子,说来好生奇怪,天生这样一个人,忧伤如斯,却仍能苟延生命,自然界如何容得!他背诵一段歌词,也就是一种曲调,不过是有词无谱。我还记得很清楚,至今尚能复述。那歌曲是这样开始的:

我已给悲哀完全压倒,

快乐早就不是我的份了,

我全心全力所爱慕的姑娘,

她何等明媚,转瞬间,死亡

临到了她头上,从此将我抛。


死亡呀,你是怎么回事呵,

当你攫走我心爱的时候,

你竟不肯把我也一起掳去;

而她却那样鲜艳,没顾虑,

她心地善良,人人都承认,

善良的世界里唯她独尊!

他这样哀诉了一顿,毕竟因伤心过度而神志恍惚起来。此刻,血液受惊而向心房迅速集中,因而他心头回暖——心窝遭到挫折,血液自然会有所感觉——同时也可明了这恐慌的起因,以便加以抚慰。原来这颗心本是身体上的主要机能,他脸色变得苍白,四肢也不见血色,全是心房的作用所造成。我见他好不自在,就走上前去,站在他身边向他打着招呼;可是他不作一声,只顾在他自己头脑里打转,专心一志,独自争论着该不该延续他的生命;他忧伤已极,心冷如灰。由于他一味哀痛沉思,我所讲的话他根本没有听见;虽则人们所称颂的自然界的牧神见他如此忧闷,早已动怒,他也未曾顾及,原来他的理智已经丧失殆尽。最后,他居然发觉我在面前,见我取下我头巾,设法向他行礼,他这才温和地低声说道:“请你不要见怪;我实在没有听到你说什么,先生,也没有看见你。”

“喔,好先生,”我道,“没有关系。我很对你不起,把你的思路打断了。假如我打扰了你,还请你宽恕我。”

“呀,要补救倒也不难,”他道,“因为根本没有补救的必要;不论是在语言上,或在行动上,你都没有得罪我。”

请看这位武士的话讲得何等得体,好像我是打扰了另一个人,与他全不相干似的。他既不粗鲁,也不冷淡。我见到这个情况,就开始把他打量一番,发觉他虽然忧伤已极,却很能谈话,并且事事知情达理。于是我想出一套话来同他交谈,以便更加了解他心头的事。“先生,”我便道,“这场游猎已经结束了,我看那只鹿也逃走了;这些猎人们未见得还能找到它。”

“我管不着,”他道,“我的心根本不在那里。”

“我的天哪,”我道,“我很相信你的话;单看你的神情就可以了然。可是,先生,你肯听我讲一句话吗?我看你十分懊丧,当然,先生,你如果把你的苦恼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帮忙补救,愿上帝助我。你不妨让我试一下,我发誓要运用我所有的本领来挽回你的一切。把你的伤心事告诉我;也可能心中得些安慰。”

这时他斜眼看了我一下,好像是说:“不可能,那是没有希望的。”一面他说道,“天照看,好朋友,你的好心肠叫我感谢不已,可惜这事却办不到。我的忧痛使我面容憔悴,脑力衰落,我只怨得命苦,还有谁能叫我转悲为喜呢!再没有任何事能消除我的愁烦了;无论是奥维德的心病疗法,歌神奥弗斯、德达勒斯的机巧制品也都没有办法;也没有名医能诊治我,即使希波革拉第或格林之辈也无能为力。我活一天就是多一天的愁苦。谁若想尝试一下他自己的心能不能发出慈悲,他只消看见了我就够了。我真不幸,是死亡将我所有的幸福剥得精光,成为人类中最不幸的人,我自己唯有日夜怨恨!我的生命,我的赏心乐事,都使我生厌,一切幸福都和我不能相容。死亡本身也成为我的敌人;即使我想死也死不成了。我追踪上去,它偏要闪开;我要抓住它,它偏不要我。我所经受的无期苦刑就是:天天向死亡奔投,却天天死不成,那个幽禁在地狱的西悉弗斯也没有像我这样苦到了尽头。我敢说,谁若看见我的惨状而无动于衷,他一定像恶魔一样狠心。要知道,如果有人清晨起来就碰见了我,他就该说他碰到了晦气厄运,因为我就是愁苦的化身,愁苦就是我本人。

