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学的生存现象学基础
类精神分裂,这一术语所要描述的个体,其心理经验整体上不幸分裂为二,分裂方式主要见于以下两种:其一,他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出现了分裂;其二,他与自身的关系出现了分裂。他没有能力把自己与他人“一道”加以经历,也没有能力把自己“置身于”环境中加以经历。相反,他在绝望的孤独中经历自己;并且,他所经历的自己并非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以不同方式“分裂了”的人,或者分裂为勉强维持着脆弱联系的心、身两部分,或者干脆分裂为两个或多个自己(self)[1],等等。
针对某些类精神分裂个体和精神分裂个体,本书希望做出生存现象学的描述。这种描述与常规的精神病学和精神病理学有何区别?在展开描述之前,有必要对两者作一比较。
人对于自身世界和自己会产生经验。生存现象学的任务,就是理解、把握、描述这一经验。与其说它试图描述某人的特殊经验,不如说它试图在其整个存在的语境(the context of being-in-his-world)中考察其所有的特殊经验。对于生存精神分裂患者的疯狂行为,如果不理解这些行为的生存语境(existential context),那么它们从本质上来说仍是不可理解的。在本书中,我将描述疯狂发生的一种形式,借此说明,类精神分裂的存在状态,可能转变为精神病的存在状态,其过程可以解析、辨认。在此描述中,我用类精神分裂指常态,精神分裂指病态,即精神病状态。需要说明的是,本书如此使用这两个术语,意在现象学和生存论的观照,已经超出常规的临床精神病学范围。
临床精神病学的关注,局限于类精神分裂的某些形式,抑或类精神分裂转变为精神分裂的某些形式。然而,本书以下篇章将研究若干个体所经历的问题,现有的临床精神病学和精神病理学无法把握,其中真实的人性因素和意义,需要生存现象学的方法来揭示。
在本书中,我尽可能直接面向患者,力避精神病学和精神分析周边问题,无论是历史、理论还是实践方面的周边问题。我们需要聚焦于特殊的人类悲剧,这一悲剧从未得到充分清晰、确切的认识。因此,展开有关讨论之前,有必要先作纯粹的描述和说明。尤其是,为避免灾难性的误解,本章必须对本书两大基本任务给予最简明的归纳:一方面,本书针对某些精神病学家,他们熟谙各类“病案”,却未必像本书这样亲历相关“病案”;另一方面,本书也针对另一些精神病学家,他们了解或同情“病案”的当事人,但并不视其为“临床病人”。可以肯定的是,上述两方面,本书都不可能尽如人意。
作为精神病学家,我首先面对一个主要难题:我所掌握的精神病学语言,可能将患者拒于一旁,让我无法直接面对他们。这套语言产生于特定的临床需要,用以孤立和限定患者生活的意义,既然如此,就难以从整体上揭示患者处境中的人本关联和意义。今天,不止是专业人士,人们对于精神病理学和精神分析学语言的不满已经非常普遍,这种现象绝非偶然。大家感到,这套语言难以表达“真正想说”的事情。说非所想,实乃自我欺骗。
因此,预先对我们这套语言加以某种考察,将有利于本书的讨论。维特根斯坦说得好:思想即语言。一套专业词汇,无非语言中的语言。考察这套专业词汇,可能帮助我们发现其中包含的现实。
目前,描述精神病患者的专业词汇体系,存在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它所使用的语言,把患者从语词上加以分裂,而且,其分裂的方式,正好同构于本书必须讨论的生存性分裂。事实上,恰当描述生存性分裂,首先需要统一的整体概念;然而,当前的精神病理学和精神分析语言体系,既不包含这样的概念,也无法表述这样的概念。
