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气吉他
  • 邵栋
  • 5874字
  • 2022-09-09 11:02:06

代序 论邵栋短篇小说的叙事与言情

人是感情的动物,每个人内心深处不免隐藏一些美好的经历或是悲哀的创伤,这些零碎的印记一旦凝聚合拢,每每能演化成一个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引起共鸣!邵栋是一位擅于讲故事的作者,他的小说,以情节铺排及感情描写最为触目。他虽然创作不多,但都是经过精心提炼,以主角的言行编织情节,同时也借情节反映角色的心态意识,相辅相成,呈现主题。《江南商场》中有以下一段话:

人的记忆啊就像抽屉,其实一直在那儿,并没有消失,你想不起什么事,不过是找不到钥匙,或者插错了孔而已。关键是钥匙。

邵栋的小说,也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一些人内心隐闭的记忆抽屉,当中可能有属于你或我相类的经验及见闻。

细阅邵栋的小说情节,便能见到他悉心建构的叙事形式。《鹦鹉》就如一篇侦探文案。一桩涉及间谍凶杀、女同性恋的事件,内情曲折,却被凶杀现场的一只学舌鹦鹉戳破,而一段尔虞我诈的姐妹孽缘也因此解脱。

《泊凫》和《钻石山》纪实又充满悬念。前者写到年轻邮务职员因一封收件人的名字与自己离家的母亲相同的信函而引起好奇,窃看信件,结果触动自我的病态行为和心理,差点儿泥足深陷,同时也揭示了父子两代人的亲情与隐衷。后者则以一枚结婚假钻戒,叙说了丈夫对意外身亡的爱妻的歉疚及难以弥补的遗憾。两篇故事娓娓道来,都让人感到事情既离奇又有点唏嘘无奈!

《涛涛的夏天》以年轻学徒家里的一台老式飞天牌冰箱,牵引出普罗大众的现实生活状态和社会现象。居住问题、劳工待遇,以至年轻人的时尚、物质追求等都有所着墨,例如篇中提到:

这里的人什么都要用新的,手机一年要换一次,坏了的东西就直接变成了垃圾。

而篇末借小卖店老爷爷依靠陈年的飞天牌冰箱赚钱过活的情节,隐含着踏实的、不贪新忘旧的人生体会。

《江南商场》全篇虚实相间,叙事写人均富有传奇色彩。当中叙事者蒋山忆述自己与小学同学徐波在江南商场打游戏机的往事,绘影绘声,反衬记忆中模糊的太奶奶形象,更突显病榻中叙事者对年少时那段放纵经历及“战友”情义的深刻难忘。江南商场的游戏厅,不仅埋藏着叙事者一段青葱岁月,也是属于那一代年轻人的狂热象征。故事有意以叙事者和母亲对徐波的不一样的印象,增强人物的传奇色彩,同时也为叙事者病中思忆加添疑幻似真的效果。

邵栋小说叙事的形态,纪实之中掺杂引人入胜的元素,曲折、悬疑、虚拟、戏剧偶然性、传奇色彩等铺写技巧,都令作品的可读性大大提高,显示出作者叙事的能力!也许作者专门研究清末民初的侦探文本、影戏小说,以及熟读唐宋传奇和现代小说等经验,都对他的创作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吧。

故事由情节组成,而情节之间如何紧凑地一环扣一环,吸引读者看下去,更是创作者有意追求的窍门。邵栋于每篇小说均设置了贯穿情节的关键元素,如《钻石山》的结婚钻戒/猫、《涛涛的夏天》的飞天牌旧冰箱、《泊凫》的信件、《鹦鹉》的鹦鹉,以及《江南商场》的游戏厅。这些东西或场地,是故事生成及发展的钥匙:亡妻的失踪结婚钻戒及宠物爱猫,勾起潘先生隐藏多年的对妻子的愧疚,千方百计想弥补过错、求取心安,可惜妻子的宠猫突然回家,并抗拒潘先生定造的骨灰新钻戒,让他感到自己对妻子的欺瞒实在难以补偿;飞天牌旧冰箱带给主角涛涛一番生活新体验和启悟;与离家出走的母亲吴美真同名的收信人的书信,则刺激起家贤潜藏的耻辱和报复心理,同时也泄露了父亲一段婚姻的伤痛;《鹦鹉》中的鹦鹉是事情真相的现场目击者,它学舌的本领让整件扑朔迷离的间谍凶案,以及同性恋人情变的底蕴无意中被戳破;至于《江南商场》内的游戏厅,是青少年的竞技战场,那里是英雄地又是堕落陷阱,由是孕育出传奇人物徐波及叙事者难以忘怀的荒唐日子。