“呀!让我来告诉你一个道理:我的歌声变成了哀哭;我所有的欢笑转为泪痕,快乐成了沉郁,悠闲改为苦役;幸福转苦恼,好事变坏;嬉戏终成为痛楚,娱悦化为哀悼;我的健全的身体病倒了,我的一切安宁变成了恐惧;光明变黑暗,聪明变愚昧,白昼转为黑夜,恩爱转为憎恨,睡眠惊醒了,盛宴断了粮,我脸上一副呆相,我在任何场合都是惶惑失措;我所谓的安全日子,其实充满了明争暗斗。呵,我还可能遭到更加险恶的风波吗?我的勇气已变为耻辱,因为以欺诈为生的命运女神和我下了一盘棋,呀,我的天哪!这个心怀叵测的妖精,她口头甜言蜜语,却不做一件好事,她直挺着胸脯走路,而腿上却又跛跛颠颠;她装出一脸丑态,而生成的却又是一副花容月貌;她这个存心险恶而表面和善的家伙,受到她侮慢的人委实不少!她摆出来的一副貌相是画错了的一幅肖像;因为一忽儿她又会改头换面,变幻莫测。她那怪物般的头颅是蒙盖得极严密的,犹如污泥上插满了鲜花。她的最崇高的光荣就是撒谎;这正是她的本性。她不讲忠诚,没有法律,漫无节制,向来不曾真心待人;她老是一只眼哭,一只眼笑。凡是向上前进的,她都要挪下来。我把她比做蝎子,是一只善于假意奉迎的毒虫;头部显得和悦,可是尾巴上却伸出毒刺;她恰恰就是如此。她心中疑忌而表面大方;看起来善良,骨子里却靠不住。她就这样地转动着圆轮,一时向左,一时退右,从不站稳。如此,她蒙蔽过多少人。她是妖迷惑众的一个假象:看起来未变,其实已大大地不同了。这个骗子,你能信得过她所做的一切吗?有上帝作证,且让我讲给你一听。

“她和我两人下棋;她瞒着我偷了好几颗子,抢走了我的‘皇后’。我眼见我的‘皇后’已去,知道已不能继续下去,便说道,‘再会罢,心爱,人世间的一切也从此道别了!’这时候命运却抢着喊一声,‘杀!’又在棋盘中间用上一颗游子,说道,‘逼住你了!’呀,她的手法比起那位首创棋术的阿达勒斯还要巧妙。上帝为什么没有让我懂得希腊的毕达哥拉斯所提供的难题呵!那样,我的棋应该可以下得更好些,我的‘皇后’也可保全得更加妥善些。然而这又有何用呢?我看这个愿望值不得半文!对我并无丝毫好处。命运诡计多端,世上能骗得过她的人寥寥无几。何况,她也无可厚非;有上帝作证,我若处于她那个地位,我也会照样地做;她其实也该多取得一些人们的谅解呢。我还可以这样说,当她杀住我的‘皇后’的时候,如果我是上帝而能自由支配我的意志的话,我也就会和她一样行动;原来,上帝保佑,我敢起誓,她确实是占尽了世上的便宜了。

“可是,我的幸福却因她这一着而从此消失了;可叹我生何不幸!我深信,不论我愿不愿意,我此生再不会感到欢乐;虽则如此,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天哪,这真是我的末日到临了。不管怎样,我丢不开这个念头,是生是死,我总摆脱不了。天上的星辰,或是空中地面的任何声、光、水、电,无不在我孤独的时候来教我啼哭。我仔细思量起来,不免就领会得,在愁苦的一本账上,我已经没有丝毫积存;也了解到在愁烦中再也不见任何多余的欢乐;我已丧尽了安宁,花光了逸兴;我只好说一声完了,万事都完了。当我心中积满着这些思念,呵,我该是何等的潦倒丧气!山穷水尽,还有什么去路可言。我所经受的痛苦比吞泰勒斯的还要沉重。”