上述语言体系有两种指向。其一是作为孤立实体的个人,与他人和世界相分离,缺乏与他人和世界的根本“联系”;其二是这个孤立实体的各种假实体化(falsely substantialized aspects)。我们这套语言体系包括这样一些词汇:心与身、灵与肉、心理与生理、人格面具、自己、机体等等,均属抽象,用以孤立真实的个体,使之脱离其真实处境,罔顾我与你的根本联系,把真实个体概念化,使之成为所谓“自我”(ego)“超我”(superego)“本我”(id)。与此同时,他人沦为“内部客体”或“外部客体”,抑或两者的混合,概而言之,沦为一部精神机器。如此这般机器对机器,何谈正常的相互反应,遑论我与你的根本联系。更有甚者,我们在两部机器之间建起栅栏,自欺欺人。从人与他人的真实关系中,我们把人(或人的一部分)抽象出来。这一问题,不仅质疑经典的弗洛伊德的元心理学(Freudian metapsychology),也质疑同类型的任何理论。依据切身经验我们知道,我们都置身并经由自己的世界而生存,唯其如此,我们得以成为自己。某个意义上,虽然“那个”世界在我们之外自有其存在,但“我们自己的”世界与我们生死与共,若我们死去,我们的世界亦然消亡。事实上,在其自身世界,个体与他人发生关系,形成一种整体性,只有正确反映这一整体性,才能正确谈论个体自身的根本经验。唯有生存论思想切合这一事实。生存论认为,人的具在(concretum)即人的生存,亦即他的存在(being-in-the-world)。为正确理解类精神分裂个体或精神分裂个体,我们必须首先如此理解该个体:他置身与他人之关系,而且自始至终处于某个世界“之中”;必须认识到:若无“他的”世界,人就不存在,而人不存在,他的世界也不存在。若非如此理解,我们的研究就会误入歧途,产生语词或概念的分裂,而这样一种分裂,恰好对应类精神分裂存在(the schizoid being-in-the-world)中的整体性分裂(the split up of the totality)。一旦误入歧途,就难以挽救语词和概念的破碎,无法整合其碎片,正像我们试图治疗的精神分裂患者,难以重新整合其解体的自己及其世界。简言之,心理-生理、心理-身体、心理-生物、心理-病理、心理-社会……这样一套大写或复合的语词,其本身已然破碎,自然无法整合破碎。
综上我们看到,类精神分裂理论试图处理类精神分裂经验,然而,却不幸与后者高度相关。如果这一归纳没有问题,那么,探讨前者的发生过程,很可能真正帮助我们理解类精神分裂经验。下面,我将运用一种现象学方法尝试解决这一问题。
首先,我将用“存在”(being)一词简明指代一个人所是之一切(all that a man is)。以此为前提,人之存在(being)可从不同角度加以审视,不同侧面皆可成为焦点。人可视为具体的人或具体的事物。不同角度意味着不同描述,进而导致不同理论,最后决定不同行动。认识的起点决定认识的过程和结果。然后,让我们来研究一幅“两可图”:
图中事物可视为一只杯子,或两个相对的人脸侧影。然而,事实上,两样事物皆不存在于图形所在纸面,实际存在的只有图形自身。不过,这同一个图形自身,却因观察方式的不同而不同。概而言之,这张“两可图”可以看作两张面孔,图中,从上到下,我们依次看到前额、鼻子、上唇、嘴、下颌、脖子。然而,换一种观察方式,勾勒两张面孔侧影的线条,却围成了一只花瓶的轮廓。
两可图
设想我与你面对面。我可把你看作一个真实的人,跟我一样。然而,即使你一成不变,我仍可换一个角度,把你视为复杂的生化系统,虽有自身特性,仍属生化现象;此时,你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生物。用生存现象学的话说,他人乃意向行为的对象,或被看作人,或被视为生物,随意向不同而有别。然而,这种区别并非灵与肉的区别,或者说在上述同一对象中,并不存在两种元素或物质;毋宁说,人或生物的不同,产生于不同经验的格式塔(Gestalts)[2]。
一个人与一个生物的关系(relationship),不同于他与一个人的关系(relation)。正如前面的“两可图”,看作一个花瓶,还是看作两张人脸,意味着不同的描述;同理,把人看作生物或人,也意味着不同的描述,进而引出两种不同的理论,最后导致两种不同的行动。人学研究的对象是人,从人与他人的关系入手,在此过程中,也始终把人视为人,关注他与他人的关系。