这些关键物或场域,起着黏连情节的功能,或贯通全篇,或具有暗示、悬念、呼应等不同作用。设置恰如其分,甚至能加强故事的戏剧性效果。

以上五篇小说显然是以叙事为主,因事写人,又以人物的言行推动情节发展。角色的外貌形象并不是着墨所在,反而注重人物的内在感受或情绪变化,如何因应现实环境而产生起伏,换言之,叙事之中掺和着人物微妙的思绪及心理颤动。这种内外对应、表里相生的叙述方法,成了小说的基本范式。就以人物的举动为例,如叙述家贤看到收信人为吴美真的邮件时:

当他因为眼前的字迹而开始小心地将封胶撕开的时候,他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然而也是此时,他在巨大的罪恶感折磨之下竟涌出丝丝复仇的快感,家贤在当时还无以名状。“吴美真”三个字一撇一捺,像飞蝇一样跃出纸张,在他跳动的心口停留。他拆开了信封,草草看完,发现这是一封挽回分手的情信。他把信纸捏在手里,突然感到无来由的荒诞,于是他四下张望着,迅速将信纸重新装回信封,用镇纸压平,重新用胶水封好,插入一堆信封中。远处的同事们都在各行各事,他坐定,长吁一口气,继而缓慢地紧了紧领口,不时四下观察他们脸上是否划过任何异样的表情。

家贤偷窥信件时的惶恐、紧张、刺激、放松等复杂情绪变化,都透过他拆信到重新封妥、把信放好的叙述展示。又如《涛涛的夏天》的主角想跑上天台乘凉睡觉,可是:

他抱着席子上了天台,准备像小时候纳凉那样露天睡下,盼望夜风能缓解这一身的闷热。然而当他打开天台的门,人就愣在了那里。四围亮若白昼的高楼像棕榈树那样高高站着,一亮一暗地变换着光彩,涛涛眼见及此,觉得先自矮了几分。而眼前横七竖八的晾衣竿上花色的女人内衣,在微微的夜风里,正嘲弄地飘动着,涛涛的心也跟着一动一动的,都快要跳到喉结那儿了。他左顾右盼,似乎哪里都没有容得下他的地方了。

涛涛被四周高楼的外墙灯闪光包围,加上天台晾满女性内衣的诱惑,原本一身的闷热,就如火上加油,人也更为躁动不安。

事实上,纯粹的客观陈述和白描,或者现代派小说惯常运用的内部心理分析,在文本中较少出现。当然,作者也有袒露人物潜意识或主观心理的尝试,但次数不多,如《鹦鹉》叙述董涵梦中的险境:

董涵睡得很沉,她见到了和平北路上的那条鸟街,林立的广告灯箱中间错杂着日本式的鸟笼,像榕树的气生根一样密密匝匝,罩了一天。她缓缓往前走,下水道口开始哗哗地涌出水来,水位线急剧上升,爬过董涵的脚踝,她只能双脚拖着水前进,然而水很快漫至膝盖,直到腰的位置。在这冰凉的河流上,所有鸟都在鸣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董涵环顾四周,远远地漂来几具尸体,她一一过目,有老段的,有罗志明的,有晓真的,当然,也有她自己的。她焦急地想要蹚过水去抓住自己,然而水流太急,地底的泥沙缠紧了她,她想要喊,喉头用力,却挤不出一个音节,而水位继续上升,即将淹没她。

窒息的压迫感让董涵产生幻觉,本能潜意识不禁浮现那被水淹的死亡恐惧。又如《江南商场》写到主角在医院等候复诊时的一幕:

我坐着,侧着头看着窗外发呆。

我很快发现,徐波就坐在我旁边。

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牛仔裤上大串的钥匙依然显眼,嘴上点着一支烟,烟头亮着,他眯起的眼不知望着何处。

“别抽了,这里是医院哇。”我说道。

他并没有答我,笑了笑,又猛抽了一口,把原本瘫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直了起来,顺手把烟在自己的手心掐灭了。