听他说得如此伤心,我也悲哀起来,差不多支持不住。“呀,好先生,”我道,“不要这样说了。造化把你变成了人,你还该替它着想才是。记取苏格拉底大师的榜样,他对命运的摆布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呵。”

“不,”他道,“这个我可做不到。”

“为什么呢,好先生?”我问道,“我的天哪,不要这样说,因为,老实说,即使你输去了全盘的棋子,一旦你悲观自杀,你仍旧要受到应受的惩罚,正如默蒂亚为了她丈夫而杀了她的孩子那样,也正如菲丽丝为了德莫逢没有按时赴约而自己吊死那样。还有一个癫狂的情种,就是迦太基的王后苔多,她因伊尼亚斯负心背盟而自寻短见。她是何等的痴心!还有蔼果,为了纳西塞斯辜负了她而死去;此外做同样蠢事的人也还不止于此。至于参孙曾为了大利拉摇断柱子而死。可是世上倒还没有一个人为了棋盘上的一个皇后而自苦至此呢!”

“什么?”他道,“事实不是这样。你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的损失严重,远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到的。”

“呵,先生,”我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哪?请你把这段伤心史原原本本讲来一听罢。”

“我很愿意,”他答道,“且请坐下!我有一个条件,只要求你尽你所能,全心全意来细听我讲。”

“好的,先生。”

“你必须保证你是真诚的。”

“当然。”

“那就要始终如一。”

“愿上帝保佑,我一定高高兴兴,尽我所能,一心一意,听你讲到底。”

“有上帝的名为证,”他开言道,“先生,自从我年轻的时候开始了解事物,懂得什么叫做爱情,我就忠诚地为爱情服役,皈依听命,毫无二心;又因爱神待我宽厚,我当了他的侍者,意志身心无不由他驱使。他就是我的主子,我向他虔诚膜拜,专诚祈求他妥善地安置我这颗心,以便它能赢得爱神的喜悦,也好为心爱的人争光荣。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并不懂得所为何来,我的心也还没有寄托之处;我相信那是一种自发的结果。也许我正像一堵白墙,或一块平板,要留上印痕是件很简便的事;不论是怎样奇特的东西,凭你是素描也好,是彩画也好,都能保存得住。那时我本可另学一种技能,或钻研一些书本,很可能获得同样的成就,甚至还要超过。无非当时爱情抢先占领了我的心灵,因此念念不忘。我选择了爱情为我最初的行业,于是一直摆脱不了;我在青春年少时接受下来,当时心志还不够老练,还未沾染上过深的罪恶。那时青春控制着我的一切,左右着我的闲散生涯;这是我的初春阶段,我哪里懂得什么好歹?我的举动都很轻率,我的思念极其多变;只消是我所接触到的事物,我认为对我都有好处。这就是当时的情况。

“有一天,我偶尔来到一个地方,看见许多美女聚集在一起,个个花容月貌,真是凡人俗眼所难得享受的机缘。我不知道这可称得是佳运,还是天意?然而幸运之神,那矫情多诈的妖孽,口中总难得说出半句真话!但愿上帝能容我送她一个更凶恶的称号!她此时此地把我害得好惨,其中原委且待我立即说来。

“在那云集的美女之中,我一眼见到一位,确实与众不同;我敢立誓说,正如初夏的艳阳高悬中天,比起月儿和七星都来得明媚,照耀着大地,她就是这样超过了众人,品貌、身材、德操,以及意态神情,没一样不突出——总之,我何用再絮叨呢?有上帝和他的十二位圣徒在上,她就是我所钟情得意的人,除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她容颜庄重,举止高雅。爱神听见了我的祈祷,立刻恩顾于我;一刹那间她已占稳了我的心灵,于是我只听凭她眉睫之间的情态和我自己的心意来指使我;因为我相信,从她眼里射出的喜悦照进我的心房,使我宁愿舍弃一切,只要能为她服役,别无他求。这便是真情,请听我详细道来。