例如,听某人讲话,可能出于两种不同的动机:第一,借由神经过程和发音器官的变化,研究语言表达的生理行为;第二,理解讲话内容。无疑,神经过程和发音器官的变化,是语言表达的必要前提,然而,相关研究无助于理解讲话内容。反过来也一样,理解讲话内容,无助于研究讲话人脑细胞的新陈代谢。概而言之,理解讲话内容,并未提供对相关生物过程的解析,反之亦然。此例或类似案例,绝不存在所谓心-身二元问题。对于讲话活动或类似的可观察活动,不同的意向导致不同的行动、不同的结果。我们与他人“相处”,产生一个整体关系,进一步的行动,则取决于我们的视角或意向。我们可以把人看作生物,也可以把人看作人,两种视角分别揭示不同的实在。就方法论而言,两者都可行,但两者实质却不容混淆。
我们可以把人当人看,承认他拥有承诺和选择的能力,是自主的个体(self-acting agent)。我们也可以把人看作生物,其内部一切活动均可被概念化为不同的复杂性层次——原子的、分子的、细胞的、系统的或生物的。只有从人的经验和意图出发,才能理解人的行为。相反,从生物学角度出发,只能看到肌肉的紧张和松弛等行为,属于一系列生物性过程,而非人的连续经验之整体。一旦我们把人看作生物,就只能研究这一生物能量系统的能量表达,而无法谈论其欲望、恐惧、希望、绝望,等等,无法理解人对自身世界的意向。
被视为生物体的人,只能是各种事物的复杂组合,或曰物的(its)组合,其基本程序只能是物-程序(it-processes)。人们乐于幻想,试图把人理解为物-程序的序列或系统,归结于该序列或系统的非人化语言,以为这样就能提高认识。对于作为人的他人,我们自有个人经验,然而,有人在理论上铤而走险,罔顾个人经验,试图假以非人化(depersonalization)[3]的描述,运用机械或生物类比强加“阐释”。此处有必要申明,我并未反对运用机械或生物类比,也未反对视人为复杂机械或动物。我只是力图说明:人作为人,不同于人作为机器,不同于作为物-程序的生物系统。如果人学退化为关于机器或生物的描述,人学就失落了自己。这一逻辑也适用于相反的情况,可参见布里尔利(Brierley,1951)[4]。
所谓相反的情况,是这样一种倾向:把物的世界擅加人化(to personalize),把人的意向强加于动物世界。然而,令人不安的是:非人化或物化倾向根深蒂固,物-程序的物理学、生理学和生物学大行其道,压倒了相反的倾向,形势日益严重,致使真正的人学步履艰难。
以下章节,将特别关注这样一些人,他们觉得自己是自动装置、机器人、机械部件甚至动物。对于这样的人,我们当然有理由视为精神病。不过,如前所述,有的精神病理论把人当机器或动物,难道不也是精神病的表现?首要的事情,是把自己和他人当人,这也是自主的前提。立足于此,才有可能面对进一步的问题:经验如何产生?怎样阐释?并对这些问题加以科学或哲学的研究。
就此,麦克马雷(MacMurray,1957,第37页)提出了他所说的“生命转向”(biological analogy),他写道:“我们希望看到,随着科学心理学的产生,机体概念将转向个体概念。”个体的人,不应该被我们想成事物或生物,而应该作为人,就其整体性,得出完整的观照和描述。我们将坚持全面这一思想,但这样做的理由,需要付出努力加以说明;所以,在以下的篇章,我将致力于描述一种相当特殊的人格解体和人格分裂,并期待将来有人会发现“一种逻辑形式,对其人格整体做出自洽的理解”(同上,第37页)。
不用说,对于人格解体和人格分裂,精神病理学拥有丰富的病案、描述、诊断。然而这没有用,因为,精神病理学必然扭曲人。事实上,精神病理学的意向就是要扭曲人,虽然它可能也会反对自己的意向。专业的精神病理学必须预设“精神”(精神结构或内心结构)。它必须预设客体化,而且还可能附带着物化。精神病理学思考虚幻之“物”或“物系统”,得出物化的结论,强加于人。本来,个体与他人共同生存,一道行动,专业的精神病理学却把他抽象出来,加以概念化、客体化。不仅如此,专业的精神病理学还必须预设:它的概念模型不仅足以模拟健康的机体功能,还能模拟病态的机体功能。不错,这样一些技术性的比照,不乏局部的启发性,让精神病理学不至于完全无效。然而,因为路线方法的取向,精神病理学根本无法理解如此简单的事实:患者未能形成特定的人格整体,所以人格混乱。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不错,精神病理学本身也需要生存,然而,正是它自己的生存需要,使得上述二元分裂得以延续。如此二元分裂实属不当,大多数精神病理学家都希望避免,却因自身框架的限制而一筹莫展——除非逃向一元论,新瓶装旧酒,错上加错!