这个时候,我没有去摸索自己手腕上的牛皮筋,一点没有这样的意思。我继续歪过头来望着窗外,窗户关得死死的,窗帘在看不见的风中微微摆动,好像,有人来过的痕迹。

“战友”徐波的影子一直挥之不去,现实与幻觉纠缠不清,以上片段有意把主角茫然若失的精神状态展示。

上述近于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的描写,触及人物内心的阴暗角落(shadows),的确有助强化人物形象的立体感。

邵栋的小说擅于借助角色的语言来叙事,推动情节发展。篇中角色(包括第一人称叙事者)的语言各具个性,有别于全知叙事者相对客观的叙述话语。角色语言应用得当,人物形象必定更鲜明,而叙事方式和节奏也就可以灵活多变。试看《涛涛的夏天》中一众学徒的对话:

一伙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唯一有苹果手机的胡明,一手用筷子捣着饭菜,一手在手机上滑动。其他几个更为后生的学徒都凑着头看。

“我最喜欢看这种街拍时尚,这些小姑娘可真敢穿啊。”胡明说道。

“就是啊,看得人想犯罪啊,这些姑娘可真害人哈哈。”其中一个学徒愈加凑近了看,嘬着筷子头,“还是你的手机看得清楚。”

“你的山寨机也就喇叭响。”胡明笑说。

其他几个学徒都跟着笑起来,涛涛也笑。

“哪天哥们儿几个去对街那个蜀九香换换口味吧,天天中午猪脚饭晚上烧腊饭的,人都吃成腊肉了。”胡明嫌厌地吧唧嘴。

“蜀九香好贵的,一个人要一百多块钱。欸,大贵,你不是带你的小女朋友去过吗?”旁人说起。

大贵说:“那天花了三百五……”他还没说完,胡明故作正经地接话:“包括了开房的钱吧?”大家都默契地瞎起哄。大贵急得耳朵都红了:“小娟不是那种人!”大家笑得更甚。

闲聊胡扯写来传神逼真,一群工作单调、拮据苦闷的底层年轻人的生活状况跃然纸上。又如《钻石山》描写潘先生与法师的一番对答:

“你太太是死于非命吧。”李师父望着烛火说道。

潘先生胸口闷闷的,微微点点头,不敢作声。

“我看见她浑身是血。”

潘先生听得毛骨悚然,烛火映在白墙上,显出时红时黄的成色,幢幢的暗影旋转着,忽大忽小,时深时浅。潘先生随着烛火颤动人也发起抖来,和李师父又凑近了些,紧闭着双眼,两手不断合十拜拜。

“你太太,死不瞑目。古人说,强死为厉,我虽看她面相富态,但怨气却极重。潘老板,我就直说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太太?”

潘先生几乎要缩到衣服里,也不答话,只是低着头。

李师父说道:“不管什么事,如今她既然在这儿了,你便敞开心扉和她说说,我李某人便想办法替你化解就是了。”

潘先生抬头看了一眼李师父,说:“我口中默念,她也听得见?”

“听得见。”李师父肯定地说道,“不妨事的,诸种冤业我自能替你化解。”

潘先生顿了半晌,几乎有点哽咽了。他缓步走到香案前,取出戒指放上,随之便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垂头闭目。只见他嘴唇不住地微微翻动,如诵经般念念有词起来,伴着窗外淋漓的雨声与阵阵的闷雷,旁人全然无从知晓他在说些什么。

李师父说话玄妙神秘、高深莫测;潘先生则有愧于心、诚惶诚恐,二人的语言都能拿捏准确、恰如其分。又如《江南商场》中主角与徐波第一次对战后有如下的对话:

在几乎试过所有的组合和人物应对之后,还是没有胜算。“你就是徐波吧?”我问道。

他转头看向我,有点意外,看上去总是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似睁非睁,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坐了我的位置,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砸场的。”

“我随便坐的,我真不知道。”我解释道。

“我刚刚还在想,这人上午转学过来,下午就来给我不好看,有点意思。”

“你认识我?”虽然被打得屁滚尿流,但是我还是有点惊喜,“我打《拳皇》这么有名了?”