“我见她舞态窈窕,歌喉悦耳,笑貌盈盈,姿容温雅,言词和善,真是世间罕见的人瑞。她头上的根根头发闪耀夺目,与真金无异,并非是什么红、黄、褐、橙等平凡的颜色。再说,她那双眼睛又何等迷人!温良、喜悦、稳定、朴素、身材适度;她不作斜视,却坦率端正,凡见到她的人都给她吸引住了。她的眼光中似乎在发射温情;痴心人就如此肯定;而事实上也正是这样。在她身上没有丝毫虚假,单看她如何睁闭眼帘,正如自然之神所指使的一样,她那双慧眼或开或合,无不适宜;不论她如何欢愉,她也从不失去节制,或目瞪口呆,忘其所以。在我看去,她的双眼好似总在暗示着说:‘上帝知道,我不可狂妄,我已赢得了恩恕!’

“她热爱生命,因而她的四周没有沉闷的踪迹。她既不过于严肃,也不过于轻率;我相信她那样懂得分寸的人是罕见的了。但是她的明眸确曾灼伤了许多人的心,而她自己竟处之泰然,原来她根本没有知道;总之,不问她知不知道,她的确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未出家门一步的人,和那远渡重洋而到达印度的人都是一样:抢在最先往往就落在最后。可是,只要是好人,她毕竟最喜爱,并且情同手足;这样的爱在适当的情况下,她是毫不吝啬的。

“请看她的容颜何等美丽呵!我恨我这笔头写不出她那样的美貌,真令我心中发愁!我的文笔和智能都不够用,说也说不完善;加之我才气过于迟钝,表达不了如此宏伟的佳品;我这有限的头脑无法理解她那无尽的美妙。我所敢于说明的只是,她的肤色白里泛红,十分鲜艳,她的姿容每天都别有一番韵致。她的花容真足以使一切倾倒;的确,自然神匠心匠意,竟以打扮她一个人为无上的乐事,她成了自然的建筑美品的楷模,天地万物就仿她而制成;即使是天昏地暗之中我也看得见她的所在。纵然世间古往的生物,今天全都重新复活,也不能从她的颜面上发现任何罪恶的痕迹;她只是一副严正、质朴、慈祥的神情。

“呵,我这位亲爱的救命恩人呀,她所用的语言是何等的娓娓动听!何等亲热,何等合情合理,何等尊崇道德,我敢以十字架为誓,谁也没有听见过如此流畅悦耳的言词,如此真诚、温和、健康的语调,我敢以弥撒为誓,哪怕教皇自己也在唱这圣曲,我仍敢于倡言,她从未因言语不慎而伤及世人,无论是男是女;至于讲到她本人,一切祸患见了她都要退避三舍。她没有一句故意奉承的话,因此只要她出口证实,其效力比任何契约或保证都可靠。她向不用恶言诟骂;这一点人人都很清楚。我这意中人还生就一副匀称细嫩的颈项,不见任何斑点,只是洁白、丰满,看不出有什么颈骨。她的喉部,我记得,就好似一座象牙圆塔,大小适当。

“她名叫怀特,意指颜色洁白而言;所以我这位爱人是名实相符的。她本人既明媚又白嫩,她起这名字丝毫没有牵强。她的双肩匀称而秀美,身材和两臂长长的,四肢都丰满合宜;两手白皙,指甲鲜红,圆圆的乳峰,平直的背,两臀宽阔。在我看去,她周身上下找不出任何缺陷,四肢也没有任何欠妥之处。