不错,应该说,不坚持“客观性”,便没有科学性。人学关乎人之生存,任务重大;若要成为真正的科学,必须尽可能客观。物理学等学科,致力于研究客观事物,可为人学的客观性提供借鉴或帮助。然而,人学绝不应该为了“客观性”而走向“非人化”,把人当作“客观的”研究“客体”。如此“客观性”绝非科学的人学。真正科学的人学必须认识到,“非人化”是一种意向性行为,其分裂与虚假,跟类精神分裂人格并无两样。如此“非人化”或“物化”,打着科学旗号,产生虚假“知识”,与“人化”事物或生物一样,同属可悲的错误。
不幸的是,目前的精神病理学猛烈抨击“个人的”或“主观的”这样一些用语。他们的抨击明确传达了他们的无意识意向。我们希望把他人当作人来理解,他们则要我们必须坚持“客观的”态度。他们说,“个人的”或“主观的”态度,搅乱对他人的“客观”研究,歪曲对他人的认知。他们崇拜“客观的”或“科学的”,藐视“主观的”或“直觉的”,更弃绝“神秘的”。他们对“客观的”偏爱有加,对“主观的”退避三舍。
迄今为止,最伟大的精神病理学家是弗洛伊德,一位英雄。他深入“潜意识世界”,在那里遭遇了彻底的恐怖;他随身带去一种防御性的理论,就像美杜莎[5],把这些恐怖变为石头。借此,我们这些追随弗洛伊德的人,得以分享他带回来的知识。弗洛伊德曾从那个恐怖世界中逃生。现在,轮到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而非某种防御性的理论[6],来证明自己也能幸存。
与患者的关系:把患者当人?当物?
生存现象学所讨论的生存,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他人的生存。如果他人恰好是患者,则需要帮助患者重建其生存,在自身世界作为自己而存在。然而,在治疗关系中的核心问题,应该是患者怎样“与我同在”(being-with-me)。
患者向医生诉苦,可能涉及各种难题,有的十分明确(如“我不想从飞机上跳下去”),有的十分含糊(如“我还真是来了!对此我无法解释。我想问题在我吧”),表达形式不同,实质却一样清楚:借由吐露这些难题,患者把他的生存和整个存在引入了治疗过程;患者可能有意,也可能无意,这无关紧要。此外,我们还知道,患者未必清楚表达了自身存在的各个方面,但所有这些方面都彼此关联。在这里,生存现象学的任务,是要探讨他人的“世界”是什么,以及他在自身世界中的存在方式。关于某人的存在,我个人的判断、他自己的想法、其他精神病学家的见解,三者之间,可能根本就不同。例如,在我看来,任何人生命均有限,有始有终,有生有死,也有一个身体,得以生存于此时此地。在我看来,这些表述普遍适用,用不着每次都来证明,实际上也无法证实或证伪。然而,一位患者却认为自己超越了生死,不受此时此地局限;对他而言,此乃“事实”,绝非“想象”;换句话说,他认为他拥有超时空的存在。我很想证明他错了,然而,即使我不当他是患者,我也无法证明。在实践中,关于某人的存在,我们的概念或经验,与他自己的,可能相去甚远,认识到这一点相当重要。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学会重新定位,作为一个人进入他人的世界;我们不能把自身世界作为参照系统,让他人成为客体,把我们自身的世界强加于他。要做精神病学家,必须打破自身局限和偏见,致力于上述自我定位。
这就是我们的精神疗法认知,围绕人的存在,区别于其他认知路线,其中一个决定性的区别,有必要特别加以强调:我们认为,人与人之间,既互相独立,又互相联系,两者互为必要条件。只有当不同的存在者(beings)独立又不孤立,他们之间才会有人的联系(personal relatedness)。然而,我们既不孤立,也保持独立,这就形成了悖论:我们与他人既联系又独立,两者均属我们存在中必要的基本层面,而且其中不包含任何特殊的个人成分。这一悖论具有深刻的悲剧性质。
我们的精神疗法,意在重建患者与他人的联系。本质上,每个人都可以重建与他人的联系。例如,紧张症患者可能半天不说一句话,此时,他的生存仿佛不属于他自己;然而,我们与他相处,却未必是在浪费时间。
[1]原著核心关键词self,本书一般译为“自己”,特殊情况下译为“自身”(如第四、七章等处的重要术语“自身意识”),个别情况如书名处译为“自我”。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专有名词ego,本书通译为“自我”。——译注
[2]格式塔(Gestalts),一般译为完形心理学。完形心理学认为,对于吾人,整体不等于部分之和,意识不等于感觉元素的集合,行为不等于反射弧的循环。该流派主张,研究应从整体出发,反过来得以理解整体中包含的相关部分。这一流派强调,格式塔效应普遍有效,可应用于心理学、哲学、美学、科学等广泛领域。——译注
[3]depersonalization一词,依据上下文译为“非人化”或“人格解体”。——译注
[4]此处表示作者莱恩参考了布里尔利(Brierley)1951年发表的著述,该著述题目及出处,见书后“参考文献”。以后同类情况不再另作注释。——译注
[5]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谁看见她的目光,就会化为石头。——译注
[6]暗指上面所谓“美杜莎式的理论”。——译注