“娘屁的你歇歇吧,就你那臭水平。我和你同班好?你今天上午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坐最后一排。”他摸了摸耳根,“垃圾桶旁边,靠后门。”

“哦我知道了。”其实我根本没有印象,“既然是同学,要不你教教我怎么打《拳皇》,你那些连招是怎么弄的?我看你也没怎么复杂操作。”我忙问道。

“一天三块钱,我就教你。”钥匙哗啦哗啦的,他站起身,“别和老师讲啊,我也差不多要走了。”他望着远处,我一度以为他在和别人说话。

我转过头,看到台球桌后面有几个初中生模样的人在等他。

那刻徐波是胜利者,又经常在游戏厅打滚,说话自然较嚣张粗俗;而“我”家教严谨,接触的多是同学辈,生活单纯,谈吐便显得有规有矩。

毫无疑问,适切的人物语言,不仅能令角色栩栩如生,也可使叙述不至流于平板。对话足以增添情节的张力、行文的节奏感。看了邵栋的创作,肯定他是明白个中道理的。

邵栋讲述的几个故事,寓情于事,借事抒情,把爱情、亲情、友情、同性恋情,以及人与物之情刻画得确切真挚。《钻石山》是潘先生和太太的一段爱情史,夫妻相爱一生、喜乐与共。文中有描述婚前潘太太到潘先生工作的裁缝店取旗袍那晚的温馨片段:

也不知等了许多时候,潘先生听见有人轻轻敲门,他抬头一看,是潘太太。她脸上又是倦意,又是笑意。二人隔着透明门玻璃相望的那短暂瞬间,潘先生觉得她美极了,就像做梦一样。

潘太太笑说:“你还在呀?”

潘先生答道:“我还在的。”

潘太太收了伞进来,并不解释自己为何迟到,欢欢喜喜地取了旗袍,也不认真翻看便收了起来。

“现在连电车也没有的了,你陪我走回去吧。”潘太太笑着说。

“嗯。”潘先生嘴里像含着一块正融化的糖,战战兢兢,口不能言,怕走漏了一丝甜蜜。

二人就这样合撑着一把大伞,沿着德辅道一直走到了潘太太的家。到了她家门口,潘太太上楼前交给了他一个任务:“明天下午六点半,来我们公司大堂接我下班。”还没等潘先生回应,她便上了楼去。而这个任务潘先生一做就是好多年。

二人对话简短含蓄,叙事者也只是稍做点染,但一句“而这个任务潘先生一做就是好多年”便把他们细水长流的爱情展示。正因为潘先生深爱太太,所以对自己当日以假钻戒瞒骗她感到内疚。这种罪恶感一直埋藏于潜意识之中,而当潘太太意外身亡,他的内疚重新被唤起,于是便千方百计去弥补损害这段爱情的过失。小说中潘先生对妻子的爱意是不容置疑的,然而夫妇之间即使只出了一丁点问题,也始终会让人感到遗憾的。

《泊凫》讲述了一个年轻人的病态心理,他的偷窥信件行为,源于对父亲的爱怜,以及痛恨那抛夫弃子的母亲。父亲不幸的遭遇与忠诚的人生态度,让儿子最后悬崖勒马,清醒过来,重回父亲的身边。《江南商场》中的一段友情,叙事者与徐波因打游戏机而惺惺相惜,共同经历了几年既荒唐又刻骨铭心的青葱岁月。成长过程中的“辉煌事迹”,往往能让沮丧的人于记忆里找到慰藉;真挚的友情,也确实教人回味。《鹦鹉》也写到爱情,只不过它是小众的女同性恋。董涵和晓真的爱,源于二人同处异地而彼此能够互相照应、获取慰藉。欠缺笃诚的感情,经不起现实利益的考验,终于不堪一击,破裂而幻灭。

人与人的关系是相互的,可以因各自性格或环境的变化而破裂,彼此的感情如经不起考验便显得脆弱。而人与物的情感,其实同样难以一直维持。人有喜新厌旧的本性,尤其当时代的巨轮滚滚前行,事物日新月异,人的欲念便会按捺不住。小说《涛涛的夏天》便侧面道出了人们此种普遍的心理状态。不轻言放弃曾经给生活添上色彩的旧物,拥有这种观念和情怀的人,恐怕只剩下涛涛和小卖店的老爷爷了。事实上,对于被时代淘汰或失去效用的旧物,的确也不必过于感情用事,就让它们进回收站去,结尾处年轻的涛涛可能也有所感悟吧!

邵栋是擅于叙事言情的作者,他的小说篇幅不长,内容写实且充满时代感和人情味。故事题材虽称不上新颖,但构思独特、布局巧妙、情节紧凑,能牵动读者情绪。加上行文生动细致,刻画人物心理及摹写不同角色的语言都恰如其分,致令小说富有戏剧性和电影感,可堪咀嚼玩味。

杨玉峰

香港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