“当她自愿参与游戏的时候,我敢讲,她确是活泼自如,好比一支火炬照耀着四周的人,而她自己还是一样明亮。我这位可人儿一举一动无不娴雅;真是有目共睹,谁看了不出神。我敢发誓说,如果在万人的行列里,在有眼光的人看去,她就像宴会场中的一面主要明镜。凡是舞乐通宵的场合,我看竟是缺她不得,否则就要全场减色,好似皇冠上取去了珠宝一样。在我眼中,她简直就是阿拉伯的孤凤,在那地方凤不双存;而据我所知,她竟是独一无二的了。

“讲到德性,的确,即使与《圣经》中的以斯帖相比,她也全无逊色,甚至还可超胜。她心地宽广,品德完善,真可以立誓说,她思念中没有丝毫瑕疵,处处以快乐为依归;我从未见过有她那样言行纯正的人。我不是说她不懂得罪恶为何物;果真如此,她就算不得一个富有识别力的女子了。

“再说忠诚,的确,她如缺了这一点,那就真是美中不足了。我敢说,也敢发誓,她在这方面最是充实,也可以说,恰巧是忠诚本身选中了她以设下它的家园和寓所。天赋给她最高的坚定意志和从容不迫的自制能力,她完全能够忍受长期的痛苦,又善于听取至理名言;因此她必然深知修身养性之道。她向来以德行为重;这就是她的本性,毫不牵强。她最喜爱正直公道,从不亏负一个人;也没有人能污损她,她最珍惜自己的令名美誉。她从不欺侮一个老实人;也不用模棱两可的言语或神态,叫人无所适从;更不会遣送任何人出门远征,去到窝雷启亚、普鲁士或鞑靼,亚历山大里亚或土耳其,接着又促使他光秃着头颅进入瀚海,再绕道喀拉湖而归;也不对他说,‘在你跟我重逢之前,要让你的盛名先传进我耳。’她向来不肯像这样放任自己。

“可是我讲到哪里来了?我说,我的心已整个放在她一个人身上;毫无疑问,这位可爱的女子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安乐所在,我的生命,我的幸运、健康和我所有的福分,人间的慰藉,天上的神灵;我完全属于她。”

“上帝为证,”我说道,“你的话我深信无疑!的确,你的心已寄托得所;我不知道还有更妥的做法。”

“更妥?谁也做不到这样圆满。”他道。

“的确,先生,”我道,“我很相信。”

“你尽可放心。”

“先生,诚然如此;我深信你真心诚意承认她是个尽善尽美的典范,凡是能用你的眼光观察的人都必然同意。”

“用我的眼光吗?不然,所有见过她的人无不异口同声敢于发誓作证的。即使他们不作证明,我依旧爱慕她,尊她为唯一崇高的人。我虽有阿尔西白底的一副容貌,黑勾利斯的全身膂力,亚历山大的整套才能,巴比伦或迦太基或马其顿,罗马或尼尼微的所有财富;像赫克多一样坚强(这位英雄在特洛伊被阿基利斯杀死,为此阿基利斯终究也死于庙中;原来当时他与阿基洛克斯两人都因爱上波丽生娜而被杀——德吕士书中就有此记载)——或像明纳发一样聪明,我仍会爱她如初,这是无可置疑的,因为我不得不如此。‘不得不!’呸,我在胡说了;不是‘不得不’。且等我把道理讲来;因我心中既具有这个自发的愿望,我就必然将她视为品貌杰出的女子而爱慕起来。她和希腊的彭尼洛贝同样善良,或是相同于那最贞洁而高贵的夫人鲁克丽丝,这本是罗马作家李维所用的字眼;除此之外,再没有人可以和她比拟的了;至于她们的事迹显然也是千真万确的,而她的贞操也足够与她们任何一个相提并论,与日月争辉。

“可是,我与她初次相会的一段经过又何须我来叙述呢?老实说,那时我还年轻,见识浅薄;一旦心弦给拨动,向往起爱情来,那确实是一件大事。当时我只有以我童年有限的心力为依据,尽我一切所能而爱慕她,为她效劳,一心一意,不敢懈怠;能够接近她,见到她,就是莫大的幸事。那一天早晨我初次见她,我心中何等舒畅,一整天直到断黑,我的忧痛解除了;那时候,我以为天大的痛苦都伤害不到我了。她紧锁住了我的心,人间一切都可抛开,却不会把她抛开;不,绝不可能!”

“现在,说真心话,”我道,“据我看,你好像是个只顾坦白而不知悔过的人。”

“悔过吗!”他接道,“不对,嘘!我此刻难道就为了爱而自悔吗?当然不;那样我岂不是比阿基托弗尔或恩吞诺还要恶劣了吗?恩吞诺呵,我还希望得福呢,他是特洛伊的一个叛徒。还有加纳伦那个坏蛋,是他出卖了罗兰和奥列浮。不行,我在世上活一天,就一天不能忘记她。”

“是的,好先生,”我道,“这句话你已告诉过我,用不着重复——讲到你是如何开始见到她,在何地见到她,等等。我却想你谈一下你初次如何和她开谈的,她是如何了解你的心愿的,如何知道你爱她与否;此外还请你说明你究竟丧失了什么,这一层原是你对我提到了的。”

“唔,”他道,“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的损失远非你所能想象得到的。”

“那是什么样的损失呢?”我问,“她不爱你了?是不是?或是你做错了什么事,她丢开了你?是不是这样?为了上帝的爱,请你讲个透彻罢。”

“有上帝为证,且让我讲来,”他道,“我已讲过,我以全副精力爱她。然而,过了好久,她却全不知道,这是真话;你该十分明白,我是不管怎样也不敢把我的心意告诉她的,也绝不敢惹她动怒。你知道为什么?原来她控制了我的身子;我的心就落在她掌握之中,而一颗心落到人家手里,就休想挣脱。

“当时,为了避免闲着无事,我还终日赶写情歌,尽力要写得好,有时还高声唱着。我写了好多首歌曲,虽比不得拉麦的儿子土八所作——他本是歌手的祖师,当他的兄弟的锤子在砧上左右挥动的时候,他已在一旁学到了第一首调子;但希腊人却说音乐的始祖是毕达哥拉斯,拉丁诗体《圣经》里就有所记载。关于他们两人,现在可以暂且不提。总之,我曾用诗歌表达过我的情感,以宽慰自己的心怀;现在请听我这第一首,不敢说这支歌算得是最好的,还是最坏的作品:——

天哪,当我想起我这姑娘,

这位可爱的美人,举世无双,

我的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我愿上天让她把我看做

她的武士,守护在她身旁,

她真是我所尊崇的明媚女郎。

“现在,我已将这第一首歌告诉了你。后来有一天,我想我为了她不知经受了多少苦痛,而她却全然不知,我也不敢向她吐露。‘呵呀!’我心想道,我已无救了;如果坚持不向她直说,我就死定了;可是我若讲了出来,又真有些怕她恼怒。呵!我怎么办呢?我那样忐忑不安,我的心都将崩裂似的。最后,我想天地造出了尽善尽美的人来,岂能偏偏不给她一颗仁慈的心。因此,我抱着这点希望,不由得不愁肠百结地把这件事讲出口来,简直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但我除了对她直讲,就唯有拼着一死,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样开口的;现在要来复述一遍倒不容易。求上帝照顾,我那天该是厄运当头,好似埃及人所遭受的十个灾难的日子一样。我一面讲,一面却漏掉了许多字,因为我一心在害怕错用了字眼。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和致命的创伤,又胆怯又羞惭,以致躲闪发抖,吓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满脸发白,有时白了又红;我在她面前不敢抬头,不敢正视她一眼,我的智力和信心都给吓跑了。我只会喊一声‘饶恕我’,如此而已。这真不是味儿,苦痛极了。

“最后,我的勇气恢复了,简单说来,我全心全意地恳求她答应做我的意中人;我立誓要打心底里以忠诚相见,永远与初恋时同样新鲜,绝不移爱于旁人,还一定要尽我所能,维护她的荣名;我向她立誓——‘因为凡属我的一切将永归你所有,我甜蜜的心!我绝不会对你变心,除非为梦幻所迷,愿明眼的上帝助我!’

“我说完这一番话之后,天知道,她竟置若罔闻,认为毫无意义。简言之,当时她的回答实际上就是如此;现在我已记不清她所用的字眼,不过总起来说,她直截了当地说了一个‘不’字。我那一刻的伤感和悲哀,即使是当初卡生德拉痛哭着依列厄姆和特洛伊的毁灭时,也难以比拟。我心中害怕,不敢多作一声,唯有躲过一边。就这样,我度过了很长一个时期,真是不用我到处寻访忧痛,忧痛已挤满了我的床头;每天早晨我打开眼帘就看见忧痛,原来我对她的爱确如金石一般,绝不会朝三暮四。

“此后过了一年,我又想起要设法让她知道我的苦恼;同时,她也看出我的要求确实是正直而高尚的,想我无非是专心致意,要保卫她的令名,不让她受到污损,并且我还秉着一片真诚为她效劳;她见我如此存心善良,如果凭空让我忧伤而死,岂不冤枉。因此,在她觉察得真情之后,就将她那番高贵的恩情全部交给了我,当然,我必须声明,她始终保持贞洁,毫不苟且。这时,她送了我一只戒指;我相信这是她第一次的赠品。至于我心中是否欢欣若狂,那就不用问了!上帝保佑,我立刻就如死后复活一样,真可谓是一种至为畅怀的极乐境地了。的确,我的甜爱,每当她纠正我过错的时候,总是和颜悦色,宽厚相待。同时,在我的青春多变的生命中,她严加督导,绝不放松一步。

“她总是以诚相见,我俩永享着新婚的欢爱,心心相印,没有任何不快之事从中阻挠。心虽是两颗,感受却相同,安乐同享,愁烦同当。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多年,事事称心如意,何须多说。”

“先生,”我问道,“现在她在何处?”

“现在。”他答了一声,忽而默然无语。他变得像石块一般,只是口里嚷道:“呵,我生何不幸!这就是我刚才所讲到的损失。记得我的话吧,我说,‘你完全不知道你所说的是什么;我的损失是你难以预测的。’上帝知道,那就是指她而言的呵!”

“呀,先生,怎么样?究竟是什么事啊?”

“她已长逝了!”

“真的吗?”

“真的,我不撒谎!”

“这就是你所指的损失吗?天呀,这真是一件伤心事了!”

说到这里,猎人们开始回来了;一场猎鹿此刻告一结束。其时我似乎看见国王乘骑归来,到达一个去处,离我们的地点不远,那里有一座白壁长堡,我所梦见的这座堡垒建于树木葱葱的山上,自有圣约翰为证。当时的情景就是如此。我所讲的都是我的梦境——那堡中有一只钟,似乎正在敲着十二下。

于是我醒了,才知道我睡在床上;我在读的一本书是有关阿尔古容妮和国王基尤克斯以及睡神等等的故事,这本书还在我手中。我想道,这真是一场奇梦,总有一天我将尽我所能把这梦中的遭遇谱成诗句,且不应拖延过久。这就是我的梦;现在写成了。

——·公爵夫人之书完·——


[1] 本篇乃诗人因护主朗卡斯陀公爵约翰·龚脱追念夫人白朗许之死而作。夫人死于一三六九年九月十二日,故为乔叟早期创作无疑,其风格颇受当代法国诗风的影响。

[2] 基尤克斯与阿尔古容妮的恋爱史后在《坎特伯雷故事》里《律师的故事》中作为诗人早期作品之一而提出,可参阅。

[3] 约瑟为法老王解梦的故事见《旧约》《创世记》第四十一章。马克罗俾阿斯(公元四〇〇年间人)曾为西塞禄所作《西比渥之梦》一书作诠释,并留传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